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谭
清张式撰。式字抱翁,号荔门,又号夫椒山人。江苏无锡人,隐居江阴。生年不洋,卒于道光三十年(工)。工诗古文辞,书法褚遂良。山水学元季诸家,淡远苍秀。
画谭
正清]张式
窃谓诗文书画,其事不一,其理则同。善读书者,不难隅反。顾好古者既不多,肤论者转不少,学者难衷焉。余因归之心源,推之笔阵,揆以古训,正以始基,一出以尔言也,曰画谭,凡三十五则,四千二十字。
凡事之误,多误在乡愿之口,故圣人深恶之。伪君子,儒者之乡愿也;老学究,学者之乡愿也。后人拟撰执笔图,书家之乡愿也;书生据典证画理,画家之乡愿也。盖格形迹,蔽神明,不通似通,最为惑人。苟非好学而敏者,何能辩其惑也。先一语以正之曰:心有主。
士人学画,只要求道古人,不必问道庸史。若画工之流,只要问业唐史,不必求道古人。此士气院习之判也。若曰私淑,不如亲炙,则仍类粤人之铸、秦人之庐矣。韩昌黎谓舜、禹、周、孔道统相传,其相去至千百年,何尝非私淑得来道且以私淑传,矧道之馀事乎]
王右丞曰: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上与尚同,非上下之上。后人误会,竟认水墨为上品,著色为下品矣。右丞谓画以水墨而成,能肇自然之性。黑为阴,白为阳,阴阳交构,自成造化之功。故著色画亦以水墨画定,然后设色。而皮相者遂以水墨、著色分雅俗,殊不知雅俗在笔,笔不雅者,虽著墨无多,亦污人目。笔雅者,金碧丹青,辉映满幅,弥见清妙。或问余日:墨画与著色孰难答曰:余笔蘸墨落纸时,当为青黄赤白之色。及笔蘸色时,又当为墨挥洒之而已。
余十馀岁即喜墨戏,有老生语余曰:子书法绝佳,作画用笔油滑,有妨于书。余心知其非,年幼不敢抗言。迟二年,此老与缪云岩遇,又以斯言告云岩。云岩曰:是松劲,不是油滑。油滑不是用笔。行家画铺或然,若吾侪石棱山脑笔笔领,柳线松针笔笔收。老生讶曰:收何得尖云岩曰:写字撇捺越皆尖,未尝不收也。是之谓用笔。
善学书者,要临古帖,见古迹。学画亦然。士子若游艺扇头小景,即看时行画传,演习连络,再得墨韵翁淡之情,便可寄兴。如欲入门成品,须多临古人真迹,多参古人画说。古人画说,各有精义,古人真迹,其法具在。善学者体味而寻索之,自能升堂入室。但人手不宜杂猎,择一种可领略者临习之,测度其规模,料理其墨采,慎重其笔脚,要接神在空有之间,活活泼泼,一笔是笔,循循有序。用心日久,渐近自然,才知画之妙理乃尔。既悟画理,则诸家之门径可寻,胸中之炉锤可化,心忘意到,出入宋元,犹运之掌。若但局于一家,不能兼通众妙,亦难成立。近日娄江人多祖麓台,如皋、兴化多祖板桥,袭其形体,若将终身。杭人书专学山舟。陈白洲曰:杭州自山舟后无书家。盖讥其囿于习也。
初学临时,忌与古迹离,离则失形;尤忌即,即则失神。不即不离,如射中鹄的,如晶照日火。
落笔起笔,急落急起而不乱,行笔转折脱卸是关捩子,隔瞪及混下均非也。假晓书草体天字、篆文乃字,三曲有三脱卸。若混下去,形如死蚓,精神何以寄托作画下笔,要有凹凸之形,全在转折中得来。转折能知脱卸,行笔之道,思过半矣。
作书贵泯没痕迹,不使笔笔板核在纸上。作画亦然。没笔痕而显笔脚,谓之书画,运笔是也。没笔脚而露笔痕,谓之描画,信笔是也。故画有刻剥精工,命为专门,终难免郭若虚所谓虽号画而非画者。书画盘礴点染,有神明不测之妙,即赵吴兴询钱玉潭之士夫画也。绝去画师习气,方有士气。扬子云:书,心画也。此气即吾人之心画,画之贵贵此。
言,身之文;画,心之文也。学画当先修身,身修则心气和平,能应万物。未有心不和平而能书画者。读书以养性,书画以养心,不读书而能臻绝品者,未之见也。
学画又当先学书,未有不能书字而能书画者昔人云:当以草隶奇字法为之,故曰书画。今试以古人真迹,拈笔脚细审之,其出笔行笔,沉著痛快,无迹可寻,与书法用笔何异若不谙此窍,虽日师古人,越工越远,犹临帖之刻画痕棱,而不求用笔,依样葫芦,终无益于书道。质为神之母,笔脚,质也。今人见名画,漫称丘壑神韵之胜,即分解其妙处,无非高不可攀,使学者兴望洋之叹,亦厄才之一弊也。若抉其源,星宿海断是笔脚。
书追晋、唐,书之正法。山似画沙,树如屈铁,画之
上品。否者纵令成就,不过逞巧弄笔,因媚俗以传耳。悟得笔在提运,才透得过此关。腕掌覆平,肩肘纯畅,运笔之体也。提转收束,不偏不倚,运笔之用也。要皆条目,非纲领,纲领在直管提锋,能力透笔尖耳。如印印涂,如锥画沙。提笔之形神,古人以此八字尽之。提笔方能破信笔,故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人知信笔有把握,而不知提笔更有把握。信笔用偏力,提笔得全劲也。余学书二十年,始悟提笔运腕之法,然后知米南宫为陈寺丞悬腕作蝇头楷,不是故意矜张。
用笔有三等:悬腕运笔,锺、王及米、董皆然,此一等也。侧腕捉笔,好古自用,终成外道,又一等也。曲腕摇笔,世俗通行,又一等也。
画之用笔,先要领会得工拙二字。何谓拙曰不理笔情,曰不得劲,曰滞,曰了,曰捉,曰乱,曰复,曰颟顸,曰直注,曰著迹,曰做作。何谓工日落笔得势,曰转折不混,曰向背合度,曰粗细相和,日圆不直强,曰侧不匾塌,曰率不野,曰熟不甜,曰沉著,曰虚和,曰巧妙,曰浑成,日心静神怡。心静神怡,与笔何有却是用笔之第一关口。
笔法既领会,墨法尤当深究。画家用墨,最吃紧事。墨法在用水,以墨为形,以水为气,气行形乃活矣。古人水墨并称,实有至理。
用墨以盆中墨水为主,砚上浓墨为副。
盆中墨水,要奢笔饮。墨有宜贪,有宜吝。吐墨惜如金,施墨弃如泼。轻重浅深隐显之,则五采毕现矣。曰五采,阴阳起伏是也。其运用变化,正如五行之生克。
画山水以气韵生动为主,才能使笔墨。未下笔时,全幅局势先罗胸中,然后从树起。树先从中心分干发枝处下笔,次及干及枝,次及根及叶,疏密向背,曲折参差,而文从理顺。树之大概如此。次坡石山岚轮廓,次桥杓宇舍人物及远树,次山石布皴,次渲染设色,次点苔。反覆渐进,衬浅提深,气色墨晕,随在寓焉。一幅之大概如此。虽各体画法不同,总之以主为先。所谓宜于大处落墨,勿于碎处积起。或从局面约略措置,或用炭条朽笔先规形势,或分三截,一层一层画入,或深淡交加叠润,或落笔不再加笔。说者不能凿空,学者亦不可凿空。详审古人墨迹,自有分晓。断不可依俗手为入门路径。先入者为主,既入退出最难。全幅局势,先罗胸中者,下笔时是笔笔生出,不是笔笔装去,至结底一笔,亦便是第一笔,古所称一笔画也。气韵虽曰天禀,非学力不能全其天。老杜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得破古人墨迹,则触处透空,自然生动。使笔墨者,借笔墨以寄吾神耳。
展纸下笔,理会章法为一大事。布置经营,如著棋下子。格格可下子,格格不可乱下子;纸素上处处可落墨,处处不可乱落墨。棋有棋路,画有画理。一著失当,势即败矣。一幅画,凡中截下截上截,无一定之势,却有一定之理。巉山树木与浅燸者不同,地势使然也。三尺纸画一尺画,馀纸虽无画,却有画在。如将三尺纸折就一尺画之,拽直审视,则此外皆馀纸,不在画内。纵使应笔再画,即分合如宜、关锁合法,气机必不完固。气机完固,经营章法之枢矣。
烟云渲染,为画中流行之气,故曰空白非空纸,空白
即画也。古人一树一石、皆得烟云之致。近日貌袭倪、黄者,视烟云为了手事。吾愿学者挽之,使画道一变。笔墨位置,不外通气有神,互用虚实,经营详略是也。笔有舌,墨有眼,呼吸照应,有略此而通彼者。有实此而通彼者,画此处,眼光只在此处,何异堆假山之工匠要之书画之理,玄玄妙妙,纯是化机。从一笔贯到千笔万笔,无非相生相让,活现出一个特地境界来。
唐子畏以郭恕先笔意画灵岩积雪图,绝似灵岩,虽妇人小于识灵岩者,见而呼为灵岩也。董思白用黄一峰笔意画毗山读书图,绝不似毗山,不特山体不类,即居房水口亦毫不干涉。然二图各臻其妙。使二图笔意倒用,则失山水家之体度矣。
画人物自顾、陆、张、吴以来,代有传家。虎头意在笔先,道子神生画外。虎头用笔如丝,循环超忽。道子用笔如葷菜条,变化纵横。后如赵子昂,祖虎头铁线纹也;李伯时,祖道子兰叶纹也。顾、吴二派,至今讲笔法者不能出其范围,正如山水家之南北二宗。
人物衣褶,要柔中生刚,毫厘分寸,须见笔力。有重大而条畅者,有精洁而缜密者,凡十八法。其略曰;高古琴弦纹、游丝纹、铁线纹、颤笔水纹、撅头钉纹、尖笔细长撇捺折芦纹、兰叶纹、竹叶纹、枯柴纹、蚯蚓纹、行云流水纹、钉头鼠尾纹。总要顺适紧峭,以状高深倾斜、转折飘举之势。白描贵洁净匀细,不滞不纤。水墨贵苍古雄伟、沉著清真。学画者先求笔法清真匀细,犹学书之先楷篆而后行草也
下笔先后在取顺取势。人则先面,面则先鼻,先面后
手足,先肩后臂,先衣后裳。譬彼写花卉,亦叶因花附。总之有主而后有宾,先后之法,不外是矣。
吴生作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自足先,即取顺取势之意。
人物有行立坐卧四势,古怪秀雅四种。下笔时要先得其气象。气象既得,神采自真。不则何异优孟衣冠。
人之难画者手足。手之执持,足之行立,一乖于法,体且僵矣。手大可掩半面,足履长过手半,肩无三面阔,身体纵三横五,屈伸结构能于手足安顿,脉络自然通畅。
四体妍媸,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此为写真言之,其实凡画人物皆然。人之一身,英爽俱发于两目,下笔稍不合法,便无精采。画目宜方,方则风雅耐观。点睛先要写其圆圈,然后以淡墨实之,才有神气。须发毛根出肉,疏密相间,不可排列整齐。画鼻宜高耸丰隆则近古。身之长短,以面为主,立七坐五蹲三。
人物傅采,轻色与用墨水同。或染著,或借衬,或实填重色,亦须薄著,然后逐遍匀加。惟粉色不宜叠著,著色时亦有次第,重者为后。生纸色上罩矾水,再著不沁,验矾入水,得味足矣。凡色切忌涂,薄施为妙。花卉色重者黑轻,墨重者色轻,亦有色重墨重者,纯色没骨者,纯墨写意者,各随体裁。神寓约略浓淡之际,韵生纸墨相发之间,无若翦彩者,则善矣。山水著色,亦在用水。水泽要经营,色黼要惨澹。错采而成片段,不伤气而色厚,错采则不平,成片段则不碎。
重色粉色,用胶要当。夏如漆,冬如水,此大略也。著色后罩矾水,胶性滑,矾性涩,则并结,过分则脆裂。
冬月不矾亦可,胶重黏滞,胶轻易脱,胶宿败色。生纸烘染,墨水中略入胶,便和得开。烘即洪云托月之烘,非用火也。生纸水沸,用副纸覆抑即止。
烘染晕痕,以清水笔双管相调,不可使笔头相撞。其法一管竖用,一管横匿入虎口及中指、无名指之间,相调俱如是调法。将指皆伸,则竖笔亦横,大指、食指紧夹竖笔及虎口横笔,小指、名指向掌曲,则横笔头垂出。遂将中指钩进竖笔,顺用中指甲挑出横笔,与食指钳住。松虎口探出。
制色,诸谱所载不甚同,即今专门家虽各擅其法,实不甚相远也。兹言梗概,研求精妙,更有进者。石青、石绿、朱砂,谓之重色,制法同。初置研钵中,搀入清胶水研,研至无声,再冲入沸汤,提作三等色。提用碗三,将色和水倾入一只内掐,碇,即再倾一只,略碇,又再倾一只。第三只碇定,将水弃去,三碗色深淡各异,画家谓之头青、二青、三青,临时入胶水用。花青即靛花制与重色相反,惟取标汁,以多研为妙。青有丸、散二种,散青先用绢包泡,或置铫煎,易水数次,则水无殷色。丸青形如螺,亦如柏子,色绀,先将沸汤泡,易去绀水,总使色净水清为度。青中绀殷既除,然后研,乃入清水少许,研若墨浆,更加入浓胶研,再冲沸汤捐,和解其腻,以浮标试胶。法以笔蘸标水著纸,能和即可,不匀和再入胶脚。既碇,倾面上标水,用煨火收干,脚尽弃去。胭脂用热水沸弃绵,或烈日暴干,或煨火收,入胶少许用。藤黄只消水化。藤黄和花青曰汁绿。花青合胭脂为紫,入粉曰粉紫。赭石产虞山者佳,黄赤之间而无铁色为上,亦须入胶。铅粉,邹
小山花卉谱载粉不可熏。今观小山真迹,粉多霉变。制粉究以恽氏之蒸而后研提者为良。粉画忌与皮衣同藏,硝气能还铅色。
作画便要世人叫好,非固基之道也。世人所见,止于牝牡骊黄耳。世人遇世人画则赏,解人遇解入画则赏。昔人言之矣。第因赏而为学,非真学者也。吴仲圭与盛子昭同时同里,人竞好子昭,而仲圭不务世俗一时之好。陈章侯临周仲朗画,观者曰:已胜蓝本。章侯曰:此所以不逮处也。此在志于道者自主之。
题画须有映带之致。题与画相发,方不为羡文,乃是画中之画,画外之意。
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画之能事尽乎曰:能事不尽此也。从古人人,从造物出。试以古人之学证古人,古人岂斤斤笔墨之间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