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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与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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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往往有常用的名词,而一时说不清他的涵义的,如精神即其一例。

精神与物质对列,让我们先说物质。粗言之,物质是目可见耳可闻,皮肤手足可触捉的东西。精神与物质相对列,则精神应该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捉的。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捉,则只有用人内心的觉知与经验。所以我们说,精神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捉,而只可用人的内心觉知来证验的东西。这一东西,就其被觉知者而言,是非物质的,就其能觉知者而言,也是非物质的。明白言之,他只是人的内心觉证之自身。所谓内心,其实只是一番觉证,而所觉证的,依然还是那一番觉证。能所两方,绝不参有物质成分,因此同样不可见闻,不可触捉。下面再仔细道来。

生命与物质对列,物质是无知觉的,生命是有知觉的,草木植物也可说他有知觉,只是他的知觉尚在麻木昏迷的状态中。动物的知觉便渐次清醒,渐次脱离了昏迷麻木的境地,但动物只能说他有知觉,不能说他有心,直到人类才始有心。知觉是由接受外面印象而生,心则由自身之觉证而成。所以在动物的知觉里面,只有物质界,没有精神界。精神只存在于人类之心中,就其能的方面言,我们常常把人心与精神二语混说了,这是不妨的。

人类的心,又是如何样发达完成的呢?人类最先应该也只有知觉,没有心。换言之,他和动物一般,只能接受外面可见可闻可触捉的具体的物质界,那些可见可闻可触捉的外面的物质离去了,他对那些物质的知觉也消失了。必待另一些可见可闻可触捉的再接触到他的耳目身体,他才能再有另一批新的知觉涌现。因此知觉大体是被动的,是一往不留的。必待那些知觉成为印象,留存不消失,如此则知觉转成了记忆,记忆只是知觉他以往所知觉,换言之,不从外面具体物质来产生知觉,而由以往知觉来再知觉,那即是记忆。记忆的功能要到人类始发达。人类的记忆发达了,便开始有了人心。墨经上说:知,接也。人的知觉,是和外面物质界接触而生。但知觉成为印象,积存下来,而心的知觉,却渐渐能脱离了物质界之所予而独立了。能不待和他们接触而自生知觉了。换言之,心可以知觉他自己,便是知觉他以往所保留的印象,即是能记忆。如是我们可以说记忆是人类精神现象之创始。

人类又如何能把他对外面物质界的知觉所产生的印象加以保留,而发生回忆与纪念呢?这里有一重要的工具,便是语言和文字。语言的功用,可以把外面得来的印象加以识别而使之清楚化深刻化。而同时又能复多化。有些高等动物未尝不能有回忆与纪念,只是模糊笼统,不清楚,不深刻,否则限于单纯,不能广大,不能复多。何以故?因他们没有语言,不能把他们从外面接触得来的印象加以分别部勒,使之有条理,有门类。譬如你有了许多东西,或许多件事情,不能记上账簿,终必模糊遗忘而散失了。人类因发明了语言,才能把外面所得一切印象分门别类,各各为他们定一个呼声,起一个名号,如此则物象渐渐保留在知觉之内层而转成了意象或心象,那便渐渐融归到精神界去了。也可说意象心象具体显现在声音中,而使之客观化。文字又是语言之符号化。从有文字,有了那些符号,心的功用益益长进。人类用声音(语言)来部勒印象,再用图画(文字)来代替声音,有语言便有心外的识别,有文字便可有心外的记忆。换言之,即是把心之识别与记忆的功能具体客观化为语言与文字,所以语言文字便是人心功能之向外表襮,向外依着,便是人心功能之具体客观化。因此我们说,由知觉(心的功能之初步表现)慢慢产生语言(包括文字),再由语言(包括文字)慢慢产生心。这一个心即是精神,他的功能也即是精神。

人类没有语言,便不能有记忆,纵谓可以有记忆,便如别的动物般,不是人类高级的记忆。当你在记忆,便无异是在你心上默语。有了记忆,再可有思想。记忆是思想之与料,若你心中空无记忆,你又将运用何等材料来思想呢。人类的思想,也只是一种心上之默语,若无语言,则思想成为不可能。思想只是默语,只是无声的说话,其他动物不能说话,因此也不能思想,人类能说话,因此就能思想。依常识论,应该是人心在思想,因思想了,而后发为语言和文字以表达之,但若放远看他的源头,应该说人类因有语言文字始发展出思想来,因你有思想,你始觉证到你自己像有一个心。生理学上的心,只是血液的集散处,生理学上的脑是知觉记忆的中枢。均不是此处说的心。从生理学上的脑,进化而成为精神界的心,一大半是语言文字之功。

因有语言与文字,人类的知觉始相互间沟通成一大库藏。人类狭小的短促的心变成广大悠久,人类的心能,已跳出了他们的头脑,而寄放在超肉体的外面。倘使你把人心功能当做天空中流走的电,语言文字便如电线与蓄电机,那些流走散漫的电,因有蓄电机与电线等而发出大作用。这一个心是广大而悠久的,超个体而外在的,一切人文演进,皆由这个心发源。因此我们目此为精神界。

这一个精神界的心,因其是超个体的,同时也是非物质的。何以故?人类因有语言文字,便从这一人接触到外面另一人的记忆和思想,这层不言自明。倘我们根据上述,认为记忆,思想,本是寄托在语言文字上,本从语言文字而发达完成,那么语言文字是人类共通公有的东西,并不能分别为你的和我的,同样理由,我们也可说记忆和思想,在本质上也该是人类共通公有的东西,也不能硬分为你的和我的。换言之,人类的脑和手,属于生理方面物质方面的,可以分你我,人类的心,则是非生理的,属于精神方面的,在其本质上早就是共通公有的,不能强分你我了。明白言之,所谓心者,不过是种种记忆思想之积集,而种种记忆思想,则待运用语言文字而完成,语言文字不是我所私有,心如何能成为我所私有呢?只要你通习了你的社会人群里所公用的那种语言文字,你便能接受你的社会人群里的种种记忆和思想。那些博览典籍,精治历史和哲学的学者们,此处且不论,即就一个不识字的人言,只要他能讲话,他便接受了无可计量的他的那个社会人群里的种种记忆和思想,充满到他脑子里,而形成了他的心。设若有一个人,生而即聋,绝对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因而他自始便不能学习言语,又是生而即盲,因此他也不能学习和运用人类所发明的种种文字和符号。这一个人,应该只可说他有脑子,却不能说他有心。他应该只能有知觉,不能有记忆和思想。他纵有记忆和思想,也只能和其他高级动物般,照我们上面所论,他也只可说能接触到外面的物质界,不能接触到外面的精神界。即人类之心灵界。因此他只是一个有脑无心的人,只是一个过着物质生活不能接触精神生活的人。根据上述,我们所谓的精神,并不是自然界先天存在的东西,他乃是在人文社会中由历史演进而来。但就个人论,则他确有超小我的客观存在。换言之,他确是先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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