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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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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风

士风之升降也,不知始自何人。大约一二人唱之,众从而和之。和之者众,

遂成风俗,不可猝变。迨其变也,亦始于一二人而成于众和。方其始也,人犹异

之,及其成也,群相习于其中,油油而不自觉矣。要之,移易风俗之权,必操之

自上,则不劳而效速。予生也晚,犹及见前辈老成,重然诺,严取予。士大夫励

名节,畏清议,落落难合。迨其合也,不为利移,不因势热,时有惴惴焉,惟恐

不为君子而蹈于小人之一心。少年佻达者,见之肃然敬畏,赧颜自愧,罔敢窃议

其非也。即以功名一途论,童子应试,当时府、县取已大半得诸荐剡,然其间犹

或有欲荐之而甯摈孙山,断断不愿者,或即列荐牍,犹有惟恐人知者,偶有语言

侵及,遂愧歉无地,甚而成仇者。要之前数十名不易得,三五名内断无私也。至

若院取入泮舍,势要缙绅子弟而外,无敢萌夤缘干进之心。主文衡者,尤无敢萌

贪贿自私之意。所以府、县每逢岁、科入学,凡取六七十名,皆就文章抡拔。素

封之子,文理荒疏者,虽累千金不可得也。是以一游黉序,即为地方官长所敬礼,

乡党绅士所钦重,即平民且不敢抗衡,厮役隶人无论已。至等而上之,科乡会榜,

则法纪愈严,名义益重,即势要子弟亦不敢萌关节之心,况素封乎?故一登科甲,

便列缙绅,令人有不敢犯之意,非但因其地位使然,其品望有足重也。虽其间事

干谒,趋势利者,亦或有之;但一为正人君子所摈,则终身不齿于士林,当事亦

从而薄之。若养高自重者,不特郡邑长敬畏服教,即上台亦往往禀命咨访焉。其

视资郎异途,蔑如也。素封之家,非有姻戚交关,缙绅不与之往还抗礼;同姓者

非有稽考,亦不通谱称宗。若夫舆台胥吏之属即力能上下其手者,不敢望缙绅之

少假颜色,惟时惧其有发奸摘伏之心。以故体统尊严,上下顾忌,乡人咸赖其福。

虽子弟家僮不无假势作威,凌虐庶民之事,自方禹修先生来守吾郡,力持法纪,

风俗即为一变。良由士大夫初或失于不知,其后交相戒禁,故弊自革,而体貌之

尊严如故也。凡此风俗,在当年只视为固然,由今思之,遂成古道。夫贱妨贵,

少陵长,淫破义,浸浸乎成恶俗矣!夫亦士大夫有以示其隙而启之乎?

予幼所闻:有司或有尽情之嘱,而无暮夜之金;缙绅或有竿牍之私,而无通

贿之事。至于上台振肃庶僚,力持风纪,尤非私意所敢干也。郡县衙役,有假势

作威者,抚、按风闻,官长以不识论矣。直省属员,有任情自私者,科道露章,

抚、按以纵奸劾矣。犬牙相制,上下相维,即有不甚自好者,蓬生麻中,亦不得

不直耳。即如属官参谒,上台一拒不相见,即见而一言不合,归即闭门谢事矣。

一闻丁艰,或罹清议,立刻缴印请署矣,绝无留恋徘徊,希候挽回交代之心也。

是以上台亦以礼待之,有纠参抵罪之法,而无鞭朴骂辱久拘地方之事。奏符檄而

下郡县者,亦莫不循循恪谨,无敢喧扰经承,索货无厌也。以故吏安其职,民乐

其业,刁讼不兴,苛政不作,虽非至理,庶几小康焉。自崇祯末,而福藩帝于南

中,贿赂公行,纪法尽废。然当时京师实甚,外官习俗相仍,礼法犹旧,尚未变

也。本朝初定江南,设官委吏,习闻弘光之风,不复寻先朝之度,当事者往往纵

情任意,甚而惟贿是求,讼师衙蠹,表里作奸,赋役繁兴,狱讼滋扰,郡县胥吏,

得以狎侮士林,旧日朱门无不破家从事,数十年之间,士风靡弊极矣。幸遇世祖

章皇帝亲御太阿,乾纲独奋,特简巡方,用肃吏治,法纪为之丕变,恶俗因而顿

更,复见太平之风,民有重生之乐。始信开基圣主,度越百王万万也。年来士气

人心,不无稍懈,又有浸浸日下之势矣。江河砥柱,所仰赖于主持风化者,岂浅

鲜哉!

前辈读书,或从古学,或从时艺,莫不埋头攻苦,心领神会,久而得之。是

以文有程法,中有定式,出闱阅文,魁元可预决也。数年以来,缙绅子弟接踵而

取科第者,别有捷径。经传注疏,不必究心;古文时艺,不必诵读。惟精拟乡会

题,以重币聘名师于家塾,令将所拟题作文熟读,毁弃其稿,入阖对题直书,甚

或暗通关节,先期得题,窗下揣摩,三场不爽,遂有名列巍科而未窥经史,并未

知读书作文之法者。一旦被命衡文,不得不因陋就简,圣贤理义,先正典型,概

不知讲,传法妙门,转相授受,文运科名,遂成江河日下之势。间有一二贤豪,

概思力挽,一齐众咻,亦无如之何矣。

前辈两榜乡绅,出入必乘大轿,有门下皂隶跟随,轿伞夫五名俱穿红背心,

首戴红毡笠,一如现任官体统。乙榜未仕者,则乘肩舆。贡、监、生员新贵拜客

亦然。平日则否,惟遇雨天暑日,则必有从者为张盖,盖用锡顶,异于平民也。

今则缙绅、举、贡,概用肩舆,士子暑不张盖,雨则自擎,在贫儒可免仆从之费,

较昔似便,然而体统则荡然矣。

前朝外官,四品以上用黄伞,以下用青蓝,七品以下俱用皂盖。京官在京,

例不用伞,出外则与外官等。惟词林用黄伞,庶常及小京堂俱用金红色。今京宫

中翰、部曹俱用黄伞,庶常以及小京堂不必言矣。外官按察司、佥事,旧用蓝伞,

今亦用黄。八九品杂职,概用蓝伞。皂盖绝响矣。黄伞旧止用轻绫,今俱用花缎,

蓝伞尚用绫也。洒金障日大伞扇,昔惟京官用之,所以代伞也。今外官不论大小

俱用,乡绅亦然。

古之循吏,久任不迁,则增秩赐金以奖励之,自汉已然,非自近代始也。前

朝如苏州太守况钟,增秩至正三品,而知府事如故,然亦不数见矣。本朝顺治间,

亦多久任之吏,要皆从考绩报最,或覃恩荐举所致,未可捷得也。康熙而后,加

级渐广,如江抚韩公心康秩正一品,而又加一级是也。年来以军兴开例,令中外

官员各就所开例处,或纳银米,或捐马匹弓矢若干,并得准加一级。于是有力急

公者,往往加至数十级,而或下僚而阶同大吏,或有司而秩等公卿,犹且带加几

者,鹤绣玉ひ,几同常服矣。

令上海者,以余所见,在崇祯中为江右熊经、粤东麦而炫、西蜀刘潜、万安

王大宪、浙江章光岳、监官彭长宜。在顺治中为西秦孙鹏、辽东高维乾、江右姚

修蔚、中州阎绍庆、浙中商显仁、东鲁陆宗贽。在康熙间为江右涂贽、秦中王兰、

山东陈以恪、庐陵邹弘、渤海陈之佐、江右康文长、辽东朱光辉、会稽任辰旦。

四十年之间,凡历二十余员,而其间接署者不可胜纪,大约有一令必有一二署篆,

总而计之,不下五十余员。其才之长短,品之贪廉,心之邪正,政之仁暴,学之

博陋,或人人各殊,或一人而始终异辙,要皆座未及暖,参罚随至,因催科拙者

十之七八,因不职劾者十之二三,从未有一人报最升迁。惟康熙七年戊午,任待

庵辰旦,督、抚两台以博学鸿儒荐。次年己未,召试不中,归仍理县事。十九年

庚申,复以卓异荐,行取至京,考授给事中,此吾生以后,海邑令长之仅见者。

自任升任之后,会稽之史彩因荐而升治汴河。史去而中州之王锬、武昌之朱万锦

相继而来,皆以被参去任。今奉天之董鼎祚,莅任又半年矣。而史尚勤劳河上,

迄今未有升迁之期也。继董而来者,又有粤东之梁以楠。

吾松士子,昔年无游学京师者,即间有之,亦不数见。自顺治十八年奏销以

后,吴元龙卧山学士始入都援例入监。癸卯、甲辰,联登科甲,选入庶常。其后

游京者始众,其间或取科第,或入资为郎,或拥座谈经,或出参幕府,或落托流

离,或立登无仕,其始皆由沦落不偶之人,既而缙绅子弟与素封之子继之,苟

具一才一技者,莫不望国都而奔走,以希遇合焉。亦士风之一变也。

旧例:文武官员必三年考满,报最无过者,始得给由。一品封赠四代,二、

三品封赠三代,四、五品封赠二代,俱给诰命如其官。六、七品以下,封赠二代,

八、九品只封本身一代,俱给敕命如其官。遇朝廷有喜庆覃恩,则不拘考满之例,

然大概止及京官,外官惟藩、臬两司可得,府、州正佐而下,便不可必。间或覃

恩中外,则凡现任官俱及,为旷典矣。自康熙二十一年壬戌正月,朝廷以滇南荡

平,四海底定,恭上太皇太后徽号,覃恩中外,自现任大小文武职官,俱照本身

封赠,给与诰敕外,其授职考选升转加级者,俱转新衔封赠,可谓异数隆恩矣。

二十三年甲子,圣驾南巡,颁恩中外。及二十七年戊辰,太皇太后主太庙,恩

诏亦然,遂以为例。先是以军兴开例,凡职官照品纳粮,不俟考满,给应得诰敕。

是时,惟有财者得以邀恩耳,至是更周匝矣。

守松江者,以余所见,在崇祯中,为谷城方禹修岳贡,历任十四年,因韩城

薛相国案内,中书舍人邑绅王升彦词连被逮入都,未几得白,历漕储升都御史,

不二载而大拜。闽中陈莲石亨,弘光初为饷科,参罢吴兴姚瞿园序之,以本朝大

兵将至,委印遁归。在顺治中,为辽东张铫、满州传世烈、三韩林永盛、卢士俊、

廖文元、河间李茂先正华,继此为郭启凤。惟林升睢阳道,朱抵任而卒,李虽最

贤,亦以诖误积逋论降回籍。康熙中,为祖永勋、于汝翼、刘洪宗、郭廷弼、张

羽明、耿继训、刘€、刘名标,或以诖误,或以被论去。惟会稽之鲁谦超庵,

历任九载,始升淮阳道,不二载由中州臬长内升京卿,虽以洪宗之贤,去任远不

及也。后若嘉禾之朱需三叟虽升山西学道,未抵任,以旧任未完复降。山阴之赵

宁,以大计不及降。今为李元晋,山东人。

◎宦迹一

士君子分符绾绶,奉简命而出治一方,则生民之休戚,风俗之淳漓,百度之

废兴咸系焉。人非至愚不肖,莫不愿为循良,乃不数数见者,非好庸劣,恶廉明,

亦时势使然也。大抵承平之日,上下同心,直道可行,物力充足,考绩公而名义

重,赏罚信而黜陟严。筮仕者,咸相砥砺,即有庸陋,悉勉而为循卓矣。迨世当

叔季,政出多门,直道不容,动多掣肘,当路以抚字为迂疏,铨政以催科分殿最,

贿赂则上下相蒙,廉洁则阳收阴弃,苟非本性强项,未有不从风而靡者。故曰:

为治于盛世易,为治于衰世难,良非虚语。予生明季,旋遭鼎革,草昧之初,俗

难遽改,廉吏可为而不可为也。乃有介然自守,独立不惧,泽在民生,功垂奕世

者,虽诗书所称,又何以加?爰举所知,表章其概,以俟后之任载笔者,有所采

择焉。

郡守方岳贡,字禹修,湖广谷城人也。登天启壬戌进士。崇祯初,由部曹来

守松郡,廉洁有才干。时松江缙绅大僚最众,子弟僮仆,假势横行,兼并小民,

侵渔百姓,撄其锋者,中人之产,无不立破。公廉得其实,往往执法究惩,几于

被诖,真称不畏强御。士大夫之贤者,亦从而重之,戒无相犯,风俗为之一变。

先是童子入泮甚易,而府取最难,凡岁、科入学六七十名,府录不过倍之,而学

使之严者,尚有截去后段不收考之数,大概一登府录,入泮十有七八,然而府录

非有要津荐牍,不可得也。故中人之家,不惜百金之费,以为入学阶梯,单寒之

子,得列县取十名内,尚可荐府,不然不能望见学使之颜色,所以有府关之名,

以为幸而得过此关,则文理稍顺,取青衿如拾芥矣。自公下车后,力请学宪,广

收数以拔孤寒。每逢考校,宽于规矩,而严于覆试,计每县各覆二三十名,大抵

皆真才也。后此共取一二百名,缙绅荐牍未尝不周旋而不碍孤寒之路,学使重其

望,原其心,往往一概收试,自是童子入学始易。其为地方兴大工,如筑西仓城

以卫漕,筑石塘以障海,造朱泾万安桥以济民,此皆庸才所缩手而不能举者,公

不费公帑,不扰民财,设法劝输,委任得人,费节而功成,岂非才大而量优乎?

守松凡十四年不迁,然每以大计入觐,上已心识之。至崇祯壬午冬,以他案事词

连,勒令到京,事白,稍迁上江漕储道,旋以督运先发,特擢为御史中丞。未几,

遂命入东阁。十七年甲申二月,闯贼犯京城,上命公兼户部尚书,护皇太子南行,

未果而京师陷,公遂遇害,士论惜之。子二:长曰征思,承荫,吴门申氏婿;次

式思,吾郡姜氏婿,顺治中乔居松郡,以谷城自流寇蹂躏之后,无家可归故也。

后之守松者,惟河间李茂先先生最慕公之清介,尚惜其后人,敬礼有加焉。

令君彭长宜,字德符,浙江海盐人也。成崇祯癸未进士。甲申夏,来令上海,

谦和下士,慈惠爱民。凡署中器用、服食,并给俸薪银平买,或至家乡运至,丝

毫不扰民间,即日用汲泉,例有水夫供给。公曰:“水夫,亦吾民也,何故而日

索其汲?”乃计担而酬之值,故当时有不食上洋勺水之谣。先是差役借势扰民,

胥吏舞文乱法,自公下车,即集众谕之曰:“吾来作令,誓不取民间一文。若辈

不能藉衙门作生计矣,愿留者供役,欲去者听习他业,毋令父母妻子共受饥寒。”

众咸感激,矢志效命,不敢欺,亦不忍欺也。故日刁讼,自公临谳,委曲谕之以

情理,无不叹服,而里胥役蠹,侵粮抗法,公不施鞭朴而输将惟恐后期。以德化

民,向闻其语,至是始见其人。时南中福藩新立,四镇拥众跋扈,各遣员役坐派

地方督饷。至上海有横索经承酒食货赂者,公奋起力争,义形于色,员役亦服公

之廉惠,相率敛威而去。抚院祁公彪佳有真切爱民之手札,代巡周公一敬有东海

圣人之奖励,非虚语也。时权相马瑶草士英建议:凡童生应试者,令纳银三两,

免其府县录送,竟赴学臣考试,公念贫士无由进取,乃亲试文理优长者,拔取二

三十名,捐俸代为输纳,汇册送学使者。会学臣未及按试,而大兵已下金陵,弘

光帝出走,公闻报即集诸童之纳银者,悉给还之。随令家属归里,誓与城社同亡。

闻安抚使将至,公即闭户自经。学博陶公铸,公之同乡湖州人也,急走解之,百

端慰谕,扶之偕归。公乃徒步出郭,百姓仓卒追送者,不可胜数,授以骑乘之,

赠以赆不纳,阖县如失慈母。其后大兵入浙,抵海盐,公曰:“吾为令不能与城

俱亡,悔之无及,今日犹得死于故主之土。”遂不食而卒。顺治中,邑人慕公不

置,肖像奉祠于城隍之东偏,即今玉皇阁下面东遗像是也。

巡方监察御史秦世祯,号瑞寰,辽东人也。以丰沛从龙,历官御史。顺治六、

七年间,巡按浙江,弹劾不避权贵,为民兴利除害,厘奸剔蠹,一时有铁面之称,

吏畏而民怀之。时天下初定,法纪从宽;司民牧者,鲜体朝廷至意,大半惟贿是

求。庶僚相仿,大吏包荒。无情之讼,莫诘其奸,而讼狱日繁;不急之征,诛求

四出,而差徭络绎。缙绅之后,修怨者概指为通南;素封之家,无端者指名为拔

富。虚词诳上,按家计而算缗;游手谋生,望屋廛而构隙。凡有中人之产者,莫

不重足而立,遁逃无地,控诉无门,民生日惴惴矣。自世祖章皇帝亲政而后,洞

悉万方之弊,惟赖巡方之官。先简廉能以清其源,特假事权以重其任,大僚而下,

一命而上,举劾之权,悉以付之。官箴不肃,责在巡方,巡方不职,责归宪长,

而公以按浙报最。九年壬辰,复命之巡行江左,墨吏望风解绶。入境后,参劾纠

弹,殆无虚日,积年衙蠹,经告发者,立正典刑,幸漏网者,抱头鼠窜,风俗为

之廓清,民生得以安枕,江南半壁,实利赖之。及瓜报命,上识其能,擢为御史

中丞,巡抚浙江,浙人闻命,欢声载道。其抚浙也,益励清操,力持风纪,以肃

百僚,因参浙、闽总督佟不法事,上遣缇骑逮佟入都,久之获释。公寻解职,江、

浙人至今祝之。

郡守李正华,字茂先,直隶河间府献县人也。以岁荐明经。初授山东福山县

令,孑然袱被,徒步抵任,道逢候人于逆旅,问以福山县长消息。公曰:“若何

为问,吾即令也。”众皆大惊,罗拜负其行囊,同之任所,清惠明察,吏不作奸,

民赖其福。三年报最,稍迁济南府同知,专理济南等处河工。督、抚、按交章以

卓异荐。顺治十年癸巳,升知松江府事。松俗故靡丽,公躬率以俭朴,布衣蔬食,

官舍萧然,而吏事精勤,案牍山积,纤悉必亲为裁决。午夜即起,签书吏持文书

至,必视其可否,缓急失宜者,笞罚随至,可否失实者,立置重典。久之而案牍

肃清,吏以得免送判为幸。绝竿牍,禁苞苴,缙绅属吏,视若神明,罔敢干以私

也。初承鼎革后,督、抚差弁下郡县,与守令抗体,自公下车,力争其非。时札

弁周某捧抚檄至府,持名帖上堂,公正色拒之,抱恨而去,诉于抚院,公以去位

争之,赖制府挽留而止,以后差弁凛畏,遂为定制。时泖寇沈新纠众劫掠,提镇

张公桂吾天禄欲发兵剿捕。公力言兵行必滥及无辜,不若严督捕役,刻期捕之,

乃立重法,悬赏格,俾不敢萌纵盗之心,且不容有通盗之术,役争自奋,寇无援

营,旬日间,即获数十人,讯鞫得实,立置之死。阅两日,而渠寇亦得伏法,不

烦兵革,巨寇潜消,公之造福于民非细矣。松属旧惟华、上、青三县,而华亭附

郭最大,积逋粮额甚多,公患一令难以清理,乃建议中分华亭为二县,请诸上台,

疏于朝,从之,命以西华亭为娄县,自土地、人民以及学校、市廛、赋役俱中分

之,迄今华、娄犹称大邑,号难治也。在任四年,以催征积逋未清,部议降级而

去。抚院张公中元、代巡李公森先俱重公廉能,交章请留,部持例不得请。去之

日,士民送者拥塞道路,自府以西,直抵西郊外数里,人不能行,家设位焚香燃

烛,或具酒浆蔬果,或赍粮米布帛,或聚银钱祖饯。公酌量辞受,慰以温言,遣

之使归。有涕泣徒步,或鼓棹相从,送至吴门,远及江上者,不可胜计。自古长

吏去官饯送之盛,未有如公者。既归里,杜门却扫,不与外事。其后,松人思公

不置,凡入都者,往往纡道晋谒,公必具酒食款之,细询近日地方风俗,仕宦交

游,兴替得失,或留信宿而别。康熙十年辛亥,吾邑士民数十人以公事北上,特

走谒公。公方开家塾,坐绛帐,授生徒,并课子孙,被服不异寒士,而须发皤然

与野老无辨,款留士民,一如平日,邻里聚观,公亦欢然自得也。子二:其长君

自公守松时已补博士弟子员;次君初就外傅,今已中式武科。于公之门,将来正

未可量耳。

邑令李复兴,字应斗,山东济南府滨州人也。举顺治丙戌孝廉,屡困公车,

不得已而谒选。康熙四、五年间,除授娄县令。娄故政繁赋重,又附郭满、汉大

臣,不时巡历,军伍充斥,供顿迎送不遑,治岁余,殊无异绩,后失爱于巡鹾使

者,因公诖误,被参罢职去。岁余而论定,仍以原官叙用。时吴中积逋县必数十

万,令长如治乱丝,苦无其绪。民间十年并征,疲于奔命。吏胥乘间作奸,或田

少而反充囤首,则一人而办一图之粮,小户而催大户之税,完课者日受鞭笞,逋

赋者逍遥局外,兼之征调不时,工役不息,富家以贿得脱,贫户重叠而当差,前

工未竟,后役又轮,一票未销,数牌叠至,差役势同狼虎,小民时被雷霆。民自

受田三百亩以上者,即有厘头囤首之虞,中人之产无论已。黠者以遁脱,愚者以

命殉,一人逃去,累及三党,故有全里举乡为瓯脱者。公向已忧之,及再来令娄,

细心计之,众议佥同,谋所以救之者,莫如仿嘉兴、湖州均田均役之法。力请于

郡首张公升衢羽明、抚院心康韩公世琦移咨浙属,礼聘嘉、湖精于会计者到松,

仿彼成例,斟酌立法,悉除收兑、囤首、厘头、总甲、塘长诸役名色。凡有田者,

各自立户完粮;自完粮外,别无杂派徭役。于是豪猾无所施其诈,衙役无所逞其

奸,居民始得安枕,逃者稍稍复归。迄今赋虽重而室无逃亡,田无@@莱者,皆公

一人首倡更张之力也。自公立法,而华、上、青三县皆效之,则公之利民溥矣。

其后,以前任逋额催征逾限罢任,松民若失父母,攀留不得。公尚居松候代,未

几病卒,阖郡悲之,几为罢市。公之任内,以胥吏侵挪,尚空帑金二千余金,任

后一年不完者,法应全家徙边。公卒后,将逾限,松民惧累公,咸愿捐资助完,

具呈郡守鲁公谦庵超,请先报完期而约合郡士民乐助。鲁公既许之,一时助者响

应,不日而足,公之家属得免。公律己严,待人宽,貌癯而性和,两莅娄邑,四

壁萧然,几至不能举火,廉吏至此,不克大用,可惜也。然松郡自黄童至白发,

无不戴公慕公,家祠而户祝公者比比,自本朝三十余年令松者,惟公为第一,则

公之遗泽,历千古而不朽,虽古之循吏,又何以加焉!

制府大司马于公,名成龙,号北溟,山西永宁州人。中顺治辛卯副榜,贡入

太学,选授教职,历任县、府佐正、监司,至福建布政司,皆以廉能著绩。康熙

二十年辛酉,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直隶三辅,长吏望风肃清,八旗屯丁相

戒敛迹,严捕逃连累之禁,清驿站冒滥之弊,爱民如慈母,察吏如严师,上心简

之。次年壬戌,特升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江南、江西文武事务。

陛辞召对,密谕叮咛,赐鞍马、衣帽及白金千两,以旌其廉。厥后,虽隆杀不一,

遂为督抚宠行成例。公拜命,即袱被出都,从者不过三五人,沿涂旅食,无异过

客,候吏迎接,不知其为官长也。至河南,即出禁约,禁所属官员送迎供帐及仪

卫鼓吹。入境内,一如在途。谓正人必须正己,化下必须躬行,乃申六戒白省,

曰:勤抚恤、慎刑狱、绝贿赂、杜私派、严征收、崇节俭。而后以四禁率属:一

通贿、二游客、三节礼、四假命。下车之日,属僚凛凛,人不自保,而公则先以

宽大示之,谓:前此秽迹,各宜痛自湔洗,今后官箴,慎勿再蹈前辙,倘有败检,

白简无私,莫冀姑息也。属吏又喜出望外,然已不寒而栗。由是转贪官为廉能,

化酷吏为循良者甚众。其劝民也,严保甲,则游手奸狯越境而逃遁;崇乡约,则

农、工、商、贾不学而良,民间无益之费,如迎神、赛会、高台演剧之类,不禁

而自息。其宴享、婚嫁、丧葬诸大礼,好奢者辄以于公之戒为自敛戢。而最惠于

民者,前此里人有以杀命讼者,无论真伪,必连及里甲,富户为之破家,贫者经

年犴狴,甚至邻里有逃亡一空者。及地方失盗,不闻于官则以失盗罪失主,一闻

官则以盗之大小问失主,报小盗必驳,疑其为大盗,报大盗则官惧考成,又必驳

令改小盗,甚至失物无几,因各衙门之驳提认赃而破家,连年匍匐公庭者,因公

莅任,而此风为之顿息。其绝私干,虽乡衮大僚罔敢以片言陈情。至为公事,即

子衿氓庶,皆得晋谒尽言。于观风试士,拔其尤者,两江共五十余人,汇致省城,

膳之公馆,选严明教谕朝夕督课之,时亲造劝勉,评其制义,以期必售,多士无

不爱戴之。他如严捕役以纵盗害民之禁,武弁纵部兵生事之禁。其有益地方者,

不可枚举。上闻而嘉之,特赐额匾:一曰清慎勤,一曰贞晚节。赐以对联二,一

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二乐也。一曰:敷奏

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尔其勖诸!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可不

慎与!皆遣官赍赐,人臣之荣,亦仅见者。有土流兄弟篝讼,公以至诚片语动之,

各愧悔谢去。其后以法惩龙江关使者,故要津客也,入诉之当事,竞请差专员往

勘,上不许。时适有满洲使者以他事在省,即令体访以闻,满使上其事,谓曲在

督臣,章下所司,议革职。上以太重,驳令再议,继议降级调用。上大怒,至抵

部覆于地曰:于总督是清官,苞苴不至,尔等便如此议了。部臣惶惧而退,后上

终全部臣之体,准其降级,特命免调留任。中外大喜,无不颂圣鉴之明且远,而

幸两江之不失慈母也。自是以后,公益励精图治。二十三年甲子,四月初,尚强

健无恙,至十七日忽抱疴,遣人往天妃宫卜之以签。签云:过尽风波险浪灾,此

身方许脱尘埃,一声霹雳生头角,直上青云跨九垓,是明示以骑箕之兆矣。至十

八日,宴然而卒,守省将军,闻讣单骑驰入署中,检其箧中,惟白金三两,制钱

千余文及缎一匹,敝衣数事而已,此外一无所有。将军大恸而出曰:“我枉为小

人。”盖将军平日见公清操凛凛,尚疑其伪,至是始心服之也。省城百姓如丧考

妣,属官赙赠以殡殓之,士民争赙者甚众且厚。公子以为非公志也,概谢不受。

事闻,上甚悼惜,谕所司议诸恤典,加赠赐谥及祭葬以旌之,卒谥清端,怜其居

大僚而贫,且种种不得遂其志也。公督两江时,有与公同姓名者,乃旗下任子,

官知州事,公知其廉能,特荐为江宁知府。甲子,冬,上南巡谕之曰:于总督荐

你做好官,今闻果然。赐御书手卷一轴,即日升江南按察使,未几转升直隶巡抚,

甚得宠眷,至加宫保,重公之荐也,其为朝廷敬礼如此。

大司空汤公者,名斌,河南睢州人也。顺治己丑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

编修。时有建议者,谓词臣将荷大任,正宜扬历中外,故往往外升。公以例外升

陕西按察司副使,分守潼关道。廉明率属,慈惠爱民,台使者交荐,将内升,以

亲老乞终养。告归后,晨昏菽水,怡然自得,定省之暇,惟以读书谈道为己任,

白号潜庵,若将终身焉。未几,丁外艰,哀毁尽礼。服阕,因母老终不赴补。康

熙十七年戊午,以博学鸿儒荐,内召入都,敝衣藿食,薪水几于不继,逮御试

《玑玉衡赋》称旨,补授翰林院侍读,寻升学士,清操愈励,上心识之。二十

三年甲子,特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江南、江苏等处。升辞之日,召对赐宴,

赐白金、鞍马、文绮,慰谕谆谆而出。甫下车,墨吏望风解绶,而公则以身范物,

不怒而威,不令而化,吏畏而民怀之。莅任未几,会上南巡,有司议拆毁苏州阊

门外南濠一带,西至枫桥沿河市房,治驰道,且便挽舟。南濠为苏州最盛之地,

百货所集,商贾辐辏,人情惶惶。公毅然曰:“皇上心切爱民,必不忍以巡游之

故,毁坏民居,御舟篙桨,亦可运行,何必强为牵挽之计耶?”有司惧罪,犹力

请。公曰:“此地方事,倘有罪及,我独任咎,与诸公无与也。”遂不果毁,人

情安堵,乃偕总督王公新命渡江迎驾,凡供御所需,处分井井,用不乏而民不扰,

公私赖之。及銮舆临幸,与臣民相见,霭然和悦,并不以驰道不修为忤也。扈从

驾至金陵,赐蟒袍一袭,又赐御临苏帖律诗手卷一轴,恩宠甚渥。回銮之后,公

念天下赋税莫重于江南苏、松、常三府,博访广询,谋所以减赋之道,具疏题请

而士民呈恳不已。公出示云:江南赋甲天下,苏、松尤甚,业已缮疏入告,尔民

宜静听上裁,不必纷纷呈控等语。卒为计部所格,不果行。然公为民请命之意不

衰也。他如勤讲乡约以敦风化,严惩奸蠹以除民害。不经之宴饮有禁,山塘绝画

舫笙歌荒嬉之恶俗,力排寺僧无鱼轩笋屐。丰功善政,不可殚记。而旷世不概见

者,则洗涤淫祀,以解民惑也。吴中淫祀,自狄梁公奏毁以后,种种复兴,其家

崇户奉,乡城遍布者,莫如五圣祠,而最作威福,使缙绅士庶凛凛奉承,不敢稍

有懈志者,莫如苏州之上方山五圣。一祀之费,几破中人十家之产,而自朝至暮,

靡日不举,婚嫁出入,靡事不祈,稍有失仪,殃祸立至,士民苦之而不敢告劳。

公廉知其实,遣使封禁寺门,抑祭者不得入,则群于门外望祷如故,有宁触宪禁

无干神怒之意。公乃躬诣上方山,命毁其像,左右逡巡不敢。公曰:“愚民无知,

一至此乎!神果能为祟,则我实使然,与汝辈何与?”手挥之下,命从役纵火悉

焚之。因遍檄所属江宁、苏、松、常、镇、淮、扬七府及徐州一州境内,无论乡

城衙宇,凡有五圣神祠者,檄到之日,悉皆拆毁,投其像于水火,违者责在有司。

一月之间,江南绝五圣神祠之迹,而公已内升矣。岁省民间金钱数千百万。苟非

盛德正气,其能使鬼神辟易如是耶?公虑入都后,此风复炽,临行具疏上闻,奉

旨严禁,一如公奏。是时,皇太子出阁讲读,博选天下耆硕名儒以辅导之,命公

以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入对陛见时,上殷殷遍询天下大事及江南利弊,暨诸大

僚贤否。公一一陈对,不讦不隐,上首肯久之,赐宴而出。故事:讲官侍东宫立

讲,皇太子坐听。至是太子雅重公,特命公坐讲。公曰:“讲官自宋程颐侍东宫

坐讲以后,此礼久废,臣不敢坐。”太子曰:“想因未奏皇上耶?”随命绿头牌

启奏。奉旨汤斌着坐讲,其为皇上及皇太子敬礼如此。厥后,每有大事,上必访

公。每有大议,上必问汤斌以为何如。且时有密勿咨谋,公亦知无不言,言无不

尽,遂为当路者所忌,遣人摭拾公抚吴时所短,杳不可得,遂以公前论士民以减

赋上请之榜示,托左右密呈,谓公以国赋市恩于民以沽美誉。上心不怿,而翰林

院及御史台交章劾公,谓事事沽名钓誉欺君,竞请谴黜,上皆不许。公亦以疾告,

上命在邸调理。又以母老乞终养,上召至乾清官,谕以迎母来京邸。即在告仍听

支本职俸薪,而论公者犹不止。上知公以正直不为同朝所容,持其章不下。适大

司空缺官,上特补公工部尚书,勉令视事,众尤忌之,而公以忧愤,疾亦日甚,

会议铸钱市铜,事事属工部,公以疾不赴,遂劾公会议不到,又不明言不到之故,

大不敬,宜罢黜,因镌二级,而公亦骑箕弃世矣。上甚悼惜,命议赠恤。礼部以

照降级例请。奉旨:汤斌恤典仍照工部尚书例全级,不得照降级例。则公之忠节,

皇上业已洞悉,不为群言摇惑可见矣。本朝开创以来,巡抚江南者,推公为第一,

而竟未大用,天下惜之。赠谥文正,赐祭葬典礼有加。

◎宦迹二

左都督梁公化凤,字霄,陕西长安人也。善骑射,多机略,方颐白皙,有

儒将风。以武科成顺治丙戌进士,除授四川游击将军。积功加级,升江南安庆府

副将,寻升苏松水师总兵官,驻防海外崇明县。内辑兵民,外消寇警。总督郎公

廷佐雅重之。会苏松提督马逢知骄悍不驯,郎公知公可大任,厚结以为腹心,每

请军中事宜,辄为提报。至减马属战舡军资以益之。公益感奋。顺治十六年,五

月,海寇郑成功大举入犯,艟艨蔽江,势甚猖獗。操江都御史朱,御之江上,兵

败被执。总漕都御史亢帅众来援,全军覆没,遂抵镇江。江宁巡抚蒋及提督管御

之京口,俱败走。郑入镇江,徇属县,江南惶惶,人无固志,直薄金陵,城门昼

闭,报至京师,亦为震惊。郎檄马镇上援,马以苏、松当海口乃江南门户,提防

亦宜慎密为辞,第遣属员帅众五百人赴援,身竟留松不发。郎乃檄公,公以乡勇

守崇明,而悉众往救,时常、镇道梗,公帅所部从无锡、九龙迂道而往。秋八月,

大破海师于省城外,擒其伪将甘,杀获甚众。成功踉跄远遁,省城围解。是役也,

城困者凡三阅月,寇党所至,渐及江右,皆望风而靡。闻郑败,始皆逸去。事闻,

上嘉公功,召马镇回京,升公为江南全省提督,加太子太保左都督,驻扎松江,

赐赉甚厚。康熙七年戊申,丁外艰,奉旨夺情留任。公镇松凡十余年,日集将佐

校射,仍命属员于月之三、六、九日,各练其卒伍,严其赏罚,不以承平而稍暇

也。公意思豪爽,喜吟咏,暇则集诸名士,偕其子鼎,会文课诗,至席欢饮,公

必主席,从客谈笑,极其谦和,至十年辛亥秋七月,以病卒于官,时年五十有一。

讣闻赠恤有加,子鼎字公吕,以诸生而承恩荫授御前侍卫,护丧归里而后入朝,

至今在职。

◎名节一

语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人有忠孝节义之名,非有国有家之福也。

然而正人心,维风俗,使人类不致沦亡者,实维赖此。是以朝廷重褒扬之典,圣

贤有表章之文。良以天地间之正气,不容一刻不存,国家所不愿有者,正天下万

世之所不可无者尔。虽其间际会不同,故行己各异,或激烈于一朝,或永贞于一

世,要皆出于至诚天性之良,断无勉强好名之意,是不得以全身远害为易,而视

死如归为难,亦不得谓慷慨赴死犹易,而从容守义为难矣。谨据见闻所及,录而

纪之,名教内固有丈夫,闺阁中亦多士女,譬如三辰河汉,同耀千古,不得不连

类而并彰之,一方一时之人瑞,实古今天下之坊表也。

王光承,字右,华亭青村堡人也。家世力学。父君谟,以明经荐入仕。公

与弟烈,字名世,并明敏好学,冠绝一时。幼补博士弟子员,每试则兄冠上海县

学,弟冠金山卫学,若操左券。时松郡文社甲天下,陈黄门、夏考功辈,主持坛

坫,仰声誉者,莫不倒履影附,公兄弟独从君谟先生严谕,闭户读书。缙绅名士,

仰公兄弟,欲求一见而不可得。方相国禹修时尚守郡,高公文行,折节下交。公

兄弟亦不数见,见则以道义自持,文章相质,绝口不谈俗事,相国亦重公兄弟,

不敢齿及尘俗,以故家计食贫。崇祯己卯,丁内艰,书贾走币以选政请,公勉从

之。所选庚辰房稿乐胥,鸡林为之纸贵。海内慕公兄弟如仰山斗。午、未乡会未

举,即想慕公之所选,以为揣摩风气之的,一出而天下应响。当时吴下选家最盛,

自公选成而皆若为之削色。陈、夏诸先生曲求致之,而公始入社,一时声名之重,

未有如公者也。会逢甲申之变,弘光改元于南都,公以恩拔贡于王廷,未期而遭

鼎革,年方壮盛,即绝意功名,甘居肥遁。顺治初,溧阳陈相国百史先生柄政,

王敬哉先生为大宗伯,皆公故交也。重公望,移书趣就闱试,且悬鼎甲以待,公

不应。其他要津谋所以征聘公者,公皆峻辞。兄弟力耕以奉亲,亲戚故交,延之

家塾亦不往,遣子弟就业者就之。所居环堵,四壁萧然,几于不蔽风雨,而击钵

咏歌,怡然自得,一切饷馈,概屏不受。仕兹土者,往往徒步访公,公请以野服

见,然后许,谈久日昃,款以疏食,粗粝不堪,辄与对饭,忻然而去。沈宫詹绎

堂荃初及第,给假归省,泛一叶舟,自郡城来谒,公款之亦如是。四方之士执贽

来学者,远及三秦,近者无论已。公律己严而与人甚宽厚。客见公者如坐春风,

如饮醇醪,人人以为知己,好扬人所长,而扌其所失,以故人高其义而乐其和。

公初娶袁氏,贤而相得。母太孺人课公兄弟最严,夫妇罕得聚首,后因早亡,公

悼惜之,终不再娶。庶出一女,择配扬子岳云,双鹤快婿也。自丁外艰后,如夫

人亦弃世。后弟名世相继殁,公遂绝吟咏,孑然独处,如枯禅老衲,赘婿于家,

相依为命。晚年多病,足不窥户外,间遇天气晴和,一接宾客,执手殷勤,缓步

以送,不觉过桥至数百步外,行人见之,目为人瑞。都门达者,遍檄士林,每遇

松人,必问先生安否?详询其起居状貌,有生不同方之恨,要之,非公所乐也。

年七十有一而卒,时康熙丁巳五月也。从公治命,以名世之次子苍庭为嗣。海内

闻者,无不叹惜之。

侯承祖,字怀玉。其上世自洪武初以开国军功世袭直隶金山卫指挥,因家于

官。平居慷慨多大略。时承平日久,武备废弛,公既袭爵,锐意讲武。崇祯中,

历升本卫参将,见四方多故,时有请缨之志。卫多军籍,所隶半属亲故,公日勉

以忠孝大义,爱之如子弟,而训之如严师,众皆感奋,咸以靖寇立功自任。会遭

甲申之变,弘光帝即位于南都,政以贿成,官以赂得,莫用公者。公知事不可为,

遂与弟承祚誓以死职。乙酉,大兵下江南。八月,克松江,都督总兵官李公成栋

遣使招公。公不应,集众谕之曰:“吾与若等,世受国恩,既不能俘成灭献,报

先帝于地下,义不可更事二君,以辱祖宗,惟有与此城俱存亡,勿为降将,同臣

仆也。”李镇义之,使一再往,许以复位世职,同立功名,公闭城拒守,终不得

入。李乃亲帅三军以攻之。王师自克维扬南下,势如破竹,军声所至,无不望风

纳款。盖以军法最严,凡将士攻城,密布云梯,缘尾而上,前者被杀,后即继登,

稍退缩者,即斩以徇。惟金山攻围既久,积尸盈城下,城上登陴拒守者亦死伤相

继,而以逸待劳,百道并进,守御弥固,且时出锐师以袭外兵。其后,广调外兵

协攻,金山孤城无援,军实粮饷俱绝,而守备自若。会有庠生某,开门纳镇兵,

城中遂溃,公闻变退归私第,遂与夫人诀。夫人曰:“公不负国,我宁可负公哉?”

先自杀。乃谓其二子世禄、世荫曰:“吾分当死职,汝宜姑遁,以图后效。”二

子曰:“父为国死,儿为父死,义也。”争愿同死。其兄世禄谓弟曰:“父死不

可以无后,吾宜从父,尔宜亟走,相机以图复兴,亦父志也,不可违。”世荫遂

拜辞父、兄,突围而出。李镇入城,执公父子,欲降之。公不从,乃先杀公,示

其子曰:“汝降则免,否则亦次及矣。”公子骂且哭曰:“父已被杀,吾岂求生,

惟幸速死,从父地下,报先帝耳!”李命悬诸竿,集众仰射之,未及中,呼曰:

“姑释吾下。”李镇喜,意其畏而将降也。遽命下之,索衣冠,与之,对父哭拜

毕,北向再拜起曰:“吾今可死矣。仍悬吾上,任汝射也。”乃杀之。二仆哭主

不屈,亦同死。李镇叹曰:“使天下城守尽如侯公,吾兵安能至此,閤门尽节,

可谓真忠臣矣。”具礼收葬,设牲牢拜祭,并杀开门生,取心祭公父子以谢之。

越二年,丁亥,吴镇胜兆谋叛。公之次子世荫与焉。事败被执,将就戮,其妻某

氏操壶觞奔往生奠之,世荫张目叱使去。妇曰:“吾来非别郎,郎第饮此,吾将

从郎于地下耳!”世荫曰:“尔能如此,吾复何忧。”取酒一吸而尽。其妻从衣

袖中抽刀,先自刎死,而后公之次子亦见杀。

黄周星,字九烟,金陵上元人也。初生时,为周氏乞养,故从周姓。名星,

由湖广湘潭籍入北雍,登崇祯癸酉顺天乡榜,庚辰成进士,甲申谒选得请复黄姓

加于原名,不忘周也。公幼敏而嗜古,质直而抗爽,读书目数行下,诗宗李、杜,

书兼苏、米,性喜真率,厌繁文,素以节义自许。其与人也,乐引后进,以诗请

正者,必为之斟酌参订,务俾尽善而止。中有不平即面折之,不为周旋世故,迁

就悦人之故态。其乡荐也,出于吾邑张太常讠刃庵先生之门。庚寅岁,曾来笋里,

自述其先世为粤东和平人,洪武中迁闾右,实京师,高祖子隆,遂占籍应天,世

业儒,以明经孝廉举者二人,至父一鹏而贫甚。母徐氏既生二子三女,万历辛亥,

复有娠。楚诸生周逢泰者,故方伯冢孙,年少性豪,与元配张龃龉,客游长沙,

纳妾涂氏,张大恚,诉于父叔,讼诸官。周族好事者,从而附和之,生不胜忿,

乃弃田宅,掷青衿,独与涂避居金陵,适与黄氏为邻。时周无子,涂急欲以得子

抗张,知徐怀娠,贫不能举,因黄之姑,潜相订约,涂乃与周室密谋,伪为有娠。

至弥月,徐既生公,黄姑夜抱以畀涂,周遂以生子告,事虽秘,然人言啧啧,楚

湘间亦颇闻之。至丁丑,公生二十七年矣。周翁于乙卯先举孝廉,嫡张继卒,广

置数姬,生有九男四女,而黄翁夫妇年逾六旬,四子长幼俱没,独次子尚存,然

已病羸,闻三男已举,孝廉,而又属之他姓,恐难与争,念黄氏不绝如线,每对

影嗟吁,涕泗而已。是夏,公以下第还金陵,欲觅一僻地授经为揣摩计。一日偕

二三友过秦淮东觅之,行久饥疲,人道旁家少憩,有老人自外来,揖客而入,少

间复出,数数往来于众中,犹目摄公,亦不自知也。盖老人见公状貌酷似其长男,

故触目伤心,且诧异之。为具酒食,款饮而散。越数日,公怀柬往谢,翁见公姓

名大骇,然亦不敢言,惟治馔肃客,有加于初尔。公德翁意,因谋及下帷地,翁

就近为公觅馆,有蔡生从焉。翁乃屡持醪脯相劳苦,公莫知所谓,而道路喧传,

咸谓公已归宗矣。周翁怒,令其子作书谯让之。公发书,骇不可解,询诸蔡生,

为详述其故,始知向之老人,即公本生父母也,乃相见拜哭,然知周翁怒甚,嘱

亲故往解之,不得白,公乃避迹广陵。庚辰捷后,谋诸先达。佥谓周既多男,公

宜疏请复姓,公不忍负周,欲于南归省觐时,以至情相告,幸而得请甚善,否则

谋报德而去耳。观政毕,即归白下,黄翁病羸,次子亦殁,叩周氏所居,则已挈

家归楚矣。公即买单舸,疾趋楚,以除夕前抵中湘,周翁已病半载,公顿首堂下,

具币陈款,杯酒接欢如平时,日侍医药。至辛巳仲秋,周翁捐馆,公丁外艰,为

处分三十年未定之案,以成周翁之志。翁故有田产万余亩,诸姬子析受有年矣,

而兆域未卜,乃葬翁于方伯之兆。涂母有田数百亩,不欲去楚而依其女。诸姬有

女未嫁者,公以前所得分之田,资其奁。经画初定,而闯、献二寇,已分踞荆、

岳,遂犯中湘,大肆焚戮。公先二日尽弃辎粮,觅小艇由豫章间道归金陵,而徐

母又去世矣。独与本生父相见,握手悲涕,恍如再世,此癸未九月也。次年甲申,

京师告变,福藩帝于南都,乃赴铨曹,得授户部浙江司主事,始疏请归宗。越明

年,大兵下江南,弘光帝出走,公亦弃官入山,年三十有五耳。当路雅慕公名,

共谋荐举。公谢曰:“某自问樗材,素无宦情,遭逢鼎革,所以不死者,上念老

亲独子,嫡嗣未举,偷生苟活,存黄氏一线耳,敢冀宦达乎?”迨父卒,终丧葬,

惟隐居教授以自给,无故馈遗,一介不取。或以笔墨请者,有所赠则不却,曰:

“吾以养廉也。”然必值公兴之所至,苟强之,即只字千金亦不可得。惟投之以

诗者必和,是以所著诗词古文日富。以坊本《唐诗选》素见不鲜,乃裒选唐诗,

快分《惊天》、《泣鬼》、《移人》三集。以《百家姓》之无意义也,乃作新编,

以义成文。慕神仙之乐,则著《将就园图记》、《人天乐》剧本。见制义之靡,

则著《补褐草》,谓释褐以前所作,未尽合法也。其他著述,不可枚举。脱稿后,

每为坊刻购去,梓以行世。尝游戏作金石古文及八分书,铁笔精工,特其余艺耳。

海内仰公名如慕上古异人,接公貌者见端庄凝重,有凛然不可近之概,而不知其

中坦然无纤毫城府也。公年逾五十,未有子,所生四女:长嫁锡山贾氏,元配出。

次适嘉禾吴氏,又次适松陵吴氏。至丁未以迄己酉,连举二子,公喜曰:“今蒸

尝有托,可以从君亲于地下矣。”庚申春,复来海上,师门兄弟,几不相识,留

作平原之饮。余因得追随唱和,获公指示,受益颇多。见公好饮,然饮未半酣辄

止,而谈笑之余,时带愁容,独坐作叹息声。余尝戏慰公曰:“昔杜少陵时带忧

愁,陶彭泽放怀自乐,后人不以陶劣于杜,公何舍陶而学杜乎?”时予出所箸

《九梅堂杂稿》求序,公即以此笔诸卷首,亦为戏言以对,而愁终不可解也。盖

公之来此,非独访故,亦以季君未字,两嗣君未卜嘉偶,欲托孔、李,完向平之

愿耳。时讠刃叟先生孙湘,年弱冠矣,而未授室,不敢遽请,微示其意于公之门

人张子鲁纶。及公别去,张于途中述之。公曰:“世好而为姻娅,甚善,且得婿

如是亦足矣,子盍早为吾言之。”张曰:“师果有意,即不拘世俗,躬往订盟,

谁曰不可?”越数日,公复挈其长君及其吴倩赓始来,遂与太常公子缔姻盟而去。

然公志初毕,殉君夙愿,自此益决矣。时公依其吴婿侨寓吴兴之南,遂于五月五

日自撰墓志,为《解蜕吟》十二章、《绝命词》二章,踵三闾大夫之后,遇救得

免,家人欢慰而公志愈坚。六月望后,夜复赴水,冀无援者,适又为人救免,公

愤甚,而家人防益密。至七月十七夜半,乘间复蹈清流,防者觉而奔救之,公乃

自绝饮食,至二十三日而卒,时年七十。故《解蜕吟》首章曰:“苦海空过七十

年,文章节义总徒然,今朝笑逐罡风去,纵不飞升也上天。”先是吕仙于海上曹

氏降乩,谓公已冠八百地仙之籍,曹录岩先生来筍里述之,闻者笑其幻不可信,

后得公讣,始知神仙之席,原以待忠孝之士,而公所著《将就园图记》及《人天

乐》剧本其先兆与?抑公有先见而然与?公元配萧氏,楚人。侧室赵氏,二子三

女,皆其所出。长子荀,字禹弓,年十四聘筍里张氏。次子榔,字寄中,年十

二未婚,皆秀慧能文,公之肖子也。

◎名节二

陈烈妇者,松陵诸生张士柏妻也。士柏死,同里富人周洪闻其美,谋娶之。

烈妇大怒,骂勿应,洪欲得之,令其家诱之归宁,于中道劫去。烈妇愈怒,与周

洪格三日夜不息,得免归,则讼之,邑令章日则已入周洪金,不与直,烈妇不

胜愤,即骂令。令曰:“尔手能格人耶?”即拶其指。时巡按御史路振飞方按松

江,烈妇至松,控诉于御史,既投讼牍,遂自刺于阶下立死。御史大惊,验其尸

则衣皆缝纫,十指俱伤,视讼牍具得状,御史怜之,欲穷治其事。时松有无赖诸

生某者,入周洪贿,昌言曰:“陈氏居于周洪家三日矣。”御史亦惑之,狐疑未

决。时许光禄誉卿里居,闻其事,移书于御史曰:“陈氏以死明其节者也,天下

无殉难之贪夫,岂有守节之淫妇哉!”而孝廉陈卧子子龙,太学生徐暗公孚远帅

诸生为文以祭烈妇,文甚美,诸生日哗,御史闻之,遂檄捕周洪及诱烈妇者数人,

悉笞死。未几,吴江今日谒上台,将入门,如有所见,遂暴卒。吴民以是神烈

妇而义松之士大夫,乃会葬烈妇于苏州虎邱寺之第二山门外之右,墓门东向,题

曰:吴江陈烈妇之墓。门上对联曰:身膏白刃风斯烈,骨葬青山草亦香。鼎革后,

余犹见之。十余年来,匾额及对联俱失,门上又有改题,不知谁为之也,可为浩

叹!眉公陈继儒亦有挽祭诗文,载全集中,兹不录。

刘氏者,宋将刘弟锐之裔孙女也。年二十,适周肇隆为继室。阅三载,肇

隆以病卒,垂白之翁在堂,承祧之子未举,刘有遗腹三月,为宗祀计,哀不忘孤,

毁不灭性,诞生一子之才即参两也。刘外筹耕作,内课纺绩,瞻高堂,抚藐孤,

冠笄婚嫁如典礼,悉二十余年之心力,而后参两得以成立。参两幼从季父习举子

业,不就,自念家贫亲老,无以致养,遂从胥吏供事府曹,聊以代耕。其后参两

连举三子,家亦渐裕而刘始卒,年七十余矣。参两每以不得奉养为恨,丧祭尽哀,

营两世之域,葬祖考妣,奉父肇隆及元配储母之柩,偕刘合葬,于祖墓。参两

中子早殇,二子京新相继补博士弟子员,诸孙济济,正未有艾,论者咸谓天之所

以报节母也。先是崇祯壬午,邑令茂暗章公光岳旌其庐。本朝大巡瑞寰秦公世祯

亦有旌表,行将具题建坊,会郡邑申覆稍缓,秦公届期复命,未果,尚有待于将

来云。

顾氏者,即肇隆弟云扔之元配也。性勤慎好施,年未三十而云礻乃卒,无子,

长房独子,礼不出继,乃请于舅,抚叔氏之次子之杰为嗣,鞠育教诲,逾于己出,

稍长为聘外侄孙女以婚配之,即达可也。达可本生父,故邑庠名士,传经教子,

能世其家学。会当鼎革之初,人情刁险,遍地危机,中人之家,朝不保暮,达可

惧孤弱不自存,因从兄参两亦代食于官。在官兢兢自守,不敢干泽于外,供事承

直,资斧悉取给于家,顾母拮据以应之,稍有余资则赡分宗党,虽至倾囊,亦不

恤,年八十二而卒。余叨嗣君犹子之交,修登堂拜见之礼,犹及见之。

乔氏者,邑庠生澹叟公拱明之季女也。性颖慧,娴内则,知节义事。顺治乙

酉三月,归于诸生鲍如龙玉淑。五月,大兵下江南。八月,克松江,行发之令。

鲍居滨海,里中恶少年乌合邪教,倡乱拒命,推狂生孔师为盟主,焚攻川沙堡。

川沙守将告急,总兵官李虎痴成栋帅师东渡,凡孔寇充斥之地,不分玉石,纵兵

肆杀,俘掠妇女,不可胜计。乔自计韶年,必不能免,兵且至,两姑挟之行避。

乔曰:“我闺中少妇也,避将焉往?有死而已。”强之行,行且数武,至水滨,

赴水而死。及兵至,邻里亲党被掠妇女以万计,乔独得免。惟大义素明,故能视

死如归,超然完节也。其伯娣适陈斐之,年二十四而斐之卒,斐之无子,并无同

怀兄弟,室中所有,尽为亲党瓜分。乔茕茕寡居,父母怜而抚之,数载纺绩之余,

稍置田产以供饣粥。父母卒,倚幼弟,躬勤拮据以自给,今年七十有二矣。皆

澹叟公之女,节烈聚于一门,足徵家学,抑亦善人之报也夫!

朱氏者,岵思太史锦之同堂娣也。父邑庠生邦仲,娶于族姑所生,于予为中

表姊。及长,适予母姨之子表兄张宿南,生二女,无子。宿南卒,时年二十有七,

翁姑年皆七十矣,以哭子,翁继殁,家故贫,孝敬如一日。姑卒,丧葬尽哀,抚

育二女,又往往分口食以周寡母弱弟。顺治辛卯,岵思举于乡。己亥,冠南宫,

入中秘,显贵赫弈。胞弟铨,亦稍有生殖,常奉母命迎姊归,归惟省母。岵思迎

之,则往谒伯母与诸弟姒相见,一问兴居而出。曰:“尝闻先人言,见兄弟不逾

阃,况弟已贵,往来多贵戚,易服而居不可,间以不祥之服又不可。”虽固留,

谨谢之而已。侍母数日即归,敝庐不蔽风雨,服食起居,不堪殊甚,晏如也。及

母卒,送葬后,即弟铨家亦不辄往。二女自宿南初殁时,以翁姑命长者许配范氏,

即宿南伯姊之子,幼者许配凌氏,逮长成,相继遣嫁。凌氏女先卒,依其长女于

范氏姊,今年七十矣。当岵思自都门归省时,余尝欲与谋所以旌扬之者,编其节

概上请,当事具题,姊辄峻辞。会岵思寻卒,不果。然而一生苦节,终不可泯也。

闵氏者,严端伯之妻也。幼失怙,其母胡氏,力苦成家,卒抚一子二女成立,

婚嫁尽礼,氏即季女也,年十八而适严。端伯故素封子,淫戏无度,闵屡切谏不

从,卒以此殒其生。时闵年二十三,无子,仅举一女。闵力综家计,仔肩门户,

家不甚毁。端伯之庶弟虎,字威侯,踵兄所为,产业荡尽,遂日肆侵削。闵与力

争不得,因集亲长而告之曰:“兄殁无子,产业固叔物也,第念叔亦未有子,闻

姒怀娠,倘生男得乞归抚养,以延严嗣,则犹在叔矣,何不少留余地耶?”众共

贤闵而责虎,闵得苟安。未几,姒亦生女,姒又随故。虎愈无赖,日伍匪人,弃

卖田房无虚日,而闵不得制,遂酌留赡数亩、房数椽为养老嫁女之资,余不遑顾。

虎心犹未厌,遂谋嫁其嫂为尽吞之计。私许其党施姓,密约乘夜抢逼,有老仆知

之,潜奔告闵,闵乃以布自殓,藏刃以待。更余,施果帅众至。闵佯曰:“妇再

嫁只须本人同媒氏及主婚至,何用众焉?吾有一言讲明而嫁方可。”施止众而前,

闵执大棍击施仆地,众骇而散。里党见而义之,故不敢逼,竟得完节。后虽困乏

日甚,享祀扫墓,必躬必诚,三十年如一日也。女长适凌氏,亦早寡无子,翁令

再醮,度势不能免,夜分潜出,凡三涉得达母姨家,更乾衣,遂诣邑长告批守制,

始复还家,纺绩度日,三载而卒。三节相承,世所罕见,其真得诸胎教者与!

陈氏者,新场镇南之农家女也。年二十未字。张太常讠刃叟先生夫人之弟顾

君惠,衰年无子,闻陈氏贤,娶为侧室。顾妻张氏亦贤淑,与陈氏相得甚欢。陈

生一子,甫二龄,君惠卒,父母劝其改嫁,不从。越一载,子复殇,顾氏亲怜其

年少无倚,劝之愈力,陈守志益坚,以嫡庶相倚为命,誓死不贰也,如是者数年。

至顺治乙未秋,本朝已定江南,而松郡更谋拒守,缙绅偕溃帅同事诸亡命附之,

动称弁员。顾之中表李君选者,素无赖,聚众入郡,自号五伯,因粮村落,橐既

饱,忽忆陈氏孤寡可逼,驰书顾宗,必欲得陈为妾,谓不尔且将以师逆,顾氏惧

告陈,且劝之行。陈度不能免,密纫衣裳,泣谓张曰:“本欲誓以此身从老,今

不能矣,奈何!”相与痛哭竟日,夜而自缢。时秋暑,天气尚炎,越三日始殓,

而颜色如生,众咸异之。不数日而大兵克松江,诸绅帅俱毙,君选及其党踉跄兽

散,乱离甫息,人各自保,莫肯讼冤者。一日太常长公子蓉左司理往省舅氏,夜

止其家,梦陈披发蒙血向之,若诉冤状,惊而寤,询知所卧榻,即陈毕命地也。

然以陈、顾二家无能创复仇之义,而李亦张太夫人中表子戚,公子以故不忍告之

当事而正其辟。然君选自是亦不为亲党所齿,抑郁无聊困顿而死。陈仇虽不克报,

而其清风烈节,终古不磨矣。康熙甲申秋八月,司理为子述其事,特为传以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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