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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静居画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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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静居画论

清方薰撰。薰字兰坻,号兰士,浙江石门人。生于乾隆元年(工),卒于嘉庆四年(工)。性高逸狷介,朴野如山僧。诗、书、画并妙,尤王写生。与奚冈齐名,称“方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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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静居画论

亡清]方薰

古者图史以彰治乱,名德并耀丹青。后之绘事虽不逮古,然昔人所谓贤哲寄兴,殆非市人小夫所能辨。故公寿多文晓画,摩诘前身画师;元润悟于六书,僧繇参乎笔阵;戴逵写南都一赋,范宣叹为有益,大年少腹笥数卷,山谷笑彼无文。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洵诗文书画相为表里焉。明其理者,谢赫之六法,王维之画诀;广其道者,张彦远之画论,郭若熙之画训,刘道醇之六要六长。其馀作一家言而传述者,更仆莫数。仆少解斯技,阅前修之手迹,味诸家之绪论,颇得旨趣。窃为削繁就简,不自诩陋,别缀琐语,使览者了然耳。

自来论画,每多修辞而少达意盖昔人所谓至道不烦,难以言传,只须平实讲解,庶几发明。若支离屈曲言之,徒艳其辞而讳其本意。此又不独书画,他技亦然。

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写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此谓六法。须解得气韵生动绕乎五者之间,原是一法。

昔人谓气韵生动是天分,然思有利钝,觉有后先,未可概论之也。如委心古人名迹,学之而无外慕,则旦必有悟,悟后与生知者同证善果。

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

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杜老云:元气淋漓幛犹湿。是即气韵生动。

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匙知。所以六要中又有气韵兼力也。人见墨汁淹渍,辄呼气韵,何异刘实在石家如厕,便谓走入内室。

荆浩曰;吴生有笔无墨,项容有墨无笔。或曰:石分三面,此即是笔,亦是墨。仆谓匠心渲染,用墨太工,虽得三面之石,非雅人能事,子久所谓甜邪熟赖是也。笔墨间犹须辨得雅俗。

客有问曰:书画何以至神妙仆日: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此无他,熟而已矣。或曰:有书须熟外生,画须熟外熟,又有作熟还生之论,如何仆日:此恐熟入俗耳。然入于俗而不自知者,其人见本庸下,何足与言书画。仆所谓熟字,乃张伯英草书精熟池水尽墨,杜少陵熟精文选理之熟字。

古人去我,手迹犹存,当想其未画时如何胸次寥廓,欲画时如何解衣磅礴,既画时如何经营惨淡,如何纵横挥洒,如何泼墨设色,必使神会心谋,捉笔时荆、关、董、巨如在上下左右。

董迪曰:世不见古人笔画,谓后世所作,便尽古人妙

处。古今无异道,惟造于绝诣者得之。此是棒喝。

凡遇古人手迹,不可忽略看过。纵入眼未见佳,宜玩味之。朱子曰:书读多遍,其义自见。读画亦然。

画有初视平淡,久视神明者,为上乘。有入眼似佳,转视转无意者。吴生观僧繇画,谛视之再,乃三宿不去。庸眼应莫辨。

甜熟不是自然,佻巧不是工致,卤莽不是苍老,拙恶不是高古,丑怪不是神奇。

皴法之有繁简也,浓淡也,湿笔燥笔也,各宜合度。如皴繁笔宜检静,皴浓笔宜分明,皴简笔宜沈着,皴湿笔宜爽朗,皴燥笔宜润泽。即无墨求染也。

读老杜入峡诸诗,苍凉幽迴,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昔人谓摩诘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方之杜陵,未免一丘一壑耳。

东坡曰:看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晁以道云:画写物外形,要于形不改。又为坡老作一转语。

陆探微见大令联绵书,悟其意作一笔画。宗少文亦善为之。仆见黄鹤山人山水树石房屋,一笔为之,如飞白书,气势贯串,有疏秀萧远之致。未识宗、陆之笔复作何等观。

欧阳子曰: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简远之心难形。仆谓世俗之画,贵形似而贱神明也久矣,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

作一画,墨之浓淡焦湿无不备,笔之正反虚实、旁见侧出无不到,而却是随手拈来者,便是工夫到境。

皴法如荷叶、乱柴、乱麻、卷云、雨点、解索、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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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带、鬼面、大小劈斧、大小米等皴,皆本麻皮皴一法化出。所以人手必自麻皮皴始。赵松雪、王叔明又作勾勒一法,虚中取实,以势为之者,本唐人青绿来。后陈道复之不耐皴,即此意也。今人多不会。

皴法妙在一图有虚有实,有笔踪稠叠处,有取势虚引处,意到笔不到处,具有本领。

始人手须专宗一家,得之心而应之手,然后泛滥诸家,以资我用。不可随见随学,至有爱博不专之病。

画法无一定,无难易,无多寡。嘉陵山水,李思训期月而成,吴道子一夕而就,同臻其妙,不以难易别也。荆、关笔墨稠密,倪、米疏落,为图各极其致,不在多寡论也。画法之妙无穷,各有会而造其境。至谓笔之起倒、先后、顺逆为定法,亦不然也。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有应用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馀意。

画树之疏密、远近、多寡,法无他,于形势位置相宜而已。必谓一树之势当如何,两树之势当如何,十树五树当如何,此说亦非定论,是死法,不足学也。譬夫一图之树势固妙,已而为第二图亦如之,可乎至十图百图亦如之,理之所必不然也。

画有欲作墨本而竟至刷色,而至刷重色,盖其间势有所不得不然耳。沈灏尝语人曰:操笔时不可作水墨刷色想。正可为知者道也。仆亦谓作画起首布局,却似博弈,随势生机,随机应变。

凡作画者,多究心笔法,而于章法位置往往忽之。不知古人胸中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故使

人观之不厌也。且笔法用墨,于我习成,章法位置,时须变换,尤非易易。一如作文字,在立意布局新警乃佳,不然缀辞徒工,不过陈言而已。浓灏谓:近日画少邱壑,人皆习得搬前换后法,不其然欤陈善云: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仆日: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叟之谓也。

画备于六法,而六法固未尽其妙也。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取其隐显凹凸之意。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徐就水涤去,想像其馀迹。朱象先作画,以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而图之。此皆欲浑然高古,莫测端倪也。至扬惠、郭熙之塑、画,又在笔墨外求之。

东坡曰: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无一点后发者,看数尺许便倦。今时以画喻马,亦皆知骊黄牝牡耳,神骏故不易得,九方皋、支道林亦难其人。

山谷云:余初未尝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造微入妙。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又日:如虫蚀木,偶尔成文。吾观古人妙处,类多如此。所以轮扁断轮,不能教其子。近世崔白笔几到古人不用心处,世人雷同赏之,恐白未肯耳。不用心之妙,乃极到自然之谓。然不从尺寸绳墨中来,岂能为之哉。

杜少陵云:十日画一石,五日画一水。非谓下笔十日五日而成也,谓作画时意象经营,而至丘壑成于胸中,落墨自然神速。东坡所谓画竹必得成竹于胸中是也。

青绿山水异乎杂色画法。其落墨时,务须气骨爽朗,

施之青绿,方能山容岚气,霭然成活泼之地。宋人青绿多重色,元、明人皆用标青头绿,此唐法也。近来惟圆照、石谷擅斯艺。

画论云;宋人善画,吴人善冶。注:冶,赋色也。后世绘事,则惟吴人雅擅,他方皆习之。鉴家有吴装之称。

古摹画亦如摹书,用宣纸法蜡之备摹写。唐时摹画谓之拓画,一如宋之阁帖有官拓本。此盖或墨或设色,悉本古画为之也。

今人每尚画稿,俗手临摹,一归工致,卒无笔意。往在徐丈蛰夫家,见旧人粉本一束,笔踪乍断乍续,洒落如不了之画,风致可观。王绎谓宣、绍间所藏粉本,多草草不经意,别有自然之妙。信矣。

昔人名画藁,盖以为粉本者,墨藁上加描粉笔,用时扑绢素,依粉痕落墨,故名粉本。今画家多不用此法,惟朽笔为之。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不知是古画法也。

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古者有九朽一罢之说,盖用土笔为之。土笔以白色净土,淘之澄之,手团作笔头样,用时可逐次改易,故曰九朽。朽定乃以淡墨一描,而将土痕拂去,故日一罢。

山水中点缀屋庐桥亭及舟舆车骑,必须熟习古式,方得雅致。今人动以己意为之,往往未称其制。试取古画物色之,便知。

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至。荆、关、董、巨、顾、陆、张、吴,便为一家眷属。实须三昧在手,方离陈法。

临仿摹拓之高下,虽曰功夫深浅,存乎天分。心颖手

敏,便能挟入古人头目脑髓。如善射者,必主其的茫无见解,只于形迹求之,胶柱鼓瑟,未得其妙也。绘事乃贤哲寄兴,兴到笔随,风趣时在。故拈毫濡素,乐亦在其中矣。以死法拘形迹求者,反是。陈姚最云:摈落筌蹄,方穷至理耳。仆谓自家心手相忘时,才到古人意中。

作画自淡至浓,次第增添,固是常法。然古人画有起手落笔,便随浓随淡,随意为之。有通幅淡笔,而树头坡脚忽作焦墨,觉异样神彩。

古画不易觏,宋、元之迹亦复寥寥。明纪诸贤,去古未远,传模移写,自得真诠。学者当熟究之。所谓虽非老成人,尚有典型也。

吾友朱君仲嘉,夙具精鉴,凡画家之掌故,书画之原委,论之井然;虽极不著名之笔墨,问之无不知其爵里。此尤自来鉴赏家未有如是者。盖仲嘉天分既高,而读书之功亦可一征也。仲嘉为当湖高氏外孙。岁庚辰,余介仲嘉得观高氏名画。有董元溪山高隐双绢合本,左角作老树七株,树形如桧柏,着枝却作小浑点叶,树下沙坡迂曲而达隔岸,石壁俯溪,溪坳界屋,一人凭栏凝望,远色苍茫,山光云气隐见。毫素间笔踪圆稳,墨韵深沉,真有元气淋漓之观。上有金章宗明昌御览巨印。

李营邱群峰霁雪小绢幅,笔极细密。林峦屋宇,皆用焦黑,画笔如屈铁。空处淡墨笼染,积雪凝寒,对之令人起栗。又大幅雪图,笔踪较粗而圆稳,神彩焕发。惜绢素断烂。董思翁题识之。

郭河阳两大幅,酣嬉淋漓,一如作行草书法。皆有董思翁跋语。

志洁行芳者,无贤不肖皆喜之。云林画,江东人家以有无为雅俗,其为人可想矣。

云林、大痴画法,正在平淡中出奇无穷,直使智者息心,力者丧气,非巧思力索所能造。

迂客画可匹陶靖节诗、褚河南字,皆洗空凡想,独运天倪,自然为法,不假造作。是三家者,可为艺林鼎足矣。

昔人谓仲圭大有神气,子久特妙风格,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未洗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仆尝谓读老迂诗画,令人无处着笔墨;觉矜才使气一辈未免有惭色。

茶乡居士谓:于六法中求云林,非深于画者。语故佳,然恐后之间途者,又不知云林模关范董,煞从力行苦心得来,具此自在面目。

云林乐圃林居图一册,计六幅,有疏有密,不一格法,墨气笔纵,超妙绝伦,盖自是君身有仙骨者也。其自题后云:余来城郭,而暑气甚炽,偶憩甘白先生之乐圃林居,不觉数日。相与荫茂树,临清池,观羲文之象爻,弹有虞之南风,遂以永日,忽已淹留久。间成此诗小册,呈甘白以寓笑乐耳。观此册者,乃知云林八面变化。守一树一石为倪法者,尚在门外。

操一艺以至神明者,必先抱卓绝一世之见。如韩子之文,在特立独行,自出手眼,卒为不朽之业。惟其当时不以毁誉计、不以荣辱念故也。梅花庵主书画靳志于古,不为习尚所移。与盛子昭同里闸。子昭远近著闻,求笔墨者踵接,仲圭之门雀罗无问。妻孥视其坎壎而语撩之曰:何如调脂杀粉效盛氏乎仲圭莞尔曰:汝曹太俗。后百年吾

名噪艺林,子昭当入市肆。身后士大夫果贤其人’争购其笔墨,一卷可抵饼金;子昭画几至废格不行。

梅花和尚,墨名而儒行者也。居吾乡之武塘,萧然寰堵,饱则读书,饥则卖卜。画石室之竹,饮梅花之泉’一切富贵利达,屏而去之,与山水鱼鸟相狎。宜其书若画无一点烟火气也。

一峰老人,纯以北苑为宗,而能化身立法。其画气清而质实,骨苍而神腴,淡而弥旨者也。尝游虞山而悟笔法’遂家焉。日携壶酒坐湖桥,观兹山之云霞吐纳,晴雨晦明’春荣而秋瘁,极山水之变态,蕴于毫末而出之楮素。

痴翁早岁即与羽人道士游,其修养有素,性本霞举,故其笔墨非尘世俗工可能跛及。

井西老人设色与墨气融洽为一,渲染烘托,妙夺化。工。画山石往往钩勒楞廓,而不施皴擦,气韵深沉浑穆’莫测其法。

人谓道人行吟,每见老树奇石,即囊笔就貌其状,以为粉本。然观其平生所画,率多平正,无所谓虎倒龙颠之木,鬼蹲兽搏之岩,何也或者平时采取,以资胸臆’化乎手腕间;若沾沾形迹求之,岂道人所为哉!

子久遗世后,有遇其吹笛出秦关而去。盖此老本属列仙,故其笔墨之功亦具九转之妙,定可与黄庭内外篇同玩味耳。

黄鹤山人为松雪翁外甥,书画之妙,有渊源矣。早岁所作,精工点染,篆隶真行,俱臻法度,可谓酷似其舅。晚能一变蹊径,以北苑作胚胎,淋漓毫楮,雄浑苍凉’自成一家法,便能驰骋诸老间,遂分吴兴一席。

海内操笔家不少天资颖悟者,惜乎乞灵时彦,经营模拟,至耄不倦,于古人神妙之境忽焉不问,良可叹也。仆见王蒙画,独多观其先后用意,始在求合于时,既欲力避其习,每变而异之,故鸥波亦不得不放其出一头地。

王叔明纸本中幅笔极老致,右角起手画鼠足点树两株,中间一仰枝松,疏落荒率,若不经意。隔水两峰,以破网皴之,意仿巨然也。掩其款书,几无物色。自题行书:黄鹤山中樵者王蒙画于京师龙河方丈。左方董思翁跋曰:余见山樵画多矣,无不规摹古人,遂足掩抑古人者,云林所谓五百年来无此君,不虚也。然诸格中以仿董、巨为最。此幅仿巨然,又叔明平生第一得意笔。得此,诸叔明画可废矣。

昔人谓顾恺之画人物,笔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细视六法兼备。然则士入画矣。独董思翁以为虎头画但可悬之酒肆而已,岂别有见邪

吴生笔法得之裴将军舞剑,宜其雄骛今古矣。始作细笔,晚为衣纹,皆如兰叶,疏密随意,拂拂生动。其设色多让墨痕染之,轻青淡绛,自成极格。余见禹尚基模拓内府所藏天王佛像诸本,犹足想像。禹模古为当代高手,江村学士家多其六朝唐宋名画模本,虽谓依样胡卢,而能不爽毫发,亦可为下真迹一等矣。

画云不得似水,画水不得似云。此人手工程,不可忽之也。如心手熟习后,自然随意生机,无不似矣。

画云人皆知烘熳为之,勾勒为之,粉渲为之而已古人有不著笔处,如见空蒙瑗覦、蓬勃无际之为妙也。张彦远以谓画云多未得臻妙,若能沾湿绢素,点缀轻粉,从口

吹之,谓之吹云。又陈惟寅与王蒙斟酌画岱宗密雪图,其雪处以粉笔夹小竹弓弹之,得飞舞之态。仆曾以意为之,颇有别致。

今人水墨画谓之白描,古人谓之白画。如袁茜有白画天女、东晋高僧像,展子虔白画王世充像,宗少文白画孔门弟子像。

米老画双绢合本,五尺高,二尺馀阔,幅右边起手浑点丛树,自淡增浓,墨气爽朗。隔坡树浓淡间之。山腰一带,墨气浑沦,层峦束云,高屋倚壁,沙堤水口,逶迤环匝。以赭抹山棱,合绿衬树及点皴处。额上思陵行书: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朱文御书瓢印。傍有米芾之印、元章印。其賻首为董思翁行书。云起楼图。左边跋语曰;元章为画学博士时所进御,元章状所谓珍图名画,须取裁圣鉴者也。后有朱象先印。此吾乡司承,好古具眼人。米画以此图为甲观。又纸本小幅,友人张君苞堂所藏者。幅首大行书:芾岷江还,舟次海应寺,国详老友过谈,舟问无事,且索其画,遂率尔草笔为之,不在工拙论也。三十六字,墨气浦郁,即其画之老笔破墨,锋锷四出,实是其书法溢而为画者也。

顾凯之有三绝,蔡中郎已有文、字、画三美之称。后人但知艳羡郑广文耳。古画佛像不设粉面,画仕女用粉染其阳位眶鼻颧颔等处,以朱染其阴位,故望之神彩突兀。

僧贯休写应尊像,人谓其不藉旧法,自成其派。杭州圣因寺所藏十六帧。吾里徐丈蛰夫家藏有一卷,云是世无第二,不轻示人。乙亥元日,过其所居吹绿舫,焚香顶礼,始一展对。盖以渴笔写须眉鼻孔,皴擦若画石法。其状貌

奇古,或隆准大鼻,或长颈高结,或瞿瘠若骷髅,或臃肿若瘿瘵,或狰狞若兽,或丑陋若鬼,或形同木石,或心似死灰,或衣木叶,或衲水田,蹲岩踞树,吞针吐火,种种尽态极致,要非意所到。相传休公见之梦寐者,自应别开生面。

衣褶纹,如吴生之兰叶纹,卫洽之颤笔,周防之铁线,李龙眠之游丝,各极其长,而笔法转折、疏密、虚实之妙一也。画鉴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可想见其生动之致矣。

衣褶纹法,犹夫画石之转折重叠分皴也,贵乎自然。若多笔不觉其繁,少笔不觉其简,得之矣。夫皴石之妙,在似乱不乱为极。则衣褶之法,尤当悟及此。曾见海昌陈医家陆探微天王像,衣褶如草篆文,一袖转折,起伏七八笔,细看竟是一笔出之者,气势不断。后世无此手笔也。

写意人物起于宋石恪,头面手足衣纹,捉笔随手成之。又武岳作武帝朝元人物仙仗,背项相倚,大抵如作狂草法。

李龙眠阿罗汉卷,绢如生布,画衣褶虚行实接,断续多法。又莲社图,约二寸馀人物,笔甚草草,若随手所写者。

唐张萱汉宮图,笔极工细绵密。台殿房廊,曲折满幅,界画精巧,洵若鬼工。图中仕女燃灯熏篝,合乐叠衣歌舞之类,各极其态。衣褶作游丝文,设色明净。此图自来传重。汪氏珊瑚纲、卞氏画考及销夏录,皆载入。画虽雕绘满眼,而无院体习气,是古人高一筹处。

刘松年沉李浮瓜图,笔如屈铁丝,设色厚重,类髹漆

然。林阴水屋,幽人坐对,童子剖瓜而饯一段,意趣能移人情。

宋秘监何澄画渊明归去来辞,笔致古老,衣作粗铁线纹,信笔出之,有风起水涌之趣。陶公小影不一态,大都须眉洒落,有自得之意,自不为五斗米折腰汉。

李希古牧羊樵子,初看极似戴文进,细观笔意深刻,文进不能也。树石沙水皆行笔顿折,古劲苍老,惟樵人及羝粘五头极工细,皮毛以赭墨粉笔钩作旋螺纹,瑟瑟欲动。又周防玩花仕女,笔致甚拙,似不会六法者,然纯古无俗韵。又唐人花下调莺图,大幅,位置特奇,丹杏、海棠、梨花周匝无罅,花丛仿佛。年三五女郎并坐湖石,其一袖擎鹦鹉,其一手捉红豆调莺,石后立双鬟,作顾盼之态。衣皆长领窄袖,唐时妆束也。设色重而古艳动人。又赵松雪倦绣图,仕女作欠伸状,丰容盛鬍,全法周防。衣描游丝纹,胡石辛夷点景,饶有古意,上多题句。惜绢素已将败裂矣。以上皆高詹事家藏。

凡画人物,画貌须有出尘之格,宁朴野而不得有庸俗状,宁寒乞而毋使有市井相。眉目鼻孔,落笔宜虚实顿挫之。实如针划刀勒,虚如云影水痕,乃佳。杜柽居、周东村、仇实父画人物,皆能熟究古法。唐、沈手笔虽妙,要非行家本色。夫行家之作,虽极草率,尺寸合度,学者易为模范也。仇氏妙有师承,精工独绝。平生虽不能文,而画有士人气,即款书不多,或隶或真,皆入雅俗。

作画或不尚行家意胜,仆谓不以榘罐,不能方园,入手一无把握,成功总属皮毛。必须经营得之,至心灵手敏,自能变化立法。若局迹绳墨,不悟解脱,乃是钝根,无庸

语语。

近代人物如丁南羽、陈章侯、崔青蚓,皆绝类出群手笔。落墨赋色,精意豪发,可为鼎足矣。惟崔、陈有心辟古,惭入险怪,虽极刻剥巧妙,已落散乘小果。不若丁氏,一以平整为法,自是大宗。

胜国首重沈、唐、文、仇四家,视其手迹,实无愧乎前修。石田山水,老笔高怀,包前孕后。第赝迹甚多,未免有李伯华僵枯之叹。若其真迹,虽小景花果,皆力厚思深,非人所及焉。六如原本李、刘、马、夏,而和以天倪,运以书卷之气。故画法北宗者皆多作家面目,独子畏出而北宗有雅格也。衡山书画骚骚乎入松雪之室,然其自具一种清和闲适之趣,以别吴兴之妍丽,亦由此老人品高洁所至。仇以不能文,在三公间少逊一筹,然于绘事博涉精通,六法深诣,用意处可夺龙眠、伯驹之席矣。

曾见仇实父画孤山高士,及移竹、煎茶、卧雪诸图,树石人物皆萧疏简远之笔,置之六如、衡山之间,几莫可辨,何尝专事雕绩!世惟少所见耳。

董思翁不耐作工画,而曰李、赵之画极妙,又有士人气。后世仿得其妙,不能其雅。五百年而有仇实父。王司农麓台平生惟嗜子久浑沦墨法,亦谓仇氏自有沉着痛快处。具此见解,方是真知子久者。

徐文长天资卓绝,书画品诣特高,狂谲处非其本色。陈道复于时自出机轴,亦足以豪。二家墨法有王洽、米芾之风焉。

东坡云;好奇务新,乃诗之病。画岂不然耶构奇出巧、心思独诣者,不过名列小品,不能独当一面,垂法后

世。或谓别立格而想出一头地,尤非也。董思翁于沈、文、唐、仇之后,复以堂堂整整之法,自立门户,至今不名在四子后,可知矣。

董香光画法,亦是前模董、巨,后法倪、黄者耳。能师其意,不逐其迹,墨法之妙,尤为独得。随手拈来,气韵生动。故仆以为学香光而不先悟其用墨之法者,譬犹水路而乘舆也。

平生数见高彦敬画,惟三立幅为最。一为金比部鄂岩吴中携来巨幅,一为汪明府承斋所示,一为鄂岩之叔铁夫先生购得无款书者,上为王廉州题识。大底画法无少异,惟巨幅乃介字点树,其两幅皆浑点耳。巨幅款书至正丙子为子信学士作。三画以汪本为甲,观笔踪严重,用墨峦头树顶,浓于上而淡于下,为独得之法。故望之峰峦插空,林木离立,形势八面生动,笔法有浓淡而无焦枯,一以朴实为主,绝少虚笼轻染之处,与后人模仿者不类。

房山画法出自米氏,其所不及者,处处用意米氏,笔下便有掉臂游行之妙。然二米后,笔力宏肆实无出彦敬右者,故鸥波亭主为之心折焉。

昔传祝京兆能画名,江村学士家旧有青梅图,未之见,今见汪氏所藏京兆模北苑长卷,笔酣墨畅,六法森严,定可与沈、唐并驾。画后自题,犹以为门外不敢问世之意。题为两段,前作精楷,后为行书,皆入晋唐风格。自谓此卷起倒凡三,越岁而成,真希世之迹矣

唐子畏寒林高士,纸本巨幅,绝似营邱、华源法。写枯树五株,高二尺许,大可如股,用干笔湿笔层层皴擦出之,槎丫老干,墨气郁苍。树下一人,唐巾深衣,神姿闲

淡。坡陀之外,不作一物,有穴寥空阔之致。此图魄力,虽石田不能过。仆所见子畏画,当以此为第一。

今入画蔬果虫鱼,随手点簇者,谓之写意;细笔勾染者,谓之写生。以为意乃随意为之,生乃像生而肖物者,率不知古人立法命名之义焉。写意、写生,即写是物之生意也。工细之笔,只貌其形;写意之法,盖遗形而取神耳。曹不兴点墨类蝇,果翅足不爽乎盖亦意而已矣。

写生家往往宗尚黄筌、徐熙、赵昌三家。刘道醇尝曰:筌神而不妙,昌妙而不神;神妙俱完,惟熙耳。盖神乃工之极致,妙为法之机趣,然不神而至妙,未之有也。王元美谓陈道复妙而不真,陆叔平真而不妙,亦此意也。

凡写花朵,须大小为辦。大小为辦,则花朵之偏侧俯仰之态出矣。世之写花,不论梨梅桃杏,一匀五辦,乃是一面花,欲其生动,不亦难乎!

张守忠饼桃一枝,用粉笔入脂,大小点辦,四五一簇,赭墨发枝,自右角斜拂而上,旁缀小枝,一花二蕊,合绿浅深撇叶,以衬花蕊之间。其馀枝条尺许,更不作一花一叶,勾叶点心,笔极细劲,如针锋转折快利,展对间觉风韵动人。昔人云:堕地之果易工于折枝之果,折枝之果易工于林上之果;郊野之蔬易工于水滨之蔬,水滨之蔬易工于园囿之蔬。仆以谓园圃乃栽种之蔬,无欹侧疏密之势,所以为难工;难者,难于章法位置耳。至于堕地之果,一无枝叶映带,亦何以取势为图哉!其论殆不可解。

写生无变化,一以前人粉本勾落填色,至众手雷同,有何意趣!殊不知前人粉本,亦出自己手。故易元吉常于圃中畜鸟兽,伺其饮啄动止之态而写之。赵昌每晨起,露

下绕栏,谛玩其风枝露叶,调色画之。陶云湖闻某氏池上丁香盛开,载笔就花图之,并有逼真之妙。故昔人有云:师古人不若师造化。写意花卉,设色难于水墨。虽行家作水墨本,妙者居多,设色佳者,十不得二三。

画花卉设色,当参之用墨之法,浓淡运化,以意出之’方入雅格。唐宋多院体,皆工笔设色而少墨本。元明之间’遂多写意,而水墨之法妙矣。然写意而设色者,尤难能。

白石翁蔬果,得元人之法,墨气浑沦,自是有明独步。陈道复笔致潇洒,浑厚少逊。青藤笔力有馀,未免有放逸处。然是三家者出,而馀子落落矣。

花鸟草虫蔬果,古人愈工愈妙,今人一涉工致’便尔俗气。盖古人工致之中仍究笔意,今人无有焉。故作工笔要入古法为尚。

本朝恽正叔,天趣超逸,写生设色,有元人疏落之致。世人多爱其重色工细之笔,亦非真知正叔者。

写生家不用墨笔,惟以彩色渲染者,谓是徐熙没骨法。然据宣和谱云:画花者往往以色晕淡而成,独熙落墨以写其枝叶蕊萼,然后传色,故骨气风神为古今之绝笔云云。由此观之,没乃墨之讹耳。或以谓熙子崇嗣画芍药名没骨花,究不知其本意也。

郭若虚曰,徐、黄二家写生之法不同。黄氏父子始并事蜀为待诏,后复官于宋,皆写禁御之珍禽异卉’工丽并征。徐氏分处江南,高尚放达,游艺江湖,汀花水鸟’蔬甲药苗,但以生趣为尚。古云:黄家富贵,徐家野逸。有自矣。

东坡云:世人多以墨画山水竹石人物,而未有以墨画

花者。汴人尹白能之。墨花其始于宋乎

书画无论工拙,文士操笔便得兴会,所谓游戏皆有三昧也兰陵胡世将家收东坡居士画蟹,琐屑毛介,曲隈芒缕,无不备具。又作应身弥勒像,以寄少游;又曾蔗滓画石。米老尝谓伯时法吴生,神彩不高,余乃取顾凯之高格,不使一笔入吴生。又与伯时论分布次第,作子敬书练裙图,复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可知天趣高妙者,无所不可。庸俗辈虽专工画道,等无谓耳。

赵子固水仙一卷,自首至尾,花三四十颗,行笔细劲,如屈铁丝,俯仰向背粉披不一态,花头叶棱以墨渲染,反正如镂冰琢玉,迥非凡笔可比。花根作细草,笔如针锋,长约三四寸,尤他人所不能也。又高氏所藏墨兰,兰叶一笔画,皆侧起正收,一似水仙叶。花作飞白,亦不类常法。隔水有吴匏葺题。

墨竹一派,文石室传之东坡居士,坡死不得其传。后三百年,子昂、息斋私淑文、苏,复衍其法。梅道人继之,至友石王氏、仲昭夏氏、文休归氏、孔孙鲁氏、竹堂王氏,皆石室之的嗣,墨君之正派也。

写竹之法,无论工拙,须一扫钉头鼠尾点跃琐屑之病,务使节节叶叶交加爽朗,其肥瘠所不计也。

已丑客娄江,友人金怀璞家见老坡竹石。石根大小两竿,仰枝垂叶,笔势雄健,墨气深厚,如其书法,所谓沉着痛快也。其上赵吴兴、仇山村诸公题句。高氏梅花道人墨竹卷,宋纸,极坚韧。画作四段,每段竹不多,而精神奕奕,溢于笔墨外。全以题语位置画境,字势似十七日帖,放逸处类素师,尤妙也。所见道入画竹,此为翘楚。

朱君仲嘉藏壽管仲姬墨竹一卷,皆风竹也。笔力颇挺劲,款书几行字,复遒媚。董思翁云:仲姬书画笔势如公孙氏剑器,突过吴兴,不类闺阁本色。非过誉也。

东坡试院时,兴到,以朱笔画竹,随造自成妙理。或谓竹色非朱,则竹色亦非墨可代,后世士人遂以为法。使此君谱中昔多墨绶,今有衣绯矣。

吴门毛君仲逵出王叔明墨竹,纸质如牛皮,墨光腴泽。竹三竿,叶一匀作介字,别具风趣。款篆凌云高节’行书黄鹤山樵叟画,有元人王元文、金方泉、张行素诗。又赵善长画过墙竹,一枝数叶,笔力锖利,墨积楮阜起如漆。上有竹泉、沈石田诗。此画曾载六砚斋笔记。

徐幼文竹石小帧,皆渴笔为之,亦画竹之别调也。上自题云:欲暝投僧舍,风将雨忽来。愁肠与诗思,多被竹声催。高启题后云:启与幼文晚过南禅寺,佺上人留宿。风雨骤至,竹声摇曳,深感于怀。而幼文写竹赋诗’启不能无言,故诗以识之。风雨南禅寺,那堪闻竹声。灯前同酒客,俱有感怀情。

仲逵所示不独山樵墨竹,尚有设色山水,及易元吉猴猫诸图,乃北平孙退谷旧物,仲逵从维扬马氏得之。易元吉卷画极细致,设色妍丽,盖院体也。上有宋佑陵题易元吉猴猫图六字,有玺印。后松雪题识云:二狸奴方雏,一为孙供奉携挟,一为怖畏之态。画手能状物之情如是。上有佑陵旧题:藏者其珍袭之。子昂书法之妙,不减李北海,孙氏跋后亦以吴兴题字为重云。

吾乡墨林项氏,不独精于鉴古,书画皆刻意入古。高氏有其所模阁本帖全卷,笔意不爽,殆可谓之翻身凤凰。

为王太学写百谷图,为东禅寺僧画梵林图,皴染、色实可登实父之堂,而入六如之室矣。至其竹石墨花,世皆知为绝品。文孙孔彰辈,宜其卓然名世耳。

书画一道,自董思翁开堂说法以来,海内翕然从之。沈、唐、文、祝之流,遂塞至今,无有过而问津者。一二好古之徒,孤行独诣,必至穷老僻处,皆非笑之者。书画至此一大转关,要非人力所能挽也。

吾乡自梅道人后,云东逸史超超然有元人风,书画皆如狮子搏兔,必以全力赴之者。时钱唐戴文进,匠心作手,刻画三代,入刘、李、马、夏之间,几无轩轾。人之论画皆去古法而究时习,无怪其不知也。

钱罄室、陆五湖、王酉室、谢樗仙、张梦晋、陆包山、周少谷、侯夷门,皆羽翼文、沈者。吮毫染素,各有心源,命意生机,了无俗格。文氏后嗣,俱斐然成章,不堕家法。

李长蘅笔力开张,格法子正。陈仲醇亦纯雅无俗。二子可殿画禅一军,所逊者,画禅特有酝酿耳。恽道生边幅尚窘,然亦可驰骛二子之间。其馀如松圆、衣白、穆倩、大风,虽画法匠心为之,学者揣之,久久遂成习气。而风土之别,亦是判然。人知浙、吴两派,不知尚有江西派、闽派、云间派。云间屑吴,然另有其派。大都江西、闽中好奇骋怪,笔霸墨悍,与浙派相似。云间派为破碎凄迷之弊,其地惟董思翁起而一扫时习,老手如雨航、珂雪,犹不免也。

凡燕赵齐楚蜀粤之画士,得入艺林赏鉴者,率习吴派。

倪文正鸿宝笔力雄骜,有青藤、白石之风,细笔亦复超秀。曾见其仿家云林小帧,疏林筱石间作填墨瓦屋,墨

气苍润,别具雅构。

徐俟斋、黄端木之山水,金耿庵、杨补之之梅花,皆由学行孤高所至,濡毫染楮,自无尘垢,拔萃艺林’可冠画史。

竹懒道入画仗其诗而发,其画皆可为摩诘之再生矣。

画之穆倩、松圆、衣白、朗倩、端伯、半千、大风、年少、尺木诸老,不为法缚,不为法脱,教外别传,当为逸品。

款识题画,始自苏、米,至元明人而备。遂以题语位置画境,画由题而妙,盖映带相须者也。题如不称’佳画亦为之减色,此又画后之经营也。

鹤碉先生之一林一壑,幽深无际。玉几山人之疏花瘦树,逸致弥胜。皆自舒胸臆,不着色相者;不第惜墨如金。若世人笔墨,皆妄用之耳。

玉几山入画梅,于逃禅老人外别立一格,发枝屈曲如玉箸篆,而墨韵盎然,发其秃笔,亦奇矣哉。枝繁而着花不多,自得天趣。

画之为法,法不在人。拙而自然,便是巧处。巧失自然,却是拙处。

国朝画法,廉州、石谷为一宗,奉常祖孙为一宗。石谷、廉州范唐模宋,匠心渲染,格无不备。奉常祖孙独于大痴为法,斟酌皴染,以至其深沉浑穆之趣。两宗设教’宇内咸师之,法嗣藩衍,至今不变宗风,可谓盛矣。

烟客、麓台,皆辦香子久,而各有所得。烟客作意追模,一渲一染,皆不妄设,应手之制,实可肖真。麓台少工临摹,壮岁参以己意,悉用干墨重笔皴擦,以博痴翁浑

沦之气象,久久自作主张,别出蹊径。尝语人曰:吾笔端有金刚杵。

麓台、司农画,真得士人气。一种苍苍莽莽,有意无意,莫测其笔纵起倒者,是此老过人处。

廉州画,苍笔破墨,时无敌手,细腻之制,非其合作。石谷画法工力浸深,当于大处见其本领。寸绣尺幅,时人尚能与之争胜,横披大幅,以寻丈许者,石谷挥洒自如,六法周密,他手皆避舍矣。

瓜田张征君尝云:当时人有举石谷画问麓台,答曰:太熟。复举二赡画问之,答曰:太生。仆以谓石谷画法不可生,生则无画;二赡画法不可熟,熟则便恶。海内绘事家不入石谷牢笼,即为麓台械纽,至为款书皆绝肖者。故二家之后非无画士,如出一手耳。独南田恽氏、邵村方氏、狮峰沈氏,皆能自行自止,可谓不因人热者。

学不可不熟,熟不可不化,化而后有自家之面目。

世谓南田画格高于石谷,以其随意点笔,秀色可餐一格而言。然闻南田自谓不及,岂非逊辞哉石谷笔无巨细,一气而成。南田所造小凳特妙,往往而然,知己之力量不能大而为之也。无巨细一气而成者,非学之而强能;即学之而能,亦为石谷所厌矣。故自立一帜以拒之,所谓偏师亦可以取胜焉。

世谓吴渔山画格在石谷上,瓜田征君力辩吴画不及石谷。于仆观之,渔山画虽极精到,终似不能脱石谷藩篱,形迹宛然,人皆不至视也。若渔山果具卓识,不当随人脚根转耳。

南田画其乱头粗服,草草而成,一种笔墨,真与元人

争胜。

蒋南沙写生,精意点缀,而能不落南田之蹊径。董东山山水,墨气深厚,而能摆脱麓台之坯堑。艺苑之豪杰。

钱文敏稼轩写生得士家气,山水清润,标格特高。时黄尊古、王日初、张墨岑、沈凡民,皆力能深诣,非戋戈者所能窥及。

瓜田张征君画师徐白洋,盖石谷派也。晚岁格致俱老,能古文,著国朝画征录。绘事家之法派高下,曲尽其笔,未始非艺林小补也。然朱君仲嘉谓其于时尚多挂漏,欲补录之,惜不永其年而殁。尝闻之仲嘉曰:嗟乎,士之怀奇握异、湮没不彰者多,岂独书画哉!即以画论,山阴冯仙混续图绘宝鉴,论断多不识画理,然国初诸老约略可稽,不可没其功也。弥伽居士画征录,论画颇不爽,而滥收挂漏,皆不免焉。耳目所及,爵里可知,如嘉兴之何蕤,石门之许自宏、徐王熊、鍾寿民、蒋迳、叶子健,海盐之徐令,平湖之高文恪士奇、沈岸登、沈玉山,海宁之陈玛,钱唐之汪焘、康石舟,松江之张文敏得天,虞山之徐姓,宜兴之周复,丹山之吴培,休宁之徐栋,诸家之迹,皆卓然名世者,尚遗之,况地隔千里、僻处蓬牖之士,可胜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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