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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狭路逢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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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里吃酒饭,自己同武书到虞博士署内,说如此这样一个人,求老师一封书子去到西安。虞博士细细听了,说道:“这书我怎么不写?但也不是只写书子的事,他这万里长途,自然盘费也难。我这里拿拾两银子,少卿你去送与他,不必说是我的。”天二评:知少卿必要贈銀故如此说。然而少卿豈肯掠美?黄评:写虞博士总是一片真诚,故与少卿莫逆慌忙写了书子,和银子拿出来交与杜少卿。杜少卿接了,同武书拿到河房里。杜少卿自己寻衣服当了四两银子,武书也到家去当了二两银子来,天二评:可怜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庄征君听得有这个人,也写了一封书子、四两银子送来与杜少卿。黄评:武正字全赖虞杜二人陶镕,一意向善,难得也。庄征君亦不可少此一举。天二评:莊书是伏笔第三日杜少卿备早饭与郭孝子吃,武书也来陪着。吃罢,替他拴束了行李,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和两封书子,递与郭孝子。郭孝子不肯受。天二评:異乎今之借孝子名目打把势者杜少卿道:“这银子是我们江南这几个人的,并非盗跖之物,先生如何不受?”齐评:说得大有體面郭孝子方才受了。吃饱了饭,作辞出门。杜少卿同武书送到汉西门外,方才回去。黄评:写郭孝子之孤洁,诸公之好义,可以兴廉敦薄,切勿以小说目之,庶不负作者苦心

郭孝子晓行夜宿,一路来到陕西。那尤公是同官县知县,只得迂道往同官去会他。这尤公名扶徕,字瑞亭,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去年才到同官县。一到任之时,就做了一件好事:是广东一个人充发到陕西边上来,带着妻子是军妻。不想这人半路死了,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人和他说话,彼此都不明白,只得把他领到县堂上来。尤公看那妇人是要回故乡的意思,心里不忍,便取了俸金五十两,差一个老年的差人,自己取一块白绫,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亲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徕,用了一颗同官县的印,吩咐差人:“你领了这妇人,拿我这一幅绫子,遇州遇县送与他地方官看,求都要用一个印信。你直到他本地方讨了回信来见我。”天二评:先写此一节者,见尤公本来好善,非徒因虞公书信而助郭孝子也差人应诺了。那妇人叩谢,领着去了。将近一年,差人回来说:“一路各位老爷看见老爷的文章,一个个都悲伤这妇人,也有十两的,也有八两的、六两的。这妇人到家,也有二百多银子。小的送他到广东家里,他家亲戚、本家有百十人,都望空谢了老爷的恩典,又都磕小的的头,叫小的是‘菩萨’。这个,小的都是沾老爷的恩。”齐评:真是难得的事尤公欢喜,又赏了他几两银子,打发差人出去了。

门上传进帖来,便是郭孝子拿着虞博士的书子进来拜。天二评:随手递入,盖上云「去年到任」,又云「將近一年」,线索甚细尤公拆开书子看了这些话,着实钦敬,当下请进来行礼坐下,即刻摆出饭来。正谈着,门上传进来:“请老爷下乡相验。”尤公道:“先生,这公事我就要去的,后日才得回来。但要屈留先生三日,等我回来,有几句话请教。况先生此去往成都,我有个故人在成都,也要带封书子去,先生万不可推辞。”郭孝子道:“老先生如此说,怎好推辞?只是贱性山野,不能在衙门里住。贵治若有甚么庵堂,送我去住两天罢。”尤公道:“庵虽有,也窄。我这里有个海月禅林,那和尚是个善知识。黄评:由此复递到甘露僧,其实是递到萧云仙送先生到那里去住罢。”天二评:借此为递入萧雲仙张本便吩咐衙役:“把郭老爷的行李搬着,送在海月禅林。你拜上和尚,说是我送来的。”衙役应诺伺候。郭孝子别了。尤公直送到大门外,方才进去。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禅林客堂里,知客进去说了。老和尚出来打了问讯,请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问老和尚:“可是一向在这里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贫僧当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芜湖县甘露庵里的,后在京师报国寺做方丈。因厌京师热闹,所以到这里居住。齐评:前回董知县到京会见馮琢庵提及牛布衣,未曾说完匆匆而行。計其時老和尚亦早在京矣,豈係馮公不曾尋着,而京师势利擾攘无暇作此冷生活耶?老和尚既不曾了牛布衣心願,又不重到甘露庵,殆所謂浮屠不三宿桑下也。天二評:好和尚,俗僧惟恐不热闹尊姓是郭,如今却往成都,是做甚么事?”郭孝子见老和尚清癯面貌,颜色慈悲,说道:“这话不好对别人说,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讲的。”就把要寻父亲这些话,苦说了一番。老和尚流泪叹息,就留在方丈里住,备出晚斋来。郭孝子将路上买的两个梨送与。老和尚受下,谢了郭孝子。便叫火工道人抬两只缸在丹墀里,一口缸内放着一个梨,每缸挑上几担水,拿杠子把梨捣碎了,击云板传齐了二百多僧众,一人吃了一碗水。天二评:此事说得好听,其实无谓郭孝子见了,点头叹息。

那第三日,尤公回来,又备了一席酒请郭孝子。吃过酒,拿出五十两银子、一封书来,说道:“先生,我本该留你住些时,因你这寻父亲大事,不敢相留。这五十两银子,权为盘费。天二评:君子爱人以德先生到成都,拿我这封书子去寻萧昊轩先生。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离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东山。先生去寻着他,凡事可以商议。”天二评:能见信于朋友如此,其人可知。將谓因此一书递入萧昊軒矣,而竟不然郭孝子见尤公的意思十分恳切,不好再辞,只得谢过,收了银子和书子,辞了出来。到海月禅林辞别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寻着了尊大人,是必寄个信与贫僧,免的贫僧悬望。”天二评:佛菩萨郭孝子应诺。老和尚送出禅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自掮着行李,又走了几天。这路多是崎屹鸟道,天二评:「鸟道」二字誤用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个地方,天色将晚,望不着一个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会,遇着一个人。郭孝子作揖问道:“请问老爹,这里到宿店所在还有多少路?”那人道:“还有十几里。客人,你要着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须要小心。”齐评:起下文。天二评:先一点郭孝子听了,急急往前奔着走。天色全黑,却喜山凹里推出一轮月亮来,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天二评:月亮里看老虎,亦是奇景郭孝子乘月色走,走进一个树林中,只见劈面起来一阵狂风,把那树上落叶吹得奇飕飕的响,风过处,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叫声:“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天二评:若落俗手必要写郭孝子如何神勇,力与虎鬥,否则又要请太白金星山神土地前来救护,種种惡套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会,见郭孝子闭着眼,只道是已经死了。便丢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个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里,把爪子拨了许多落叶盖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里偷眼看老虎走过几里,到那山顶上,还把两只通红的眼睛转过身来望,看见这里不动,方才一直去了。天二评:太費心了,回来还是落空。黄评:写得如见郭孝子从坑里扒了上来,自心里想道:“这业障虽然去了,必定是还要回来吃我,如何了得?”天二评:虎之相知,贵相知心一时没有主意。见一棵大树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树去,又心里焦:“他再来咆哮震动,我可不要吓了下来。”心生一计,将裹脚解了下来,自己缚在树上。黄评:写郭孝子尽管有武艺,却不与虎斗,致落俗套,盖只身断不能斗虎,《水浒传》虽极力写之,实出情理之外

等到三更尽后,月色分外光明,天二评:还要写月只见老虎前走,后面又带了一个东西来。那东西浑身雪白,头上一只角,两只眼就像两盏大红灯笼,直着身子走来。齐评:不想畜生也会请客,无如请的惡客耳郭孝子认不得是个甚么东西。只见那东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里去寻人,见没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儿。那东西大怒,伸过爪来,一掌就把虎头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天二评:好腕力。損人利己者请鉴于此虎,损人不利己者请于虎鉴那东西抖擞身上的毛,发起威来,回头一望,望见月亮地下照着树枝头上有个人,黄评:妙,妙,不是抬头就见,却从月影中看出。且令深山夜景如在目前。而一险未平又出一险,尤令阅者之心与书中同一危急。天二评:咄咄,郭孝子几为月亮所累就狠命的往树枝上一扑。扑冒失了,跌了下来,天二评:暴躁人鉴此又尽力往上一扑,离郭孝子只得一尺远。郭孝子道:“我今番却休了!”不想那树上一根枯干,恰好对着那东西的肚皮上。后来的这一扑,力太猛了,这枯干戳进肚皮,有一尺多深浅。那东西急了,这枯干越摇越戳的深进去。天二评:此是那東西上了月亮的当那东西使尽力气,急了半夜,挂在树上死了。天二评:肚皮太嫩。惡兽自毙,天所以佑孝子也。若落俗手又要驚动山神土地出来

到天明时候,有几个猎户,手里拿着鸟枪、叉棍来,看见这两个东西吓了一跳。郭孝子在树上叫喊,众猎户接了孝子下来。问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过路的人,天可怜见,得保全了性命。黄评:未尝非天怜其孝我要赶路去了。这两件东西,你们拿到地方去请赏罢。”天二评:恶物自己吃不成人,却替人做了别敬众猎户拿出些干粮来,和獐子、鹿肉,让郭孝子吃了一饱。众猎户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众猎户辞别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几天路程,在山凹里一个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问明来历,就拿出素饭来,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着吃。正吃着中间,只见一片红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黄评:又令人一惊郭孝子慌忙丢了饭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请坐,不要慌!这是我雪道兄到了。”齐评:奇笔。天二评:此老和尚亦奇吃完了饭,收过碗盏去,推开窗子指与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郭孝子举眼一看,只见前面山上,蹲着一个异兽,头上一只角,只有一只眼睛,却生在耳后。那异兽名为“罴九”,任你坚冰冻厚几尺,一声响亮,叫他登时粉碎。和尚道:“这便是雪道兄了。”当夜纷纷扬扬落下一场大雪来。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积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睛,郭孝子辞别了老和尚又行。找着山路,一步一滑,两边都是涧沟,那冰冻的支棱着,就和刀剑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着,远远望见树林里一件红东西挂着。天二评:我疑是雪道兄。黄评:又奇,层出不穷半里路前,只见一个人走,走到那东西面前,一交跌下涧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脚,心里疑惑道:“怎的这人看见这红东西就跌下涧去?”定睛细看,只见那红东西底下钻出一个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钻了下去。郭孝子心里猜着了几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见那树上吊的是个女人,披散了头发,身上穿了一件红衫子,嘴跟前一片大红猩猩毡做个舌头拖着。脚底下埋着一个缸,缸里头坐着一个人。那人见郭孝子走到跟前,从缸里跳上来。因见郭孝子生的雄伟,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罢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恼,我可以帮衬你!天二评:奇了这妆吊死鬼的是你甚么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郭孝子道:“你且将他解下来。你家在那里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说。”那人把浑家脑后一个转珠绳子解了,放了下来。那妇人把头发绾起来,嘴跟前拴的假舌头去掉了,颈子上有一块拴绳子的铁也拿下来,把红衫子也脱了。黄评:前所见红东西那人指着路旁,有两间草屋,道:“这就是我家了。”

当下夫妻二人跟着郭孝子,走到他家,请郭孝子坐着,烹出一壶茶。郭孝子道:“你不过短路营生,为甚么做这许多恶事?吓杀了人的性命,这个却伤天理。齐评:到处劝化后生辈,可见孝子必有仁心义气,匪但愚忠愚孝也我虽是苦人,看见你夫妻两人到这个田地,越发可怜的狠了!我有十两银子在此,把与你夫妻两人,你做个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这事了。你姓甚么?”那人听了这话,向郭孝子磕头,说道:“谢客人的周济。小人姓木名耐。夫妻两个,原也是好人家儿女。近来因是冻饿不过,所以才做这样的事。黄评:没奈何而今多谢客人与我本钱,从此就改过了。请问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广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说着,他妻子也出来拜谢,收拾饭留郭孝子。郭孝子吃着饭,向他说道:“你既有胆子短路,你自然还有些武艺。只怕你武艺不高,将来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传授与你。”齐评:更见熱心。天二评:此举似多事,十两银子微小生意,夫妻两个可度日矣那木耐欢喜,一连留郭孝子住了两日。郭孝子把这刀和拳细细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师父。天二评:郭孝子为王惠子,未知究是何人。偶见宝山李宝泰《啬生文集·胡孝子寻亲記》有歙县胡仲长入阆寻亲事,附记云:仲長将赴阆,自念孱弱不能涉險阻,遇行脚僧伎勇绝倫,延至家肄習经年。又云:在阆中辄遇瞽者,渐欢洽,告以故。瞽者故通于盗,常为盗伺,曰:我故知尔父,尔父现使外洋未回。未几归,令孝子往见,遂奉以归。豈即其人,而为之增饰其事以讳之耶第三日郭孝子坚意要行。他备了些干粮、烧肉装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着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辞回去。

郭孝子接着行李,又走了几天。那日天气甚冷,迎着西北风,那山路冻得像白蜡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听得山洞里大吼一声,又跳出一只老虎来。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绝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来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齐评:又另开生面,想出奇情。黄评:何以得知?确有此理今见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着他脸上来闻。黄评:郭孝子虽有膂力,却不与虎斗,避俗套也;且小说所写打虎,皆不合情理,何必效之一茎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个大喷嚏来。那老虎倒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几跳跳过前面一座山头,跌在一个涧沟里,那涧极深,被那棱撑像刀剑的冰凌横拦着,竟冻死了。黄评:两次遇虎,全不相犯,而两次皆得不死。若寻常小说,必写出多少鬼神救护,岂知其中自有鬼神,何必写出致落俗套。天二评:山行的記着,須带搐鼻散,可以辟虎。两次遇虎中间却夹着红東西、罴九、斷路的,章法不板。《太平广记》引《朝野佥载》云:唐傅黄中为诸暨县,有部人饮大醉,夜中山行,臨崖而睡。有虎嗅之,虎须入鼻,喷嚏声振,虎驚躍落岸。此借为郭孝子事。平步青評:郭孝子喷嚏嚇虎,本《朝野佥载》諸暨人事郭孝子扒起来,老虎已是不见,说道:“惭愧!我又经了这一番!”背着行李再走。

走到成都府,找着父亲在四十里外一个庵里做和尚。访知的了,走到庵里去敲门。老和尚开门,见是儿子,就吓了一跳。郭孝子见是父亲,跪在地下恸哭。老和尚道:“施主请起来!我是没有儿子的,你想是认错了。”郭孝子道:“儿子万里程途,寻到父亲跟前来,父亲怎么不认我?”老和尚道:“我方才说过,贫僧是没有儿子的。施主你有父亲,你自己去寻,怎的望着贫僧哭?”郭孝子道:“父亲虽则几十年不见,难道儿子就认不得了?”跪着不肯起来。老和尚道:“我贫僧自小出家,那里来的这个儿子?”郭孝子放声大哭道:“父亲不认儿子,儿子到底是要认父亲的。”三番五次,缠的老和尚急了,说道:“你是何处光棍,敢来闹我们!快出去!我要关山门!”郭孝子跪在地下恸哭,不肯出去。和尚道:“你再不出去,我就拿刀来杀了你!”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父亲就杀了儿子,儿子也是不出去的!”老和尚大怒,双手把郭孝子拉起来,提着郭孝子的领子,一路推搡出门。便关了门进去,再也叫不应。天二评:立定脚根死不认子,真是乘不退輪者,王惠竟能如是,大奇大奇。有此定识定力,何不用之于做南贛道時。黄评:事隔数十年,有何不可认?而依然怕死,无情至此,此所以为王大爷王举人也郭孝子在门外哭了一场,又哭一场,又不敢敲门。见天色将晚,自己想道:“罢!罢!父亲料想不肯认我了!”抬头看了,这庵叫做竹山庵。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间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门口看见一个道人出来,买通了这道人,日日搬柴运米,养活父亲。黄评:王惠何得有此子。天二评:用后汉姜诗妻事。平步青评:買通了道人日日搬柴運米,亦用后汉姜诗妻事不到半年之上,身边这些银子用完了。思量要到东山去寻萧昊轩,又恐怕寻不着,耽搁了父亲的饭食。只得左近人家佣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寻几分银子,养活父亲。遇着有个邻居往陕西去,他就把这寻父亲的话,细细写了一封书,带与海月禅林的老和尚。天二评:借此递入老和尚,实借来递入萧云仙。盖赵大是萧昊軒手底游魂,见云仙能竟未竟之緒。文脉实承莊征君入都来。黄评:顺手复递到老和尚,其实是借老和尚递到萧云仙,却又不用“按下慢表”、“且说老和尚”云云俗套。故笔墨雅饬,大异寻常小说,俗目何尝得知

老和尚看了书,又欢喜又钦敬他。不多几日,禅林里来了一个挂单的和尚。那和尚便是响马贼头赵大,披着头发,两只怪眼,凶像未改。天二评:趙大至此才現形老和尚慈悲,容他住下。不想这恶和尚在禅林吃酒、行凶、打人,无所不为。首座领着一班和尚来禀老和尚道:“这人留在禅林里,是必要坏了清规。求老和尚赶他出去。”老和尚教他去,他不肯去。后来首座叫知客向他说:“老和尚叫你去,你不去!老和尚说,你若再不去,就照依禅林规矩,抬到后面院子里,一把火就把你烧了!”天二评:何以不燒?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恶和尚听了,怀恨在心。也不辞老和尚,次日收拾衣单去了。老和尚又住了半年,思量要到峨嵋山走走,顺便去成都会会郭孝子。天二评:「吉凶悔吝生乎动」,洵然辞了众人,挑着行李衣钵,风餐露宿,一路来到四川。

离成都有百十里多路,那日下店早。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走到那一个茶棚内吃茶。那棚里先坐着一个和尚。老和尚忘记,认不得他了,那和尚却认得老和尚,便上前打个问讯道:“和尚,这里茶不好。天二评:既云这茶不好,何以也坐在这茶棚里?前边不多几步就是小庵,何不请到小庵里去吃杯茶?”老和尚欢喜道:“最好。”天二评:此「欢喜」亦无谓。行脚僧何论茶味?那和尚领着老和尚,曲曲折折,走了七八里路,天二评:既云不多几步,何以走了七八里?老和尚自不悟耳才到一个庵里。那庵一进三间,前边一尊迦蓝菩萨。黄评:记着,“前边有尊迦蓝菩萨”后一进三间殿,并没有菩萨,中间放着一个榻床。那和尚同老和尚走进庵门才说道:“老和尚!你认得我么?”老和尚方才想起,是禅林里赶出去的恶和尚,吃了一惊,天二评:記性不好几乎吃亏说道:“是方才偶然忘记,而今认得了。”恶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睁开眼道:“你今日既到我这里,不怕你飞上天去!我这里有个葫芦,你拿了,在半里路外山冈上一个老妇人开的酒店里,替我打一葫芦酒来。你快去!”老和尚不敢违拗,捧着葫芦出去,找到山冈子上,果然有个老妇人在那里卖酒。老和尚把这葫芦递与他。

那妇人接了葫芦,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里流下泪来,黄评:妙在是老妇人,非老妇不至堕泪,非堕泪老和尚不诧异,因此便得指出救命之人,极合情理便要拿葫芦去打酒。老和尚吓了一跳,便打讯道:“老菩萨,你怎见了贫僧就这般悲恸起来?这是甚么原故?”天二评:惡和尚如此声势,其不懷好意可知,犹是不悟,恐无是理那妇人含着泪说道:“我方才看见老师父是慈悲面貌,不该遭这一难!”齐评:突然之语,令人吃驚老和尚惊道:“贫僧是遭的甚么难?”天二评:依然未悟,可謂鈍根那老妇人道:“老师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里来的?”老和尚道:“贫僧便是。你怎么知道?”老妇人道:“我认得他这葫芦。他但凡要吃人的脑子,就拿这葫芦来打我店里药酒。天二评:你店里又何以卖此酒?老师父,你这一打了酒去,没有活的命了!”老和尚听了,魂飞天外,慌了道:“这怎么处?我如今走了罢!”老妇人道:“你怎么走得?这四十里内,都是他旧日的响马党羽。他庵里走了一人,一声梆子响,即刻有人了捆翻你,送在庵里去。”老和尚哭着跪在地下:“求老菩萨救命!”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说破了,我的性命也难保,但看见你老师父慈悲,死的可怜,我指一条路给你去寻一个人。”黄评:索性写足断无生路,再出弹子少年老和尚道:“老菩萨,你指我去寻那个人?”老妇人慢慢说出这一个人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热心救难,又出惊天动地之人;仗剑立功,无非报国忠臣之事。毕竟这老妇人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文章至此篇,可谓极尽险怪之致矣。长夏摊饭时读之,可以睡醒,可以愈病。

郭孝子原是一种枯槁寂寞之人,故与老和尚之气味最相合。

寒风朔雪,猛虎怪兽,郭孝子备尝之矣。以为苦犹未足以言其苦也。老和尚竟堕入夜叉鬼国,性命乃在呼吸之间,天下事之可惊可怪者,孰愈于此?不意耳目之间,有此奇观。

【天二评】

大祭泰伯祠何等典重,忽接此奇險之文,令读者驚心动魄,真非意計所及。原其故,盖欲出萧雲仙耳。而雲仙奇士,不可以平平遞入,故先借一艱苦篤孝之郭孝子以为引,而以至危至險之境作勢于前;然猶不能急入也,则又写一老和尚之遇难,即用前文趙大以通驛騎,自然輳合。此作者苦心,而读者茫然,徒驚其險怪而已。

【黄评】

此篇略仿《水浒传》,未尝不惊心骇目,然笔墨闲雅,非若《水浒传》全是强盗气息,固知真正才子自与野才子不同。

以前数十回淡淡着笔无人能解,聊以此数篇略投时好,且与从前演义人一较优劣,无关正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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