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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困知记卷上      明 罗钦顺 撰凡八十一章

孔子教人莫非存心养性之事然未尝明言之也孟子则明言之矣夫心者人之神明性者人之生理理之所在谓之心心之所有谓之性不可混而爲一也虞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论语曰从心所欲不踰矩又曰其心三月不违仁孟子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此心性之辨也二者初不相离而实不容相混精之又精乃见其眞其或认心以爲性眞所谓差毫厘而谬千里者矣

繋辞传曰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於此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於此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於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易道则然即天道也其在人也容有二乎是故至精者性也至变者情也至神者心也所贵乎存心者固将极其深研其几以无失乎性情之正也若徒有见乎至神者遂以爲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而几之不能研顾欲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有是理哉

道心寂然不动者也至精之体不可见故微人心感而遂通者也至变之用不可测故危

道心性也人心情也心一也而两言之者动静之分体用之别也凡静以制动则吉动而迷复则凶惟精所以审其几也惟一所以存其诚也允执厥中从心所欲不踰矩也圣神之能事也

释氏之明心见性与吾儒之尽心知性相似而实不同盖虚灵知觉心之妙也精微纯一性之眞也释氏之学大抵有见於心无见於性故其爲教始则欲人尽离诸相而求其所谓空空即虚也旣则欲其即相即空而契其所谓觉即知觉也觉性旣得则空相洞彻神用无方神即灵也凡释氏之言性穷其本末要不出此三者然此三者皆心之妙而岂性之谓哉使其?所见之境复能向上寻之帝降之衷亦庶乎其可识矣顾自以爲无上妙道曾不知其终身尚有寻不到处乃敢遂驾其说以误天下後世之人至於废弃人伦灭絶天理其贻祸之酷可胜道哉夫攻异端辟邪说孔氏之家法也或乃阳离隂合貌诋心从以荧惑多士号爲孔氏之徒谁则信之

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人固万物中一物尔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人犹物也我犹人也其理容有二哉然形质旣具则其分不能不殊分殊故各私其身理一故皆备於我夫人心虚灵之体本无不该惟其蔽於有我之私是以明於近而暗於远见其小而遗其大凡其所遗所暗皆不诚之本也然则知有未至欲意之诚其可得乎故大学之教必始於格物所以开其蔽也格物之训如程子九条往往互相发明其言譬如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但得一道而入则可以推类而通其余爲人之意尤爲深切而今之学者动以不能尽格天下之物爲疑是岂尝一日实用其工徒自诬耳且如论语川上之叹中庸鸢飞鱼跃之旨孟子犬牛人性之辨莫非物也於此精思而有得焉则凡备於我者有不可得而尽通乎又如中庸言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於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後行夫三百三千莫非人事圣人之道固於是乎在矣至於发育万物自是造化之功用而以之言圣人之道何邪其人又若何而行之邪於此精思而有得焉天人物我内外本末幽明之故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皆当一以贯之而无遗矣然则所谓万物者果性外之物也邪

格物莫若察之於身其得之尤切程子有是言矣至其答门人之问则又以爲求之情性固切於身然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盖方是时禅学盛行学者往往溺於明心见性之说其於天地万物之理不复置思故常?於一偏蔽於一已而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二程切有忧之於是表章大学之书发明格物之旨欲令学者物我兼照内外俱融彼此交尽正所以深救其失而纳之於大中良工苦心知之者诚亦鲜矣夫此理之在天下由一以之万初匪安排之力会万而归一岂容牵合之私是故察之於身宜莫先於性情即有见焉推之於物而不通非至理也察之於物固无分於鸟兽草木即有见焉反之於心而不合非至理也必灼然有见乎一致之妙了无彼此之殊而其分之殊者自森然其不可乱斯爲格致之极功然非真积力久何以及此

幽明之故死生之说鬼神之情状未有物格知至而不能通乎此者也佛氏以山河大地爲幻以生死爲轮回以天堂地狱爲报应是其知之所未彻者亦多矣安在其爲见性世顾有尊用格此物致此知之绪论以隂售其明心之说者是成何等见识邪佛氏之幸吾圣门之不幸也

此理诚至易诚至简然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乃成德之事若夫学者之事则博学审问愼思明辨笃行废一不可循此五者以进所以求至於易简也苟厌夫问学之烦而欲径逹於易简之域是岂所谓易简者哉大抵好高欲速学者之通患爲此说者适有以投其所好中其所欲人之靡然从之无怪乎其然也然其爲斯道之害甚矣可惧也夫

格字古注或训爲至如格于上下之类或训爲正如格其非心之类格物之格二程皆以至字训之因文生义惟其当而已矣吕东莱释天夀平格之格又以爲通彻三极而无间愚按通彻无间亦至字之义然比之至字其意味尤爲明白而深长试以训格于上下曰通彻上下而无间其孰曰不然格物之格正是通彻无间之意盖工夫至到则通彻无间物即我我即物浑然一致虽合字亦不必用矣

自夫子赞易始以穷理爲言理果何物也哉盖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一动一静一往一来一阖一辟一升一降循环无已积微而着由着复微爲四时之温凉寒暑爲万物之生长收藏爲斯民之日用彛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緖纷纭胶轕而卒不可乱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於气而立附於气以行也或者因易有太极一言乃疑隂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是不然夫易乃两仪四象八卦之总名太极则衆理之总名也云易有太极明万殊之原於一本也因而推其生生之序明一本之散爲万殊也斯固自然之机不宰之宰夫岂可以形迹求哉斯义也惟程伯子言之最精叔子与朱子似乎小有未合今其说具在必求所以归於至一斯可矣程伯子尝历举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立天之道曰隂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一隂一阳之谓道数语乃从而申之曰隂阳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学者试以此言潜玩精思久久自当有见所谓叔子小有未合者刘元承记其语有云所以隂阳者道又云所以阖辟者道窃详所以二字固指言形而上者然未免微有二物之嫌以伯子元来只此是道之语观之自见浑然之妙似不须更着所以字也所谓朱子小有未合者盖其言有云理与气决是二物又云气强理弱又云若无此气则此理如何顿放似此类颇多惟答柯国材一书有云一隂一阳往来不息即是道之全体此语最爲直截深有合於程伯子之言然不多见不知竟以何者爲定论也

朱子年十五六即有志於道求之释氏者几十年及年二十有四始得延平李先生而师事之於是大悟禅学之非而尽弃其旧习延平旣卒又得南轩张子而定交焉诚有丽泽之益者也延平尝与其友罗博文书云元晦初从谦开善处下工夫来故皆就里面体认今旣论难见儒者路脉极能指其差误之处自见罗先生来未见有如此者又云此子别无他事一味潜心於此今渐能融释於日用处一意下工夫若於此渐熟则体用合矣观乎此书可以见朱子入道端的其与南轩往复论辨书尺不胜其多观其论中和最後一书发明心学之妙殆无余藴又可见其所造之深也诚明两进着述亦富当时从游之士後世私淑之徒累百千人未必皆在今人之下然莫不心悦而诚服之是岂可以声音笑貌爲哉今之学者槪未尝深考其本末但粗读陆象山遗书数过辄随声逐响横加诋訾徒自见其陋也已矣於朱子乎何伤谦开善当是高僧然未及考

自昔有志於道学者罔不尊信程朱近时以道学鸣者则泰然自处於程朱之上矣然考其所得乃程朱早尝学焉而竟弃之者也夫勤一生以求道乃拾先贤所弃以自珍反从而议其後不亦误耶虽然程朱之学可谓至矣然其心则固未尝自以爲至也何以明之程叔子易传已成学者莫得传授或以爲请则曰自量精力未衰尚觊有少进尔朱子年垂七十有於上面犹隔一膜之叹盖诚有见乎义理之无穷於心容有所未慊者非谦辞也愚尝徧取程朱之书潜玩精思反覆不置惟於伯子之说了无所疑叔子与朱子论着答问不爲不多往往穷深极微两端皆竭所可疑者独未见其定於一尔岂其所谓犹隔一膜者乎夫因其言而求其所未一非笃於尊信者不能此愚所以尽心焉而不敢忽也

六经之中言心自帝舜始言性自成汤始舜之四言未尝及性性固在其中矣至汤始明言之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孔子言之加详曰一隂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又曰性相近子思述之则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孟子祖之则曰性善凡古圣贤之言性不过如此自告子而下初无灼然之见类皆想像以爲言其言益多其合於圣贤者殊寡卒未有能定於一者及宋程张朱子出始别白而言之孰爲天命之性孰爲气质之性参之孔孟验之人情其说於是乎大备矣然一性而两名虽曰二之则不是而一之又未能也学者之惑终莫之解则纷纷之论至今不絶於天下亦奚怪哉愚尝寤寐以求之沉潜以体之积以岁年一旦恍然似有以洞见其本末者窃以性命之妙无出理一分殊四字简而尽约而无所不通初不假於牵合安排自确乎其不可易也盖人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後其分则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爲性命之妙也语其一故人皆可以爲尧舜语其殊故上智与下愚不移圣人复起其必有取於吾言矣

所谓约而无所不通者请以从古以来凡言性者明之若有恒性理之一也尧绥厥猷则分之殊者隐然寓乎其间成之者性理之一也仁者知者百姓也相近也者分之殊也天命之谓性理之一也率性之谓道分之殊也【此别有说在後】性善理之一也而其言未及乎分殊有性善有性不善分之殊也而其言未及乎理一程张本思孟以言性旣专主乎理复推气质之说则分之殊者诚亦尽之但曰天命之性固已就气质而言之矣曰气质之性性非天命之谓乎一性而两名且以气质与天命对言语终未莹朱子尤恐人之视爲二物也乃曰气质之性即太极全体堕在气质之中夫旣以堕言理气不容无罅缝矣惟以理一分殊蔽之自无往而不通而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物岂不亶其然乎

至理之源不出乎动静两端而已静则一动则万殊在天在人一也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理之在人也不於动静求之将何从而有见哉然静无形而动有象有象者易识无形者难明所贵乎穷理者正欲明其所难明尔夫未发之中即帝降之衷即所受天地之中以生者夫安有不善哉惟是喜怒哀乐之发未必皆中乎节此善恶之所以分也节也者理一之在分殊中也中节即无失乎天命之本然何善如之或过焉或不及焉犹有所谓善者存焉未可遽谓之恶也必反之然後爲恶反之云者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也所以善恶之相去或相倍蓰或相十百或相千万兹不谓之万殊而何然欲动情胜虽或流而忘反而中之本体固自若也初未始须臾离也不明乎此而曰我知性非妄欤

乐记所言欲与好恶与中庸喜怒哀乐同谓之七情其理皆根於性者也七情之中欲较重盖惟天生民有欲顺之则喜逆之则怒得之则乐失之则哀故乐记独以性之欲爲言欲未可谓之恶其爲善爲恶系於有节与无节尔

天人一理而其分不同人生而静此理固在於人分则属乎天也感物而动此理固出乎天分则属乎人矣君子必愼其独其以此夫

理一分殊四字本程子论西铭之言其言至简而推之天下之理无所不尽在天固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在一身则然在一家亦然在天下亦然在一岁则然在一日亦然在万古亦然持此以论性自不须立天命气质之两名粲然其如视诸掌矣但伊川旣有此言又以爲才禀於气岂其所谓分之殊者专指气而言之乎朱子尝因学者问理与气亦称伊川此语说得好却终以理气爲二物愚所疑未定於一者正指此也

天命之谓性自其受气之初言也率性之谓道自其成形之後言也盖形质旣成人则率其人之性而爲人之道物则率其物之性而爲物之道钧是人也而道又不尽同仁者见之则谓之仁知者见之则谓之知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分之殊也於此可见所云君子之道鲜矣者盖君子之道乃中节之和天下之逹道也必从事於修道之教然後君子之道可得而性以全戒惧愼独所以修道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子思此言所以开示後学最爲深切盖天命之性无形象可覩无方体可求学者猝难理会故即喜怒哀乐以明之夫喜怒哀乐人人所有而易见者但不知其所谓中不知其爲天下之大本故特指以示人使知性命即此而在也上文戒愼恐惧即所以存养乎此然知之未至则所养不能无差或?於释氏之空寂矣故李延平教人须於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李之此指盖得之罗豫章罗得之杨龟山杨乃程门高第其固有自来矣程伯子尝言学者先须识仁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叔子亦言勿忘勿助长只是养气之法如不识怎生养有物始言养无物又养个甚由是观之则未发之中安可无体认工夫虽叔子尝言存养於未发之时则可求中於未发之前则不可此殆一时答问之语未必其终身之定论也且以爲旣思即是已发语亦伤重思乃动静之交与发於外者不同推寻体认要不出方寸间尔伯子尝言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又云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之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则不是若非其潜心体贴何以见得如此分明学者於未发之中诚有体认工夫灼见其直上直下眞如一物之在吾目斯可谓之知性也已亹亹焉戒惧以终之庶无负子思子所以垂教之深意乎

存养是学者终身事但知旣至与知未至时意味迥然不同知未至时存养非十分用意不可安排把捉静定爲难往往久而易厌知旣至存养即不须大段着力从容?泳之中生意油然自有不可遏者其味深且长矣然爲学之初非有平日存养之功心官不旷则知亦无由而至朱子所谓诚明两进者以此省察是将动时更加之意即大学所谓安而虑者然安而能虑乃知止後事故所得者深若寻常致察其所得者终未可同日而语大抵存养是君主省察乃辅佐也

孟子以勿忘勿助长爲养气之法气与性一物但有形而上下之分尔养性即养气养气即养性顾所从言之不同然更无别法子思所谓戒愼恐惧似乎勿忘之意多孟子语意较完也

格物致知学之始也克已复礼学之终也道本人所固有而人不能体之爲一者盖物我相形则惟知有我而已有我之私日胜於是乎违道日远物格则无物惟理之是见已克则无我惟理之是由沛然天理之流行此其所以爲仁也始终条理自不容紊故曰知至至之知终终之知及之而行不逮盖有之矣苟未尝眞知礼之爲礼有能不远而复者不亦鲜乎

顔子克已复礼殊未易言盖其於所谓礼者见得已极分明所谓如有所立卓尔也惟是有我之私犹有纎毫消融未尽消融尽即浑然与理爲一矣然此处工夫最难盖大可爲也化不可爲也若吾徒之天资学力去此良远但能如谢上蔡所言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即是日用间切实工夫士希贤贤希圣固自有次第也

顔子之犹有我於愿无伐善无施劳见之

天地之化人物之生典礼之彰鬼神之秘古今之运死生之变吉凶悔吝之应其说殆不可胜穷一言以蔽之曰一隂一阳之谓道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不出乎人心动静之际人伦日用之间诗所谓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即其义也君子敬而无失事天之道庶乎尽之若夫圣人纯亦不已则固与天爲一矣

仁至难言孔子之答问仁皆止言其用力之方孟子亦未尝明言其义其曰仁人心也盖即此以明彼见其甚切於人而不可失尔与下文人路之义同故李延平谓孟子不是将心训仁其见卓矣然学者类莫之察往往遂失其旨历选诸儒先之训惟程伯子所谓浑然与物同体似爲尽之且以爲义礼智信皆仁则粲然之分无一不具惟其无一不具故彻头彻尾莫非是物此其所以爲浑然也张子西铭其大意皆与此合他如曰公曰爱之类自同体而推之皆可见矣

操舍之爲言犹俗云提起放下但常常提掇此心无令放失即此是操操即敬也孔子尝言敬以直内盖此心常操而存则私曲更无所容不期其直而自直矣先儒有以主敬持敬爲言者似乎欲密反踈後学或从而疑之又不知其实用工果何如也

鸢飞鱼跃之三言诚子思吃紧爲人处复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则直穷到底矣盖夫妇居室乃生生化化之源天命之性於是乎成率性之道於是乎出天下之至显者实根於至微也圣贤所言无非实事释氏旣断其根化生之源絶矣犹譊譊然自以爲见性性果何物也哉

有志於道者必透得富贵功名两关然後可得而入不然则身在此道在彼重藩密障以间乎其中其相去日益远矣夫爲其事必有其功有其实其名自附圣贤非无功名但其所爲皆理之当然而不容已者非有所爲而爲之也至於富贵不以其道得之且不处矧从而求之乎苟此心日逐逐於利名而亟谈道德以爲观听之美殆难免乎谢上蔡鹦鹉之讥矣

鬼神乃二气之良能莫非正也其或有不正者如淫昏之鬼与夫妖孽之类亦未始非二气所爲但阳气盛则阳爲之主隂爲之辅而爲正直之鬼神隂气盛则隂爲之主微阳反爲之役而爲不正之妖孽妖孽虽是戾气无阳亦不能成此理至深要在精思而自得之非言说所能尽也凡妖孽之兴皆由政教不明阳日消而莫之扶隂日长而莫之抑此感彼应犹影之於形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然则消异致祥其道亦岂远乎哉

邵子云一动一静者天地之至妙者欤一动一静之间者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欤性命之理一言而尽之何其见之卓也又其诗有云须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识人朱子遂取其词以爲之赞又有以深逹邵子之奥矣学者不求之动静之间固无由见所谓月窟与天根苟天根月窟之不能知则所云至妙至妙者无乃徒爲赞叹之辞而已儒先深意之所在读者其可忽诸

未发之中非惟人人有之乃至物物有之盖中爲天下之大本人与物不容有二顾大本之立非圣人不能在学者则不可不勉若夫百姓则日用而不知孟子所谓异於禽兽者几希正指此尔先儒或以爲常人更无未发之中此言恐误若有无不一安得爲物物各具一太极乎此义理至精微处断不容二三其说也

程子讥吕与叔不识大本非谓赤子无未发之中盖以赤子之心不能无动动即有所偏着故不可谓之大本尔然中之本体固自若也且其虽有偏着而常纯一无僞是以孟子取之即此推寻中之爲义亦庶乎其可识矣

理一也必因感而後形感则两也不有两即无一然天地间无适而非感应是故无适而非理

神化者天地之妙用也天地间非隂阳不化非太极不神然遂以太极爲神以隂阳爲化则不可夫化乃隂阳之所爲而隂阳非化也神乃太极之所爲而太极非神也爲之爲言所谓莫之爲而爲者也张子云一故神两故化盖化言其运行者也神言其存主者也化虽两而其行也常一神本一而两之中无弗在焉合而言之则爲神分而言之则爲化故言化则神在其中矣言神则化在其中矣言隂阳则太极在其中矣言太极则隂阳在其中矣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学者於此须认教体用分明其或差之毫厘鲜不流於释氏之归矣

天人物我之分明始可以言理一不然第承用旧闻而已

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二程所言乃大贤以上事张子所言乃学者事然物格知至则性命无不了然更无渐次若行到尽处则有未易言者尔

程叔子答苏季明之问有云中有甚形体然旣谓之中也须有个形象伯子尝云中者天下之大本天地间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兹非形象而何凡有象皆可求然则求中於未发之前何爲不可固知叔子此言非其终身之定论也

形象与形体只争一字形体二字皆实象字虚实之间然中之爲象与易象又难槪论要在善观而默识之耳

人物之生本同一气恻隐之心无所不通故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皆理之当然自有不容已者非人爲之使然也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行吾义即所以尽吾仁彼溺於富贵而忘返者固无足论偏守一节以爲高者亦未足与言仁义之道也

论治道当以格君心爲本若伊尹之辅太甲周公之辅成王皆能使其君出昏即明克终厥德商周之业赖以永延何其盛也後世非无贤相随事正救亦多有可称考其全功能庶几乎伊周者殊未多见盖必有顔孟之学术然後伊周之相业可希然则作养人才又诚爲治之急务欲本之正而急务之不知犹临川而乏舟楫吾未见其能济也已

作养人才必由於学校今学校之教纯用经术亦云善矣但以科举取士学者往往先词藻而後身心此人才之所以不如古也若因今之学校取程子教养选举之法推而行之人才事业远追商周之盛宜有可冀所谓尧舜之智急先务其不在兹乎其不在兹乎

古之立政也将以足民今之立政也惟以足国古之爲政者将以化民今之爲政者愚夫愚妇或从而议之何民之能化

知人之所以爲难者迹然而心或不然也君子心乎爲善固无不善之迹小人心乎爲恶然未尝不假仁义以盖其奸其奸愈深则其盖之也愈密幸而有所遇合则其附会弥缝也愈巧自非洞见其心术有不信其爲君子已乎虽其终於必败然国家受其祸害有不可胜救者矣载稽前史历历可徵夫人固未易知苟清明在躬其诚僞亦何容隐或乃蔽於私累於欲失其所以照临之本夫安得不谬乎然则知言之学正心之功是诚官人者之所当致力也

法有当变者不可不变不变即无由致治然欲变法须是得人诚使知道者多尚德者衆无彼无已惟善是从则於法之当变也相与议之必精旣变也相与守之必固近则爲数十年之利远则数百年之利亦可致也以天下之大知道者安敢以爲无人诚得其人以爲之表率薰陶鼓舞自然月异而岁不同近则五年远则十年眞才必当接踵而出矣且谈道与议法两不相悖而实相资三五年间亦何事之不可举邪

尝自一邑观之爲政者苟非其人民辄生慢易之心虽严刑峻法无益也一旦得贤者而临之民心即翕然归向其贤不肖亦不必久而後信但一嚬笑一举措之间民固已窥而得之风声之流不疾而速其向背之情自有不约而同者乃感应之常理也故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大臣之业一正君而国定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斯可以爲政矣政与德无二道也

忠告善道非惟友道当然人臣之进言於君其道亦无以易此故矫激二字所宜深戒夫矫则非忠激则未善欲求感格难矣然激出於忠诚犹可如或出於计数虽幸而有济其如勿欺之戒何哉

爲治者常患於乏才才固未尝乏也顾求之未得其方尔盖必各举所知然後天下之才毕见於用孔子告仲弓云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此各举所知之义也今举贤之路殊狭未仕者旣莫得而举已仕者自藩臬以至郡邑以一道计之其人亦不少矣而其贤否率取决於一二人之言以此而欲求尽天下之才其可得乎非有以变而通之乏才之叹何能免也

制度立然後可以阜俗而丰财今天下财用日窘风俗日敝皆由制度隳废而然也故自衣服饮食宫室舆马以至於冠婚丧祭必须贵贱有等上下有别则物无妄费而财可丰人无妄取而俗可阜此理之不易者也然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是在朝廷而已矣

井田势不可复限田势未易行天下之田虽未能尽均然亦当求所以处之之术不然养民之职无时而举矣今自两淮南北西极汉沔大率土旷人稀地有遗利而江浙之民特爲蕃庶往往无田可耕於此有以处之其所济亦不少矣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学道爱人之君子岂无念及於此者乎然汉之晁错得行其策於塞下宋之陈靖不得行其说於京西此则系乎上之人明与断何如耳

理财之道大学四言尽之而後世鲜不相戾公私交病固其所也今太仓之粟化爲月课以入权门者不可胜计内库之出内司国计者不复预闻谓有政事可乎经费不足则横歛亟行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且唐之德宗犹能纳杨炎之请立移财赋於左藏况乃英明之主抑又何难由此推类以尽其余财不可胜用矣

唐宋诸名臣多尚禅学学之至者亦尽得受用盖其生质旣美心地复缘此虚静兼有稽古之功则其运用酬酢虽不中不远矣且凡爲此学者皆不隐其名不讳其实初无害其爲忠信也故其学虽误其人往往有足称焉後世乃有儒其名而禅其实讳其实而侈其名者吾不知其反之於心果何如也

天下大器也必以天下爲度者始能运之才不足恃也虽有过人之才而未闻君子之道其器固易盈也弗盈则大以大运大不其裕乎

人才之见於世或以道学或以词章或以政事大约有此三等其间又各有浅深高下之异然皆所谓才也但以余所见闻道学之名世多不喜而凡爲此学者名实亦未必皆副又或未能免於骄吝此嫌谤之所自生也夫学以求道自是吾人分内事以此忌人固不可以之骄人亦恶乎可哉且形迹一分势将无所不至程苏之在元佑其事亦可鉴矣是故爲士者当务修其实求士者必兼取其长如此则小大之才各以时成两不相嫌而交致其用天下之治庶乎其有攸赖矣

汉高非不用儒顾眞儒亦自难得尔当时如陆贾叔孙通辈帝皆尝纳其论说听其施爲然其规模力量槪可见矣以汉高之明逹有贤於二子者讵肯轻弃之乎鲁两生不从叔孙之招杨子云以大臣许之未知何所见而云然也夫谓礼乐积德百年而後可兴其言未爲无理然百年之内必当有所从事况乎礼乐之爲用爲天下国家不可一日无者两生果大贤欤於其本末先後之序固宜有定见矣即有定见盍出而一陈之使其言果可行而帝不从去就固在我也且恶知其不能用遂视一叔孙生以爲行止不亦坐失事几之会哉以愚观之两生於道未必有闻盖偏守一节以爲高者尔不出则爲两生出则爲四皓恐未足以当大臣之选也

唐府兵之法最爲近古范文正公尝议欲兴复而爲衆说所持道之废兴信乎其有命也愚於此颇尝?心窃以此法之行灼然有利而无害揆之人情事势亦无不可行之理顾其脉络之相聨属者非一处条目之相管摄者非一端变通之宜要当临时裁酌非一言所能尽也然须推广其制通行於天下使郡邑无处无备缓急斯有所恃以无虞其老弱无用坐食之兵皆归之农自然国用日舒民力日裕此灼然之利非簸弄笔舌之空谈也

楚汉之争天下高帝身拒项羽於荣阳成臯间令韩信北渡河取魏取赵取燕取齐河北山东之地旣举羽在汉围中矣然其南犹有九江王黥布围未合也及隋何以布归汉则其围四合矣羽复安所逃乎此汉取天下之大势也凡用兵制胜以识形势爲先然有天下之形势有一方之形势有战阵间之形势得之则成失之则败成败之爲利害有不可胜计者矣今之儒者鲜或谈兵要之钱糓甲兵皆吾人分内事何可以不讲也且如唐安禄山旣犯东京眷留不去李泌郭子仪皆请先取范阳以覆其巢穴此眞识形势者也肃宗急於收复不从其策河北之地由此失之终唐之世而不能复黄巢横行入广高骈请分兵守郴循梧昭桂永数州之险自将由大庾度岭击之此眞识形势者也使从其言巢直置中兎尔而当国者曾莫之省巢果覆出爲恶遂致滔天然则形势之所系岂小哉

天之道日月星辰爲之经风雨雷霆霜露爲之纬经纬有常而元亨利贞之妙在其中矣此造化之所以成也人之道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爲之经喜怒哀乐爲之纬经纬不忒而仁义礼智之实在其中矣此德业之所以成也

周子之言性有自其本而言者诚源诚立纯粹至善是也有?其末而言者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是也然通书首章之言浑沦精密读者或有所未察遂疑周子专以刚柔善恶言性其亦踈矣

太极隂阳之妙善观者试求之一岁之内自当了然一日之内亦可观然太近而难详也一元之内亦可观然太远而难验也要之近而一日远而一元其盈虚消息相爲循环之理即一岁而推之无有不合易言复其见天地之心盖明指其端矣苟明乎此其於酬酢世变又岂待於外求也哉

性无形虽有善譬终难尽其妙孟子程子皆尝取譬於水其言有不容易者盖以就下之与在山清之与浊同一物也然至语其不善一则以爲抟击使之一则以爲泥沙混之是亦微有不同必也会二说而同之性之义庶其尽矣谢显道记伊川先生语有云禅家之言性犹太阳之下置器其间方员大小不同特欲倾此於彼尔然在太阳几时动伊川此语足以破禅家之谬然又言人之於性犹器之受光於日受字固与倾字不类但此譬终觉未亲

程伯子论生之谓性一章反覆推明无非理一分殊之义朱子爲学者条析虽词有详畧而大旨不殊然似乎小有未合请试陈之夫谓人生气禀理有善恶以其分之殊者言也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以其理之一者言也谓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盖人生而静即未发之中一性之眞湛然而已更着言语形容不得故曰不容说继之者善即所谓感於物而动也动则万殊刚柔善恶於是乎始分矣然其分虽殊莫非自然之理故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旣以刚柔善恶名性则非复其本体之精纯矣故曰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下文又以水之清浊爲喻盖清其至静之本体而浊其感动之物欲也本体诚至清然未出山以前无由见也亦须流行处方见若夫不能无浊安可无修治之功哉修治之功旣至则浊者以之澄定而本体当湛然矣然非能有所增损於其间也故以舜有天下而不与终之切详章内以上二字止是分截动静之界由动而言则静爲以上犹所谓未发之前未发更指何处爲前盖?已发而言之耳朱子於此似求之太过却以爲人物未生时恐非程子本意盖程子所引人生而静一语正指言本然之性继以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二语盖言世所常说乃性之动而非性之本也此意甚明详味之自可见若以人生而静以上爲指人物未生时说则是说维天之命不是性三字无着落矣

程叔子云孟子言性当随文看不以告子生之谓性爲不然者此亦性也被命受生之後谓之性尔故不同继之以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然不害爲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极本穷源之性尝考叔子论性之语亦多惟此章意极完备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性命之实无余无欠但章末二语恐记録者不能无少误耳盖受气之初犬牛与人其性未尝不一成形之後犬牛与人其性自是不同叔子所云不害爲一正指本源处言之而下文若乃二字却说开了语脉殊欠照应非记録之误而何

二程教人皆以知识爲先其言见於遗书及诸门人所述历历可考大学所谓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至而后意诚此不易之序也及考朱子之言则曰上蔡说先有知识以敬?养似先立一物了他日却又有云未能识得养个甚尝屡称明道学者先须识仁一段说话极好及胡五峯有欲爲仁必先识仁之体之言则又大以爲疑却谓不必使学者先识仁体其言之先後不一如此学者将安所适从哉愚尝窃以所从入者验之断非先有知识不可第识仁大是难事明道尝言天理二字是自家体贴出来此所以识仁之方也然体贴工夫须十分入细一毫未尽即失其眞朱子之言大抵多随学者之偏而救之是以不一然因其不一而求以归於至一在我有余师矣

理之所在谓之心故非存心则无以穷理心之所有谓之性故非知性则无以尽心孟子言心言性非不分明学者往往至於错认何也求放心只是初下手工夫尽心乃其极致中间紧要便是穷理穷理须有渐次至於尽心知性则一时俱了更无先後可言如理有未穷此心虽立终不能尽吾人之有事於心地者其尽与不尽反观内省亦必自知不尽而自以爲尽是甘於自欺而已矣非诚有志於道者

延平李先生曰动静眞僞善恶皆对而言之是世之所谓动静眞僞善恶也非性之所谓动静眞僞善恶也惟求静於未始有动之先而性之静可见矣求眞於未始有僞之先而性之眞可见矣求善於未始有恶之先而性之善可见矣此等言语是实下细密工夫体贴出来不可草草看过

动亦定静亦定性之本体然也动静之不常者心也圣人性之心即理理即心本体常自湛然了无动静之别常人所以胶胶扰扰曾无须叟之定贴者心役於物而迷其性也夫事物虽多皆性分中所有苟能顺其理而应之亦自无事然而明有未烛诚有弗存平时旣无所主则临事之际又恶知理之所在而顺之乎故必诚明两进工夫纯熟然後定性可得而言此学者之所当勉也

旣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此言未爲不是但恐差认却德性则问学直差到底原所以差认之故亦只是欠却问学工夫要必如孟子所言博学详说以反说约方爲善学苟学之不博说之不详而蔽其见於方寸之间虽欲不差弗可得已

程子有云世人只为一齐在那昏惑迷暗海中拘滞执泥坑里便事事转动不得没着身处此言於人甚有所警发但不知如何出脱得也然上文已有物各付物一言只是难得到此地位非物格知至而妄意及此其不为今之狂者几希

凡言心者皆是已发程子尝有是言旣自以为未当而改之矣朱子文字犹有用程子旧说未及改正处如书传释人心道心皆指为已发中庸序中所以为知觉者不同一语亦皆已发之意愚所谓未定於一者此其一也

命之理一而已矣举隂阳二字便是分殊推之至为万象性之理一而已矣举仁义二字便是分殊推之至为万事万象虽衆即一象而命之全体存焉万事虽多即一事而性之全体存焉

天之道莫非自然人之道皆是当然凡其所当然者皆其自然之不可违者也何以见其不可违顺之则吉违之则凶是之谓天人一理

吾儒只是顺天理之自然佛老二氏皆逆天背理者也然彼亦未尝不以自然藉口卲子有言佛氏弃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岂自然之理哉片言可以折斯狱矣顾彼犹善为遁辞以谓佛氏门中不舍一法夫旣举五伦而尽弃之矣尚何法之不舍邪独有诳取人财以为饱暖安居之计乃其所不能舍之法耳

静中有物者程伯子所谓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是也朱子以为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似乎欠一理字学者或认从知觉上去未免失之

人心有觉道体无为熟味此两言亦可以见心性之别矣

朱子辨苏黄门老子解有云道器之名虽异然其实一物也故曰吾道一以贯之与所云理气决是二物者又不同矣为其学者不求所以归於至一可乎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此人之良知良能所自来也然乾始物坤成物固自有先後之序矣其在学者则致知力行工夫要当并进固无必待所知旣彻而後力行之理亦未有所知未彻而能不疑其所行者也然此只在自勉若将来商量议拟第成一塲闲说话耳果何益哉

张子韶以佛语释儒书改头换面将以愚天下之耳目其得罪於圣门亦甚矣而近世之谈道者或犹隂祖其故智往往假儒书以弥缝佛学律以春秋诛心之法吾知其不能免夫

困知记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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