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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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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白乐天《画竹歌》云:“西业七茎劲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见。

东丛七茎劲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见。东丛八茎疏且寒,忆曾湘妃庙里雨中看。”此作造语清润,读者襟抱洒然,能发万里之兴,所谓淘沙拣金,难得之句也。释景云《画松》诗云:“画松一似真松树,且待思量记得无?忆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此诗全袭乐天,未见超绝。皎然所论“三偷”,云公可当一二。  《世说新语》:徐孺子九岁时,尝月下戏。或云:“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子美诗:“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意祖於此。

造句奇拔,观者不觉用事,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老不欺人也。

岑参《寄左省杜拾遗》诗云:“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杜甫《答岑补阙见赠》云:“窈窕清禁阙,罢朝归不同。君归丞相後,我往日华东。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红。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岑诗警绝,杜作殊不惬意。譬如善弈者,偶尔轻敌,输此一着。

岑嘉州《初至犍为作》云:“山色轩楹内,滩声枕席间。草生公府静,花落讼庭闲。云雨连三峡,风尘接百蛮。到来能几日,不觉鬓毛斑。”此结突如起句,谓之“两头蛇”。予因以完造物首尾声自具,更炼中联,不失格律。然论文贵严,亦不免吹毛求疵之诮。附云:

“之官能几日,两鬓易成斑。雷雨低三峡,风尘暗百蛮。鸟啼公府静,花落讼庭闲。独夜饶诗思,滩声枕席间。”

渖王西屏道人《寄怀大司马郭公》二首:“忆昔论交即见知,几年良晤信难期。停云北极频回首,落木西风独赋诗。金鼎盐梅殷相业,玉阶剑履汉官仪,。君今选将清边徼,画省忧心退食迟。”“征骖别後几登楼,极目山川忆旧游。皛皛霜华寒已沍,冥冥云物夕仍留。九关甲士图功日,三辅丁男习战秋。闻道天骄还北遁,万年佳气绕皇州。”二诗辞雅气暢,造诣不凡。前联典重,不减少陵:後联假对干支,极妙。许用晦“年长每劳推甲子,夜寒初共守庚申”,实对干支,殊欠浑厚,无乃晚唐本色欤?

许用晦释清塞皆以“甲子”“庚申”为的对,予病其粗直,且非正格。因次用晦之韵,聊寄兴尔。附《赠王山人》诗:“丹侣相期贳酒频,飞来野鹤老於人。世轻俗物非关傲,庭有仙芝未是贫。半岭餐霞延甲子,孤灯照夜守庚申。碧桃又发花千树,谁向深山共好春?”

诗中罕用“血”字,用则流於粗恶。李长吉《白虎行》云:“衮龙衣点荆卿血。”顾逋翁《露青竹鞭歌》云:“碧鲜似染苌弘血。”二公妙於句法,不假调和,野蔬何以有味。

诗有至易之句,或从极难中来,虽非紧关处,亦不可忽。若使一句龃龉,则损一篇元气矣。

梁简文《怨歌行》云:“十五颇有馀,日照杏梁初。”起句似相承者。譬诸丛花缺处,半出美人绣襦,不见螓首蛾眉,可能无恨,况袭《陌上桑》而用之突然,或易为《窈窕谁家姝》,庶得平稳,不失起语格式。

凡作诗要情景俱工,虽名家亦不易得。联必相配,健弱不单力,燥润无两色。能用此法,则不堕歧路矣。少陵状景极妙,巨细入玄,无可指掷者。写情失之疏漏,若“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上句真率自然,下句为韵所拘尔。昌黎写情亦有佳者,若“饮中相顾色,别後独归情”,辞澹意浓,读者靡不慨然。每拙於写景,若“露排四岸草,风约半池苹”,下句清新有格,上句声调龃龉,使无完篇,则血脉不周,病在一譬故尔。

甲子岁秋日,予赴晋阳故人之招,栗晋川留饯园亭,以诗志别,分韵得“秋”字,援笔立就,一气浑成。涌若长江大河,滔滔拍天,而划然中断,其意见於言表,清雅不减刘文房,气格过之。附诗云:“盍簪方宴晤,引辔复西游。草白晋阳路,霜清汾水秋。诗名无去信,客计有淹留。心在浮云外,飘然不系舟。”

诗赋各有体制,两汉赋多使难字,堆垛联绵,意思重叠,不害於大义也。诗自苏李五言暨《十九首》,格古调高,句平意远,不尚难字,而自然过人矣。诗用难韵,起自六朝,若庾开府“长代手中兴衰”,沈东阳“愿言反鱼★”,从此流於艰沚。唐陆龟蒙“织作中流百尺葓”,韦庄“浅薄不悠悠去似絣”,“葓”、“絣”二字,近体尤不宜用。譬若王羲之偕诸贤於兰亭脩禊,适高丽使者至,遂延之席末,流觞赋诗,文雅虽同,加此眼生者,便非诸贤气象。韩昌黎柳子厚长篇联句,字难韵险,然夸多斗靡,或不可解。拘於险韵,无乃庾沈启之邪?

陈思王《白马篇》:“俯身散马蹄。”此能尽驰马之状。《斗鸡》诗:“觜落轻毛散。”善形容斗难之势。“俯”、“落”二字有力,一“散”字相应。然造语太工,六朝之渐也。

渖宪王南山《和懒云上人韵》曰:“幽径断行路人踪,浮图对远峰。结冰坚碧沼,凝雪老青松。双树下开讲,千灯中现容。天空雨花遍,门有白云封。”此作妙於禅语,使王摩诘见之,亦当心服。若宁献王癯仙周宪王诚斋,虽皆嗜诗,相去悬绝矣。

嘉靖壬子春,予游都下,比部李于鳞王元美徐子与梁公实、考功宗子相诸君延入诗社。一日,署中命李画士绘《六子图》,列座於竹林之间,颜貌风神,皆得虎头之妙。自戏为赞曰:“我是真汝,汝非真我。”因拘於哿韵,不能成章。迄今丙寅春,旅寓上党,偶用古韵,乃成曰:“两鬓{髟监}鬖,一身么麽。(上声。)我是真汝,汝非真我。我啸我歌,汝声汝哑。人生多愆,真不如假。循迹山中,忘言月下。嗟哉暮年,何时愿果?”或谓吻合禅机,前身亦缁流中人也。

或曰:“江韵不附於阳韵之後,而附於东、冬之後,何哉?”曰:

“江韵之字,皆出於东、冬二韵,若金傍着工为‘釭’,木傍着‘舂’为‘桩’,馀类此。凡作古诗三韵互用,谢康乐《田南谢园》诗曰:

“樵隐俱在山,由来事不同。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汉魏诸贤如此尤多。

凡“山河”“郎庙”之类,颠倒通用,若“天地”不可倒用,倒则为泰卦。曹子建《桂之树行》曰:“下下乃穷极地夫。”岂别有见耶?又如“诗酒”“兒女”,皆两物也,倒则为一矣。

贾谊上疏曰:“高帝瓜分天下,王功臣也。”鲍昭《芜城赋》曰:

“出入三代,五百馀载,竟瓜剖而豆分。”此自我作古之法也。沈氏《咏五色火笼》曰:“可怜润霜质,纤剖复毫分。”妇人亦知此邪?

刘长卿《送道标上人归南岳》诗曰:“悠然倚孤棹,却忆卧中林。

江草将归远,湘山独往深。白云留不信,绿水去无心。衡岳千峰乱,禅房何处寻?”此作雅淡有味,但虚字太多,体格稍弱。安庆王《西池送月泉上人归南海》,得“帆”字,曰:“闲身无所系,江海信孤帆。石上留金偈,人间秘玉函。天开达摩井,云护普陀岩。论证复为禅侣,相依松与杉。”此篇多使实字,奇崛有骨,善用险韵,譬如栈道驰马,无异康衢。唐人不多见也。又《赠别玉峰上人》诗曰:“关山去迢递,飞锡有谁同?行苦三乘里,心开万法中。定回云满榻,偈後月低空。相忆听锺磬,泠然度晓风。”此作乃见超司,禅家之正宗也。

元和初,王生梦侍吴王,命作西施挽词,曰:“西望吴王阙,云书凤字牌。连江起珠帐,择土葬金钗。铺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姜恨不胜怀。”此韵狭而险,唐人以来罕用之。王生所作,虽涉粗浅,然梦中成章,亦奇矣。若陆龟蒙皮日休以佳韵赓和,乃七言近体。使作五言,远过王生矣。予客晋阳,亦用佳韵二首。《秋怀》诗曰:“东望太行路,巉岩几断崖。易归千里梦,难遣九秋怀。夜色霜明树,寒声叶满阶。著书思赵邸,静掩旧茅斋。”《秋日自遣》诗曰:“甘向清时

,无令素愿乖。存虚饶气色,拨累缓形骸。叶响风前树,苔青雨後阶。何须学宋玉,登眺苦秋怀。”

严沧浪谓:“作诗譬诸刽子手杀人,直取心肝。”此说虽不雅,喻得极妙。凡作诗,须知道紧要下手处,便了当得快也。其法有三:

曰事,曰情,曰景。若得紧要一句,则全篇立成。熟味唐诗,其枢机自见矣。

江淹《贻袁常侍》诗曰:“昔我别秋水,秋月丽秋天。今君客吴坂,春日媚春泉。”子美《哭苏少监》诗曰:“得罪台州去,时违弃硕儒。移官蓬阁後,穀贵殁潜夫。”此皆隔句对,亦谓之“扇对格”。

然祖於《采薇》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予《赠纪丞》诗曰:“谢庄曾授简,月白见秋毫。崔立能吟句,松寒起夜涛。”僭附於名篇之末,亦见余一体尔。

潘岳《永逝文》曰:“子之承亲,孝齐闵参;子之友悌,和如瑟琴。事君直道,与朋信心。虽实唱高,犹赏尔音。弱冠厉翼,羽仪初升。公弓既招,皇舆乃徵。内赞两宫,外宰黎蒸。忠节允著,清风载兴。”此岳文中用韵已严,岂独沈约定之也。

阮卓《游鱼》诗曰:“相忘自有乐,庄惠岂能知?”此出《南华经》:“惠子曰:‘尔非鱼,安知鱼之乐耶?’曰:‘尔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耶?’”阮生翻案尤妙。古诗曰:“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此感寓自然。范云《赠沈左卫》诗曰:“越鸟憎北树,胡马畏南风。”此虽翻案,殊觉费力。  曹唐《拟汉武帝忆李夫人》诗曰:“白玉帐寒鸳梦绝,紫阳宫远雁书稀。”全篇稼丽,其风致可想。然用“雁书”误矣。予考汉史及《武帝内传》,方士少翁能致鬼,帝命招李夫人之魂,见而哀之,因为歌曰:“是邪非邪?”元狩四年,方士文成将军少翁伏诛。天汉元年,遣苏武使匈奴。昭帝始元五年,苏武还自匈奴。“雁书”事当在子卿将归之时。曹,羽流也,随兴赋成,不及详考尔。

鲍明远《白头吟》曰:“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周王日沦惑,汉帝益嗟称。”沈休文《怨歌行》曰:“坎壈元叔赋,顿挫敬通文。  遽论班姬宠,夙窆贾生坟。”二诗多用姓名,自不害为古作。今人忌之,是矣。

镇康王西岩《四月八日过昭觉禅院同诸宗丈赋得松字》诗曰:  “石龛幡影闪金容,此日曾闻浴九龙。心印始归香象迹,法轮更断野狐宗。风传锤磬流空谷,天落云霞拂古松。杰阁还登一丁望,万年佳气暧诸峰。”此题最难。其格律精工,气象浑厚,深得禅家宗旨。若与远公同时,亦当推莲社之长矣。

作诗有三等语:堂上语,堂下语,阶下语。知此三者,可以言诗矣。凡上官临下官,动有昂然气象,开口自别。若李太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堂上语也。凡下官见上官,所言殊有条理,不免局促之状。若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堂下语也。凡讼者说得颠末详尽,犹恐不能胜人。若王介甫“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蹊手自栽”,此阶下语也。有学晚唐者,再变可跻上乘。学宋者,则堕下乘而变之难矣。

沈氏《彩毫怨》曰:“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春天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帷帐久离居。”杨升庵所选《五言律祖》六卷,独此一篇平妥匀净,颇异六朝气格。

岑嘉州《送王司马》诗:“海树青官舍,江云黑郡楼。”何仲言《下方山》诗:“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谢惠连《捣衣》诗:

“宵月皓空闺。”李嘉祐《送王收》诗:“细草绿汀洲。”此皆以声色字为虚活用者。盖有所祖:《春秋》“丹桓宫楹”,《周颂》“亦白其马”,《史鉴》“秦始皇伐其木,赭其山”,《汉书》“二千石硃两幡”,班孟坚《燕山铭》“硃旗绛天”,扬子云《解嘲》“客徒硃丹吾毂,将赤吾之族也”,《华元歌》“皤其腹”,韦昭《天命》诗“乌赤其色”,陆士龙《灵邱竹赋》“硃明俯而丹野,炎晖仰而绛天”,《南史》“梁武帝曰:‘不还我陈保印,吾当白汝。’”江文通《灵邱竹赋》“赩夏彩於沙汀”,柳子厚《贺王参元失火书》“黔其庐,赭其垣”。此法用者多矣,非文之宗匠弗知也。

诗韵罕用“腥”字,胡曾《洞庭湖》绝句:“鱼龙吹浪水云腥。”造句尽佳。渖宪王《夜雨》颈联:“树湿鸦君重,云低龙气腥。”格律尢胜。杜子美《索居》三十韵:“宇宙一膻腥。”此句非不能工,盖长律牵於韵尔。  栗太行曰:“诗贵解悟,识有偏全,斯作有高下。古人成家者如得道,故拈来皆合,拘拘於迹者末矣。”又曰:“诗莫古於《风雅》,皆可解。汉乐府有不可读者,声词杂写之诬由谱录尔。”又曰:“宋诗偏於浊而不潇洒;元诗偏於清而不沉郁;国朝定量德以前是元,弘治以前是宋,正德嘉靖间浸浸有古义。”又曰:“李献吉何仲默,古体可追古人,近体尚隔一尘。”  古《三坟书》:“长杀顺性。”传曰:“圣人以尽物寿。”予《赠贫士》诗,暗合此义:“敝裘扪虱尽,生杀自天机。”

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

厉鬼不能夺其正,利剑不能折其刚。古人制作,各有奇处,观者自当甄别。

德平王南岑《赠别素愚上人》:“释子来何处?庐山复太行。翻经淹岁月,补衲犯冰霜。浩劫尘缘尽,弥天觉路长。智珠元不染,好去照迷方。”此作甚佳,其来有源。宪王南山素嗜谈禅,诗亦妙悟,信乎伯仲齐名,岂非寒山拾得化身邪?

作诗先以一联为主,更思一联配之,俾其相称,纵不佳,姑存以为“筌句”。筌者,意在得鱼也。然佳句多从庸句中来,能用“取鱼弃筌”之法,辞意两美,久则浑成,造名家不难矣。释皎然《赋得啼猿送客》云:“万里江外,三声月峡深。何年有此路,几客共沾襟?

断壁分垂影,流泉入苦吟。凄凉离别後,闻此更伤心。”观其前联平澹意长,馀皆筌句,予皆削疵强半,稍变气格。髡翁复起,可能心服否乎?乃附於後:“听尔江夕,愁人巫峡深。何年有此路?几客共沾襟?倒影回清涧,衮声出远林。东西无定处,偏感宦游心。”此所谓假古人之作为己稿是也。

刘孝绰妹诗:“落花扫更合,丛兰摘复生。”孟浩然:“林花扫更合,径草踏还生。”此联岂出自刘欤?二作清丽,各有优劣。  吕居仁《春日即事》:“雪消池馆初春後,人倚阑干欲暮时。”或云:“清景入画,答之情意,物之容态,二意尽之。”予观此作,宛然一美人图也。  韩翃《秋夜即事》:“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安庆王西池《重九前一夜》:“树声喧一枕,秋色冷千家。”此联与韩出一机杼,织组自别。

凡诗用“恩”字,不粗则俗,难於造句。陈思王“恩纪旷不接”,梁武帝“笼鸟易为恩”,谢玄晖“恩变龙庭长”,张正见“谗新恩易尽”,苏廷硕“戈甲为恩轻”,杜子美“漏网辱殊恩”,窦叔向“恩深犬马知”,高蟾“君恩秋後叶,日日向人疏”,李义山“但保红颜莫保恩”,此皆句法新奇,变俗为雅,名家自能吻合。作文亦然,若陆士衡“广树恩不足以敌怨”是也。予《悼徽籓》诗:“抚膺臣妾泪,葬骨死生恩。”《器沈参军链》诗:“今日孔融留二子,应知生死感馀恩。”此二作易於措词,由其悲感故尔。

栗道甫自弱冠工诗,与兄仁甫齐名。《游五龙山》诗云:“岩壑古留迹,藤萝春可扪。游人历世代,零露越朝昏。鹤梦通云岛,猿啼下石门。浮沉只自异,感念复何言。”《一楼夜眺》诗云:“微月照空林,悠然姜我心。人声四壁静,夜色一川阴。野寺看灯远,山堂入雾深。村边歌吹发,听罢更萧森。”《大行山中》诗云:“山中风候别,况复是秋天。雨脚当门变,溪声隔屿传。峡深饥虎啸,潭古毒龙眠。中霤惟躭隐,萧条世外玄。”观此诸作,含英咀华,风调夐别,其盛唐之流欤?

比喻多而失於难解,嗟怨频而流於不平;过称誉岂其中心,专模拟非其本色;愁苦甚则有感,欢喜多则无味;熟字千用自弗觉,难字几出人易见;貌然想头,工乎作手,诗造极处,悟而且精,李杜不可及也。  《老子》曰:“五音令人耳聋。”张景阳《七命》:“百籁群鸣聋其山。”此“聋”字太奇,虽有所祖而费讲。

黎城懒云上人了悟禅蕴,亦能诗。《都门除夕》云:“早眠轻节序,垂老倦精神。半夜两年梦,孤灯千里身。钵分新岁饭,衣拂旧时尘。後饮屠苏者,其如感叹频。”《题山水便面》:“携筇小步踏苍苔,遥指青山云正开。涧水松风听不绝,又教童子抱琴来。”二作体格匀净,颇振唐声,使与皎然辈同赋,孰为擅场?嗟其身殁神存,宁不以我为知己邪?

人物志:“一国之政,以无味和五味。”注曰:“水以无味,故五味得其和。犹君体平澹,则百官施其用。”《隆庆改元望京都有感》云:“盐梅无水不成味,宰辅得君方尽才。”因翻用《说命》和羹事,又被古人道破,此即“无米粥”之法,学者心会可也。

诗中用虚活字,时有难易:易若剖蚌得珠,难如破石求玉。且工且易,愈苦愈难。此通塞不同故也。纵尔冥搜,徒劳心思。当主乎可否之间,信口道出,必有奇字,偶然浑成,而无龃龉之患。譬人急买帽子入市,出其若干,一一试之,必有个恰好者。能用戴帽之法,则诗眼靡不工矣。

凡作诗以“青”字为韵,鲜有佳者。杜子美《不离西阁》云:

“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下句奇特有骨。钱仲文《省试湘灵鼓瑟》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摘出末句平平语尔,合两句味之,殊有含蓄。诸葛腾甫《渝城人日柬李给事》,前联辞意并佳,天造奇景,宛如披四川图,使人兴不可遏,但神驰於梦寐耳。其诗附後:“访旧来何晚,轻帆落驿亭。江回剑外白,山拥汉中青。万里逢人日,孤城感客星。知君怀谏草,翘首望明廷。”(腾甫名鲸,别号问华,诸葛武侯四十二代孙。)

镇康王西岩《题宋参政瞻远楼》:“江楼悬树杪,山色到窗中。”精拔有骨,上句尤奇。王右丞《登辨觉诗》:“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旷阔有气,但“上”字声律未妥。又西岩《陪国主谒茔途中有感》:“仗划浮烟破,旗冲过鸟翻。”句法森严,何异沈宋应制。崔氵是《题唐都尉山池》:“雁翻蒲叶起,鱼拨荇花游。”联虽全美,但晚唐纤巧之渐,若与陪驾之作并论,譬诸艳姬从命妇升阶,气象自别。韩偓《晚春旅舍》:“树头蜂抱花须落,池面鱼吹柳絮行。”祖於氵是而敷演七言,斯又下矣。

子美诗:“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芹泥随燕觜,花蕊上蜂须。”“悲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诸联绮丽,颇宗陈隋。然句工气浑,不失为大家。譬如上官公服,而有黼黻絺绣,其文彩照人,乃朝端之伟观也。晚唐此类尢多。又如五色罗縠,织花盈匹,裁为少姬之襦宜矣。宋人亦有巧句,宛如村妇盛涂脂粉,学徐步以自媚,不免为傍观者一笑耳。

嘉靖乙巳岁因访西林禅侣,谈及庞居士涅槃,代作偈子云:“来时忽堕,去时不躲。我归太空,太空即我。”《南华经》曰:“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以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李东冈谓予有悟禅旨,故与庄子默契焉。

子美《秋野》诗:“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此适会物情,殊有天趣。然本於子建《离思赋》:“水重深而鱼悦,林脩茂而鸟喜。”二家辞同工异,则老杜之苦心可见矣。

陆士衡《为周夫人寄车骑》云:“昔者得君书,闻君在高平。今者得君书,闻君在京城。”及观刘采春《啰唝曲》云:“那年离别日,只道往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此二绝同意,作者粗直,述者深婉。然将种临敌而不胜女兵,所谓小战则怯是也。

宗约敬轩《次栗太行枉顾韵》曰:“城隅葺小轩,车马不闻喧。  邱壑元规兴,蓬蒿仲蔚园。君诗清可挹,吾道拙能存。何似岁星隐,常依金马门。”此作工於押韵,而冲澹自然,其刘长卿之亚欤?乃弟诚轩《灸背》诗曰:“昨夜清霜重,晴檐灸背初。宁言工我赋,兼得课兒书。锺鼎形骸外,溪山梦寐馀。角巾庭际影,坐惜鬓毛疏。”俨然写一负暄障子。老成之语,旷达之气,此造少陵之渐也。又《咏石山子》曰:“累石壮精舍,凭虚无古今。悠然倚杖兴,重以爱山心。地转仇池穴,天移王屋岑。主人得幽趣,何处更登临?”後联翻用杜句,愈觉出奇。《秦州杂》诗:“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起句平直,但写其神异尔。

《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孟子屈原,两用此语,各有所寓。李陵《与苏武》诗:“临河濯长缨,念子恨悠悠。”此偶然写意尔。沈约《渡新安江贻游好》诗:“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所谓袭故而弥新,意更婉切。柳宗元《衡阳别刘禹锡》诗: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至怨至悲,太不雅矣。

庾信《咏荷》诗:“若有千年蔡,须巢但见随。”梁简文《纳凉》诗:“游鱼吹水沫,神蔡上荷心。”“蔡”虽大龟,然字面入诗,殊欠明爽。包佶《秋日园林》诗:“鸟窥新罅栗,龟上半欹莲。”晚唐虽下六朝,由其不用“蔡”字,乃佳。  孔文谷曰:“陈子昂之古风,尚矣,其含光飞文,怀幽吐奇,郎庙而有江山之致,烟霞而兼黼黻之裁。着色成文,吹气从律,则燕公曲江高矣,美矣,擅其宗矣。杜子美称李太白诗,清新俊逸,然却太快。太白谓子美诗苦,然却沉郁,缘其性褊躁婞直,而多忧愁愤厉之气。其用字之法,则老将之用兵也。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典雅冲穆,入妙通玄,观宝玉於东序,听广乐於钧天,三家其选也。过此以往,不能遍观而尽识矣。”又曰:“长篇是赋之变体,而去。一‘兮’字;近体则研链精切,隐括谐俪,如文锦之有尺幅,绝句皆乐府也。长篇当以李峤《汾阴行》为第一,近体当以张说《待宴隆庆池应制》为第一。杜甫《秋兴》则“闻道长安似弈棋”一篇,尤胜。绝句如王摩诘:

“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与“渭城朝雨”一篇。韦应物:“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皆风人之绝响也。  予夜观李长吉孟东野诗集,皆能造语奇古,正偏相半,豁然有得,并夺搜奇想头,去其二偏。险怪如夜壑风生,暝岩月堕,时时山精鬼火出焉;苦涩如枯林朔吹,阴崖冻雪,见者靡不惨然。予以奇古为骨,平和为体,兼以初唐盛唐诸家,合而为一,高其格调,充其气魄,则不失正宗矣。若蜜蜂历采百花,自成一种佳味与芳馨,殊不相同,使人莫知所蕴。作诗有学酿蜜法者,要在想头别尔。是夜枕上勉成数诗,以示同好,始知予言不谬也。《暮秋寄怀徐子与时宦长芦》云:1“理郡双旌转,皇畿亦壮游。海鹾天下味,案牍汝南忧。风笛姜寒署,霜林照夜楼。还思濯缨处,御水正涵秋。”2“官舍披书坐,萧然且独醒。沙烟秋漠漠,海雨昼冥冥。妒久金增色,才孤剑养灵。梦归何所见,天目乱峰青。”3“未满躭诗意,南来几日闲。一愁萦马上,万役走人间。署敞怜风物,城高见海山。不知谪宦久,(先守汝宁被谪。)犹是旧容颜。”4“铁网拔珊瑚,惊人不可无。才今兼二陆,格古变三吴。登眺秋光迥,浮沉老气孤。因思《采菱曲》,客至话西湖。”5“数卷从幽事,官闲祇自怜。阮公悲感日,蘧伯是非年。海赋知华国,乡书问税田。更忧吴饷晚,长望浙西船。”6“宦辙有难易,忧中名独完。山高偏气色,河广自波澜。文字豹斑老,冰霜孤白寒。凤兮不言馁,天许碧琅玕。”7七“候虫吟暗壁,秋兴起徐陵。宦味澹於水,羁怀清夺冰。夜喧风里树,寒翳雨中灯。竞谒金张第,疏慵独未曾。”8“何处转游宦,河亭坐夕晖。乱帆鳞次泊,众鸟尾声衔归。地胜闲堪赋,杯清闷可挥。风烟是京甸,宁复羡鱼矶。”9“宦邸长芦静,中怀自出尘。鉴光一秋水,瑟调几阳春。终古盈虚月,流年感慨人。竹林馀裂素,可复写谁真。”10“词人非傲物,名著自堪嗟。官冷棋应进,怀高酒更赊。鹤为闲处伴,菊是澹中花。同赋上林者,秋风天一涯。”⑾“正变关骚雅,深宵谁与论?吴歌惟片月,燕俗且孤樽。旧侣青云冷,秋怀黄叶繁。寄书故乡使,风雨亦过门。”⑿“旧社名相累,艰虞偏在君。世憎骚雅盛,天任死生分。并失龙珠影,长垂凤藻文。(社友梁公实宗子相相继而殁。)相知论往事,南北共愁云。”

有客问曰:“夫作诗者,立意易,措辞难,然辞意相属而不离。  若专乎意,或涉议论而失於宋体;工乎辞,或伤气格而流於晚唐。窃尝病之,盍以教我?”四溟子曰:“今人作诗,忽立许大意思,束之以句则窘,辞不能达,意不能愁。譬如凿池贮青天,则所得不多;举杯收甘露,则被泽不广。此乃内出者有限,所谓‘辞前意’也。或造句弗就,勿令疲其神思,且阅书醒心,忽然有得,意随笔生,而兴不可遏,入乎神化,殊非思虑所及。或恩字得句,句由韵成,出乎天然,句意双美。若接竹引泉而潺浮动之声在耳,登城望海而浩荡之色盈目。此乃外来者无穷,所谓‘辞後意’也。”客曰:“适闻内外二说,能发古人未发者。愿以盛唐诸家,直指内外秘蕴,令人频悟,以归正宗,不落傍门小径也。”四溟子曰:“予虽历举唐诗引证,毕竟难晓。况尔心非我心,焉知我心之有得也?以我之心,置於尔心,俾其得我之得,虽两而一矣。请出一字为韵,以试心思。”乃得“天”字,遂成若干句云:“‘兵气截胡天’,‘鸱号月黑天’,‘长阴梦里天’,‘斜阳禾黍天’,‘灵聚洞中天’,‘荷影乱湖天’,‘星摇海底天’,‘千江各贮天’,‘道在混茫天’,‘帆影落江天’,‘云萝隐洞天’,‘神龙穴海天’,‘雕横朔漠天’,‘明河半在天’,‘心空定里天’,‘气惨战场天’,‘波明日本天’,‘江清鱼在天’,‘山锺落半天’,‘湖清镜里天’,‘鹤梦不离天’,‘江波不定天’,‘百越瘴浮天’,‘帆尽五湖天’,‘人老醉乡天’,‘丹气夜薰天’,‘微茫画里天’,‘登岳上扪天’,‘陇树插秦天’,‘地展日南天’,此乃句由韵成也。‘天马行无迹’,‘天覆空青色’,‘天冷饶边气’,‘天阴鬼火乱’,‘天寒鹰力健’,‘天聚峨嵋雪’,‘天势海相吞’,‘天闲收骏马’,‘天羁旷达才’,‘天许百年狂’,‘井天开地镜’,‘仰天心贮月’,‘倚天云护剑’,‘木天通夜鼠’,‘楚天三峡断’,‘海天无际色’,‘诸天空色界’,‘通天鸟道寒’,‘江天月两分’,‘霜天红树老’,‘井平天影出’,‘虎斗天风合’,‘隐见天河影’,‘峡开天一线’,‘漠北天常雪’,‘笼鸟天相隔’,‘日高天更青’,‘霞明天姥峰’,‘禅林天雨花’,‘长河截天影’,‘风响参天树’,‘混沌是天胚’,‘万物各天机’,‘一法通天竺’,‘龙斗海天翻’,‘雨暗江天色’,‘雁得楚天春’,‘蹄涔缩天影’,‘王气浮天阙’,此乃因字得句也。夫人妙悟有因,自能作古。然文字起於鸟迹,草书精於舞剑,尔独不能因人之悟,以开己之悟邪?”客谢而去,顾予笑曰:“子何太泄天机也?”

作诗得之多寡迟速,统系於心,因分内外二说,俾人易晓。此作近体之法,然古体亦有异同处,学者权宜用之。

或曰:“子谓作古体、近体概同一法,宁不有误後学邪?”四溟子曰:“古体起语比少而赋兴多,贵乎平直,不可立意涵蓄。若一句道尽,馀复何言?或兀坐冥搜,求声於寂寥,写真於无象,忽生一意,则句法萌於心,含毫转思,而色愈惨澹,犹恐入於律调,则太费点检斗削而後古。或中有主意,则辞意相称,而发言得体,与夫工於链句者何异。汉魏诗纯正,然未有六朝唐宋诸体萦心故尔。若论体制,则大异而小同,及论作手,则大同小异也。未必篇篇从头叙去,如写家书然,毕竟有何警拔?或以一句发端,则随笔意生,顺流直下,浑成无迹,此出於偶然,不多得也。凡作近体,但命意措词一苦心,则成章可逼盛唐矣。作古体不可兼律,非两倍其工,则气格不纯。今之作者,譬诸宫女,虽善学古妆,亦不免微有时态。”  诗乃模写情景之具,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当知神龙变化之妙,小则入乎微罅,大则腾乎天宇。此惟李杜二老知之。

古人论诗,举其大要,未尝喋喋以泄真机,但恐人小其道尔。诗固有定体,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扩乎大,因著以入乎微,虽小大不同,至於浑化则一也。或学力未全,而骤欲大之,若登高台而摘星,则廓然无着手处。若能用小而大之之法,当如行深洞中,扪壁尽处,豁然见天,则心有所主,而夺盛唐律髓,追建安古调,殊不难矣。予著诗说犹如孙武子作《兵法》,虽不自用神奇,以平列国,能使习之者,戡乱策熏,不无补於世也。  诗贵乎远而近。然思不可偏,偏则不能无弊。陆士衡《文赋》曰:

“其始也收视反听,躭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此但写冥搜之状尔。唐刘昭禹诗云:“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此作祖於士衡,尤知远近相应之法。凡静室索诗,心神渺然,西游天竺国,仍归上党昭觉寺,此所谓“远而近”之法也。若经天竺,又向扶桑,此远而又远,终何归宿?或造语艰深奇涩,殊不可解,抑樊宗师之类欤?

“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此刘勰明诗至要,非老於作者不能发。凡构思当於难处用工,艰涩一通,新奇迭出,此所以难而易也。若求之容易中,虽十脱稿而无一警策,此所以易而难也。独谪仙思无难易,而语自超绝,此硃考亭所谓“圣於诗者”是也。

上党李之茂,工举子业,亦能诗。元日过柏堠僧舍,因忆予有作云:“索居无岁事,骑马入禅林。胜地堪逃俗,名香可净心。偶思灵运句,暂与惠休吟。庭树来山鸟,当春多好音。”《雪中再过僧舍少憩》云:“俗累便幽寂,禅房喜再临。午斋经罢熟,积雪梦回深。四野偏同色,纤尘不染心。冲寒有馀兴,犹胜访山阴。”此二作宛有刘随州风致,而细润过之。  孙轩子曰:“凡作诗贵识锋犯,而最忌偏执。偏执不惟有焦劳之患,且失诗人优柔之旨。如贾岛‘独行潭底影’,其词意闲雅,必偶然得之,而难以句匹。当入五言古体,或入仄韵绝句,方见作手。而岛积思三年,局於声律,卒以‘数息树边身’为对,不知反为前句之累。其所为‘一句三年得,吟成双泪流’,虽曰自惜,实自许也。不识锋犯,偏执不回至於如此。唐人中识锋犯者,莫如子美,其‘落日在帘钩’之作,亦难以句匹者也,故置之首句,俊丽可爱;使束於联中,未必若首句之妙。学者观其全篇起结雄健,颈颔微弱可见矣。因拟阆仟,勉成一绝,附之末简:‘杂树已秋风,空山又斜景。杖策不逢人,独行潭底影。’”

逊轩子博学嗜诗,志在古雅,且得论诗之法。及拟阆仙一绝,不下唐调。其顿悟也如此。

凡链句妙在浑然。一字不工,乃造物之不完,愚论已详首卷。许浑《原上居》诗:“山春南去棹,楚夜北归鸿。”此亦上一字欠工,因易为“江春南去棹,关夜北归鸿”。刘长卿《别张南史》诗:“流水朝还暮,行人东复西。”此上二字欠工,因易为“旅思朝还暮,生涯东复西”。周朴《塞上行》诗:“巷有千家月,人无万里心。”此中二字欠工,因易为“巷冷几家月,人孤千里心”。诸作完其造物,以俟後之赏鉴者。  九佳韵窄而险,虽五言造句亦难,况七言近体。押韵稳,措词工,而两不易得。自唐以来,罕有赋者。皮日休陆龟蒙《馆娃宫》之作,虽吊古得体,而无浑然气格,窘於难韵故尔。容轩子《送邹逸人归洞庭山》得“淮”字,亦用此韵,其平妥匀净,因难以见工,致能追古人於太华万仞之颠,翩翩然了无难色。使遇宽韵而愈加思索,则他日造诣,示见其止也。其诗云:“离筵太促愧茅柴,羡尔吴歌壮旅怀。

几赋纵横千气象,半生飘泊老形骸。草青驱马春辞晋,月白扬帆夜渡淮。三径已荒逢旧侣,一樽风雨共山斋。”附日休诗云:“艳骨已成茧麝土,宫墙依旧压层崖。弩台雨坏逢金镞,香径泥消露玉钗。砚沼祇留溪鸟浴,屟廊空信野花埋。姑苏麋鹿真闲事,须为当时一怆怀。”

附龟蒙次韵:“镂楣悄落濯春雨,苍翠无言空断崖。草碧未能忘帝女,燕轻犹自识宫钗。江山只有愁容在,剑珮应和丑气埋。赖有伍员骚思少,吴王才免似荆怀。”

夫情景相触而成诗,此作家之常也。或有时不拘形胜,面西言东,但假山川以发豪兴尔。譬若倚太行而咏峨嵋,见衡漳而赋沧海,即近以彻远,犹夫兵法之出奇也。予客晋阳,《对西山》诗云:“好山俱在目,楼上坐移时。碧树亦佳侣,白云非远期心闲聊对景,兴转别成诗。操笔有常变,兵家韩信知。”冯少洲评曰:“老子每每自负。”

凡五七言造句,以情会景,可长者工而健,可短者简而妙,若良匠选材,长短各适其用尔。

七言近体,起自初唐应制,句法严整。或实字叠用,虚字单使,自无敷演之病。如沈云卿《兴庆池侍宴》:“汉家城关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杜必简《守岁侍宴》:“弹弦春天节梅风入,对局探钩柏酒传。”宋延清《奉和幸太平公主南庄》:“文移北斗成天象,酒近南山献寿杯。”观此三联,底蕴自见。暨少陵《怀古》:“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此上二字虽虚,而措辞稳帖。《九日蓝田崔氏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此中二字亦虚,工而有力。中唐诗虚字愈多,则异乎少陵气象。刘文房七言律,《品汇》所取十九首,上四字虚者亦强半。如“不知凤沼霖初霁,但觉尧天日转明”,“鸳衾久别难为梦,凤管遥闻更起愁”之类。凡多用虚字便是讲,讲则宋调之根,岂独始於元白!高棅所选,以正宗大家为主,兼之羽翼接武,亦不免三二滥觞者。

雪夜过恕庵主人,诸子列坐,因评钱刘七言近体两联多用虚字,声口虽好,而格调渐下,此文随世变故尔。敏轩子曰:“予观钱仲文《送李评事赴潭州》一首,瘦而不健,虚病使然。子但言脉理入微,盍与之良药,以复元气?使予辈得窥枢机,以跻少陵阶也。”予遂约为五言云:“自适宦游情,湖南有杜蘅。简书催物役,心赏缓王程。山寺披云入,江帆带月行。应怀幕下策,谈笑静苍生。”孙轩子曰:“子尝言链句之法有二忌:如冶人当造五寸之钉,而强之七雨,虽长而细,不利於用也;如圬者筑七尺之墙,五尺以砖,二尺以坯,然遭久雨,砖则无恙,而坯自颓矣。此二忌钱刘亦有之,再一隐括以示三昧。”予亦效邯郸之步,则不失故态尔,遂以钱诗“不知凤沼霖初齐,但觉尧天日转明”,去上二字,可为五言。又以“鸳衾久别难为梦,凤管遥闻更起愁”,约为“鸳枕虚惊梦,鸾箫远递愁”。又以刘诗“暮雨不知涢口处,春风只到穆陵西”,亦约为“雨昏涢口处,春到穆陵西”。逊轩子曰:“予得这矣。”因以罗隐诗“别岸客帆和雁落,晚程霜叶向人飞”,亦约为“暮帆和雁落,霜叶向人飞”。然句无冗字,则工而健矣。附《送李评事》诗云:“湖南远去有馀情,苹叶初齐白芷生。谩说简书催物役,遥知心赏缓王程。兴过山寺先云到,笑引江帆带月行。幕下由来贵无事,伫闻谈笑静黎?。”

凡造句已就,而复改削求工,及示诸朋好,各有去取,或兼爱不能自定,可两弃之,再加沉思,必有警句。譬泅者入海,舍蚌珠而获珠,自不失重轻也。予《元日有感》诗後联:“神会徐陈侣,心从屈宋师。”复改“神会应徐在,心通屈宋知”。因众论不同,难为优劣,遂别造一联,所谓割爱之法也。附诗云:“七十尚躭诗,闲来命酒卮。隔宵增一岁,耐老慰群兒。糟粕求新味,云霄入苦思。嗟哉世无补,花鸟日相期。”  镇康王西岩《寄怀刘紫山侍御回自滇南》诗云:“桄榔几度感花开,乡国传书不易来。曾醉离亭牵我梦,因思佐郡识君才。滇南风壤三年尽,天畔星槎万里回。遥望旧知秋欲杪,月明何处是行台?”《寄赠杨二山中丞以关内巡抚移任山右》诗云:“紫宸一旦尔书催,早岁秦城棨戟开。二华曾留标胜赋,三关更见折冲才。荒沙落日间戎垒,古木飞霜凛宪台。壮士应看射雕处,不教胡骑暮南来。”此二作最得盛唐格律,严而不刻,顺而不直。较之献吉则平妥,较之仲默则老健。其脍灸人口也宜哉。

作诗亦有权宜,或行法而後体制。譬匠氏选材,虽有巨细长短,而各致其用,可堂则堂,不可则亭矣。于濆《塞下曲》,先得“乌鸢已相贺”之句,出自《淮南子》“大厦成而燕雀相贺”。此“贺”字尤有味,如赋一绝则不孤此句,流於敷演,格斯下矣。诗云:“紫塞晓屯兵,黄沙披甲卧。战鼓声未齐,乌鸢已相贺。燕然山上云,半是离乡魂。卫霍待富贵,岂能无乾坤?”予拟一绝云:“汉将讨楼兰,旗荡朔云破。战鼓半天声,乌鸢已相贺。”

裨谌草创,世叔讨论,子羽修饰,子产润色。郑国凡作辞命,必经四贤之手,故见重於列国。予因之以为诗法。每有疑字,示诸社友定正,工而後已,能受万元益而不受一损,其立心何如也。或者过於服善,不思可否,欲求完美,反臻气格不纯。昔陈王称丁敬礼服善,恐异地则不然。惟贱士人得而指摘,其虚心请教,惟言是从,或有一二不合调者,当自详审而无偏听之弊,求其纯,亦不难矣。或曰:

“夫少陵之作,气格浑雄,虽有微疵,不伤大体。譬之沧海,无所不容。适闻斯论,何其不广也?”四溟子曰:“予诗如幽溟寒泉,湛然一鉴,自不少容渣滓,务浑净则易纯,使百代之下,知予苦心若是,安敢望於少陵也?”

凡作诗要知变俗为雅,易浅为深,则不失正宗矣。因观于濆《沙场》诗:“士卒浣征衣,交河水流血。”施肩吾《及第後过江》诗:

“江神亦世情,为我风色好。”二作如此。胡不云“战士浣征衣,忽变交河色”,“尚忆布衣归,江神亦风浪”,庶得稳帖。

诗中“火”言“寒”者罕见。庾子山诗:“络纬无机织,流萤带火寒。”下句甚奇,惜其对不称尔。予得一联:“人烟隔水静,鬼火照沙寒。”状其沙寒荒凉,宛然销魂矣。附《忆雁门》诗云:“昔年雁门路,霜气逼征鞍。野望天何惨,山行老更难。人烟隔水静,鬼火照沙寒。战伐空悲感,风姜戍角残。”

孙太初《收菊花贮枕》诗云:“呼童收落英,晨起晞清露。满囊賸贮秋,寒香散庭户。夜来梦东篱,枕上得佳句。”好个题目,唐人未之有也。前五句清雅,惜末句殊无深意,若更为“陶潜宛相遇”,则清而纯矣。

正月晦日,集晋川园亭,因韩退之段成式曾於是日皆作《送穷文》,予赋《留穷》诗,以述其志云:“送穷何所往?托寓岂无由?

易使世情薄,难期天意周。路艰妨骥足,岁旱涸龙湫。辛苦幽人味,侵凌逆旅雠。圣贤不异辙,愚昧更深谋。志定无他梦,身安宁复忧。残灯抱膝夜,落叶闭门秋。老矣惟孤杖,萧然一敝裘。病馀清似鹤,懒极拙於鸠。著述因谁力?饥寒为尔愁。相依各隐见,百事共沉浮。

穷自有离合,心何偏去留。踟蹰兼晦朔,寂寞且林邱。莫洒步兵泪,花时足胜游。”予因古人送穷二作,即於切要处思得一联:“穷自有离合,心何偏去留。”借此为发兴之端,遂以尤韵择其当用者若干,则意随字生,便得如许好联。及错综成篇,工而能浑,气如贯珠,此作长律之法,久而自熟,无不立成。心中本无些子意思,率皆出於偶然,此不专於立意明矣。其中一联:“才屈骄为蠹,名归苦是?。”初以为奇,不免咬君之病,一割爱务求平顺,复造一联:“辛苦幽人味,侵凌逆旅雠。”吟诵间,忽岔出想头,因“味”字得一绝,云:“道味在无味,咀之偏到心。犹言水有迹,暝坐万松深。”正所谓思无定位。甫临沧海,复造瑶池。其神游两间,无适不可。此亦变通之法。古人秘而不泄,无乃自重其道欤?

扬子云《逐贫赋》曰:“人皆文绣,予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餮。贫无宝玩,予何为欢。”此作辞虽古老,意则鄙俗,其心急於富贵,所以终仕新莽,见笑於穷鬼多矣。韩昌黎作《送穷文》,其文势变化,辞意平婉,虽言送而复留。段成式所作,效韩之题,反扬之意,虽流於奇涩,而不失典雅。较之扬子,笔力不同,扬乃尺有所短,段乃寸有所长。惟韩子无得而议焉。

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此着力不着力之分,学之者不必专一而逼真也。专於陶者失之浅易,专於谢者失之饾饤。孰能处於陶谢之间,易其貌,换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云:“安得思如陶谢手?”此老犹以为难,况其他者乎?

作诗有相因之法,出於偶然。因所见而得句,转其思而为文。先作而後命题,乃笔下之权衡也。一夕,读《道德经》:“大巧若拙。”“巧”“拙”二字,触其心思,遂成《自拙叹》云:“出门何所营?

萧条掩柴荆。中除不洒扫,积雨莓苔生。感时倚孤杖,屋角鸠正鸣。千拙养气根,一巧丧心萌。巢由亦偶尔,焉知身後名?不尽太古色,天末青山横。”《漫书野语》云:“太古之气浑而厚,中古之风纯而朴。”夫因朴生文,因拙生巧,相因相生,以至今日。其大也无垠,其深也叵测,孰能返朴复拙,以全其真,而老於一邱也邪?

余读柳子厚《掩役夫张进骸》诗,至“但愿我心安,不为尔有知”,诚仁人之言也。夫子厚一代文宗,故其摛词振藻,能占地步如此。镇康王西岩每於春间,命校人於郊外举白骨之暴露者,拾而瘗之,能不自以为功,人见之以为常。殊不知周文泽及枯骨,遗俗尚存;比之子厚自文其事者远矣。余伟是举,因赋诗颂之,今附於左云:“清明野柳摇晴烟,家家坟头烧纸钱。岁增黄土掩宿莽,还生芳草相新鲜。

复见白骨交加暴风日,但逢阴雨多姜然。欲问无言隔冥漠,不睹面貌焉知年?死也何辜?生也何愆?肉饱几乌鸢,余腥蝼蚁缠。有灵无定处徒尔为飙旋。镇康王者感念切,命人俯拾陌与阡。万骨同埋邻黑水,更酹椒浆达九泉。地下衔恩皆欲报,百代愿为耕福田。每葬枯骨拟周俗,未枯之骨犹可怜。俯仰自知心有天,山人赋此阴骘篇。”

◎补

予赋《唐生胗脉歌》,中四句云:“命若悬丝生死间,系之造物宁愁颜?古今来往一朝暮,圣贤不见惟□山。”予因生死二字,偶成数语:“世不生我,莫知有天地焉。人虽知有天地,非我知也。夫有知归无知,天地有无之间尔。生死天地之机,天地生死之舍,孰能逃其舍而夺其机乎?”此刘勰所谓“思无定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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