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学以成教(上)
《周易乾》九二: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程颐曰:“学聚、问辨,进德也;宽居、仁行,修业也。”
真德秀曰:“干,天德也,圣人之事也,犹必学以成之,学之不可已者如是。九二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九三曰‘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皆学之事也。”
臣按:大人之所以为大人者,以其德业之盛也,学者未至于大人之地,欲希之者当何如?亦惟进德修业而已矣。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则德之进者日以崇,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则业之修者日以广,夫然则九二大人之地亦可以企而及之矣。然则用功之要何先?曰诚而已。忠信,诚也。修辞以立其诚,诚即忠信也,诚乎诚乎,其进德修业之本乎?
《蒙》之彖曰:蒙以养正,圣功也。
程颐曰:“未发之谓蒙,以纯一未发之蒙而养其正,乃作圣之功也。发而后禁则扞格而难胜,养正于蒙,学之至善也。”朱熹曰:“蒙以养正,乃作圣之功。”
张栻曰:“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盖童稚之时,纯一不杂,人欲未起,天理实存,谓之大人者守此而已,谓之小人者失此而已。人于是时保护养育则虚静纯白,浑然天成,施为动作、酬酢进退皆天理也,非作圣之功起于此乎。”
臣按:《学记》云“禁于未发之谓豫,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是以圣人施教必于童蒙之时,是以商之三风、十愆先具训于蒙士,周之正事彝酒豫诰教于小子,穆王以听言格命告于幼子童孙,盖与此养蒙同一意也。方人之幼也,欲念未炽,情窦未开,其本然之性得于天者犹纯全不昧,故教之者易入而其所受之教亦坚久而不忘,此养之所以贵于豫而正,不正则又莫若弗教之,听其自然而自有之也,然则所以养之以正者若何?朱熹《感兴诗》曰:“童蒙贵养正,逊弟乃其方。鸡鸣咸盥栉,问讯谨暄凉,奉水勤播洒,拥彗周室堂。进趋极虔恭,退息常端庄。劬书剧嗜炙,见恶逾探汤。庸言戒粗诞,时行必安详。圣途虽云远,发轫且勿忙。十五志于学,及时起高翔。”
《大畜》之象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程颐曰:“天为至大而在山之中,所畜至大之象。君子观象以大其蕴畜,人之蕴畜由学而大,在多闻前古圣贤之言与行,考迹以观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识而得之以畜成其德,乃大畜之义也。”
魏了翁曰:“天在山中,譬则心之体也,闻一言焉见一行焉,审问而谨思,明辨而笃行,即所以畜其心之德。盖畜故乃所以养新,而新非自外至也,昭昭之多,止于所不见,是以愈畜而愈大。”
臣按:程氏言人之蕴畜由学而大,此盖就卦象言之,以德言也。若以学言之,则人之为学亦必由蕴畜而后大焉,为学者苟颛颛于一艺一能,则其学局而小矣。故于凡天地之大、古今之变、事物之理、圣贤言行之懿,无一而不蕴畜于心,然后其学大焉。朱子曰:“学者必自知识入,《易》曰‘多识’,《大学》曰‘致知’,此为学之先务也。”
《商书说命》曰:学于古训乃有获。
蔡沈曰:“古训者,古先圣王之训,载修身治天下之道,二典三谟之类是也。学古训深识义理,然后有得。”
又曰:惟学逊(谦抑也)志,务(专力也)时敏(无时而不敏),厥修乃来。
蔡沈曰:“逊其志如有所不能,敏于学如有所不及,虚以受人,勤以励己,则其所修如泉始达,源源乎其来矣。”又曰:惟斅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
蔡沈曰:“斅,教也。言教人居学之半,盖道积厥躬者体之,立斅学于人者用之,行兼体用、合内外而后圣学可全也。始之自学学也,终之教人亦学也,一念终始常在于学无少间断,则德之所修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臣按:学之一言,前此未有言者,而傅说首以告高宗。说之言虽以告当时之君,然万世之下学者之所以为学与其所以为教,上下可通用也。真氏既以全章载之“帝王为学”之条,今摘此数语以示后世之斅学者云。
《诗敬之》: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朱熹曰:“成王受群臣之戒而述其言曰敬之哉敬之哉,乃自为答之之言曰我不聪而未能敬也,然愿学焉,庶几日有所就,月有所进,续而明之,以至于光明也。”
臣按:真德秀谓玩此二语则成王用力于学者可知矣,高宗、成王皆王者之学,然大学之道自天子至于庶人一而已矣,高宗之学曰逊志、曰时敏,成王之学曰就将、曰缉熙,学者而不由此,未有能进者也。噫,高宗、成王皆万乘之君,且务学如此,学者可不知所勉乎。
《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喜意)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朱熹曰:“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愠,含怒意。君子成德之名,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学之正、习之熟、说之深而不已焉耳。”
王逢曰:“学习兼大学、小学而言,明善而复初,是《大学》明明德之事;朋来而以善及人,是新民之事;不知不愠而成君子,是止至善之事也。”
臣按:天下之理二善与恶而已矣,所贵乎学者,以其能明其善以复其本然之初以为君子,而不流于恶以为小人,孔子教人拳拳以君子、小人并言而屡道之,门人记其言以为《论语》开卷,即以君子托其始,至其末也又以君子结其终焉,以见圣人之教无非欲人明其善以去其恶、存乎公以绝乎私、笃乎义而不喻于利,以为君子。所以然者,欲其复其本然之善,成其固有之德也,使斯世之人人人有君子之行而不流于小人之归,则天下成比屋可封之俗矣。
子曰:“弟子入则孝(善事父母),出则弟(善事兄长),谨(行之有常)而信(言之有实),(广也)爱众(谓众人)而亲(近也)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谓《诗》《书》六艺之文)。”
程颐曰:“为弟子之职,力有余则学文,不修其职而先文,非为己之学也。”
尹焞曰:“德行,本也;文艺,末也。穷具本末,知所先后,可以入德矣。”
朱熹曰:“洪氏谓未有余力而学文则文灭其质,有余力而不学文则质胜而野。愚谓力行而不学文则无以考圣贤之成法、识事理之当然,而所行或出于私意,非但失之于野而已。”
臣按:圣人之言贯彻上下,先儒谓此章虽言为弟子之职、始学者之事,然充而极之为贤为圣亦不外是。凡圣人之言无不然者,岂但此章哉?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程颐曰:“君子自修之道当如是也。”
游酢曰:“君子之道以威重为质,而学以成之。学之道必以忠信为主,而以胜己者辅之,然或吝于改过则终无以入德,而贤者亦未必乐告以善道,故以过勿惮改终焉。”
张栻曰:“重者严于外者也,忠信者存乎中者也。存乎中所以制其外,严于外所以保其中也,而资友以辅之、改过以成之,君子之学不越于是而已矣。”
臣按:此章程颐谓自修之道当如是,而张栻谓君子之学不越于是,则孔门之教学者其用功亲切之要有在于此,所当尽心者也。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朱熹曰:“不求诸心故昏而无得,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
张栻曰:“自洒扫、应对、进退而往无非学也,然徒学而不能思则无所发明,罔然而已。思者,研穷其理之所以然,徒思而不务学则无可据之地,危殆不安矣。学而思则德益崇,思而学则业益广,盖其所学乃其思之所形,而其所思即其学之所存也,用功若此,内外进矣。”
臣按:学而思、思而学,为学之道不外是矣。子曰:“温(寻绎也)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朱熹曰:“故者旧所闻,新者今所得。言学能时习旧闻而每有新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不穷,故可以为人师。若夫记问之学则无得于心而所知有限,故《学记》讥其不足以为人师,正与此意互相发也。”
臣按:《学记》谓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而此则云温故知新可以为师。可云者,明未至此者不可以为师,非以为能如是则为师有余也。若夫不足之云者,非但不可且不足矣,不足者有余之对也。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告也)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朱熹曰:“言教人者当随其高下而告语之,则其言易入而无躐等之弊也。”
张栻曰:“圣人之道精粗虽无二致,但其施教则必因其材而笃焉。盖中人以下之质骤而语之太高,非惟不能以入,且将妄意躐等而有不切于身之弊,亦终于下而已矣。故就其所及而语之,是乃所以使之切问近思,而渐进于高远也。”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颜渊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子思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臣按:孔门之教,知、行二者而已。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孔门之教也。博我以文、约我以礼,颜子受孔子之教以为学也,子思所谓博学而继之以问、思辨而笃于行,孟子谓博学详说而反之以约,皆是理也。三千之徒莫不闻其师说,而颜子独以为己有而谓之博我、约我,则似孔子专为颜子设此教也。呜呼!此孔子所以善诱而颜子所以好学也欤。曾子之作《大学》,格物致知而后诚意正心,子思得于曾子,孟子得于子思,一知行之外无余法焉。周、程、张、朱之学皆不外此,而陆九渊者乃注心于茫昧而外,此以为学,是果圣人之学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尹焞曰:“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见善能徙,改过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圣人犹忧,况学者乎?”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朱熹曰:“志者心之所之之谓,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是也,知此而心必之焉,则所适者正而无他岐之惑矣。据者执守之意,德则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得之于心而守之不失,则终始惟一而有日新之功矣。依者不违之谓,仁则私欲尽去而心德之全也,工夫至此而无终食之违,则存养之熟无适而非天理之流行矣。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程颐曰:“愤、悱,诚意之见于色辞者也。待其诚至而后告之,既告之又必待其自得乃复告尔。”又曰:“不待愤悱而发则知之不能坚固,待其愤悱而后发则沛然矣。”
朱熹曰:“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物之有四隅者,举一可知其三。反者,还以相证之义。复,再告也。上章已言圣人诲人不倦之意,因并记此,欲学者勉于用力以为受教之地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程颐曰:“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
金履祥曰:“文、行、忠、信,此夫子教人先后浅深之序也。文者《诗》《书》六艺之文,所以考圣贤之成法、识事理之当然,盖先教以知之也。知而后能行,知之固将以行之也,故进之于行。既知之又能行之矣,然存心之未实,则知或务于夸博而行或出于矫伪,安保其久而不变,故又进之以忠、信。忠、信皆实也,分而言之则忠发于心而信周于外。程子谓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违谓信,天下固有存心忠实而于事物未能尽循而无违者,故又以信终之。至于信,则事事皆得其实而用无不当矣。此夫子教人先后、浅深之序有四节也。”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朱熹曰:“孔子言后生年富力强,足以积学而有待,其势可畏,安知其将来不如我之今日乎?然或不能自勉,至于老而无闻,则不足畏矣。言此以警人,使及时勉学也。曾子曰‘五十而不以善闻则不闻矣’,盖述此意。”
张栻曰:“后生可畏,以其进之不可量也。然苟至四十、五十于道无所闻,则其不能激昂自进可知,因循至是则无足畏者矣。辞气抑扬之间,学者所宜深味也。虽然有至于四十、五十而知好学,如《中庸》所谓困知勉行者,圣人犹有望焉,若后生虽有美质而悠悠岁月,则夫所谓四十、五十将转盼而至,可不惧哉。”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程颐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
朱熹曰:“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又曰:“大抵以学者而视天下之事以为己事之所当然而为之,则虽甲兵、钱谷、笾豆有司之事皆为己也,以其可以求知于世而为之,则虽割股庐墓、敝车羸马亦为人耳。”
《学古箴》曰:“相告先民,学以为己,今也不然,为人而已。为己之学,先成其身,君臣之义,父子之仁,聚辨居行,无怠无忽,至足之余,泽及万物。为人之学,烨然春华,诵数是力,纂组是夸,结驷怀金,煌煌炜炜,世俗之荣,君子之鄙。惟是二者,其端则微,眇绵弗察,胡越其归。”
臣按:所引《论语》孔子之言,凡其所言以示学者皆所以为教也,学者本之以为学,教者本之以为教,圣贤同归矣。
子夏曰:“百工居肆(谓官府造作之处)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极也)其道。”
朱熹曰:“工不居肆则迁于异物而业不精,君子不学则夺于外诱而志不笃。尹氏曰:‘学所以致其道也,百工居肆必务成其事,君子之于学可不知所务哉?’二说相须,其义始备。”
臣按:百工居肆方能成其事,君子学方可以致其道,然今之士子群然居学校中,博弈、饮酒,议论州县长短、官政得失,其稍循理者亦惟饱食安闲以度岁月,毕竟成何事哉?惟积日待时以需次出身而已。其有向学者亦多不务正学而学为异端小术,中有一人焉学正学矣,而又多一暴十寒、半涂而废,而功亏一篑者亦或有之,学之不以道而不能致其极,皆所谓自暴自弃之徒也,此最今日士子之病,宜痛禁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亲当作“新”)民,在止于至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朱熹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明明德于天下者,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心者身之所主也。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实其心之所发,欲其必自慊而无自欺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此八者,《大学》之条目也。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齐家以下,新民之事也。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
臣按:儒者之学不出乎《大学》一书,所谓三纲领八条目也,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凡夫所谓三纲五常、六纪三统、五礼六乐尽天下义理皆不出乎此道,凡夫所谓六经、十九史、诸子、百家尽天下经典皆不出乎此书,儒者之道至于是而止,无俟他求也。圣贤之所以教,士子之所以学,帝王之所以治,撮凡举要,皆在此矣。盖学至于平天下,而天下平,学问之功于是乎极,圣贤之能事于是乎毕矣。此儒者之道所以大而实,而异乎异端之小而虚欤?或者乃求圣道于渺茫之外而高谈性命,与异端较其是非,乌知所谓《大学》之道哉?
以上明道学以成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