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三
宋微宗皇帝着
黄帝下
仲尼适楚,出於林中,见痀瘘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埦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也,若橛株驹;吾执臂若槁木之枝。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其痀瘘丈人之谓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问是乎?修汝所以,而后载言其上。
志致,一之谓精。精於道者,无自而不可。其处身若橛株驹,其执臂若槁木之枝,则寂然不动而忘吾有形,虽无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则诚心不二而外滑举消,其专弥久,其失弥少。故其始也,失者锱铢;及其久也,失者十一;又其久也,犹掇之也。此无它,志致一而已。志致一之谓精,惟天下之至精为能通,天下之至神。故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
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住当作数。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古之有道者,去智忘机,纯白内备,故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盖内本无心,物自不疑故也。纯白不金,则机变之智多,於是有高飞而避缯弋之害。然则沤鸟之舞而不下,盖以向也去智而今也任智故也。圣人不以智治国。其有言也,元言之之累;其有为也,无为之之迹。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於中山,籍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闻之,问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踏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剖心去智,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文侯大说。
心与道冥则一体,未始有分,形与物迁,则万化未始不异。物我相对,触类为二,和之以天倪,鸟用而求有以异?物我同根,彼是一致,无虚实之相形,则出入石壁,奚物而能阂?无利害之相摩,则上下烟烬,奚物而能伤?故曰和者,大同於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子夏知之而未能,夫子能之而不为,盖道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故子夏於此则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圣人藏於天而不自衒鬻,则夫子能之而不为者,真是也。彼弊弊然游金石,蹈水火,以为有道,是以其道与世抗,使人得而相之者尔。故《列子》历叔诸子之道,至此则尊夫子为大全焉。
有神巫自齐来处於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欤?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解见庄子。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
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衾,以告壶子,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庄子作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也。
见怪则非常,湿灰则不复然,古之至人,运道枢於无穷,则彼是莫得其偶。杜德机而不发,则口答焉似丧其耦,故示之以地文。而见吾杜德几则谓弗活矣。地与阴同德,而其事文则一以为静,一以为显,故曰不震不止。不震,言不震动也;不止,言不止着也。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或作全。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几发於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
灰然有生者,或说以为不复然之中有生之意。向见其湿灰,则生之意已灭。灭则已矣,故以为弗活。今见其杜权,则动之用犹藏。然既已动矣,故以为有生。示之以天壤,壤者,土有息者也。所命於天者,於此有息焉,故曰天壤。名实不入,则真妄已冥。机发於踵,则息之所起,此所以为杜权也。盖其道不可见,而继道者如此而已,故曰是殆见吾善者几也。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将旦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是殆见吾衡气几也。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济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
地文则阴胜阳,天壤则阳胜阴,至於太冲,则有阴有阳而非阴非阳。故曰太冲莫眹。眹者,神之兆於物,阴阳不测,故莫得其眹也。且冲者,阴阳之交,太冲莫眹,则见其适平而已,故谓之衡气几也。一阴一阳,冲而莫眹,证诸九渊,亦可知矣。潘者,反流之谓也。惟反流,然后能全一。此潘者,所以皆渊也。鲵旋之潘为渊,以言全一於至动;止水之潘为渊,以言全一於或止;流水以喻夫出。与物交滥,则出之过也。沃水以喻夫入,为物泽氿,则入之穷也。雍则河水既出还复,入又异夫入之穷矣。济则既出而不流,又异夫还复矣。肥则出异而归同,盖反流全一者,其义尽於此也。然《庄子》独举其三者,盖别而为九,合而为三,其致一尔。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狶食人,於事无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分然而封戎,戎当作哉壹以是终。
未始出吾宗者,盖圣人以天为宗。而藏於天,故未始出吾宗也。余见《庄子解》。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瞥人。伯昏瞥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赍奋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身劳於国,而智尽於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
古之至人明白入素,无为复朴,天机不张,默与道契,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则知我稀而我贵矣。内诚不解,则未能忘心;形谍成光,则未能遗形。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重己,身劳於国,智尽於事,则惨怛之疾恬愉之安时集於体,怵迫之恐忻惧之喜交溺於心。齑其所患,有如此者,又乌能无惊乎哉?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己,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善哉观乎者,善其能内省。汝处己者,告之使退藏,至人抱神峡游世俗之间,使人无得而窥之,故必处己。而不处己,则人将保汝矣。人之保汝,非所谓无得而窥者也。故感而后应,不求有异,是乃所以使人无保汝之道也。感豫则感而后应,出异则求有以异。若是者,非特人果保汝而见有於人,且必有感,摇而本身,不能不累於物。夫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则无自而觉。彼以小言,尽人毒也?则适以为患。莫觉莫悟,安能久於其道乎?故曰何相孰也。相孰者,谓相与熏蒸至於成也。
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子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脱履外户,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吁,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矣。彼饰智以惊愚矫激以为异,自衒自鬻,何足以语夫道?夫列子无意於骇人,犹或非之。则杨朱更貌改容有意於异众,其白不可教也,宜矣。太白若辱者,涤除玄览而不睹一疵,虽受天下之垢,然不修身以明污也;盛德若不足者,德无以加,而不自以为有余,所谓上德不德也。杨朱闻命而往,舍者争席,几是已。盖其往也,将迎执避,众异之如彼也;及其反也,舍者争席,言众轻之如此也,是以圣人披褐怀玉。故去彼取此。
杨朱过宋,东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自道观之,物无美恶,知美之为美,则恶为之对。世之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臭腐。神奇复化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则美与恶奚辩?圣人不藏是非美恶,虚已以游世而已。不矜不伐,所谓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天下莫与之争能,亦莫与之争功,所谓安往而不爱哉。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则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於柔必刚,积於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刚;柔胜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积众小不胜为大胜者,惟圣人能之。老子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先,以其无以易之也。盖有以易之,则徇人而失己,鸟能胜物。唯无以易之,故万变而常一,物无得而胜之者。此之谓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易知,而人未之知者,此《老子》所谓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之能行者是也。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则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者。盖道与世抗者,必遇其敌;濡弱谦下者,驰骋天下之至坚。正谓是也。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者,谓由一身以达之天下,必若柔弱者之徒,乃能胜任也。为其不求胜物而自胜,不假任人而自任故也。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故曰兵强则灭。拱把之桐,梓人皆知养,强则伐而共之矣,故曰木强则折。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阳以发生为德,阴以肃杀为事。方其肃杀,则冲和丧矣。故曰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状不必童童当作同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重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趋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女蜗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於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黄帝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躯、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其齐欲摄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於末世,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翻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先儒以童为同,当以同为正也。至德之世,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故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也。黄帝阪泉之役,帝尧声乐之致,盖以此乎?葛介卢闻牛鸣,成周之时,设官使养鸟兽而教,扰之且掌与之言,则悉解异类音声,会聚而训受之。犹有见於后世者,《列子》叹淳朴之散,原道德之意,寓之於书。方且易机变之衰俗,而跻之淳厚之域,故其言有及於此。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於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芋,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芋,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善为道者,使由之而已,反其常,然道可载而与之俱,无所施其智巧焉。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影向。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尔。
善胜敌者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盖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是谓不争之德也。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郄,物奚自入焉?虽忤物而不慑,物亦莫之能伤;纯气之守,非智巧果敢之列也。是谓全德之人哉。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悦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於此,使人虽有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者。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於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
圣人之於天下,神武不杀,而以慈为宝。故仁眇天下而无不怀,义眇天下而无不服。是谓常胜之道贤於勇有力也远矣。此天下所以爱利之也。言孔子而遂与墨翟俱者,《庄子》论古之道术,百家众技各有所长。墨子於道,虽不该不徧,亦才士之有所长者也。
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卷之三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