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拾遗记 【明】钱塘毛先舒稚黄 纂
叙曰:予观李後主,雅好儒学,善文章。继统江南,屡有美政。惜其智略不优,而喜游宴,又湎于酒,遂以亡国。然非有吴主皓东昏侯之酷虐淫酗亡度也。归命之後,谓宜优饶小词,何罪致惨祸以死,无乃宋人实甚。予读马令、陆游诸公所撰着及他外纪所载,窃悲之。嗟乎,煜未为太子时,以兄冀性严忌,独远嫌避迹,执丧哀过其礼,可不谓孝友出天性者哉。太宗号宋英主,然太祖十月崩,十二月即改元传位,後致弟侄俱不得其死。开宝皇后崩,群臣不成服天伦之际,惭德实多,故迹成败以议,而贤否系之,非笃论也。予故略采江南遗事诸不见正史者,附录马陆二书、郑文宝近事、陈彭年别录及陈霆唐余记传之後,名曰南唐拾遗记,以备览古者之蒐择,且以惩丧失家国者,不必尽极乱之主而不能自强于为政,虽才华明敏为守文令辟,亦终不免辱於衔壁云。
宋艺祖事周世宗,功业初未大显。会世宗征淮南,驻跸正阳偪寿州。时刘仁赡未下,而艺祖分兵略滁州。滁四面皆大山,去州三十里为清流关则平川,而又有西涧在滁城西。是时江南李璟据一方,国力全盛。闻世宗亲至淮,而滁州其控扼地,且欲援寿州。命大将皇甫晖将兵十万扼其地。艺祖以周军数千与晖遇於清流关隘路,周军打败,晖整师入憩滁州。艺祖兵聚关下,且虞晖再至。问邨人云,镇州赵学究在邨教学,多智计。邨民有争讼者多诣以决曲直。太祖微服往访之。
学究者,固知为赵点检也。迎见加礼,太祖再三叩之。学究曰,皇甫晖威名冠南北,太尉以其与己如何?曰非敌也。学究曰,然彼兵势与公如何?曰非其比也。曰然两军之胜负如何?曰彼胜我败,畏其出兵,所以问计于君也。曰然则使彼整军再来,则师绝归路,无复有遗类矣。艺祖曰,当复奈何?学究曰,我有奇计,所谓转败为胜者也。今关下有径,路人无行者,虽牌军亦不知之,乃山之背也,可直抵城下。方阻西涧水大涨之时,彼必谓公既败,无敢蹑其後者。公能由山背小路率兵浮溪涧水至城下,斩关而入,彼方战胜而骄,解甲休众不虞,公来可以得志,所谓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者也。
艺祖大喜,且要学究为导,学究亦不辞,遣人导之。即夜出小路行军,皆跨马浮西涧以迫城。晖果不为备,夺门而入。既入,晖始闻之,率亲兵擐甲与艺祖巷战,三纵而三擒之。帅既被擒,或谓周师且大至。城中乱,自相蹂践,死亡不可计数,遂下滁州,即国史所载。太祖曰,余人非我敌,须即斩皇甫晖头者,此时也。
滁州既破,则寿为孤军,故周人得以擒仁赡,自破滁州始也。晖擒送正阳御寨,世宗大喜,见晖於篑中,金创被体,自抚视之。晖仰面言我自贝州卒伍起兵佐李嗣源,遂成唐庄宗之祸。後率众投江南,位兼将相,前後南北二朝,大小数十战未尝败。而今日见擒於赵匡允者,乃天赞匡允也。因盛称艺祖神武,遂不治创,不食而死。至今滁人一日五时鸣钟以资荐晖云。
盖淮南无山,惟滁有高山大川,为淮南屏蔽,去金陵才一水之隔耳。既失滁州,则不惟中断刘李相接之势,而淮南尽为平地,无复险阻,自是世宗得以乘胜势而尽收淮南,使李璟割地称臣者,由艺祖擒皇甫晖,首得滁州之故也,此皇甫晖所以称艺祖神武者。盖晖非常人,知其天授,非人力也。其後真宗建原庙於滁,而殿名曰端命,盖宋之镐沛也。赵学究即韩王普也,实与太祖定交滁,引为上介归德军节度巡官,以至太祖受命为宗臣,比迹於萧曹者,盖建策自滁州始也。
江南李昪问道士王栖霞,何道可致太平。栖霞对曰,王者治心、治身乃治家国,今陛下尚未能去饥填饱,喜何论太平。宋后自帘中称叹以为至言。
韩熙载在南唐多置女仆,昼夜歌舞,客至杂坐。熙载语僧德明云,吾为此行正欲避国家入相之命。僧问何故避之,曰中原常虎视於此,一旦真主出,江南弃甲不暇,吾不能为千古笑端。
韩熙载字叔言,本青社人,事江南三主,时谓之神仙中人。风采照物,每纵辔青城秋苑,人皆随观。谈笑则听者忘倦,审音能舞,善八分及画笔皆冠绝于时,简介不屈,举朝未尝拜一人。每献替,多嘉纳。吉凶仪制不如式者,随事稽正。制诰典雅,有元和之风。欲为相者屡矣,为宋齐丘深忌之,终不大用。
韩熙载好谑浪,有投贽《大荒恶》者,使妓炷艾熏之,俟其人来,乃故出而嗅之,曰:“子之卷轴何多艾气?”
周世宗时,陶尚书出使江南,韩熙载遣家妓奉盥匜,及旦,有书来谢,有云:“巫山之丽质初临,霞侵鸟道;洛浦之妖姿自至,月满鸿沟。”举朝不能会其辞。熙载因召家妓讯之,云是夕忽当浣濯。
江南徐锴尝奉命撰文,与其兄铉共论猫事。铉疏得二十事,锴曰,未也,适已忆得七十余事。铉曰,楚金大能记,明旦云,夜来复得数事。铉抚掌称美。楚金,锴字也。
孙晟为南唐尚书郎,国主赐一宅,在凤台山西冈垄之间。徙居之日,群公萃止。韩熙载见其门卑巷陋,谓孙曰:“湫隘若此,岂称为相第耶?”举坐莫喻其旨。明年孙拜御史大夫,旬日果正台席。
江南孙晟使周,世宗待之甚厚,召见饮以醇酒。至问唐事,但言唐王畏陛下神武,事陛下无二心。及得唐王蜡书,诱边将李重进,皆譭谤反间之词。帝大怒,责晟以所对不实,晟正色抗辩。後问唐虚实,默然不对。送军巡院,更使曹翰从容问之,终不言。翰乃曰,有敕赐相公死。晟神色怡然,索袍笏,整衣冠,南向拜曰,臣谨以死报,乃就刑。
江南李氏有县令锺离君,与邻县许令为婚姻。女将出,适买一婢从嫁。一日,婢执箒堂前治地,熟视窳处,黯然流泪。锺离君怪问之,婢泣曰,幼时我父於此穴地为球窝,导我戏剧,岁久而穴处尚未改也。锺离君惊问其父,婢曰,我父乃两政前县令,身死家破,我遂落民间,更卖为婢。锺离君呼牙侩问之,复谘於老吏,具得其实,遽以书抵许氏曰,吾买得前令之女,义不可久辱,当辍奁篚先求婿嫁之,更一年,别为吾女办具送遣。许答书曰,蘧伯玉耻独为君子,君何自专仁义。愿以前令之女配吾子,君女当别求良配。於是前令之女遂归许氏。
先舒按:是条语林德行之科也。然钟许两家自为婚前令之女,不患无匹,辍匳为赠,可谓慕义,何缘易婿予人,致女改行,是锺离之女无罪而见择於夫,许氏之子无故而仳离其妇。若二令者盖贪让豆之小名,忘人纲之笃谊。何氏不列於纰漏而跻之德行,眛鉴裁矣。
江南徐谔得画牛,昼啮草栏外,夜则归卧栏中。持以献後主煜,煜献阙下。太宗问群臣,俱无知之者。惟僧赞宁曰:“南倭海水或减,则滩碛微露,倭人拾方诸蚌,壳中有余泪数滴,得之和色着物,则昼隐而夜显。沃焦山时或风挠飘击,忽有石落海岸,得之滴水磨色染物,则昼显而夜晦。”众皆奇之。
先舒按:此事见清波杂志,又见语林作徐之谔,又称赞甯云云诸学士皆以为无稽。赞甯曰见海外异物记。後杜镐检三馆书目,果见於六朝旧本书中载之。
李煜在国,微行娼家。遇一僧张席其中,煜遂为不速之客。僧酒令、讴吟、吹弹,莫不高了。见煜明俊酝籍,契合相爱重。煜乘醉大书於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久之,僧拥妓之屏帷,煜徐步而出,僧妓竟不知煜为谁也。煜尝密谕徐铉,铉言於所亲焉。
先舒按:此事见清异录,是录所载,又有相国寺比丘澄晖事,院牌敕赐双飞之寺。与此略同,疑一事也。
宋建隆中,曹彬潘美伐江南。城既破,李煜白衣纱帽,先见美设拜,美答之。次见彬设拜,彬使人语之曰,介胄在身,拜不及答。识者善之。彬美先登舟,召煜饮茶,舟前独设一脚道。煜向仪卫甚盛,时独登舟,徘徊不能进,曹命左右掖而登焉。既一啜茶,彬谓煜趣归办装,诘旦会於此,同赴京师。未晓,如期而至,潘始甚惑之,曰:“讵可放归。”曹曰:“适来独木板尚不能前,畏死甚也。既许其生赴中国,焉能复死?”众者皆服其识量云。
太祖性不好杀。其取江南也,戒曹秦王彬、潘郑王美曰,江南本无罪,但朕欲大一统,容他不得。卿等勿妄杀人。彬美兵临其国,城久不下,乃奏曰,兵久无功,不杀无以立威。太祖览之,怒批其奏曰,朕甯不得江南,不可妄杀。诏至,城已破。计城破日乃批状时也,天人之相感如此。
南唐胡则守江南,坚壁不下。曹翰攻之急。忽有旋风吹片纸坠城中,上书一绝句云,由来秉节世无双,独守孤城死不降。何似知机早回首,免叫流血满长江。後城陷屠杀殆尽,谓之洗城。
宋太祖一日小宴,顾李煜曰,问卿能诗,可举一篇?煜思久之,乃举咏扇诗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太祖曰,满怀之风,何足尚也。
李煜归宋後,郁郁不乐,见於词语。在赐第七夕命故伎作乐,声闻于外。太宗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倂坐之。遂被祸。龙衮江南录云,李国主、小周后随後主归朝,封郑国夫人,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出必大泣骂後主,後主多婉转避之。又韩玉汝家有李国主归朝後与金陵旧宫人书云,此中日夕以眼泪洗面。
李後主归宋後,每怀故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赏作长短句帘外雨潺潺云云,情思凄婉,不久下世。
徐铉归朝为左散骑常侍迁给事中。太宗一日问玄曾见李煜否,铉对,臣安敢私见之。上曰,卿第见之,但言朕令卿往相见可矣。铉遂径往,望门下马,一老卒守门。铉言愿见太尉。卒言有旨不得与人接,岂可见也!铉云奉旨来见。老卒入报,铉立庭下久之。老卒遂取旧椅子相对。铉遥见,谓卒曰但正衙一椅足矣。顷间,李主纱帽道服而出。铉方拜,而遽下阶引其手以上。铉辞宾主之礼,李王曰,今日岂有此礼?徐引椅少偏,後主相持大笑乃坐,已默不言。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铉既去,有旨召对,询後主何言。铉不敢隐,遂有秦王赐牵机药之事。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又後主在赐第,因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之句,并坐之,遂被祸云。
南唐後主薨,太宗召侍臣撰碑。时有与徐铉争名者,欲中伤之,因言知吴王事迹莫若徐铉,太宗诏铉为之。铉遽请对泣曰,臣旧事李煜,陛下容臣存故主之义,乃敢奉诏。太宗许之。铉为碑文,但推言历数已尽,天命有归,有云东邻构祸,南箕扇疑。投杼致慈亲之惑,乞火无里媪之谈。始劳固垒之师,终後涂山之会。太宗览读叹赏,每对宰臣称铉忠义。
李後主葬北邙。故吏张佖後官河南,每清明亲拜其墓,哭之甚哀。李氏子孙陵替,佖常分俸赡给焉。
李芳仪,江南国主李璟女也。纳土後在京师,初嫁供奉官孙氏,为武疆都监。为辽中圣宗所获,封为芳仪,生一公主。赵至中虞部自北虏归宋,赏仕辽为翰林学士,修国史,着虏廷杂记,载其事。时晁补之为北都教官,览其书而悲之,与颜复长道作芳仪曲。江州庐山真风观,李主有国日施财修之,刊姓名於石,有太甯公主永嘉公主,皆李景女,不知芳仪者孰是也?
先舒按:李景即元宗,璟初名。马令陆游两南唐书俱云初名景通,陈彭年江南别录乃云初名景。此事见游《避暑漫抄》,及据别录与己书矛盾,其亦失考之故耶。中载芳仪曲调颇芜冗,今记删之。
宋伐江南时,大将获李後主宠姬。夜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灯,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阁,每至夜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
李後主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宫人乔氏。乔氏後入宋太宗禁中,闻後主薨,自内庭出经舍相国寺西塔资荐。且自书於後云,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院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云云。後江南僧持归故国,置天禧寺塔相轮中。寺後火相轮自火中堕落,而经不损,为金陵守王君玉得之。君玉卒,子孙不能保,归宁凤子仪家。乔氏书在经後字极整洁而词甚凄惋,所记止此。徐锴集南唐制诰,有宫人乔氏出家诰,岂斯人也?
徐常侍铉自江南归朝,历右散骑常侍,贬靖难军行军司马,而卒於邠州。铉无子,其第锴有後,居金陵摄山前,开茶肆,号徐十郎。有铉、锴告勅,备存甚多。客尝过求观之,有自江南入宋初授官诰云“归明人伪银青光禄大夫、守太子率更令”云云。
李後主尝买一砚山。径长才逾尺,前耸三十六峰,皆大犹手指左右,则引两阜坡陀,而中凿为砚。及江南国破,砚山流转数十家,由米老元章得後,米老之归丹阳也。念将卜宅,久勿就。而苏仲恭学士之弟,雅称好事。有甘露寺下竝江一古基,多群木,盖晋唐人所居。苏有宅焉,米欲得宅,而苏觊得砚。於是王彦昭侍郎兄弟与登北固,共为之和,会苏、米竟相易。後号「海岳庵」者是也。砚山藏苏氏,未几,索入九禁矣。
江南李重光染帛多为天水碧。天水,宋国姓也。是时艺祖方受命,言天水碧者,世谓逼迫之兆已。王师果下建邺。及政和之末复为天水碧,时争袭慕江南,风流有识者甚恶之。未几,犬戎寒盟,亦逼迫之兆也。
世画韩退之,小面而美髯,着纱帽,此乃江南韩熙载耳。尚有当时所画,题志甚明。熙载諡文靖,江南人谓之韩文公,因此遂谬以为退之。退之肥而寡髯。元丰中,以退之从享文宣王庙,郡县所画,皆是熙载,後世不复辩之,遂为熙载矣。
宋陶榖使江南,甚欲假书。韩熙载令馆伴驿中誊六朝书,半年乃毕。谷见秦蒻兰,遂败慎独之戒,作长短句赠之。明日,中主燕谷,谷毅然不可犯。中主持觥立,使秦蒻兰出,歌续断弦之曲侑觞。谷大惭而罢,词名风光好,云: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李煜既降,宋太祖赏因燕煜,顾近臣曰,当不忝作一翰林学士。
南唐张迥苦吟,梦吞五色云,遂精雅道。
韩熙载在江南造轻纱帽,谓为韩君轻格。
江南晚祀,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宫嫔镂金於面,皆淡妆,以此花饼施额上,时号“北苑妆”。
李後主长秋周氏居柔仪殿,有主香宫女,其焚香之器曰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卍字金、凤口罂、玉太古、容华鼎,凡数十种,金玉为之。
徐铉兄弟工翰染,崇饰书具。尝出一月团墨,云价值南金。宜春王从谦喜书劄,学晋二王楷法。用宣城诸葛笔,一枝酬以十金,劲妙甲於当时,从谦号为翘轩宝箒。
韩熙载工翰墨。四方胶煤多不协意,延歙工朱逄烧墨,命其所曰化松堂,墨曰元中子,又目名麝香月,箧而宝之。後熙载殁,俱为诸妓妾携去,无复存矣。
李璟保大七年,召大臣宗室赴内香宴。凡中国外夷所产,以至和合煎饮,佩带粉囊之类九十二种,江南素所无也。
李後主坐碧落宫,召冯延巳论事,至宫门逡巡不敢进。後主使促之,延巳云,有宫娥着青红锦袍,当门而立,故不敢竟进。使随共谛视之,乃八尺琉璃屏画夷光也,盖董源之笔。与孙权弹蝇事绝相类。
词女紫竹爱缀词。一日手後主集,其父问曰,後主词中何处最佳?答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张泌,江南人,字子澄,仕南唐为内史舍人。初与邻女浣衣相善,经年不复睹面,精神凝至,夜必梦之。尝寄诗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逥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情人照落花。
李後主猎,青山一牝狙触网,见後主两泪稽颡,自指其腹。後主悯之,戒虞人守之。是夕生二狙。
伶人王感化少聪慧,未尝执卷而多识故事,发口谐捷,滑稽无穷。会中主引李建勳、严续二相苑中游观,见系牛于株枿上,令感化赋诗。诗有“独向残阳嚼枯草,近来问喘更何人!”之句,盖讥二相也。
中主徙豫章,浔阳遇大风,甚不悦。因命酒独饮,指北岸山问舟子云,皖公山意愈不怿。王感化独前献诗云:“龙舟万里驾长风,汉武浔阳事正同。珍重皖公山色好,影斜不落寿杯中。”中主大悦,以束帛赠之。
先舒按:此事见缃素杂记。又江南野录亦载其事,与此小异:王感化作李家明,中主作嗣主。未审孰是也。
对花焚香有风味,味相和者其臭殊妙。木犀宜龙脑,酴醿宜沉水,兰宜四绝,含笑宜麝,薝卜宜檀,韩熙载着五宜说。
李先主初有禅代之意。忽夜半寺僧撞钟,满城皆惊。诘,旦将斩之。僧云,夜偶得月诗,自喜故耳。因诵云:团团离海峤,渐渐出云衢。此夜一轮满,何处清光无。先主大喜,遂释之。
李先主昪将受禅,欲讽动僚属。雪天大会,出一令,借雪取古人名,仍词理通贯。昪举杯曰:“雪下纷纷,便是白起。”宋齐丘曰:“着屐过街,必须雍齿。”时徐融在座,意欲挫昪等,遽曰:“明朝日出,争奈萧何。”昪大怒,是夜收融投于江。
李後主天性友爱。初即位,遣长弟从善入宋,宋因留质不还。每岁时宴会皆罢,惟作《登高赋》以见意,曰:“原有鴒兮相从飞,嗟哉季兮不来归!”
贾魏公尹京师。日有人来,展刺谒曰,江南国主李煜,相见则清癯道人也。公曰,太师物故,何得及此。曰吾幼探释氏未误,有所见。今为狮子国王,偶思钟山,故来耳。怀中取一诗授公,公读之,随声灰灭。
南唐王建封不识文义,族子有《动植疏》,俾吏录之。中载鸽事,传写譌谬,分一字为三,变而为人日鸟矣,建封信之,每人日开筵,必进此味。
李後主歌,楼上春寒水四面,学士刁衍起奏,陛下未睹其大者、远者尔。人疑其有规讽,讯之,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又作红罗亭子,四面栽红梅花,作艳曲歌之,韩熙载和云,桃李不须夸烂漫,已输了春风一半。时已割淮南与周矣。
江南後主患清暑阁前草生。徐锴令以桂屑布砖缝中,宿草尽死。谓吕氏春秋云,桂枝之下无杂木。盖其味辛螫故也。
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於屈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铉尝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匾之法。凡小篆喜瘦而长,竵匾之法,非老笔不能也。
江南中主时,北苑使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後建业僧巨然祖述源法,皆臻妙理。大体源及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如源画《落照图》,近视无功;远观邨落杳然深远,悉是晚景;远峰之顶,宛然反照之色。此妙处也。
宋齐丘,智谋之士也。自谓江南有精兵三十万,士卒十万,大江当十万,而己当十万。江南初主本徐温养子,僭号迁徐氏於海陵。中主继统,用齐丘谋,徐氏无男女少长皆杀之。後齐丘尝有小儿病,闭阁谢客,中主置燕召之,亦不肯出。有老乐工,且双瞽,作一诗,书于纸鸢,放入齐丘第中讥之:海陵州,宅东有小儿坟数十,至今累累,皆当时所杀徐氏族也。
李後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後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莲花中,回旋有凌云之态。唐镐诗曰,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由是人皆效之,以纤弓为妙。以此知紮脚自五代以来方为之。
南唐李感化善讴歌,声韵悠扬,清振林木。系乐府为歌板色。元宗尝作浣溪纱词二阕,手写赐感化:菡萏香消翠叶残与手卷珠帘是也。後主即位,感化上其词,後主感动,乃优赏之。
李後主词云,三十年来家国,数千里地山河,几曾惯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怆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苏子瞻云,後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固当痛苦九庙而後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
先舒按:此词或是追赋。倘煜是时犹作词,则全无心肝矣。至若挥泪听歌,特词人偶然语。且据煜词,则挥泪本为哭庙,而离歌乃伶人目煜辞庙而自奏耳。奚必果如项籍之饮帐中,□□之别华容耶。
宋师围江南,後主在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栏金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後,望残烟草低迷。後有人见其残槀,点染晦眛,心方危窘,不在书耳。艺祖云,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为吾虏耶。
先舒按:樱桃一阙盖未完之临江仙词也。後有为续之者,然又有人亲见後主焚业书,涂着数字,未尝不完。烟草低迷後云,炉烟闲嫋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苏子由题词後云,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
後主煜三年二日相鬬时人见之。
释妙空名守讷,嗣法於雪峰卯一斋,住嘉佑禅院。江南李氏,三诏不起。
南唐传国三叶,仅历三十七岁而亡。然殁系臣民之思其典章文采,至今可想。先舒按正史而外诸家,纪江南事实多同特。小有抵牾,兹记悉载,凡若干条。然是率尔就编,故不必该偹其径,复者则删之。至江南臣僚北归以後之事,与故国无预者亦所不录。宋元人载,笔辞多冗弱,间亦稍加撙节,不以为僭也。稚黄子又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