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说铜锤李,李大人,原本是辽东人氏,双讳持钧,表字镜轩。因有一身绝好的武艺,惯使两柄熟铜流星锤,所向无敌,因此人给他上个徽号叫作“铜锤李”。年轻时,因老大人在江苏做官,便随任读书,所以,虽则祖居北地,却生长在南方。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背熊腰。论文,下笔千言。说武,百步穿杨。自幼便有大志,不肯以一笔一墨见长。因此老大人就不肯拗他的性儿,便替他援例报捐知县,以成全他仁民利物的志向。这是贤父母因材施教的道理,是天下做老家儿的理当效法。往往人家子弟聪明伶俐,敢作敢为,就是不能埋头伏案做老学究的功课,无奈,这为父母的,偏偏指望他读书,想要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盼个正途出身,却也不能说他不是正经道理。哪知道,正与他儿子的脾气不对,一年耽误一年,反弄得一事无成,青春枉度,到后来要另改旁的主意也来不及了。所以教子弟读书,只要他明白道理,便是真实受用。倘固执成见,妄想发科发甲,却是误人不浅。即如李公的父母,如果不是明白,定规要他念书,巴结正途功名,则功业成就反未可知。
闲言少叙,且说他做州县的公案。这公案从哪里说起?倘平铺直叙,未必处处都有奇闻,案案皆为异事,无非是行香拜庙、拦轿呼冤、枷杖发落及驱逐流娟、捉拿赌博、访察讼师、严办地棍。这些寻常案件处处皆是,年年多有,演说些老生常谈,岂不令看此书的讨厌?今只得将稀奇的案卷,拣那紧要的编出,其余寻常公牍,一切概不登录,也许买此书的不枉费钱文,看此书的不虚耗眼力,乃编书的一片苦心,并非偷工减料。
倘必说道:李公做过某县,为何不编?李公署过某州,因何漏载?某事在前,因何放后?某事在东,为何说西?这实是编书的限于才力。迫于篇幅,尚乞看书诸公包涵,这过节儿不得不预先交代明白。今先说他未做官以前一段奇闻:李公随任的时候,由江苏到浙江公干,禀明堂上,独自出门。皆因李公素性不爱排场,最不喜的是跟班家丁前呼后拥,所以江浙相去数百里之远,竟不要人跟随,为的是阅历程途,操练筋骨,正是有心人的深谋远虑,非少年哥儿怕拘束的可比。因此,家中上人也能放心。不然,宦家公子岂有独自出门的道理?却说李公自从出得家门,手携行李,不坐轿,不骑马,走尽大街,便将行李扛起,将雨伞柄挑在肩上,大踏步望官塘大路行来。饥餐渴饮,不一日到了嘉善地方。这嘉善是个热闹去处,虽非六街三巷,富丽繁华,却也有两条五里长的大街,两边各行店铺收拾得十分齐整。李公一面行路一面看那街上买卖。
不觉迎面横着一条极高大的石桥,桥上有一酒饭面店,上写着“天河馆”三个大字,两边挂着三鲜大面、十锦小碗的招牌。李公走上桥来,望里看去,倒也清幽洁净,便转过身来,踱进店门,到里间靠窗的一座上坐下,将行李放在身边的板凳上,雨伞横在旁边。跑堂的带着笑过来说:“客人用酒?用饭?今天有新鲜的大活鲤鱼,还有新出水的活剥虾仁。要酒,有牛庄高梁,陈陈绍兴,玫瑰佛手露,请客人随便点用。”一面说,一面将一双乌木筷、两碟小菜、一只五彩花酒杯放在桌上。李公正在思想,堂倌又说道:“近来本馆新添鱼翅扒鸭,客人爱吃,也可零拆。”李公说道:“你说这许多,我一概不用。你给我来二两烧酒,一大碗清汤面。”堂倌说:“菜呢?”李公伸手指指桌面上说道:“这两碟小菜就足够我吃的了。”堂倌心知没大意思,将嘴一撇,手拿带巾,回头高声叫道:“烧刀二两,清水面一碗。”少停,酒已烫热,便拿来放在桌上,回身就走。李公也不去理他,一边斟酒慢慢地饮,一边望窗下河边观望。此时正在二月尽,三月初天气,柳绿桃红,风和日暖,河沿上有淘米的,有洗菜的,有净衣服的,尽是妇女,却老少不一。岸上有十几个小孩放风筝,有一个小风筝钩在柳梢上,咋也下不来。一中年妇人替他拿竹竿去挑拨,竹竿短,树株高,又够不着。李公正看得出神,忽听得一棒锣声“咣……咣……”
震耳,李公突地的吓了--跳。正是:春风三月桃花浪,惊起鸳鸯拍岸飞。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