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盗之机(上)
《周礼》:士师之职,掌乡合州党族闾比之联,与其民人之什伍,使之相安相受,以比追(追寇)胥(搏盗贼)之事,以施刑罚庆赏。郑玄曰:“乡合者,乡所合也。”
贾公彦曰:“合其人民之什伍者,此即因内政寄军令之类。五家为比,比即一伍也,二伍为什,以此什伍比追胥焉。”
臣按:先儒谓联比其居,什伍其人,乡官之事也,而士师掌之,比追逐偦,伺盗贼之事。可见成周盛时,虽称极治而圣人为民防患之心无所不及,故乡各有所司,而士师又合而治之,以比合比、以闾合闾以联其居,以伍合伍、以什合什以联其人。所以然者,使之相安,有不安者必其人非联比闾者矣;使其相受,有不受者必其人非比什伍者矣。于是即其相安相受之同什伍者,比而合之,以搏盗贼,昼则追逐之,夜则偦伺之,废事者则士师施之以刑罚,有功者则士师施之以庆赏,后世于里巷设为火铺、更夫,使之互相觉察以防盗贼,其原盖兆于此。
士师掌士之八成,一曰邦汋、二曰邦贼、三曰邦谍、四曰犯邦令、五曰挢邦令、六曰为邦盗、七曰为邦朋、八曰为邦诬。
郑玄曰:“邦汋者,斟酌盗取国家密事。邦贼,为逆乱。邦谍,为异国反间者。犯邦令,干冒王教令者。挢邦令,称诈以有为者。为邦盗,窃取国之宝藏者。”
王昭禹曰:“为邦朋,为私党以乱民也。为邦诬,造讹言以惑众也。”
臣按:八者而谓之成,成者国法之成事品式也。朝廷为此八者之成事品式以禁制夫臣民,其事皆谓之邦者,以见此乃国家之大事,所以系安危治乱者,非但乡党州闾之事也。八者之中,邦汋、邦谍是交通外国之事,犯令、挢令是干犯王法之事,邦盗不过窃取国货而已,其间最是为邦朋者聚党以乱民,为邦诬者讹言以惑众,为邦贼者构逆以称乱,三者乃国家之大恶,生灵之祸本,有天下国家者所当预惩宿戒者也。先王立八成之法,使士师掌之而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所以杜其几微、遏其萌蘖者,岂不豫哉?
司厉掌盗贼之任器货贿,辨其物皆有数量,贾而揭之,入于司兵。
郑玄曰:“任器货贿,谓盗贼所用伤人兵器及所盗财物也。入于司兵,若今时杀伤人所用兵器、盗贼赃加责没入也。”吴澂曰:“贾而揭之,定其所直之价而识之也。”
臣按:司厉一官专主追征贼赃。
野庐氏掌达国道路至于四畿,比(犹校也)国郊及野之道路宿息(庐之属)井树,若有宾客则令守涂地之人聚(与柝同)之,有相翔者诛之。
郑玄曰:“庐,客行道所舍。达,谓巡行通之,使不陷绝也。宿息,庐之属,宾客所宿及昼止者也。井共饮食,树为蕃蔽。相翔犹昌翔,观伺者也。聚之,聚击以宿卫之也。有奸人相翔于宾客之侧则诛之,不得令寇盗宾客。”
臣按:《周礼》遗人“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候馆,候馆有积”所以待宾客师役,使命之往来既已掌于地官矣,而秋官之野庐氏又职往来,按比而肃其守卫焉。由是观之,可见古昔盛时所以防盗者无所不至,非但以安行旅之往来,实所以示国威之严肃也。昔周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假道于陈以聘楚,道茀不可行而知陈之不能守其国,矧惟堂堂乎大朝,威名远慑于万里之外,九夷八蛮无不归仰顾于畿甸之间、国门之外,盗贼时时窃发公行以劫掠行旅,斯声也岂可闻于遐外乎?当道者以此为小事,故不以闻,盖不知《周官》设野庐氏之意、单襄公讥陈人之语也(臣请严敕捕盗之官,都城之外五百里内有盗贼劫掠者,其应捕及统督者不获盗,皆革其冠服,俾以必获为期,三月之外除其名。然京师地大而人众,俗杂五方,难于辨识,与其督责于其后,孰若豫备于其先,请于都城之外分为数路,每路约量远近立一望楼,每楼于常操军拨马军十名、步军十五名,五日一番,轮守楼上,置鼓一、白旗一、烽火一,遇有盗贼,楼上军即擂鼓举烟以白旗指其所往之方,楼下军具器械逐之,必抵其所至,如此,不必严刑督责而盗自无矣。若夫冬月河冰之后,于都城外设东西二营,委军官一员督领马军各一二百名,有大车运载者许其豫投辞告知,会集众军,必五车然后偕行,每车差马军三名护送,其军人刍料之具就俾僦车者给之,仍先行合经由军卫,如自良乡至涿州、涿州至河间、河间至德州、临清、济宁以至于徐州,此数处该班官军十月以后暂免赴操,俾委官督领马军以次递送至交换处,遇有回车,仍令顺护以回,如此,则道途无壅塞之患,商宦无畏途之忧,四方之人经历艰险,至于近郊,举首仰望九重宫殿于红云紫雾之中,即有登仙之乐矣)。
司寤氏掌夜时,以星分夜,以诏夜士、夜禁,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郑玄曰:“夜士,主行夜徼候者。”
王安石曰:“御晨行者,御使须明而行。禁宵行者,禁之使止也。”
臣按:此所谓夜禁也。今制一更三点禁人行,五更三点放人行,即此意。
修闾氏掌比国中(城内)宿(谓宿卫)互者与其国粥(养也,谓羡卒)而比其追(逐寇)胥(读为偦)者而赏罚之,禁径逾者与以兵革趋行者与驰骋于国中者。邦有故则令守其闾互,唯执节者不几(察也)。
郑玄曰:“禁径逾者、兵革趋行者、驰骋于国中者,皆为其惑众也。”
贾公彦曰:“邦有故,谓有寇戎、大丧札,皆恐有奸非,则令各守闾巷门,有执节公使者不几察也。”
刘彝曰:“掌比国中宿互柝者,谓检国中夜士之守宿也。互谓行马以断夜行者也,谓击柝以守门闾而传更者也。国之羡卒使之什伍以追偦擒捕寇贼,获多者赏之,否则罚之。”
臣按:成周之世所以防奸盗者,畿内则有野庐氏,城内则有修闾氏,是以都城内外奸无所容,闾里之间斩然以齐,门巷之列肃然以宁,虽有不逞之奸,无由而起,猝遇非常之变,有以制服之而不至于猖肆也。修闾氏掌比国中宿互谷者,国中,王城之中也,比合什伍宿卫于王城之中,以为追逐偦伺之备,各于闾巷之间设为互以断行,即今鹿角之类,设为谷以传更,即今木柝之属,夜行有禁则入息者不趋于晦冥之时,更漏分明则向晦者皆知夫早晚之候。盖寇盗之兴皆于夜静人息之时,而官府特于闾巷之间存此数辈,俾其不寐以为奸盗之防,此古昔盛时非独海宇之内无有大奸大寇,而于闾里门巷之中虽胠箧穴墉之小盗亦无有也。呜呼,天下之事何者而不起于微小哉?惟其绝之于微小,所以不使其延蔓滋长而至于大且著也(国初于南京设为四十八卫,每卫各有营,营两际各为门,本卫官军就居其中,遇有警急起集为易,又于五城各设兵马司,设立弓手专以巡徼京城内外,即《周官》修闾氏之职也,又于各坊里巷立为火铺支更守夜,其与修闾氏所谓互谷追偦者无以异焉。盖卫有所定居,则呼召之军易集,巡徼有攸司,则追偦之责有归,祖宗思患豫防之意深矣。惟今京师盖袭胜国之旧,街坊里巷参错不齐而卫所散处,而士卒之名隶尺籍者聚散无常,甚者野处在数十里之外,幸而承平无事,一旦不幸而有意外之变,出于仓猝之间,急欲有所召集,岂不难哉?臣愚欲于无事之先而豫为有事之备,请复祖宗南京旧制,虽然时异势殊,当守成之后而为创始之谋诚未易也,无已请用祖宗之意,以为今日之备可乎。夫南京之卫四十八,今京卫七十有余,其卫署随处散置,中亦有未置署者,且其军士虽系籍卫中食粮,至其操练以待调发则分在各营,必欲使每卫各为一处,联比其居,决有不能者,今名籍在卫所、队伍在将领而其所居之地方则各属兵马司也,今京城地大人众,聚四海之人,杂五方之俗,承平日久,人烟众盛,奸宄实繁,一城之大仅设五司,官僚十数员,兵卒百十辈,而京城内外不下百十万人家,力有所不周,势有所不及,臣请每城量地广狭远近,添设行兵马司数处,每处添设副指挥一员居守其司署,相去以鼓相闻为限,司前用四木建鼓楼一所,添兵置鼓以支更,每更击鼓而火铺则击柝以相应,由近及远,不许杂乱,又于该辖地方除官民及匠外,凡像见操官军在地方住者,不分赁寄及上班者,皆俾报名附册,就于本坊见居军官中推举其管操者一员,官最高者或侯伯或都督、都指挥,无则把总指挥为众信服者,奏闻以为地方总领,每季一造册,册成各为三,一留本司、一送兵部、一送总领官,每季行兵马司率领本坊见居官军起赴总领官私居参见,每年四见,此外不许擅自起倩。旧例,每兵马司岁委御史一员督察,今既多立分司,宜随地方广狭添差分管,遇有儆急,兵部下兵马司行御史督该司起集该方官军,赴总领处听用,如此,则仓卒事起有备无患,虽非祖宗设立军营初制,然于其间处置得宜,运用有方,则亦其遗意之仿佛也。又京城内外自来街坊因袭前代旧名,俚俗不雅,混乱无别,宜令各该御史督同兵马司官分界画图,别立新名,每处立一大铺,分统小铺,每小铺设更夫六名,每夜自二更一点起守至四更三点止,其初更及五更不禁人行,每更二人,一守一巡,其大铺更夫倍之,大铺之立,必在本巷内出大街口边,对立木橦二,四尺以下,悬铁索三以截断行路,二更一点以后即横糸互以绝往来,至四更三点方开,其他小巷口可通大街处俱为栅门,一更三点即锁断,五更一点方开,各行司为印烙牌数十面,遇有公事及人家水火、昏丧紧急等事,许先赴行司告领牌面,遇夜照放,无牌而阑出及擅开者坐以罪。每大铺置大铜锣一面,小铺各置某小者一面,遇有盗窃即声锣相应,其城中大街及城下皆不必立铺,其大街中及城下居者俱分守各巷口大铺,大约京城直南北大街不过数处,假如崇文门自门至四楼为一节,又自此抵城下为一节,每节夜拨马军十五名,每夜止巡二更、三更、四更,更轮五骑往来巡逻,其余仿此,其九门城垣之下以城为限,每城拨军之数亦如之,其巡逻之军,五军大营每日于见操官军内轮差。如此,则人家有盗贼之警而更铺得以阑拒,而贼不得以出入,国家有仓猝之变而军士易于召集,而贼不得以纵横,此虽琐末之事,而所关系实大,为国远虑者可不加之意乎。臣因是而又有一见焉,昔者周幽王举火以戏诸侯,则是三代之时不独边境置立烽火,而宫禁之中亦有之也,今国家运气隆盛,德泽深厚,所谓亿万年盘石之宗泰山而四维之者也,万无意外之事,然杞人忧天,天岂有坠理而杞人忧之,忧之诚愚也,然不失为爱天之深,臣愚请于皇城中豫蓄二高竿,猝有不测之事,即于琼岛上立之,悬红灯为号,其事缓急以灯多少为符,预以遍告诸总戎大臣,俾知其故,又于九门上各立高竿以悬红灯,定多少之数以示缓急之别,遍告诸军以为进止分散之令。如此,则不烦三令五申而六军万姓可不言而谕、不召而至矣,此亦愚者之一虑)。
《论语》: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朱熹曰:“言子不贪欲,则虽赏民使之为盗,民亦知耻而不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
朱熹曰:“为政者民所视效,何以杀为?欲善则民善矣。”尹焞曰:“杀之为言,岂为人上之语哉?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而况于杀乎?”
臣按:宋范祖禹上疏于其君,首引鲁《论》此二章孔子答季康子之问之语,而继之曰:“臣始读此二章书,盖尝疑之,以为圣人之言主于教化而已,行之未必有近效也,及观唐太宗初即位,与群臣论止盗,或请重法以禁之,太宗哂之,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役繁,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观太宗之政如此,乃始知圣人之言不欺,后世行之必有效也。夫以区区之鲁国,季康子为相,孔子犹劝之以不欲所以止盗,况天子之为天下乎?伏见熙宁臣僚有奏请别立盗贼重法者,自行法以来二十余年,不闻盗贼衰止,但闻其愈多耳。古者开衣食之源,立教化之官,先之以节俭,示之以纯朴,有邪僻之民然后齐之以刑,岂有不治其本专禁其末哉?”祖禹所谓本者,开衣食之源、立教化之官,先之以节俭、示之以纯朴是已,然先以节俭、示以纯朴,非无欲而欲善者不能也,人君本节俭纯朴以为治,则民之衣食足矣,而又得人以教化之,则民皆化于善,而仰事俯育之皆足,放僻邪侈自不为矣。
子曰:“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苏辙曰:“古之圣人止乱以义,止盗以义,使天下之人皆知父子君臣之义而谁与为乱哉?昔者唐室之衰,燕赵之人,八十年之间百战以奉贼臣,竭力致死、不顾败亡以抗天子之兵,而以为忠臣义士之所当然,当此之时,燕赵士唯无义也,故举其忠诚专一之心而用之天下之至逆,以拒天下之至顺,而不知其非也。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故夫燕赵之地常苦夫士大夫之寡也。”
臣按:苏辙谓止乱以义、止盗以义,使天下之人皆知父子君臣之义谁与为乱哉?臣窃以为,乱与盗皆起于血气之勇、心志之欲也,夫盗之起始于里闾,积而至于为大盗则乱天下矣。是以古之圣王必制民恒产,使其仰事俯育之有余,教以礼义,使其知尊君亲上之当务,则其心志有所养而不敢肆其欲,血气有所制而不敢逆乎理,则里社之间偷窃之盗且不作矣,虽欲为乱,何所资而起乎?
秦二世时,发闾左戍渔阳者九百人屯大泽乡,阳城人陈胜、阳夏人吴广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法皆斩。胜广因天下愁怨,乃杀将尉,令徒属曰:“公等皆失期当斩,假令毋斩而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众皆从之。乃为坛而盟,称大楚,攻大泽乡,拔之。比至陈,卒数万人。入据之,遂自立为王。郡县苦秦法,争杀长吏以应之。使从东方来,以反者闻,二世怒下之吏,后至者曰:“群盗鼠窃狗偷,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也。”乃悦。
臣按:盗贼之起,盖有所因也,秦自始皇以来所以劳民力、苦民心、费民财、戕民命者非一日矣,民无以为生,举手动足何者非杀身之地,使有一隙生路,民亦不寻死矣,不得已而死中求生,此广、胜之徒所以造乱也。二世承始皇酷虐之后,天下愁怨之时,虽施之以仁恩惠政,犹恐不能补救,况又自蔽其耳目哉?盗已众矣而犹称无盗,臣下有言盗者反怒之,不当怒而怒,当忧而不忧,天下安得不乱哉?
汉武帝天汉中,东方盗贼滋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杀二千石,掠卤乡里,道路不通。上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弗能禁,乃使光禄大夫范琨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所至得擅斩二千石以下,诛杀甚众,一郡多至万余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无可奈何,于是作沈命法曰“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
臣按:立法以除盗贼,不可以不严,亦不可以过于严,不严则有司不肯用心除贼,遂至养成大祸,过于严则有司恐罪及己,上下相蒙蔽以避文法,因而驯致大乱,二者皆非中道也。盗贼之起,必推求其致盗之由,既得其由,必研穷所以至于此者何故也,既得其故,必反其所为,以民待民而不以盗待民,如是而民为盗犹自若也,然后以盗待之。大抵民之所以为盗之故,不在朝廷则在官吏,又不然则是奸民之乘间生事也,国家不幸而有盗贼之起,则必反而思其所以致之者,其祸起于朝廷则反己自责、去其弊政,起于官吏则根究所自而诛逐其人,若但出于奸民则必急剿绝之,痛惩以警众,使毋至于滋蔓也,如此处之,庶几得中道乎。
宣帝时,渤海岁饥,盗贼并起,上选能治者,丞相、御史举龚遂,拜渤海太守,召见问何以治盗贼,对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上曰:“选用贤良,固欲安之也。”遂曰:“臣闻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惟缓之然后可治。臣愿丞相、御史且无拘臣以文法,得一切便宜从事。”上许焉,加赐黄金赠遣。乘传至渤海界郡,发兵以迎,遂皆遣还,移书敕属县:“罢逐捕吏,诸持田器者皆为良民,吏毋得问,持兵者乃为贼。”遂自行车至府,盗贼闻遂教令,即时解散,弃其兵弩而持钩(镰也)汋,于是悉平,民安土乐业。遂乃开仓廪假贫民,选用良吏,慰安牧养焉。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遂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各以口率种树蓄养,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劳来循行,郡中皆有畜积,狱讼止息,至是入为水衡都尉。
臣按:宣帝以渤海盗起,选能治者,丞相以龚遂应诏,可谓得人矣。以今观之,虽曰遂之才能,然非相臣之举,则帝无由得以用之,宣帝召至殿庭,亲行诘问,假之以文法,宠之以厚赐,此遂所以尽心效力,使郡之盗贼悉平而皆为良民也。于此一事可见宣帝留心民瘼,虽以一遐远之郡、二千石之吏犹拳拳如此,盖欲无负乎上天之付托、祖宗之传序,而亦不虚受臣民之供奉爱戴也。
甘露元年,免京兆尹张敞官。数月,京师吏民懈弛,枹鼓数起而冀州部中有大贼,天子使使者即家召敞,拜冀州刺史,到部盗贼屏息。
臣按:朝廷不可无名望之臣,名望之臣一足以当才能之臣十,夫才能有无固在乎其人,而其名望则系人君优假以养成之也。朝廷有此名望之臣,天下之人闻之有素,一旦有繁剧难处之事,委以任之则事半而功倍矣。盗贼虽曰小人,然非有智术者亦不能以聚众也,所以敢于犯天诛而为灭族之举者,非不知王法之严也,自恃其能,而谓人皆不己若也,而一闻有智术出其右者,其气自馁,而从之者亦泮然解散矣,宣帝起张敞而用之盖此意也。
以上论遏盗之机(上)
▲遏盗之机(中)
灵帝时,巨鹿张角事黄老,以妖术教授,号太平道,自称大贤良师,咒符水以疗病,令病者跪拜首过,遣弟子游四方,转相诳诱,十余年间徒众数十万,自青、徐、幽、冀、荆、扬、兖、豫莫不毕应,填塞道路,郡县反言角以善道教化,为民所归。杨赐上言:“宜敕州县简别流民,护归本郡,以孤弱其党,然后诛其渠帅,可不劳而定。”事留中。司徒掾刘陶复上疏申赐前议,帝殊不为意。角遂置三十六方,方犹将军也,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讹言“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书京城寺(官署)门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大方马元义等先收荆、扬数万人,以中常侍(内官也)封谞、徐奉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至是角弟子唐周告之,于是先收元义车裂,诏三公司隶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事角道者,诛杀千余人。角等知事已露,驰敕四方,一时俱起,皆著黄巾为帜,所在燔劫,长吏逃亡,旬月之间天下响应。
臣按:黄巾之起,始于张角以符水治病,遂至转相诳诱,远至十余年,多至数十万,天下九州从之者八州,内而宫省之宦官、近而京城之直卫,莫不事其道而同其谋,其原皆起于符水咒病而已。今天下往往有以此治病以求衣食者而京师尤多,不徒不禁绝之,而又为之建祠宇,用其人以清要之职,则又不独下之人为所惑而已也。呜呼,先王之世左道惑众者必诛,政恐其惑世而驯致于大乱也,有志于防乱者可不戒之于微哉?
灵帝以黄巾日盛,召群臣会议,北地太守皇甫嵩以为宜解党禁,益出中藏钱、西园厩马以班军士。中常侍吕强曰:“党锢久积,人情怨愤,若不赦宥,与角合谋为变滋大。请先诛左右贪浊,大赦党人,料简牧守能否,则盗无不平矣。”帝惧而从之。时宦官赵忠、张让等贵宠第宅拟宫室,及封谞、徐奉等事发,上诘责诸常侍曰:“汝曹常言党人欲为不轨,皆令禁锢,今党人更为国用,汝曹反与角通。”
臣按:张角之乱积十余年,而人从之者几遍天下,则虽内官在天子左右亦与之通谋,无一人敢言者,何也?盖一时贤人君子,中常侍皆以谋为不轨而禁锢之,是以举世之人莫不缄口结舌也,吕强谓不赦党人将与角合谋,此盖以危言激帝尔,党人岂为乱者哉?是知为治之急务莫急于通人言,人言不通,虽以天下之大皆从一贼而无一人之敢言,黄巾之乱若非其党之自言则灵帝终不知也。呜呼,后世人主宜以为鉴。
黄巾余党贼帅韩忠复据宛拒朱俊,俊鸣鼓攻其西南,贼悉众赴之,俊自将精卒掩其东北,乘城而入,忠及退保小城乞降。诸将欲听之,俊曰:“兵固有形同而势异者,昔秦项之际民无定主,故赏附以劝来耳,今海内一统,惟黄巾造逆,纳降无以劝善而更开逆意,使贼利则进战,钝则乞降,纵敌长寇,非良计也。”
臣按:处事者当知天下之大义,朱俊谓秦项之际民无定主故赏附以劝来耳,今海内一统,惟黄巾造逆,故不纳其降以纵敌长寇,以为形同而势异。呜呼,此岂但形势哉?大义亦不过如此也。
交阯多珍货,前后刺史多无清行,故吏民怨叛,执刺史。选贾琮为交阯刺史,琮到部,讯其反状,咸言:“赋敛过重,百姓莫不空单,京师遥远,告冤无所,民不聊生,故聚为盗贼。”琮即移书告示,各使安其资业,招抚荒散,蠲复徭役,诛斩渠帅为大害者,简选良吏,试守诸县,岁间荡定,百姓以安,巷路为之歌曰:“贾父来晚,使我先反。今见清平,吏不敢饭。”
苏洵曰:“天下之势远近如一,以吾言之,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今广南、川峡例以为远,而朝廷稍有所优异者不复官之于此,矧其地控制南夷氐蛮,最为要害,土之所产又极富伙,明珠、大贝、纨锦、布帛皆极精好,水载出境而其利百倍,故吏不能皆廉,方今赋取日重,科敛日烦,罢弊之民不任,官吏复有规求于其间,淳化中,李顺窃发于蜀,州郡数十望风奔溃,近者侬智高乱广南,乘胜取九城如反掌。国家设城池、养士卒、蓄器械、储米粟以为战守备,而凶竖一起,若涉无人之境者,吏不肖也。”
臣按:天下之地势虽有内外远近,而圣人一视以同仁,初无内外远近之异焉。观贾琮之治状、苏洵之议论,晓然知远方之民所以易动者,非民之性习然也,治之者不得其人也。盖远方州县得一良令如得胜兵三千人,得一良守如得胜兵三万人,得一良部使者如得胜兵三十万人,方其相安无事之时,一方数千里之地若藩若郡若县得二三十辈之贤守长则足以安之矣,不幸而民穷起而为盗为乱,非得数十万人马钱粮未易以平之也。呜呼,当道之大臣掌铨选者,何苦不为国计,不为地方计,而专为仕者之计,不权其轻重缓急,而拘拘于远近内外之较哉?非独不智,盖不忠也。
元魏孝文以李崇为兖州刺史,兖土旧多劫盗,崇命村置一楼,楼皆悬鼓,盗发之处乱击之,旁村始闻者以一击为节,次二次三,俄顷之间声布百里,皆发人守险要,由是盗发无不禽获。其后诸州皆效之,自崇始也。
臣按:李崇建楼置鼓防盗之法,今亦可行,然可于盗发之时行之,平时不用亦可。
孝明时,盗贼日滋,征讨不息,国用耗竭,豫征六年租调犹不足,乃罢百官所给酒肉,又税入市者人一钱,及邸店皆有税,百姓嗟怨,郎中辛雄上疏以为:“夷夏之民相聚为乱,岂有余憾哉?正以守令不得其人,百姓不堪其命故也。宜及此时早加慰抚,宜分郡县为三等,清官吏选补之法,不拘以停年,三载黜陟,有称职者补在京名官,如不历守令不得为内职,则人思自勉,枉屈可伸,强暴自息矣。”
臣按:北魏之时以盗贼滋发之故,征讨不息,遂至国用耗竭而行一切聚敛之法,议者归其罪于守令不得其人,诚是也。今宜为之法,曰州县境中有盗群聚至五十人以上者,半年不获,亲民官革去冠带,捕贼一年不获者除名,府官及分巡官递减其罪,获盗之数十获其三,即与准免。
隋炀帝谋讨高丽,诏山东置府令养马以供军役,又发民夫运米塞下,车牛往者皆不返,士卒死亡过半,耕稼失时,谷价踊贵,东北边尤甚,斗米值数百钱,所运米或粗恶,令民籴以偿之,又发鹿车夫六十二万,二人共推米三石,道途险远,不足充糇粮,至镇无可输,皆惧罪亡命,重以官吏侵渔,百姓穷困,于是始相聚为群盗。邹平民王薄拥众据长白山,剽掠齐济之郊,自称知世郎,言事可知矣,又作无向辽东浪死歌以相感劝,避征役者多往归之。于是平原刘霸道、漳南窦建德、鄃人张金称、蓚人高士达皆聚众为乱,自是所在群盗蜂起,不可胜数,徒众多者至万余人,攻陷城邑。
臣按:《周书》有之,“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所谓虐之之甚者有三焉,征戍之无已、劳役之无已、科敛之无已,有一于此皆足以致乱,为人上者盍亦反思乎。吾之祖若宗皆起自匹夫,吾幸承祖宗之祚荫而而有今日,贵贱不同而好生恶死则同、好逸恶劳则同、好取恶予则同,设使吾身处民之地,上之人如此虐我,必欲尽取吾之财使吾父母冻馁,必欲竭尽吾之力使我亲属离亡,吾堪此否乎?一旦叛我起而为乱,而吾之位得安乎、身得乐乎?不安不乐,则吾不能以不操心纵假势力以平之,则所损亦多矣,况未必能平乎?古语有言,水所以载舟亦以覆舟,得乎民心则为天子,失乎民心则为独夫,得民心之道无他,惜民财爱民力而已,民之财恒自足,民之力恒有余,则得其心矣,此保天下寿国脉之第一事也。
唐懿宗咸通九年,初,南诏陷安南,敕徐泗募兵二千赴援,分八百人别戍桂州,初约三年一代,至是戍桂者已六年,屡求代还。徐泗观察使崔彦曾性严刻,押牙尹戡等用事,以军帑空虚,不能发兵,请令更留戍一年,戍卒闻之怒,都虞候许佶等作乱,推粮料判官庞勋为主,劫库兵北还,所过剽掠,州县莫能御。诏遣中使赦其罪,部送归徐。各以私财造甲兵旗帜,招集亡命,众至千人,陷宿州城,悉聚城中货财募兵得数千人,自称兵马留后,寻陷徐州城,城中愿从者万余人,勋又募人为兵,人利于剽掠,皆断锄首而锐之,执以应募。由是贼众日滋,官军数不利,遂破鱼台等县,又陷都梁城,据淮口,漕驿路绝,勋又分遣其将南寇舒庐,北侵沂海,破沭阳、下蔡、乌江、巢县,攻陷滁州,大掠泗州。勋自谓无敌于天下,作露布散示诸寨,乘胜围寿州,掠诸道贡献商货。既而诸道兵大集于宋州,勋始惧,应募者益少,勋乃驱人为兵,敛富室及商旅财,十取七八,杀崔彦曾,自称天册将军。勋自九年七月作乱,至明年八月始为官军所平。
胡寅曰:“何以聚人曰财,故省费节用,恐穷竭而召祸也。民无信不立,故明约慎令,恐欺诈而人携也。徐卒所以叛者,为崔彦曾失信而已,彦曾所以失信者,为军帑空虚而已,自宣宗末年诸镇相继逐帅而叛,言事者以谓藩镇减削衣粮以充贡献之所致,况懿宗穷奢极侈,所费不赀,则敛财之方必又多,岐州府调度仅足自给,一有变故无以应之,如徐州是也,然则俭与信,岂非为国之急务乎?”
臣按:唐末之乱始此。宋祁曰:“《易》云‘丧牛于易’,有国者知戒西北之虏,而不知患生于无备。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易》之意深矣。后世人主宜鉴前代之所以亡而兢兢于今日,省费节用以足国之用,明约慎令以孚人之心,而毋驯致于唐人桂林之乱也哉。”
僖宗时,政在臣下,南衙(宰相)北司(宦官)互相矛盾,自懿宗以来奢侈日甚,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关东连年水旱,州县不以实闻,上下相蒙,百姓流殍,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蜂起,州县兵少,加以承平日久,人不习战,每与盗遇官军多败。乾符元年,濮州人王仙芝始聚众数千起于长垣,明年宛朐人黄巢亦聚众数千应仙芝,巢少与仙芝俱以贩私盐为事,巢善骑射,喜任侠,粗涉书传,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与仙芝攻剽州县,横行山东,民之困于重敛者争归之,数月之间,众至数万。
范祖禹曰:“自古贼盗之起、国家之败,未有不由暴赋重敛,而民之失职者众也。唐之季世,政出阉尹,不惟赋敛割剥,复贩鬻百物,尽夺民利,故有私盐之盗,使民无衣食之资,欲不亡其可得乎?”
臣按:天地生人,其蚩而蠢者为民,其秀而黠者为士,所业不同而各求以资所生者则同也。是以国家盛时,仕路通而聚敛之政不行,士有士之业、民有民之产,有以自生,故视死为重,不敢轻其生,恐或致于死地也,故盗贼不兴、祸乱不作。当唐之世,使黄巢一举而第进士,或于进士科外别有进身之途,则巢不贩私盐矣。使盐而无禁,则巢必终身业之盐,虽有禁而无大罪,巢必不改业而为盗矣。使当时民生有恒业,官司无厚敛而民皆有仰事俯育之资,巢虽为盗,不过为椎埋劫掠之雄尔,岂能旬月之间众至数万而横行于天下,逐天子而犯宫阙乎?是故明圣之主必多方以取士,不尽利以遗民。
广明元年,黄巢陷东都,留守刘允章帅百官迎谒。巢入城劳问,闾里晏然。张承范等将神策弩手发京师,神策军士皆长安富家子,赂宦官窜名军籍,厚得廪赐,但华衣怒(鞭之以发其怒而疾驰也)马,凭势使气,未尝更战陈,闻当出征,父子聚泣,多以金帛雇病坊贫人代行,往往不能操兵。承范等至潼关,搜菁中得村民百许,使运石汲水为守御之备,与齐克让军皆绝粮,士莫有斗志,巢至,举声大呼,声振河华,士卒饥甚,遂烧营而溃。贼自潼关入长安,称齐帝,改元金统。
臣按:黄巢入潼关时,唐之兵粮皆无有也。呜呼,尚何以为国哉?夫巢以一介小民,攘臂一呼,众至数十万,而堂堂朝廷乃至寇临国门,曾无数百可以御敌之兵,曾无数月可以给军之饷,不知平日举朝之间,官僚所以坐曹分局者所干何事,舟车所以日辇月运者其物安在虽曰承平日久,储备废弛,然自仙芝乱起至是亦七期矣,帝虽不之悟而文武群臣乃无一人言及之,一时南衙大臣皆出北司之门,纵不为国计,独不为身家计乎?盍思曰贼若入关,我用何人御之?今日禁卒皆街市小人,安能御寇?纵使有人,又于何处得军饷乎?贼至潼关无备,必长驱入京师,天子必出走,我一人随行而家属将置于何所乎?呜呼,后世人主观史至此,必反思于心,而思所以谨身节用、信任君子而疏斥嬖近,毋使国家一旦驯致于此无可奈何之地,则永无祸患而常享安乐矣。
中和三年,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多遣人历县镇事,所至多所求取。有二人过资阳镇,独无所求,镇将谢宏让邀之不至,自疑有罪,亡入群盗中,捕盗使杨迁诱宏让出首而执以送使,云讨击禽获以求功,敬瑄不之问杀之,备极惨酷,见者冤之。又有邛州牙官阡能因公事违期,避杖亡命,杨迁复诱之,能方出,闻宏让之冤,遂大骂杨迁去而发愤为盗,驱良民不从者举家杀之,逾月众至万人,立部伍,署职役,横行邛雅二州间,攻陷城邑,所过涂地。先是蜀中少盗贼,自是纷纷竞起。
臣按:盗寇之生发固有民穷而为之者,亦有官吏将激发而致之者焉,此又不可不知。
周世宗时,窦俨上疏:“请令盗贼自相纠告,以其所告资产之半赏之,或亲戚为之首则论其徒侣而赦其所首者,如此,则盗不能聚矣。又新郑乡村团为义营,各立将佐,一户为盗累其一村,一户被盗累其一将,每有盗发则鸣鼓举火,丁壮云集,盗少民多,无能脱者,由是邻县充斥而一境独清,请令他县皆效之,亦止盗之一术也。”
臣按:窦俨所言新郑义营之法,可与北魏时李崇村置鼓楼合而为一,诚然则乡村之盗无所容矣。及其所谓盗贼自相纠告给赏之法,诚行则贼党互相疑贰,不能久聚。昔崔安潜出库钱千五百缗分置三市,榜其上曰有能告捕一盗赏钱五百缗,盗不能独为,必有侣,同侣者告捕,释其罪,赏同平人,未几有捕盗而至者,盗不服曰汝与我同为盗十七年,赃皆平分,汝安能捕我?我与汝同死耳。安潜曰汝既知吾有榜,何不捕彼以来,则彼应死汝受赏矣。汝既为所先,复何所辞?立命给捕者钱,使盗视之,然后剐盗于市并灭其家。于是诸盗与其侣互相疑,无地容足,散逃出境。此其法虽善,然用官钱可以暂而不可以久,不若俨就以所告资产之半给之为可常也。今后若有盗为同侣所执而不服者,亦可以安潜此语折之。
以上论遏盗之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