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味
(明乎声调,不辩神味,木偶衣冠也,不可以为能诗。存其神味,而不究其声调,优孟衣冠也,亦不可以为能诗,故声调铿锵,神味渊然者,上也;有神味而无声调,中也;有声调而乏神味,下也。声调呻味二者俱无,则难乎其为诗矣!作《诗味》。)
诗贵灵活,虽有新意,亦须烘染而出。率尔而言,必多呆板。宋人诗,大半如此,故风韵全失。如东坡诗:“欲将西湖比西子,淡浓抹总相宜。”意非不佳,然终不脱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口气耳。
读《剑南集》,常疑放翁为唐人。
王荆公:“青山扪虱坐”何其龌龊。“黄鸟挟书眠”更不可解。老杜诗:“杨花细逐桃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是宋人不二法门。
太白曰:“七言不如五言。”又曰:“沈休文以声律相尚,当今复古,舍我其谁?”宜乎其诗都入古调矣!顾乃不然,其诗除作“骚体”外,古风不多见,虽非人间烟火味,犹染六朝金粉气。
“西昆”艳体只数温李处处含蓄,得风人“乐而不淫”之旨,回味盎然。若王次回《疑雨集》穷态极研,全露轻薄色相,便同嚼蜡。
链(或从火旁)诗尚新奇,须教脱口如生。诗贵平淡,更当锤链以出。惟李杜是真新奇,乐天是真平淡,若山谷、东坡则一失之涩,一失之粗,近于野孤惮矣。
王维诗如不经意,而语语如画。今人刻意为之,终不免有斧凿痕。
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真能道出作者苦心,然却是晚唐语气,盛唐诸公,无此深刻。
盛唐诗拙而不拙,直而不直,粗而不粗,细而不细。初唐稳厚多拘泥,晚唐工巧多着迹,以语盛唐不可同日。
诗欲避熟就生,亦须避生就熟。立意宜生,处境宜熟;运典宜生,用语宜熟。老杜《花卿歌》“成都小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脱口而出,如不经意,初意为眼前语耳,继乃知其用《魏书》张辽事,用典至此,方臻神化。予咏早春诗有句云:“烧痕风养活,生意鸟含回。”下句用《述异记》不死草事,颇亦自喜。佳人无脂粉气,名士无寒酸气,名宦无纱帽气,大隐无山林气。故咏艳体语,当出花风雪月之外。
画家写生,往往意到笔不到,而风韵倍佳。诗亦有之。唐人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不言好而好自见,此即是弦外音。
诗之佳者,含蓄不尽,一篇可作数篇读。唐人诗曰:“隔花闻一笑,落日不知回。”以一笑故至于落日不知,则其间所为当非一事,深之浅之读者自味之不尽,虽作百回读可也。妙在“落日”二字以形时之久,若换以他语,只可作一篇读,一回读耳。
佳句拾得,当留以待偶,不可硬砌成诗,致珠玉同于瓦砾。“诗牢”、“诗囊”自不可少。
随围专主性灵,不嫌刻划。《诗话》所收,如《别母诗》:“哭惟张口全无泪,话到关心只望书。”形容毕肖,但下句可用,上句迹近调侃,决不可用。夫以别母之顷,悲且不暇,不曲写其依恋之忱,而转出以戏谑之语,题旨已失,虽工何为。
龚定盒《赠投宋于庭》诗:“游山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声调旨格居然太白。
昌黎不但文古,琴操尤古。细按之皆寻常语耳,而情真意挚,可感可泣。《履霜操》尤不可卒读,此之谓天籁。
用典当撷其精华而漓其糟粕,若生吞活剥,总是代人宣言。渔洋山人不免此病。
吾师扬竹移先生尝曰:“五言律诗闲字愈少愈佳。”此语是初学真谛。
律诗不但字面要对,即用意亦当有偶,一联之中务使以虚对实,以巧对拙。如“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上句“遥怜”实情也,下句“未解”忆说也。如“乱后谁归得”,拙也;“他乡胜故乡”,巧矣。
乐府主讽刺,不妨旁敲侧击。古诗主写意,切忌扭捏作态。
吴音呼葡萄、枇把,“葡”“枇”皆读入声,自昔已然,不自今始也。乐天诗曰:“酒余送盏推莲子,烛泪堆盘垒葡萄。”又“深山老去惜年华,况对东溪野枇把”。故知《三百篇》中,叶韵各殊者,殆亦方言然也。
“诗园有桃子曰”(句,)“何其心之忧矣”(句,)则文从词润,今“予曰”“何其”作句叶韵,直令人解说不得。
《击壤歌》本作五句滨,“帝力”为句,“于我何有哉”,则义洽而句劲。今人有作四句读者,“帝力于我何有哉”为一句,不知更成何文理。
拟古之作,不过采其题,袭其意,按古声调而为之辞,于字句长短皆可勿论。
诗家谓诗有谶兆,近似非吉则不祥,往往弃而不取。予谓,果有好句,足值一死,与其舍诗,毋甯舍命,而况乎未必。
作诗作文皆贵立意,风神要逸,品格要高。对仗虽工,要如行云流水。若王荆公字字刻划,不见其佳,独见其苦。
诗无论五七言,皆以绝句为最难讨好。四句二十八字中,起承转合,或顺或逆,必令言隽味长,韵和词足,而又须不露斧凿痕迹。
作诗不必拘守门户之见。舍短取长,择善而从,斯可矣。
《然灯记闻》述渔洋语曰:“律诗正要辨一三五,俗云‘一三五不论’,怪诞之极。决终身必无通理。”明明说出,而其法如何卒不可得。闻《师友诗传录》语尤模棱,于以知渔洋之狡。
《谈龙录》曰:“阮翁律调,盖有所受,而终身不言所自,其以授人又不肯尽也。有始从之学者,既得名,转以其说骄人,而不知己之有失调也。余既窃得之,阮翁曰:‘子毋妄语人’。予以为不知是者,固未为能诗,仅无失调而已,谓之能诗可乎?故辄以语人无隐然,罕见信者。”读此为之怃然。
能诗者,千头万绪,于一句一律之中即可说尽,固不烦读者之摸索也。假一句不能说尽,则衍为一联、一绝、一律或长篇,无不可也,又何事乎下注。使注多于诗,何如作一传、一序,又安用诗为!是但多读书,取古人中一事一物极相类者为喻,则事迹显明,数语便尽。老杜《和裴迪早梅诗》“还如何逊在扬州”,知何逊,即可知其事矣。
咏石但状其绉、瘦、透,咏鬼但言其奇、怪、丑,则不若读吴生之画也矣。老杜《秋兴》,句句非“秋兴”,而牢骚萧杀之秋情自见,故曰取神不在貌。
宋朱弁《曲洧旧闻》曰:“大匠不示人以璞,盖恐人见其斧凿痕迹也。黄鲁直于相国寺得宋子京《唐史藁》一册,归而熟观之,自是文章日进。此无他,见其窜易句字,与初造意不同,而识其用意故也。”予谓读旧藁难得,但取古人诗句中字之佳者,则自构思一字,互相比拟,细细推敲之,则美恶自见矣。端居多暇,亦犹想误书一适也。
宋朱胜非《秀水闲居录》云:“薛许州能以诗道自任,还刘德仁诗卷曰:‘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讥其不能变态也。”夫诗人各有本性,或乐疏淡,或喜浑雄,不知何者为变态,岂必效拟诸作,始以为佳欤。
又曰:“‘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漠明。莫遣西风吹叶落,只愁无处着秋声。’此陈与义诗也,置之唐音,不复可辨。”予意通首近似,可惜“莫遣”二字着迹,细读之,依旧宋人语耳。戏改曰:”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汉明。自有西风吹叶落,不知何处着秋声。”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晏元献尝览李庆孙《富贵曲》曰:‘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予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惟说其气象。如‘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之类是也,间穷儿家有此景致也无?”仪谓此即化境,作诗大都宜如此也。
作诗当先相题定体,然后着笔,自无不宜。譬诸诗嫌刻划,亦有不嫌刻划者。如唐路德延之《咏孩儿》,玉溪之《咏骄儿》,宋张锡之《老儿诗》,愈刻划则愈佳。若亦以灵虚出之,谬误何啻千里。诗忌落实,然亦有不怕落实者。如元吴莱《三朝野史》云:“丙子春,淮西阃帅夏贵归附大元,宣授中书左丞,至元己卯薨。有赠以诗云:‘自古谁不死,惜公迟四年。闻公今日死,何如四年前。’此诗是也。又有吊其墓云:‘亨年八十五,何不七十九?鸣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后诗较前诗尤佳,以含蓄终胜落实也。
语意沉切莫甚乎《国风》,笔墨灵虚莫过于《九歌》。如“渺渺兮予怀”、“弱弱兮秋风”、“湘江之水清”等句,其妙不可思议。熟乎此,则古诗乐府何施不可,岂直唐律己哉。
《可谈》:“蔡确自左揆责知安州,作《陆十诗》。吴处厚据摭笺注,蔡坐此贬新州,其诗又云:‘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吴处厚注曰:‘此时独笑何事?’”予按:此诗最为含蓄,而又最为愤慨,谴谪诗中如此者殊不多见。
《小窗自记杂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衣声’,二语足敌《秋声》一赋。”又曰:“浩然苦吟落眉,裴深思穿袖。词赋之工岂云偶得。宁取十年两句,敢云顷刻千言。”又曰:“传神贵清远,着意摹拟,反致失真。”语似矛盾,实则极耐寻味。盖谓深思十年,忽于一旦得之也。若果字字搜索,至于十年之久,必不免板滞堆砌之病,又安能佳。又曰:“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临沧州。”“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秋水动三湘。”可称诗狂,亦是知言。
《戒庵漫笔》:“少游《月夜诗》末句云:‘归来枕簟清无梦,卧看明星到未央。,盖用《诗小雅》“夜未央”句。若言未央,而无夜字,则不可,此诗之病也。”用典使事,拘泥及此,作诗决无是处。非少游之病,戒庵自病耳。
孟柴作《本事诗》,程羽文因之作《诗本事》,有诗史、诗圣等称三十条。张山来又增五十条。以愚所知,尚有诗牢、诗图、诗带、诗式、诗囚、诗牌、诗锺、诗钩或更多,未可知也。
《梅简诗话》既略且陋,所载如“文章换桂一枝秀,清白传家两弟贫”非古非律,乃极不通者,非但不知诗,并不知调。
《葆花录》:“李频与方干为吟友,频有《题四皓诗》,自言奇绝,石:‘东西南北人,高迹此相亲。天下已归汉,山中犹避秦。龙楼曾作客,鹤氅不为臣。独有千年后,青松庙木春’。示干,干笑而言,善则善矣,然内有二字未稳,‘作’字太粗,难换,‘为’字甚不当,干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请改作‘称’字。频遂拜为一字师。”“为”易以“称”,于义既洽,于声亦当。盖一近自然,一则似硬砌耳。
炙毂子有《乐府古题解》一篇,虽备列多名,而解题或阙,不若郭氏《乐府》详也。
皮日休曰:“余尝慕宋之为相,疑具铁肠与石心,不解吐婉媚辞。及睹《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仪按:《三朝野史》载买秋壑寒食作纪曰:“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此诗亦非不旷达,又其《青词》云云,虽《出师表》,何以过之。而贤与不肖相去何远。世惟奸如曹桓辈自不惜作硬语,若余子碌碌,盖无不自道清也。古谓“情文相生,读其诗即知其人”,岂尽然哉。
《闲中今古录》曰:“元萨天锡尝有《送天渊入朝》:‘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闻者无不脍炙,惟山东一老叟鄙之,公以素惬意,特步访问其故,叟曰:‘措辞固然,但“闻”字与“听”字一合耳。’公曰:‘当以何字易之,’曰:‘看’字。诘其来历,曰:唐人有‘林下老僧来看雨’。公俯首拜为一字师。凡作诗,切忌上下音义相犯,‘看’字甚新,不知唐人又何所本也。”
《琅琊漫抄》:“朱晦翁称陈子昂如自然之奇宝,但恨其不精于理,而自托于倦佛。然自《三百篇》一变而为《离骚》,《骚》有《远游》诸体,即多倦怪矣;再变而为汉赋,则入于诬妄;至于魏晋之四言、五言,则皆神仙惧乐之事矣;子昂效汉魏而作,又何怪其托仙佛也。”仪按:子昂乐府皆忧时有所讽而作,当时伪周淫凶,不敢明言取祸,故托于仙佛。陈太初《诗比兴笺》极详核有据,非徒托也。
《谈圃》:“梅圣俞寝食游观,未尝不吟讽,有句则书而内小算袋中,其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即算袋中物也。予谓二语实得诗中三昧。”
诗之宜刻划者,前已及之矣。而咏怀写心,中亦有不厌刻划者,但必存其意,去其理,然后乃佳耳。杜诗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李硕诗曰:“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试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一喜一愁,莫不刻划尽致。然皆有此意想,而无此事理。假令一入情理中,便索然无味矣。
《诗话》:“坡诗‘白衣送酒舞渊明’有疑字太过者,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舞毕卓,犹足舞王戎。’盖有本云。”仪谓:竹林七贤皆任诞,当时有鳌饮诸醉法,自足当一“舞”字。若为渊明写生,则失之远矣,字虽有本,句殊无谓。生平不喜读坡公律诗,正为此等处耳。
《余话学圃》引《蔷苏记》、《冲波传》采桑女为孔子穿九曲珠事,谓世无九曲珠以破其妄。仪按孔子与桑女问答词,全似近体绝句,是又妄之妄者也。后一则《东家杂记》、《杏坛图说》亦不可信。
近代笔记予最爱黄娴《余话》。据典该博,大足为学诗之助。中有诗话数则,评断尤为切要。
诗咏物最难工,须要略其貌,全其神,有题外旨、弦外音者乃佳。昔人谓东坡《咏梅诗》“竹外一枝斜更好”胜林逋“疏影”、“暗香”多多,即为此也。如《西清诗话》记晏元献《紫梅诗》“若更迟开三两月,北人应作杏花看”。王介甫《红梅诗》“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皆露刻划,风神全失。而王诗“初”字、“浑”字尤俗。
集句始自东坡《集兰亭诗叙》。黄山谷继之,曰“百家衣体”。
《玉涧杂书》:“唐以前初无和韵者,直自先后相继作耳。顷看《类文》,见梁武同王筠和太子《忏悔诗》云:仍取筠韵,盖同用‘改’字十韵也。诗人以来,始见有此体”。
作诗当着力于神情,若于字面除一二字外,决不可过于着力。宋人诗字字着力,句句着力,转觉握拳透爪,徒取人厌矣。《道山清话》:“王介甫改杜甫诗‘天阙象纬逼,’‘阙’字为‘阅’字,黄鲁直极言其是。”不知改“阙”为“阅”,更成何语?作诗无论近、古、律、绝。总要气调息均,不可有一毫苟简转接处,致牵动全局,新意为其减色。然只可用心,不可用力。用心近乎自然,用力则露斧凿痕迹,亦不为佳矣。
吴歌曰:“月儿湾湾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多少飘零在外头。”“南山头上鹑鸪啼,见说亲爷娶晚妻。爷娶晚妻爷心喜,前娘儿女好孤凄。”声调逼真乐府,虽为近代,实同古作,论其风味,当在齐梁间。后一首与退之《履霜操》用意相同。
《叩弦凭式录》:“学诗之法,孔王之道尽之矣。后之学诗者,不过曰取材汉魏,效法于唐而已。所谓性情者,未之讲也。予谓初学诗不可专主性情,致流为粗率。且近体与古各自有体。若专言性情,则近体可以不作,诗家以古为法,往往专主一家。学陶,学杜,究竟陶杜自陶杜,学者自学者,有几人神似?此盖人人自有真性情,不可移易明矣。诗佳,落笔自流露于不自觉者。参彼性情之说,毋乃蛇足。”
《石林诗话》极叹王介甫“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二句之佳,谓初不觉排偶。予谓:上下联意义杂沓,虚实不分,殊未见其佳。且绿则绿耳,何必定是鸭绿?黄则黄耳,何必定是鹅黄,硬以毫不相关之字砌入其间,岂不可笑?
《石林诗话》:宋次道改张继‘暝色赴春愁’‘赴’字为‘起’,王荆公仍定为‘赴’。荆公大是。无论‘起’字人皆能到,即以意味言之,‘赴’字自百思不尽。
《冷斋夜话》:“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某物,谓之‘象外句。’如无可上人诗曰‘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以落叶比雨声也。‘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以微阳比远烧也。”按唐人诗大抵以虚对实,以无对有,最为传神,宋人诗知此者少,琢句有如刻鹄,故读之令人生厌。
《归田诗话》:“元遗山编《唐音鼓吹》专取七言律诗,世皆传颂,少日仿其制,取宋、金、元名人所作,得一千二百首,号《鼓吹续音》,世人但知宗唐,于宋则弃不取,众口一词,至有诗盛于唐,坏于宋之说。私独不为然云。”仪谓学诗者争上流,截流归源,则事半而功倍。夫古诗,《风》、《骚》之所出也,则古诗必拟乎《风》、《骚》。律诗,唐之所兴也,则舍唐又安归哉?但其间自汉魏至于六朝,各存本来面目,自然佳处,可以触处旁通。悟此知彼,不可不读。至于宋诗已成痼疾,读之不但无益,且将受累,瞿选散失,亦是佳事。
宋人用事,类多硬砌。如东坡“不用长愁挂月村”,用杜诗“月挂客愁村”句也。王荆公“柴门虽设要常关”,用陶“门虽设而常关”句也。一则何等自然。一则何等生硬。山谷尤甚,如此用典,终觉太苦。
《诚斋杂记》:“唐未有乔子旷者,能诗,喜用僻事,时人谓之‘孤穴诗人’。”予谓诗用僻事,如能达意,犹可也。若辞意俱晦,对之如猜哑谜,人未有不弃置之者。误人亦即自误,近有作诗者,用一僻典,乃注曰某诗某语,自炫广博,亦是一累。
《隐居诗话》:“诗者,述事以寄情。事贵详,情贵隐,及乎感会于心,则情见乎词。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将盛气直述,便无余味,则感人也浅。《诗》‘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瞻乌爰止,于谁于屋。其言止于乌与桑尔?及缘事以审情,则不知涕之何从也。”语极可味,作诗能参此,盖无有不佳者。但谓:“唐人多为乐府,若张、王、元、白,言尽意尽,更无余味。”此则不然。乐府本贵沉切,与古风有异。自《风》、《骚》以至于南北朝亦多直述其意,张、王、元、白岂无隐约之词,古人相题著词,自有分寸,魏氏之语,殊为偏执。
作诗,造意贵艰深,而出语务平淡。故唐人佳句,粗看每似常语,实则千锤百炼,后人欲易其一字不可得。魏氏《诗话》谓贾岛“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泪下”也。此正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句法直逼盛唐,虽看似平淡,吾人却欲道不得。又曰:“杨衡‘一一鹤声飞上天’尤为可笑。”吾谓:七字妙在情景宛然,而又毫不费力。盖宋人作诗,其致力处本与唐人异。魏氏自作宋人语,与唐人何涉。又曰:“黄庭坚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以三数奇字缀葺成句,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此论至当不易。山谷诗,《麓堂诗话》既极言其非,《滹南诗话》尤所痛诋。
《春雨杂述》:“《诗三百篇》之作,当时闾巷小子能之。后世之作,虽白首钜儒莫臻其至。岂以古人千百于今世遽如是哉!必有说矣。”仪按:古人以耕以读,虽下至于佣保小贩,亦无不知书者。如子桑、却缺、弦高、甯叔即其证也。但各有专学,非造其极不得仕。故学有不足,则执一业以助其学。汉魏犹袭其余风,故闾巷小子皆能之。至于词古意深,殆亦当时好尚所趋,犹唐之于律然欤?
予谈诗每抑宋人,非谓宋诗无佳者,但恨佳处不多耳。至于古风,如坡公,又何可不读。
《竹坡诗话》:“林和靖《梅花》诗脍炙天下殆二百年。东坡晚年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黄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索然。张文潜曰:‘调鼎当年终有实,论花天下更无香。’虽未及东坡高妙,尤可使和靖作衙官。”吾谓后首虽刻划,犹尚自然。东坡诗竞奇遇甚,转致僻陋。二作皆不及林之清而有韵。独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一句,不言梅而舍梅无他属,韵清而古,毫不费力,实足与杜诗“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句匹敌,则较为胜矣。
有明上人者,作诗甚迟,求其捷法,东坡作两颂与之,一曰:“字字觅奇句,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相涉。”一曰:“冲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乃知作诗到平淡,非力所能。予谓作诗不必构思,则浩然“须眉尽落”为太冤。王维“走入醋瓮”为太笨,但构思遇久,精神易昏,佳句亦不易搜得。勿必长思,要当时时留心可耳。若冲口出常言,又何言之易也。向疑东坡诗用事牵强,今其如此轻易,诗又安得不粗。又曰:“诗到平淡非人力所能。”语尤不经。多作,多读,不愁不快。但欲求工,更须下一番工夫。
《天爵堂余笔》:“《三百篇》,诗之祖也。《楚骚》、汉魏乐府、五言古诗,去古不远,六义未乖,所当诵法。唐人之近体兴而诗一大变,然可兼为,不可专考者也。近日无人不诗,无诗不律,无律不七言,即五言绝句亦善作者少,而况古诗乎?”夫至无人不七言律,而谁谓诗不差乎!是言近体七言之易也。乃又曰:“七言律法度贵严,纪律贵整,音调贵响,不易染指。”似反以此为入门之路,宜其终身不窥此道藩篱。是又言七律难于古也,何自相矛盾乃尔。又言难则无所不难,以言易亦无所不易。唐诸大家无作不佳,一会百会,又何分乎彼此?但律诗声调究属近人口气,学者较易着力,固应从此入门,迨有所底,然后切古韵,审方言,着手古风,则自色香俱古,神与貌皆似矣。若率尔为之,其何能佳。
诗中用双叠字,易得懒句。如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鹧”,四字下得最为稳切;如杜少陵“风吹客衣杲杲日,树扰离愁冥冥花”、“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则又妙不可言矣。予按:维诗上句言所见,下句言所闻。杜诗“风吹”联上句言景,下句言情。“落木”联则上句言时,下句寄怀。王诗虽不似杜诗之有味,而上下闻见自别。若王介甫“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一样意思,便觉无味。
《竹坡诗话》:“乐府以张文昌为第一。”殊不可解。又谓:“柳子厚《别弟宗一诗》结句曰‘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此诗可谓妙绝一世。但梦中安能见郢树烟?‘烟’字只当用‘边’。盖前有‘江边’句故耳。当改日‘欲知此后相思梦,望断荆门郢树烟’,如此却是稳当。”子谓:梦中心存目想,又何物不可见?柳诗用“烟”字写出梦中所见者,郢树含烟犹尚模糊,况兄弟哉!此正其化工也。若竹坡所云,则落言诠入理路,更有何味。
《滹南诗话》:“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首》,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此说殊平允,但恐作者堕入其间,溺而不返耳。
六朝、唐歌,专重吴音,以吴音读之尤谐律可听。《云溪友议》:“云阳公主降都尉,刘氏内人以陆畅吴音,才思敏捷,为傧相互作酬和,六宫大喜。”此其证也。
作诗者于锺嵘《诗品》、司空图《诗品》、齐己《风骚旨格》、无可《诗式》诸书,以及各家诗话,均不可不读。虽语有是非,而其间之真意亦正可在是是非非中得之也。
古诗转韵,不限四声,乐府平仄间转,而上去亦可转入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