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情幻类
○司马才仲
司马才仲(名楢,陕州人)初在洛下,昼寐,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曰: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才仲爱其词,因询曲名,云是《黄金缕》。且曰:“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
及才仲以东坡先生荐应制,举中等,遂为钱塘幕官。为秦尉少章道其事,少章续其词后云: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顷之,复梦美姝笑迎曰:“夙愿谐矣。”遂与同寝。自是每夕必来。才仲为同寮谈之,咸曰:“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得非妖乎?”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游舫,舣泊河塘。柁工遽见才仲携一丽人登舟,即前声喏。声断,火起舟尾,仓忙走报其衙,则才仲死而家人已恸哭矣。
苏小小,钱塘名娼也,南齐时人。其墓或云湖曲,或云江干。古词云: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今西陵在钱塘,非楚之西陵也。李长吉《苏小小墓》歌云: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国朝弘治初,于景瞻自都归杭,邀马浩澜同游西湖,泊舟第三桥。景瞻曰:“不到西湖二十年矣。山川如故,风景不殊。子当赋之。”浩澜乃作诗。翌日,召箕仙曰:“‘捧瑶觞,南国佳人,一双玉手。’此句久未有对。”即书曰:“趺宝座,西方大佛,丈六金身。”箕运如飞,复成一律。后书云:“钱塘苏小小和马先生昨日湖桥首倡。”二公相顾若失,莫测所以。
情史氏曰:“然则古今有才情者,勿问男女,皆不死也。”
○王生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仕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船过渭塘,见一新肆,青旗出于帘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相映上下,白鹅一群,游泳其间。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脍细鳞之鲈。果则绿橘黄橙,莲池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一十八,而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间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视久之。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
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以石甃之,养金鱼于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一株,绿阴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线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二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旁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上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其上。诗体皆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似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其一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阴浓啼百舌。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秋千蹴罢鬓鬖髿,粉汗凝香沁绿纱。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其二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其三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其四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蓬窗底尔。
是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风》数阕,音调浏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误落灯花于上,遂成油晕。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则指环宛然在手,视扇坠则无有矣。生大以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腮。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娇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箫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莺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鱼冘),炉深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軃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毰毸。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阑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绿阴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音且莫催。峡山行雨过,岭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多生曾种福,亲得到天台。”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
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入内,生不知其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候之。’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阀阅氏族。大喜,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子所居轩下。门窗户闼,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见也。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珥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想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吾梦亦如之耳。”女历叙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两相表订以证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同居偕老。《剪灯新话》名《渭塘奇遇传》。
无缘者真亦成梦,有缘者梦亦成真。
○娟娟
木生字元经,少有俊才。成化中以乡荐入太学。常登泰山观日出,夜宿秦观峰。梦有老妇携一女子,相见甚欢,知有平生之分。既又遗一诗扇,展诵未终,忽钟鸣惊寤而起。其所梦道路第宅,历历皆能记忆。
明年,将入都,道出武清。散步柳荫中,过一溪桥。道旁有遗扇在草中,收视之,上有诗云:
“烟中芍药朦胧睡,雨底梨花浅淡妆。小院黄昏人定后,隔墙遥辨麝兰香。”仿佛是梦中所见者,珍袭藏之。行未几,遥见一女郎,从二女侍游树下。迤逦将近,生趋避之。时为三月既望,新雨初霁,微风扇暖。女郎徐邀二侍,穿别径结伴而去。生伫立转盼,但见带袂飘举,环珮锵然。百步之外,异香袭道,绰约若神仙中人。遂以所佩错刀削树为白,题一绝句曰:
“隔江遥望绿杨斜,联袂女郎歌落花。风定细声听不见,茜红裙入那人家。”徙倚弥望乃行。前至野店中,问诸村民,或曰:“此去里许有田将军园林,岂即其家眷属乎?”
生明日又往树下,竟日无所遇。惟见溪水中落花流出,复题一绝句,续书于树曰:
“异鸟娇花不奈愁,湘帘初卷月沉钩。人间三月无红叶,却放桃花逐水流。”自后不复相闻。然前所得遗扇,每遇良辰胜会,未尝不出入怀袖,把玩讽咏,爱如珙璧。
壬午,生谒选天官,隶名营缮。当春牡丹盛放,生拟闲游,因勒马道旁。值马渴奔水,左右皆前逐马,生下立井畔民家。其家以贵客在门,召一邻翁延入。初经重屋,仅庇风日。再过曲径,越小院,其中楼台阑楯,金碧辉耀,恍非人世。生稍憩,便欲辞出。翁曰:“内人乃老夫寡妹,年亦逾五旬矣。幸暂留,伺马至行无伤也。”生起挥扇逍遥,历览画壁。翁从旁见其扇,进曰:“此扇何从得之?”生曰:“吾数年前过武清所得,道旁遗弃也。”翁借观,遽持入内。顷之出,告生曰:“天下事萍梗遭遇,固有出于偶然者。适见扇头诗,疑为吾甥女手笔。入示告妹,果非误也。”生初入其室庐,皆若梦中所经行者,心已异之。及闻翁言,愈骇异。再引入一曲室,帏帐妍丽,金玉焕然,几榻整洁,琴瑟静好,莫能名状。须臾,一老妇出拜,自言:“姓钱氏,先父田忠义,官至上轻车都尉。往岁扈从西征,为流矢所中,舆疾归武清。小女娟娟,时年十四。随侍汤药,偶遗此扇,不意乃入君子之手。今夫亡三载矣,睹物兴怀,不觉遂生伤感。然当时溪树上有二绝句,不知何人所书。小女因寻扇再至其地,经览而归,至今吟哦不绝于口。”生请诵之,即其旧题也。老妇因请命娟娟出见,传呼良久不至。母自入谓女曰:“客即树上题诗人也。”娟娟强起,严服靓妆,与母相携而出。至则玉姿芳润,内美难征,俨然秦观峰梦中所见也。生又以梦告母,共相叹异。久之马至,珍重辞谢而去。
明日,邻翁以娟母命来,请以弱女为君子姬侍。生喜出望外,遂以其年四月成礼。娟娟妙解音律,通贯经史,凡诸戏博杂艺,靡不精晓。情好甚笃。未阅月,生以督运南行,乃锁院而去。母先亦暂至武清,遣人问讯。娟娟从门隙中附诗于母寄生日:
“闻郎夜上木兰舟,不数归期只数愁。半幅御罗题锦字,隔墙裹赠玉搔头。”是夕,生适自潞还,娟出迎。生曰:“方从马上得诗,未有以复。”即口占赠娟娟曰:
“碧窗无主月纤纤,桂影抚疏玉漏严。秋浦芙蓉偏献笑,半窗斜映水晶帘。”
其冬十月,生以太夫人忧去职。河冰既合,娟适病,不能偕行。生存亡抱恨,计无所出。邀母与娟同居,约以冰解来迎,相与悲咽而别。
明年春,娟病转剧。遣翁子钱郎以诗寄生曰:
“楚天风雨绕阳台,百种名花次第开。谁遣一番寒食信,合欢廊下长莓苔。”
生遣使往迎,比至,则不起匝月矣。
辛卯冬,生再入都,过母家,见娟娟画像,题诗其上曰:
“人生补过羡张郎,已恨花残月减光。枕上游仙何迅速,洞中乌兔太匆忙。秦娘似比当时瘦,李卫惭多旧日狂。梅影横斜啼鸟散,绕天黄叶倚绳床。”时人多传诵焉。
南唐内史舍人张泌,字子澄。初与邻女浣衣相善,经年不复睹。精神凝一,夜必梦之。尝有诗寄云: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此梦之积于情者也。渭塘奇梦,曾留连酒肆,偷窥半面,犹有因焉。秦观峰之梦,胡为乎来哉!无梦则得扇不奇,得扇不奇,则生必不出入怀袖,肆翁必不问,而数月之姻缘,何以销之。梦岂偶然而已。
○吴女盈盈
魏人王山,能为诗,标韵清卓。因省试下第,薄游东海。值吴女盈盈者来,年才十六,善歌舞,尤工弹筝,容色甚冶。词翰情思,翘翘出群。少年子争登其门,不惜金帛。盈遴简佳偶,乃许一笑。府守田龙图召使侍宴,山预宾列,相得于樽俎之间,从之欢处累月。山辞归,盈垂泣悲啼,不能自止。明年,寄《伤春曲》示山,其词云:
“芳菲时节,花压枝折。蜂蝶撩乱,阑槛光发。一旦碎花魂,葬花骨,蜂兮蝶兮何
不来?空使雕阑对寒月。”山作长歌答之云:
“东风艳艳桃李松,花园春入酴酥浓。龙脑透缕鲛绡红,鸳鸯十二罗芙蓉。盈盈初见十五六,眉试青膏鬓垂绿。道字不正娇满怀,学得襄阳大堤曲。阿母偏怜掌上看,自此风流难管束。莺啄含桃未咽时,便会吟诗风动竹。日高一丈罗窗(目+歎左),啼鸟压花新睡短。腻云纤指拢还偏,半被可怜留翠暖。淡黄衫袖仙衣轻,红玉栏杆妆粉浅。酒痕落腮梅忍寒,春羞入眼横波艳。一缕未消山枕红,斜睇整衣移步懒。才如韩寿潘安亚,掷果窃香心暗嫁。小花静院酒阑珊,别有私言银烛下。帘声浪皱金泥额,六尺牙床罗帐窄。钗横啼笑两不分,历尽风波腰一捻。若教飞上九天歌,一声自可倾人国。娇多必是春工与,有能动人情几许。前年按舞使君筵,眸蹙忍羞头不举。凤凰箫冷曲成迟,凝醉挑花过风雨。阿盈阿盈听我语,劝君休向阳台住。一生纵得楚王怜,宋玉才多谁解赋。洛阳无限青楼女,袖拢红牙金凤缕。春衫粉面谁家郎,只把黄金买歌舞。就中薄倖五陵儿,一日心冷玉如土。云零雨散那堪悲,空入他人梦来去。浣花溪上海棠湾,薛涛朱户皆金环。韦皋笔逸玳瑁落,张祜盏滑琉璃干。压倒念奴价百倍,兴来奇怪生毫端。醉眸觑纸聊一扫,落花飞雪声漫漫。梦得见之为改观,乐天更敢寻常看。花开不肯下翠幕,竟日煊赫罗雕鞍。扫眉涂粉迨七十,老大始顶菖蒲冠。(涛七十始顶菖蒲冠,学谢自然上升之术。)至今愁人锦江口,秋蛩露草孤坟寒。盈盈大雅真可惜,尔生此后不可得。满天风月独倚阑,醉岸深云呼佚墨。久之不见子心忆,高玑去天无几尺。斜阳衔山云半红,远水无风天一碧。望眼空遥沉翠翼,银河易阔天南北。瘦尽休文带眼移,忍向小楼清泪滴。”
又明年,山适淄川,遇王通判于邸舍,出盈盈简,欲偕游东山。时方初夏,山以病不克赴其约。秋中再如东山,盈已死。王通判谓山曰:“子去后,盈若平居醉寝,梦红裳美人手执一纸书,告曰:‘玉女命汝掌文牍。’及觉,泣以白母云:‘儿不复久居人间矣。异日当访我于东山。’遂呜咽流涕,其夕竟卒。”山作诗吊之云:
“烛花红死睡初醒,一枕孤怀病客情。海上有仙应入梦,人间无路可藏生。乾坤眼阔成新恨,风月人归似旧情。汉殿香消春寂寂,夕阳无雨下西城。”
后五年,山游奉符,与同志登岱岳,至绝顶玉女池。追思畴昔日盈盈之梦,徘徊池侧,心忆神会。因题于石曰:
“浮世繁华一梦休,登临因忆昔年游。人归依旧野花笑,玉冷几经坟树秋。风月遇清须感慨,江山多恨即迟留。如今纵拟夸才思,事往情多特地愁。”又曰:
“柳条黄尽杏梢新,山翠无非昔日春。花色笑风春似醉,寂寥惟少赏花人。忆昔闲妆淡伫(纻)衣,一枝红拂牡丹徽。无端不入襄王梦,为雨为云到处飞。”山归,就次遂梦游日观峰,北见石上大字,笔迹类盈,书一诗曰:
“绛阙珠宫锁乱霞,长生未晓弃奢华。断无方朔人间信,远沮麻姑洞里家。历劫易翻沧海水,浓春难谢碧桃花。紫台树隐瑶池阔,凤懒龙娇日又斜。”读毕忽悟。是夕昏醉闷闷,有女奴来召,至一溪洞门,碧衣短鬟出迎。入宫殿,一女子玉冠黄帔,衣绛绡,长眸皓容。山趋拜,女遽起止之。揖升阶。少选,盈与一女偕至,微笑曰:“‘为雨为云到处飞’,何乃尤人如此也!”遂命进酒,各有赋咏。夜既深,二女曰:“盈盈雅故,便可就寝。”闻鸡声起,复置酒珍重语别。山辞诀,恍然出洞,但苍崖古木,非向所历,感怆而返。
山有《笔奁录》,详记所遇。
○安西张氏女
安西布帛肆,有贩鬻求利而为之平者,姓张。家富于财,居光德里。其女国色。女尝昼寝,梦至一处,朱门大户,棨戟森然。由之而入,望其中堂,若设宴张乐。左右廊皆施帷幄。有紫衣吏引张氏于西廊幕次,见少女如张等辈十许人,皆花容绰约,钗钿照耀。既至,吏促张妆饰,诸女迭助之理泽傅粉。
有顷,自外传呼:“侍郎来!”竞隙间窥之。见一紫绶大官,张氏之兄尝为其小吏,识之,乃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尚书来!”又有识者,并帅王公也。逡巡复连呼曰“某来”,皆郎官以上六七人。坐毕,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进金石丝竹,铿鍧震响,中宵酒酌。并帅见张氏而视之,尤属意焉。谓曰:“汝习何技能?”对曰:“未尝学声音。”使与之琴,辞不能。曰:“第操之。”乃抚之而成曲。予之筝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习也。王公曰:“恐汝或遗。”乃令口授,吟曰:
“镮梳闹扫学宫妆,独立闲庭纳夜凉。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谓张曰:“其归辞父母,异日复来。”忽惊啼而寤,手扪衣带曰:“尚书命我矣。”索笔录之。问其故,泣对所梦,且曰:“吾将死乎?”母怒曰:“汝梦魇尔,何乃出不祥言如是!”因卧病累日。外亲有持酒肴者,又有将食来者,女曰:“且须膏沐澡瀹。”母听之。良久,艳妆盛饰而至。食毕,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时不可留,某今往矣。”因援衾而寝。父母环伺之,俄遂卒。会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死得所生,虽死何恨。张女国色未聘,以怀春感梦,而王尚书遂能据生人之所不易遇,惜哉!
○沈亚之
太和初,沈亚之将之邠。出长安城,客橐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内史廖家。内史廖举亚之,秦公召至殿前,促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亚之以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使佐西乞术伐河西。亚之帅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
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箫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甚德大夫。寡人有爱女,欲与大夫备洒扫可乎?”亚之少自立,雅不欲遇幸臣蓄之。固辞不得,遂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箫家公主。其日有黄衣中贵,骑疾马来,延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鬓发著偏袖衣,妆不多饰。其芳姝明媚,笔不可摹画。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为沈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出入禁卫。公主喜凤箫,每吹箫必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尝无贶寿。内史廖先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王与之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上。穆公遇亚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
复一年,春,公主无疾忽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
“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出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
“白杨风哭兮,石甃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亚之亦送葬咸阳,宫中十四人殉。亚之以悼怅过戚被病,犹在翠微宫,然处外殿特室,不居宫中矣。
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将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无状,肺腑公室,待罪左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免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如日将去,公置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髆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歌以塞别。”命趋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词曰:
“击体舞,恨满烟光无处所。泪如雨,欲拟著词不成语。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春风何处去。”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和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
“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语未卒,忽惊觉卧邸舍。
明日,亚之为友人崔九万具道之。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言。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亚之必多情者,不然,能感弄玉于梦中乎?阅稗官小说,冥中嫁娶,仍如人间。弄玉择婿或有之,不知何以复死也。岂人不一死,如所云鸡鸣国之说乎!果尔,则弄玉非仙矣。弄玉不仙,何以灵乎?弄玉而灵,将箫史独无灵乎?又闻上界以岁为日,冥中以日为岁,然亦不应昼晌一梦,备悲欢离合之致也。吁,亦幻矣!
又《博异志》载:吴兴姚合谓沈亚之曰:“吾友太原王炎云:元和初,夕梦游吴,侍吴王久之。闻宫中出辇,鸣箫击鼓,言葬西施。王悲悼不止,立诏词客作挽歌。炎遂应教作之,其词曰:
‘西望吴王阙,云书凤字碑。连工起珠帐,择土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
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既进词,王甚嘉之。及寤,能记其实。”此与沈亚之事相近,必有仿而为之者。
○张倩娘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与倩娘尝思感想于梦寐,家人莫知其状。
后有宾僚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大惊曰:“倩娘疾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遂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唐人作《离魂记》。
○柳氏女
郑生者,天宝末应举之京。至西郊,日暮投宿主人。主人问其姓,郑以实对。内忽使婢出云:“娘子合是从姑。”须臾,见一老母自堂而下,郑拜见,坐语久之。问其婚姻,乃曰:“姑有一外孙女在此,姓柳氏,其父见任淮阴县令。与儿门第相埒。今欲配君子,以为何如?”郑不敢辞。其夕成礼,极人世之乐,遂居之。
数月,姑谓郑生:“可将妇归柳家。”郑如其言,挈其妻至淮阴,先报柳氏。柳举家惊愕。柳妻意疑令有外妇生女,怨望形言。俄顷,女家人往视之,乃与家女无异。既入门,下车,冉冉行庭中。内女闻之笑出视,相值于庭中。两女忽合,遂为一体。令即穷其事,乃是妻之母先亡,而嫁外孙女之魂焉。生复寻旧迹,都无所有。
○石氏女
钜鹿有庞阿者,美容仪。同郡石氏有女,曾内睹阿,心悦之。未几,阿见此女来诣。阿妻妾极妒,闻之,使婢缚之送还石家,中路遂化为烟气而灭。婢乃直诣石家,说此事。石氏之父大惊曰:“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阿妇自是常加意伺察之。
居一夜,方值女在斋中,乃自拘执以诣石氏。石氏父见之愕然曰:“我适从内来,见女与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内唤女出,而所缚者奄然灭焉。父疑有异,遣其母诘之。女曰:“昔年庞阿来厅中,曾窃视之。自尔仿佛即梦诣阿,及入户,即为妻所缚。”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灵神为之。冥然灭者,盖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经年,阿妻忽得邪病,医药无征。阿乃授币石氏女为妻。事见《幽明记》。
《广记》:汉时,有老日者开帘鬻术,忽见一老人持八字来问。日者推算良久,曰:“寿不永矣!”此老愀然而去。日者徐玩其命,乃已之生辰。因思:“此老面貌衣服与己无二,岂身魂乎!”未几,日者果死。又《续搜神记》:宋时,有一人,忘其姓名。与妇同寝,天晓,妇起出后,夫寻出外。妇还,见其夫犹在被中眠。须臾,奴子外来云:“郎求镜。”妇以奴诈,乃指床上以示奴。奴云:“适在郎处来。”于是驰白其夫,其夫大愕。便入,夫妇共视被中人,高枕安寝,的是其形,了无一异。虑是魂神,不敢惊动。乃共以手徐徐抚床,遂冉冉入席,渐渐消灭。夫妇惋怖。如此少时,夫得病,性理乖错,于是终卒。离魂之事,往往有之。况神情所注,忽然而翔,自然之理,又何怪也
○董子马姬
绍兴董元瑞之子,聘同邑马氏女为室。以马之女未二十,不为之婚。男女各怀怨怼,同日得瘵疾。
既二年,并患在亟。一日,董氏村人见大官舰泊河下,一皂隶上,问:“何处董宅?”人指示之,忽不见。数日又至,村人怪而窥之,见舟中端坐一女子,盛饰美容,光彩夺目,左右媵侍十余人。或问:“谁家女?”曰:“此马氏姊也,来迎女婿。”或报董氏,使老媪往觇其容,俨与马姬无二。又明日,董生死,马姬亦亡。其官舰中坐者,疑是魂魄先赴云。
○观灯美妇
宣和中,京师士人元夕出游,至二美楼下,观者填塞不可前。少驻步,见美妇人举措仓皇,若有所失。问之,曰:“我逐时观灯,适被人挨阻,迷失伴侣,今无所归。”士以言诱之,欣然曰:“我不能归,必被他人捉卖,幸君子怜之。”士人喜,即携手与还舍。如是半月,宠嬖殊甚,亦无有人踪迹之者。
一日,召所善友与饮,命妇人侍酒甚款。后数日,友复来曰:“前日所见之妇,安从得之?”曰:“吾以金买之也。”友曰:“恐不然,子当实告我。我前日酒间,见每过烛后,色必变。意非人类,不可不察。”士人曰:“相处累月,乌有是?”友曰:“葆真宫王文卿法师,善符箓,试谒之。若是祟,渠必能言。不然无伤也。”遂同往谒。王一见惊曰:“妖气其浓,势将难治。此祟绝异,非常鬼也。”厉指座间他客曰:“异日皆当为佐证。”坐者尽恐。士人已先闻友言,不敢复隐,具告之。师曰:“此物平时有何嗜好?”曰:“一钱箧极巧,常佩于身,不以示人。”王即硃书二符授之,曰:“公归,俟其寝,以一符置其首,一置箧中。”士人归,其妇大骂曰:“托身于君久矣,乃不见信。令道士书符,以鬼待我!”士初犹设词以对,妇人曰:“某仆为我言,一符欲置吾首,一置箧中,何讳也?”士人不能隐,密访之,仆初不言,益疑之。迨夜俟其睡。妇张灯制衣,达旦不息。士窘亟,走谒王师。师喜曰:“渠不过忍一夕,今夕必寐,第从吾戒。”是夜果熟睡,乃如戒施符。天明无所见,意谓已去。越二日,开封府遣狱吏逮王师下狱,曰:“某家妇人瘵疾三年,临病革,忽大叫曰:‘葆真宫王法师杀我!’遂死。家人方与沐浴,见首及下腰间皆有符,乃诣府投牒,云王以妖术杀其女。”王具言所以,即追士人,并向日座上诸客证之,皆同得免。王师建昌人。出《夷坚志》。
○刘道济
光化中,有文士刘道济,止于天台山国清寺。尝梦见一女子,引生于窗下,有侧柏树,葵花,遂为伉俪。后频于梦中相遇,自不晓其故。无何,以明州奉化县古寺内,见有一窗,侧柏、葵花,宛是梦所游。有一客官寄寓于此,室中女有美才,贫而未聘,近中心疾。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女一遇生,心疾自愈,不著究竟,令人闷绝。又有彭城刘生,梦入一倡楼,与诸辈狎饮。尔后但梦,便及彼处,自疑非梦。所遇之姬,芳香常袭衣。亦心邪所致耳。
○吴兴娘
大德中,扬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与宦族崔君为邻,交契甚厚。崔有子曰兴哥,防御有女曰兴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防御许之,以金凤钗一隻为约。
既而崔君远宦,凡一十五载,音耗竟绝。女年十九矣。其母谓防御曰:“崔家郎君,一去杳然。兴娘长成矣,不可执守前言,令其失时也。”防御曰:“吾已许吾故人矣。诚约已定,可食言耶?”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半岁而终。父母哭之恸,临殓,母持金凤钗抚尸而泣曰:“此汝夫家之物也。今汝逝矣,吾留此安用?”遂簪于其髻而殡焉。
殡两月,而崔生至。防御迎之,访问其故,则曰:“父为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数年矣。今已服除,故不远千里而来。”防御下泪曰:“兴娘薄命,为念君故得疾,于两月前饮恨而死。今殡之矣。”引生入室,至其灵席前,焚楮钱以告之,举家号恸。防御谓生曰:“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于吾家住宿。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于门侧小斋安泊。
将及半月,时值清明。防御以女新殁,举家上冢。兴娘妹庆娘,年甫十七,是日与家众同赴新坟,惟留崔生在家。至暮回归,天色已黑。崔生于门迎。有轿二乘,前轿已入,后轿至生前,忽有物堕地铿然。生急往拾之,乃金凤钗一隻。欲纳还防御,则中门已闭。生还小斋,明烛兀坐。思念姻缘挫失,而孑身寄迹于人,亦非久计。长叹数声,方欲就枕,忽闻剥啄叩门。问之,则不答。不问,则又叩。如是者三,乃强起开门。视之,一女殊丽,立于门外,遽褰裙而入。生大惊,女子低容敛气,向生细语曰:“崔郎不识妾耶?妾乃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来坠钗轿下,君拾得否?”欲止生室。生以其父持之厚,拒之甚确,至于再三。女忽赧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留小斋。汝乃敢于深夜诱我至此,欲将何如?我诉之于父,讼汝于官,必不舍汝矣!”生惧,不得已而从焉。至晓乃去。
自是暮隐而入,朝隐而出。往来于小斋,可一月半。忽一夕谓生曰:“妾处深闺,君居外馆,今日之事,幸无人觉。诚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闭笼而锁鹦鹉,打鸭而惊鸳鸯。在妾固所甘心,于君诚恐累德。莫若先事而发,怀璧而逃。或晦迹深村,或潜迹别郡,庶优游偕老,不致分离也。”生颇然其计,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亲知,虽欲逃亡,竟将焉往。尝闻父言有旧仆金荣者,信义人也。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今往投之,庶不我拒。”
至明日五更,与女轻装而出。买船过瓜州,奔丹阳,访于村氓,则金荣在焉。其家殷富,为本村保正。生乃大喜,造其门。至则初不相识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记认,则思而哭其主。挽生在堂而拜认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虚正堂而处之,事之如事旧主。衣食之需,供给甚至。
生住金荣家将及一年,女告生曰:“始惧父母见责,故与君为卓氏之逃,大非获已。今已及期矣。爱子之心,人皆有之。倘其自归,喜于再见,必不我罪。况亲恩莫大,岂有终绝之理乎?”生从其言,即与之别金荣,渡江入城。将近其家,谓生曰:“妾逃窜一年,今遽与君往,或恐触彼之怒。君可先之,妾舣舟于此以候。”临行复呼生回,以金凤钗与之曰:“如或疑拒,当出此示之可也。”生至门,防御欣然迎之,反致谢曰:“昨顾待不周,致君他适。老夫之罪也,幸勿见责!”生拜伏不敢仰视,但称死罪。防御骇然曰:“何故乃尔?愿得开陈,释我疑虑。”生惶愧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窃负而逃。窜伏村墟,旷绝音问。今携令爱同此归宁,伏望恕其罪谴,使得终遂于飞。大人有溺爱之恩,小子有室家之乐,是所幸也。”防御曰:“吾女卧病在床,今乃一载。(饣亶)粥不进,转侧须人。岂有是事也?”生谓其恐为门户之辱,故饰词以拒之。乃曰:“目今庆娘在于舟中,可令人舁取之来。”防御虽不信,姑令家童驰往视之。至江,并无所见。防御大怒,责生妖妄。生乃袖中取出金凤钗以进。防御见之,大惊曰:“此物吾亡女兴娘殉葬之物,胡为至此?”疑惑之际,庆娘忽于床上欣然而起,出至堂前,拜其父曰:“兴娘不幸,早辞严侍,远弃荒郊。然与崔生缘分未断,今来此,意亦无他,请以爱妹庆娘续其婚尔。如从所请,妹病即痊。不然,命尽此矣。”举家惊骇,视其身则庆娘,而言动举止则兴娘也。父诘之云:“汝既死矣,安得复于人世为此乱惑乎?”对曰:“女之死也,冥司以女无罪,不复拘禁。得隶玉皇娘娘帐下,掌传笺奏。切以世缘未尽,故特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尔。”防御闻其言,乃许之。即敛容拜谢其父,又与崔生执手歔欷为别。且曰:“父母许我矣,汝好做娇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讫,恸哭仆地,视之已死矣。急以汤药灌之,移时乃苏。其病即瘥,行动如常。叩以前事,并云罔知。防御遂涓吉续崔生之婚。生感兴娘之情,以金凤钗卖于市,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币,赍诸琼花观,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报兴娘。兴娘复托梦于崔生曰:“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冥,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直性柔和,宜善待之。”生闻之,惊悼而觉。此后遂绝。
○贾云华
至正间,有魏鹏者,字寓言,襄阳人。父巫臣,延祐初参政浙江行省卒。母郢国萧夫人。二兄鸑鹜惟生独秀美,善属文,乡里称焉。
先是参政时,萧夫人善于贾平章之夫人曰邢国。平章幽州人,卒于杭,遂留居焉。至是生母遣生诣之,授以书曰:“以此呈邢国,勿妄开也。”生私启之,知有指腹之约,欣喜而已。
逾月抵杭,旅边妪之舍。边故达睦宠姬,后嫁民间。今虽已老,然善刺绣,喜谈谑,多往来达官家。生问贾平章家事,妪备道之。生亦为语郢国遣己故,妪为之先于邢国。邢国惊喜,使亟召之。生至再拜,呈母书。顷间,一童子出,娟娟如琼瑶。邢国曰:“小儿子麟也。”令拜生已,复命侍儿唤娉娉。须臾,双鬟拥一女子穿绣幕而来。曰:“小女子也。”亦拜生已,乃退立邢国左右。生窃视,真国色矣。邢国与生各为寒温。少焉治具,亲酌饮生,生跪而受。顾谓娉曰:“郎君长汝,汝兄事之。”更令娉与麟酌以饮生。既乃令家僮引生就堂外东厢止宿。生至,则妪家行李已先在焉。
居月余,生念邢国虽甚款爱,而语不及姻事,且疑兄事之命。乃密祈梦于伍相祠,得神报云:“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莫晓所谓,但私识之。
一日平旦,生入问邢国,出至重堂,转堂后曲巷,以造娉室。娉方低鬟束双弯着罗袜。生屏身户外,窥于隙间。福福见之以报,娉娉怒,将白邢国。生惶恐谢,娉亦解。更以阁前瑞香赠生,令福福送生出。生即重赂福福,使之挑娉。福福出吴绫令生书,有“海棠枝上拭新红”之句。谓生曰:“我持此去,君徐来。”及见娉,乃佯堕。娉见诗色变,生趋谢,继之以跪。娉乃令生就坐,生从容曰:“千里至此,本为姻盟。今夫人了无一语,其意可知。而子复漠然相视,当即促装与子诀矣。”娉叹曰:“人非木石,谁独无情。君之此言,岂知我者。”生即求合,娉拒之曰:“晚当遣福福诣君,有语相告。”已而夫人归,生乃趋出。
至暮,福福至。约以明夜达生处,生喜不可制。明日,生之友招生过平康,生辞,固曳以去,劝饮至醉,归则卧石栏侧地上。时娉乘间赴生,而生适大醉。呼之不觉,乃怅然书一绝于生练裙上,有曰:
“襄王自是无情绪,醉卧月明花影中。”生觉,怅然追恨。
逾数日,邢国往作佛事,娉与生送之。娉密语生,是夜竟达娉处。少焉就枕,生曰:“今夕可谓‘海棠枝上拭新红’也。”自是更数夕,而生得母、兄书,令归就试。更有书及邢国,使促生还。生不得已,夜入别娉,相视悲泣。明日,生入拜邢国,遂竟别去。
抵家就试,得首选。赴燕,复登第。及廷试,名在前列。生思念娉,乃以翰苑自求外补,得浙江提举。乃赴钱塘,先诣贾宅谒邢国。娉娉见生,悲喜交集。已而命酌,既暮就馆。
居月余,生与娉情好愈笃,多不自简。侍女有春鸿者,以宿恨怨娉,欲报之。一日,生与娉对弈池畔小亭上。鸿趋夫人曰:“圃中池莲并蒂二色,请观之。”时娉与生方谈笑争局,适风撼花枝坠局中奇-书-网。娉起视之,见夫人且至,生乃遁去。明日,夫人召生为瑞莲之宴,娉及麟皆在,各为吟咏,相称赏而退。自是娉屈意事鸿,得其心,且乐为用。而生母讣音已至,生乃仓卒告归。
先是,生以姻事属边妪,使探邢国意。会邢国属边妪觅婿,妪曰:“颇、牧自在禁中,何远求耶?”夫人曰:“非魏提举乎?佳则佳矣,但终历仕途,势且携去。若嫁他乡,宁死不忍。”妪还以复生。生曰:“余固知之。况重罹荼毒,行色匆匆,殒越之余,宁暇及此?虽然,此先堂意也。天地鬼神,昭布森列。息壤在彼,岂以吾母既亡而背盟弃好。妪若责以大义,或庶几焉。”妪如言以进。夫人曰:“纵有苏、张,如不听何!”妪退。生叹曰:“死生之期,自此至矣!”乃促装以归。
娉伺夫人既寝,召生入与诀。至则相持而泣,魂断心摧。福福等亦哽咽凄怆,不能仰视。酒半,娉举杯前曰:“兄不来矣!不偕伉俪,从此途人。妾命薄春冰,身轻秋叶。云泥异路,浊水清尘。然既委身,岂能再适?死以为期,言犹在耳。行当寄魂空木,毕命穷泉。长恨悠悠,曷其有极!平时兄命我歌,我每赧愧。今当永诀,为君一曲,君其听之。正唐人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也。”歌曰:
“随水落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纵使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盟誓无凭,情缘无便。愿魂化作衔泥燕。一年一度一归来,孤雌独入郎庭院。”
明日,娉乃破盒中镜及琴上冰弦,遣福福付生。生入别邢国。邢国召娉别生,娉不肯出,生亦不强,遂行。
是岁,麟举乡试,明年登进士,授咸宁尹。乃举家之陕,娉亦随行。娉自别生,食寝俱废。兼之道途困顿,抵县浃旬,而势且垂绝矣。邢国忧之,莫晓其故,研问侍婢,始得其概,懊恨无及。一日,沐浴梳饰,衣服如常,拜于母前曰:“儿不幸,死在旦夕。母恩未报,饮恨黄泉。赖有灵昭(麟字),可为终养。愿夫人割不忍之爱。”又语麟曰:“弟早掇巍科,前程远大。但愿早寻佳偶,以奉夫人。我命薄年促,徒以死相累耳。若我殁后,托一坏之土,权殡于此。俟弟改官北归,携骨还葬,志愿毕矣。”语毕,返室,以手书嘱福福曰:“以是寄魏生,俾知我为泉下客矣。”言讫,泪如雨下。至晚竟逝。
麟漆棺敛之,寄开元寺中。无何,县有剧盗遁于襄阳,官遣胥吏康铧往捕之。福福乃出娉缄于麟,俾因铧寄去。麟览之,乃集唐绝句十首,与生为诀之词也。麟以白母,母曰:“人已逝矣,勿违其意。”遂命寄去。诗曰:
两行清泪语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
倚柱寻思倍惆怅,寂寥灯下不胜愁。
倚栏无语倍伤情,乡思撩人拨不平。
寂寞闲庭春又晚,烟花零落过清明。
相见时难别亦难,寒潮惟带夕阳还。
钿蝉金雁皆零落,离别烟波伤玉颜。
自从消瘦减容光,云雨巫山枉断肠。
独宿孤房泪如雨,秋宵只为一人长。
纱窗日落渐黄昏,春梦无心只似云。
万里寂寥音信断,将身何处更逢君。
一身憔悴对花眠,零落残魂倍黯然。
人面不知何处去,悠悠生死别经年。
真成薄命久寻思,宛转娥眉能几时。
汉水楚云千万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归冥漠魄归泉,却恨青娥误少年。
三尺孤坟何处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换星移几度秋,鸟啼花落水空流。
人间何事甚惆怅,贵贱同归土一丘。
一封书寄数行啼,莫动哀吟易惨凄。古往今来只如此,几多红粉委黄泥。”生家居苫块,度日如年。追念旧欢,遽成陈迹。忽康铧者自陕至,得娉凶问,并所集古句,读之,闷而复苏,誓不再娶。乃于岘山堕泪碑侧,为位以哭。
未久,生服满赴都,除陕西儒学正提举。复得与麟相见,拜谒夫人已,乃询娉殡棺,即往痛哭。以手叩墓曰:“寓言在此。想子生平,精灵未散,岂不能为华山畿乎?”是夕宿公署,仿佛见娉来曰:“天果从人愿乎?”生忘其死也,遽拥抱之。娉曰:“君勿见持,当有奉告。妾死后,冥司以妾无罪过,命入金华宫,得掌笺奏。今当感君不娶之言,将命我返魂。而屋舍已敝,当假他尸,尚未有便。数在冬末,方可遂耳。”语毕不见。生惊觉,但见淡月侵檐,冷风拂面,四顾凄然,泣数行下。
是年冬,有长安城宋子璧者,一女暴卒。三日忽苏,不认其父母。曰:“我贾平章女,今咸宁县尹之姊也。死已二载,数当返魂。”竟奔贾宅,见夫人及麟,呼福福、春鸿名字,索存日遗物,毫发不爽。夫人曰:“此天作之合也。”乃报魏生。生亦以梦中语告。于是再缔前盟,夫人暨福福等俱往送焉。花烛之夕,真处子也。枕上话旧,一事不遗。是日宴于提举后堂,宋丞一门亦与焉。询丞女名曰月娥,堂有匾额曰“酒雪”,因悟伍相梦中语,至是皆验。
月娥后生三子,皆得官。生仕至兵部尚书,月娥封鄯国夫人。辑其吟咏,题曰《唱随集》,贯云石为之序云。
○李夫人
武帝追念李夫人不已,齐人李少翁自云能致其神。乃夜张帐,明烛,陈酒食。令帝居他帐中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帝欲就视,少翁止之。帝为诗曰: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复作赋曰:
“美联娟以修娉兮,命天绝而弗长。饰庄容以延伫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闷感兮,处幽隐而怀伤。税余马于上椒兮,掩修夜之不阳。”
一说:暗海有潜英之石,其色青,轻如毛羽。寒盛则石温,暑盛则石冷。刻为人像,神悟不异真人。李少君致此石,刻作李夫人形,置于轻纱幙内,望之宛若生时。帝大悦。问少君曰:“可得近乎?”少君曰:“譬如中宵忽梦,而昼可得近观乎?此石毒,宜远望,不可迩也。”帝乃从其谏。少君令舂此石人为丸。帝服之,不复思梦。
○杨太真
马嵬变后,明皇朝夕思惟,形神憔悴。有道士王舟者,以少君术求见。上极其宠待,冀得复见,虽死不恨。道士出袖中笔墨,索细黄绢,诵咒呵笔,画一女人像。若天师所画将符,仅类人形而已。使上斋戒怀之,凝神定虑,想其平日,三日三夜不懈。道士曰:“得之矣。”上出像观之,乃真贵妃面貌也。上喜甚。道士笑曰:“未也,请具五色帐,结坛供之。”索十五六聪慧端正之女二十四人,齐声歌子建《步虚词》。道士复焚符诵咒,吸烟呵像上。次命诸女一一如方呵之。至定昏时,请上自秉烛入帐中。
先是,道士以五色石示上,谓之衡遥。以少许研极细,和以诸药,令作烛。外画五色花,谓之还形烛。上既入,道士命侍者出,反闭金扉,以葳蕤锁锁之。于是太真在帐中见上泣曰:“以天下之主,不能庇一弱女,何面颜复见妾乎!沉香亭下,月中之誓何在也!”上亦泪下,言马嵬之变,出于不意。其言甚多,太真意少释。与上曲尽绸缪,胜于平日,脱臂上玉环内上臂。
天未明,道士启扉曰:“宜别矣!”上出帐回视,不复更见,惟玉环宛然在臂耳。道士具言太真所以尸解,今见为某洞仙甚悉。多所秘。
白乐天《长恨歌叙》云:上皇追念贵妃不已,有道士杨通幽自蜀来,云有李少君之术。上皇大喜,命致其神。方士竭其术以索之,不能至。又游神驭气,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见。又旁求四虚之上下,东极绝大海,跨蓬莱。忽见最高山,山上多楼阁。洎至西厢下,有洞户东向,阖其门,额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叩门,有碧衣侍女至,诘其所从来。方士因称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少待。”逾时碧衣延入,玉妃出。冠金凤冠,披紫绡霞帔,佩红玉,曳凤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问曰:“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以还事,言讫悯然。指碧衣侍女,取金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方士将行,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闻于他人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负新垣平之诈也。”玉妃徐言曰:“昔天宝十四载,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上凭肩而望,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此独君王知之耳。”因言:“太上皇亦不久居人间,幸自珍爱。”使者还,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其说与此不同。
○许至雍妻
许至雍妻早没,至雍怀思颇切。每风景闲夜,笙歌尽席,未尝不叹泣悲嗟。至雍八月十五日夜,于庭前抚琴玩月已久,忽觉帘屏间有人行,嗟吁数声。至雍问曰:“谁人至此,必有异也。”良久,闻有人语,乃是亡妻。云:“若欲得相见,遇赵十四,莫惜三贯六百钱。”至雍惊起问之,乃无所见。自此常记其言,则不知赵十四何人也。
后数年,至雍闲游苏州。时方春,见少年十余辈,皆妇人装,乘画船,将谒吴太伯庙。许生因问人曰:“彼何为者?”答曰:“此州有男巫赵十四,言事多中,为土人所敬服。此皆赵生之下辈也。”许生问:“赵生何术?”曰:“善致人魂耳。”许生喜符其妻之说。明早诣赵,具陈恳切之意。赵生曰:“某所致者生魂耳。今召死魂,又令生人见之,某久不为,不知召得否。知郎君重念,又神理已有所白,某安得辞。”乃计其所费之值,果三贯六百。遂择良日,洒扫焚香,施床几于西壁下。于檐外结坛场,致酒脯,呼啸舞拜,弹胡琴。至夕,令许君处于堂内东隅,赵生乃于檐下垂帘卧,不语。至三更,忽闻庭际有人行声。赵生乃问曰:“莫是许秀才夫人否”闻吁嗟数四,应云:“是。”赵生曰:“以秀才诚意恳切,故敢相迎,夫人无怪也。请夫人入堂中。”逡巡似有人揭帘,见许生之妻,淡服薄妆,拜赵生。徐入堂内,西向而坐。许生涕泗呜咽曰:“君得无枉横否?”妻曰:“命耳,安有枉横!”因问儿女与家人及亲旧闾里等事,往复数十句。许生又问:“人间尚佛经,呼为功德,此诚有否?”妻曰:“皆有也。”又曰:“要功德否?”妻云:“某生平无恶,岂有罪乎!”良久,赵生曰:“夫人可去矣,恐多时即有谴谪。”妻乃出。许生相随泣涕曰:“愿惠一物为记!”妻泣曰:“幽冥唯有泪,可以传于人代。君有衣服,可投一事于地。”许生脱一汗衫置地,妻取之,悬于庭前树枝间,以衫蔽面,大哭良久。挥手却许生,若乘空而去。许生取衫视之,泪痕皆血也。许生痛悼,数日不食。赵生名何。
○韦氏妓
京兆韦氏子,举进士,门阅甚盛。尝纳妓于洛,颜色明秀,尤善音律。韦曾令写杜工部诗,得本甚舛,妓随笔改正,文理晓然。年二十一而卒。韦悼痛之,甚为羸瘠。弃事而寐,意其梦见。
一日,家僮有言:“嵩山任处士有返魂术。”韦召而求之。任命择日斋戒,除一室,舒帏焚香,仍须一经身衣以导其魂。韦搜衣笥,尽施僧矣,惟余一金缕裙。任曰:“事济矣。”
是夕,绝人屏事,且以昵近悲泣为戒。燃蜡炬于香前,曰:“睹烛燃寸,即复去矣。”韦洁服敛息,一秉其诲。
是夜,万籁俱止,河汉澄明。任忽长叹,持裙面帏而招。如是者三,忽闻吁叹之声。俄顷映帏微出,斜睇而立。幽芳怨态,若不自胜。韦惊起泣,任曰:“无庸恐迫,以致倏回。”生忍泪揖之,无异平生。或与之言,颔首而已。逾刻,烛尽及期,歘欲逼之,纷然而灭。韦乃捧帏长恸,既绝而苏。任生曰:“某非猎金者,哀君情切,故来奉救。沤沫槿艳,不必置怀。”韦欲酬之,不顾而别。
韦尝赋诗曰:
“惆怅金泥簇蝶裙,春来犹见伴行云。不教布施刚留得,浑似初逢李少君。”韦自此郁郁不怿,逾年而殁。
○北海道人
北海营陵有道人,能令人与已死人相见。其同郡人妇死已数年,闻而往见之曰:“愿令我一见亡妇,死不恨矣。”道人曰:“卿可往见之。若闻鼓声,即出勿留。”乃语其相见之术。于是与妇言语,悲喜恩情如生。良久,闻鼓声琅琅,不能得往。当出户时,奄忽执其衣裾,户开,掣绝而去。至后岁余,此人身亡。室家葬之,开冢,见妇棺盖下有衣裾。出《搜神记》。
○真真
唐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一妇人甚丽。颜谓画工曰:“世无其人也。如何令生,某愿纳为妻。”画工曰:“余神画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息,必应。应则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颜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昼夜不止,乃应曰“诺”。急以百家彩灰酒灌,遂活,下步,言笑饮食如常。曰:“谢君召妾,妾愿事箕帚。”终岁生一儿。
儿年两岁,友人曰:“此妖也,必与君为患。余有神剑可斩之。”其夕乃遗颜剑,剑才及颜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夺君愿,君今疑妾,妾不可住。”言讫,携其子却上软障,呕出先所饮百家彩灰酒。睹其障,唯添一孩子,皆是画焉。出《闻奇录》。
○薛雍妻
金陵士子薛雍妻亡,感念不置。一夕,妻现形曰:“冥官以子精诚,遣来相伴。”雍喜留宿,婉娈如生。朝往夕来,家人皆不避。雍自谓奇遇,诧于其友。友皆啧啧曰:“薛郎多情,能感冥契。”为赋《梦鸾诗》志之。
已而,雍日困瘁,其父诘之,以实告。父曰:“妖也。”请道士治之。道士奉王灵官,甚神,至是无验。语雍曰:“吾术尽矣,而妖不服,何也?”授以五色线曰:“来则纴其裾。”雍如戒。明旦物色,遍诸寺院不得。偶举首,见壁间画女一纸,其色线在焉。乃悟,妻丧后,日夕视画而叹,精神感通,遂尔成孽。取焚之,微有血出。雍少时而卒。
绍兴上舍葛棠,狂而有文。每下笔千余言,未尝就稿。恒慕陶潜、李白之为人,事辄效之。天顺间,筑一亭于圃,匾其亭曰“风月平分”,旦夕浩歌纵酒以自适焉。壁间张一古画,乃桃花仕女。棠对之戏曰:“诚得女捧觞,岂吝千金!”迨夜,一美姬进曰:“久识上舍词章之士,日间又垂深念,特至此歌以侑觞。”棠饮半酣,略不计真伪,曰:“吾欲一杯一曲。”姬连歌百曲,棠沉醉而卧。翌晓,视画上,不见仕女,少焉复在。棠怪之,虑其致祸,乃投诸火。
又《稗史》载:乡人程景阳夜卧,灯未灭,见二美女绾乌云髻,薄妆朱粉坐于旁。戏调备至,加以狎媟。程老年已高,略不答。二女各批一颊,拿撼之,乃去。明日视之,伤痕存焉。儿曹不知何怪。久之,乃辟所卧枕屏,方于古画绢中得二女,盖为妖者。亟焚之。传云:“物久则为妖。”若画出名手,乃精神所泻。如僧繇、道子,笔笔通灵。况复以精神近之,安得不出现如生也。
○胜儿
吴泰伯庙,在苏阊门之内。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党,合牢礼,祈福于三让王,多图善马、彩舆、子女以献之。非其月亦无虚日。
乙丑春,有金银行首,纠合其徒,以轻绡画美人侍女,捧胡琴以从,名美人为胜儿。盖前后所绘者,无以匹也。女巫方舞,有进士刘景复送客之金陵,置酒于庙之东通波馆。而欠伸思寝,乃就榻。方寐,见紫衣冠者言曰:“让王奉屈。”刘生随而至庙,周旋揖让而坐。王语刘曰:“适纳一胡,琴艺精而色丽。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宠其艺。”因命酌人间酒以饮生,并献酒物。视之,乃适馆中祖筵者也。生始颇不甘,既饮数杯,微醉而作歌曰:
“繁弦已停杂吹歇,胜儿调弄逻沙发。四弦拢捻三四声,唤起边风驻寒月。大声漕漕奔泥泥,浪蹙波翻倒溟渤。小弦切切怨飔飔,鬼泣神悲低悉窣。侧腕斜挑掣流电,当秋直戛腾秋鹘。汉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虚夸有仙骨。我闻天宝年前事,凉州水西作城窟。麻衣左衽皆汉民,不幸胡尘暂蓬勃。太平之末狂胡乱,犬豕奔腾恣唐突。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呜咽。时看汉月望汉天,怨气冲星成彗孛。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垒闭门卒。河湟咫尺不能收,挽索推车徒矻矻。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血泪应阑干。”
歌成,刘生乘醉落笔,草札而献。王寻绎数四,召胜儿以授之。王之侍儿有不乐者,怒形于面。生恃酒以金如意击胜儿,破血淋襟袖,生乃惊起。明日视绘素,果有损痕。歌今传吴中。
○金山妇人
有士人自浙西赴官湖外。妻绝美。舟过扬子江,大风作于金山寺下。舟覆,妻孥尽溺,唯士人赖小艇得脱。就寺哀恸累日,然后去。
三年后,满秩东还,复经故处,就寺设水陆供荐,祷于佛,乞使妻早受生。罢时已四更。少焉,童奴扫地,逢一妇人,满身流液馋涎,裸跣抱柱,如醉如痴,唤之不应。黎明,僧众聚观,士人亦至。细认之,乃其妻也。骇怖无以喻,命加薰燎,具汤药守之。至食时,稍稍知人。自引手接汤,俄而复活。夫妇相持而泣,遂言其故曰:“我初没时,如被人拖脚引下,吃水数口。入水底,为绿衣一官人携入穴。穴高且深,置我土室中。以我为妻,每夜袖糕饼之属饲我,未尝茹荤。问其安得此物,初犹笑不言。及既昵熟,方云是水陆会中得来。因告之曰:‘我囚闷已久,试带我出瞻仰佛事,少欢心意如何?’彼坚拒不可。求之屡矣,一夕许之。我因攀险梯危上寺中,望灯烛荧煌,华幡间列。及诣香案边听疏,乃是君官位姓名追荐我者。我料君在此,盘旋绕寺不肯返。绿衣苦见促,我故延留。会罢烛灭,强拽我行。我闻君咳声,愿见不得,紧抱廊柱不放,遭他殴打困极。他怕天晓,始舍去。此身堕九泉下,不知岁月。赖君复生,皆佛力广大所致。”喜甚而哭,夫亦哭,遂为夫妇如初。满寺之人,莫不惊异。绿衣者,盖水府判官也。出《夷坚志》。
○鬼国母
建康巨商杨二郎,本以牙侩起家。数贩南海,往来十余年,累赀千万。淳熙中遇盗,同舟尽死,杨坠水得免。逢木抱之,浮沉两日,漂至一岛。登岸,信脚所之,入一洞中。男女多裸形,杂沓聚观。一最尊者称为鬼国母,令引前问曰:“汝愿住此否?”杨无计逃生,应曰:“愿住。”母即命鬟治室,合为夫妇。饮食起居,与世间不异。或旬日,或半月,常有驶卒持书。一日,真仙邀迎国母请赴琼室。母往,其众悉从,杨独处洞中。它日,杨亦请行,母曰:“汝凡人,不可。”杨累恳,母许之。飘然履虚,如蹑烟云。至一馆宇,优乐盘肴,极为丰洁。母正位而坐,引杨伏于车帏,戒之屏息勿动。移时,庭中焚楮,哭声齐发。审听之,即杨之家人声也。乃从车下出。家人皆以为鬼,惟妻泣曰:“汝没于海中二年余,我为汝发丧行服,招魂卜葬。今夕除灵,故设水陆做道场,何由在此?人耶鬼耶?”杨曰:“我原不曾死。”具道所遇曲折,妻方信之。鬼母在外招呼,继以怒骂,然终不能相近。少顷寂然。杨乃调药补治,数年始复本形。
○黄损
秀士黄损者,丰姿韶秀,早有隽誉。家世阀阅,至生旁落。生有玉马坠,色泽温栗,镂刻精工,生自幼佩带。一日游市中,遇老叟鹤发朱标,大类有道者。生与谈竟日,语多玄解。向生乞取玉坠,生亦无所吝惜,解授。老人不谢而去。
荆襄守帅慕生才名,聘为记室。生应其聘,行至江渚,见一舟泊岸,篷窗雅洁,朱栏油幕。讯之,乃贾于蜀者,道出荆襄。生求附舟,主人欣然诺焉。抵暮,生方解衣假寐,忽闻筝声凄惋,大似薛琼琼。琼琼狭邪女,筝得郝善素遗法,为当时第一手,此生素所狎昵者也,入宫供奉矣。生急披衣起,从窗中窥伺,见幼女年未及笄,衣杏红轻绡,云鬟半軃,燃兰膏,焚凤脑,纤手抚筝。而娇艳之容,婉媚之态,非目所睹。少选,筝声阒寂,兰销篆灭。生视之,神魂俱荡,情不自持。挑灯成一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指,呀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遂展转不寐。早起伺之。女理妆甫毕,容更鲜妍。以金盆洁手,玉腕兰芽,香气芬馥,扑出窗棂。生恐舟人知之,不敢久视。乘间以前词书名字,从门隙中投入。女拾词阅之,叹赏良久,曰:“岂意庾子山复见今日耶!”遂启半窗窥生,见生丰姿皎然,乃曰:“生平耻为贩夫妇,若与此生偕伉俪,愿毕矣!”自是启朱户,露半体,频以目挑。畏父在舟,倏启倏闭,终不通一语。
停午,主人出舟理楫。女隔窗招生密语曰:“夜无先寝,妾有一言。”生喜不自胜,惟恨阳乌不速坠也。至夜,新月微明,轻风徐拂,女开半户,谓生曰:“君室中有妇乎?”生曰:“未也。”女曰:“妾贾人女,小字玉娥,幼喜弄柔翰。承示佳词,逸思新美。君一片有心人也。愿得从伯鸾,齐眉德曜足矣。倘不如愿,有相从地下耳。慕君才华,不羞自献。君异日富贵,万勿相忘。”生曰:“卿家雅意,阳侯、河伯实闻此言,所不如盟者,无能济河。”女曰:“舟子在前,严父在侧,难以尽言。某月某日,舟至涪州,父偕舟人往赛水神,日晡方返。君来当为决策。勿以纡道失期,使妾望眼空穿也。”生曰:“敬如约。”生欲执其手,女谨避不可犯。其父呼女,女急掩门就寝。生恍惚如在柯蚁梦中,五夜目不交睫。
次日,舟泊荆江,群从促行。生徘徊不忍去,促之再三,始简装登岸。复伫立顾望。女亦从窗中以目送生。粉黛淫淫,有泪痕矣。生欷歔哽咽。顷之,轻舟持帆,迅速如飞,生益不胜情。入谒守帅,心摇摇如悬旌。帅屡叩之,不能举词。惟辞帅欲往谒故友,数日复来。帅曰:“军务倥偬,急需借箸,且无他往。”命使洁幸舍,治供具,馆生。生逡巡就旅舍,陴守甚严。生度不得出,恐失前期,逾垣逸走。沿途问讯,间关险阻,如期抵涪州。客舟云集,见一水崖,绿阴拂岸,女舟孤泊其下。女独倚篷窗,如有所待。见生至,喜动颜色。招之曰:“郎君可谓信士矣。”嘱生水急,绁缆登舟,生以手解维欲登,水势汹涌,力不能持。舟逐水漂漾,瞬息顺流,去若飞电。生自岸叫呼,女从舟哭泣。生沿河渚狂走十余里,望舟若灭若没,不复见矣。
晚,女父至,觅舟不得。或谓缆断,舟随水去多时矣。女父急觅舟,追寻无迹,涕泗而回故里。
适琼琼之假母薛媪者,以琼琼供奉内庭,随之长安。行抵汉水,见舟覆中流,急命长年绁起。舟中一幼女,有殊色,气息奄奄。媪覆以纻絮,调以苏合,逾日方醒。诘其姓氏,曰:“妾裴姓,玉娥小字也。随父入蜀,至涪州,父偕舟人赛神,妾独居舟中,缆解漂没至此。”媪曰:“字人无也?”女言与生订盟矣,出其词为信。媪素契重生。乃善视女,携入长安。谓之曰:“黄生,吾素所向慕也,岁当试士,生必入长安。为汝侦访,宿盟可谐也。”女衔谢不已。自此女修容不整,扃户深藏,刺绣自给。思生之面,寝食俱废。或梦呼生名而不觉也。
一日,有胡僧直抵其室募化,女见僧有异状。女跪膜拜曰:“弟子堕落火坑,有宿缘未了,望师指迷津。”僧曰:“汝诚念皈依,但汝有尘劫,我授汝玉坠,佩之可解,勿轻离衣裾。”授女而出。女心窃异之,未敢泄于媪也。然生遍访女,杳然无踪,若醉若狂,功名无复置念。穷途资尽,每望门投止。适至荒林,见古刹,生入投宿。有老僧趺坐入定,生以五体投地。僧曰:“先生欲了生死耶?”生曰:“否否。旧与一女子有约涪州,为天吴漂没。师,圣僧也,敢以叩问。”僧曰:“老僧心若死灰,岂知儿女子事。速去,毋溷我!”生固求,僧以杖驱之使出。生礼拜益坚。僧曰:“姑俟君试后,徐为访求,当有报命。”生曰:“富贵吾所自有也,佳人难再得。愿慈悲怜悯,速为指示。”僧曰:“大丈夫致身青云,亢宗显亲,乃其事也。迷念欲海,非夫矣。”迫之再三,复出数金,以助行装。生不得已,一宿戒行,终恋不能舍。勉强应制,得通籍,授金部郎。
时吕用之柄政,敛怨中外。生疏其不法,吕免官就第。生少年高第,长安议婚者踵至,悉为谢却,盖不忍背女初盟也。吕闲居,遍觅姬妾,闻薛媪有女佳丽,以五百缗为聘,随遣婢仆数十人劫之归第。吕见女姿容,喜曰:“我得此女,不数石家绿珠矣。”女布素缟衣,云鬓不理。吕出綦组纨绮,命易妆饰。女啼泣不已,掷之于地。吕令诸婢拥女入曲房。诸客贺吕得尤物,置酒高会。有牧夫狂呼曰:“一白马突至厩争枥,啮伤群马,白马从堂奔入内室。”吕命索之,则寂无所见。众咸骇异,因而罢酒。吕入女寝室,叱去诸婢,好言慰之曰:“汝从我,何患不生富贵乎!”女曰:“妾本阛阓女子,裙布椎作,固所甘之,无愿富贵也。相公后房玉立,岂少一女子耶?罗敷自有夫,如若相迫,愿以颈血溅相公衣,此志不可夺也。”吕自为解衣,女力拒不得脱。忽有白马长丈余,从床笫腾跃,向吕蹄啮。吕释女环室而走,急呼女侍入。马啮女侍,伤数人倒地。吕惊惶趋出寝所,马遂不见。吕曰:“此妖孽也。”然贪恋女姿,不忍驱去,亦不敢复入女室矣。惟遍求禳遣。
有胡僧自言能禳妖,吕延僧入。僧曰:“此上帝玉马,为祟汝家,非人力所能遣也。兆不利于主人。”吕曰:“将奈之何?”僧曰:“移之他人可代也。”吕曰:“谁为我代耶?”僧良久曰:“长安贵人,相公有素所仇恨者,赠以此女,彼当之矣。”吕恨生刺己,思得甘心,乃曰:“得其人矣。”以金帛酬僧,僧不受,拂衣而出。
吕呼薛媪至曰:“我欲以尔女赠故人,尔当偕往。”媪曰:“故人为谁?”吕曰:“金部郎黄损也。”媪闻之私喜,入谓女曰:“相公欲以汝赠故人,汝愿酬矣。”女曰:“所不即死者,意黄郎入长安,了此宿盟耳。萧郎从此自路人矣。我九原死骨,奈何驱之若东西水也。”媪曰:“黄郎为金部郎,相公以汝不利于主,故欲以赠之。此胡僧之力也,汝当即去。”吕乃以后房奁饰,悉以赠女。先令长须持刺投生,生力拒不允。适薛媪至,生曰:“此薛家媪也,何因至此?”媪曰:“相公欲以我女充下陈,故与偕来。”生曰:“媪女已供奉内庭矣。”媪曰:“昔在汉水中,复得一女。”遂出其词示生。生曰:“是赠裴玉娥者,媪女岂玉娥耶?”媪曰:“香车及于门矣。”生趋迎入,相抱呜咽。生曰:“今日之会,梦耶,真耶?”女出玉马谓生曰:“非此物,妾为泉下人矣!”生曰:“此吾幼时所赠老叟者,何从得之?”女言是胡僧所赠。方知离而复合,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马真神物也。乃设香烛供玉马而拜之,马忽在案上跃起,长丈余,直入云际。前时老叟于空中跨去,不知所适。事见《北窗志异》。
○猪嘴道人
洛阳李巘,少年豪迈,以财雄一乡。常薄游阡陌间,遇心惬目适,虽买一笑,掷钱百万不靳。
宣和间,某太守自南郡解印还洛,家富声乐。别室一宠姬,明秀夭丽。西都人家伎妾,虽百数莫出其右。尝以暮春游牡丹园,偕侣穿花径而出。巘一见如痴,目不暂瞬。姬亦窥其容状,口虽笑叱,而心颇慕之。明日,又邂逅于别圃,方寸益乱,思得暂促膝通一语而不可得。
时有猪嘴道人者,售异术于尘中,能颠倒四时生物。人莫能识,巘独厚遇,忽造门求醉,欣然接纳,深思叩以其事,或能副所欲。乃设盛馔延款,具以诚告。客初难之,请至再四,乃笑曰:“姑试为之。” 巘即拜谢。
明日,招往城外社坛。四顾无人,拈一片瓦,呵祝移时,以付巘曰:“吾去矣。尔持此于庭壁间上下划之,当如愿矣。善藏此瓦,每念至,则怀以来。” 巘谨受教,划壁未几,剨然中开,竦身而入,径移曲室内。斗帐画屏,极为华美。妇卧其中,宿醉未醒。见人惊起,赧颜微怒曰:“谁家儿郎,强暴至此,辄入房院,谁引汝来?” 巘却立凝笑,不敢言。熟视良久,盖真所愿慕者。妇人亦悟而笑,略道曩事。即登榻共卧,相与极欢。既而曰:“太守且至,即宜引避疾回,后会可期也。”遂循故道而出,壁合如初。瓦故在手,携还家,珍秘于椟。过三日率一游。每见愈欢昵,经累月,杳无人知。
会其密友贾生者,讶巘久不相过,意其有奇遇。潜伺所向,迹至社坛侧。巘觉而舍去。贾随诘问,不能隐,具以始末告之。贾不信曰:“果尔,吾岂不可往耶?如不吾同,当发其妖幻,首于官,且白某太守。” 巘甚惧,曰:“今暮矣,俟明日,同诣道人谋之。”拂旦往,道人不悦曰:“机已泄,恐不能神,当作别计。城西某家,有园池之胜,能从吾饮乎?”皆曰:“幸甚。”即具酒肴偕往小饮。亭前有大假山,道人酒酣,振衣起,举手指划山石,一峰中分。两人就视,见楼台山水,花木靓丽。渔舟从溪上来,碧桃红杏缤纷。方注目间,道人登舟,其去如飞。贾引袖力挽,石缝遽合,伤其指。道人杳无踪矣。
他日,两人复至社坛,用前法施之,已无所效,惘然怨悔而归。后访乳医尝出入太守家者,使密扣姬,云:“梦中恍惚与一男子燕私,今久不复然矣。”
○李月华
万历庚辰,北直隶顺德府理刑署中书记王沼,家居乡墅,落魄花柳之间。有角妓李月华者,京师教坊,色艺双绝。因避仇潜居墅上,与沼往来情浓。
沼常服役府城,多歇道观。遇云髯道士,姿状高古,姓名不定,亦在观中旅泊。一日天暮,月光皎然,沼贳酒与道士欢饮,迨夜分矣。忽思月华,欲诣其家,暂与道士取别。道士曰:“夜已央,君不能去也。且李娘此时赴侧近贵人家陪宴,某为君邀致可乎?但不得妄与酒饮,饮则败君事矣。”约束殷勤,沼亦许诺。道士乃以手按沼头着壁,闭其两目,口喃喃读咒文。咒已,方使开目。趣炳炬照屏风外,见月华冉冉自树影中来,形貌妆束,宛如平生。手携琵琶而至,便命促席并坐。弄弦成曲,弹出《湘妃怨》,凄然竹枝袅袅之声。道士起而长啸,引以相和,其音清越,如黄鹤唳空,渐远而没。月华于座上数目王郎不已,沼亦凝睇久之。私视其怀中琵琶,乃紫檀槽逻,背刻“浔阳秋”三字,宛是李家故物也,讶不敢言。弹竟,已是四鼓,月华告归。既行,至步廊下,沼强持一卮往灌之。道士怒曰:“若病狂耶?顿忘前诫乎!”连催月华下阶,推仆于地,化为烟气而灭。沼怏怏益怪其事。目睫未交际晓,还访月华,不辞道士而去。及门,月华尚未起也,视琵琶历然在壁。问其晏眠之故,曰:“夜来梦中,见天使追去玉虚宫,仙官命录奏乐,惊不自持。卿何为亦在座?得无以人命戏乎?”方知所摄者,李姬之魂也。沼惋怛移时。重访道士,杳不知所迹矣。海宁陈太常与郊时为顺德理,语于座人。
情史氏曰:“梦者,魂之游也。魄不灵而魂灵,故形不灵而梦灵。事所未有,梦能造之;意所未设,梦能开之。其不验,梦也;其验,则非梦也。梦而梦,幻乃真矣;梦而非梦,真乃愈幻矣。人不能知我之梦,而我自知之;我不能自见其魂,而人或见之。我自觉其梦,而自不能解,魂不可问也。人见我之魂,而魂不自觉,亦犹之乎梦而已矣。生或可离,死或可招,他人之体或可附,魂之于身,犹客寓乎。至人无梦,其情忘,其魂寂。下愚亦无梦,其情蠢,其魂枯。常人多梦,其情杂,其魂荡。畸人异梦,其情专,其魂清。精于画者,魂与之俱。精于术者,魂为之使。呜呼,茫茫宇宙,亦孰非魂所为哉!”
○桂花仙女
钱塘一士人,少年狂荡。其妻早亡,独居廓处。偶于市中购得唐解元绢画《桂花仙子图》一轴,悬之书斋。日夕倚案瞪目注视,念欲得嘉偶如图中人。凡园囿花果,必采撷以荐。
一夕,有女郎年可十六七,容颜娇丽,裳衣轻妍,从月色中来。士人询其居止,笑而应曰:“家在墙东。”士人心意东邻无是子也,但贪慕艳色,狂不自制,拥之入帏。妖态横生,曲尽欢昵。凌晓趣辞去,定昏之后复来,自是夕夕无间。每至则室中起灵香,枕席皆芬,时说蓬莱、阆苑之事,士人颇讶异之。
经数旬,而内外亲表及臧获辈,窃窃倚听,穴壁而窥,乃绝代姿首,世所无也,惊为狐魅之属。乘士人他出,阴引南昌道士来治之。道士吐匣中青蛇遍索,因指此图谓曰:“非尔为祟耶?可尝吾剑。”忽应曰:“身是昆仑山女,与此郎有累世姻缘,是以暂谐缱绻耳。卿有何禁术而欲制我乎?”复语其臧获辈曰:“君今如此行径,不可留矣!”其声若出画中也。语未毕,道士裂睛上视,持剑自抵其胸,反走出门。家人忙怖号叫,急谋焚毁此画。俄顷昼晦,忽有狂风暴起,云埃四合,弥漫一室。移时朗然,阅其像,神如洗矣,隐隐渐失所在。久之,空轴而已。里中数岁小儿,并见绡衣神女,罗袜行空而去。
士人归,惊讯其事,方悟神仙之游。臂妆衣香,氤氲不散者经月。凄恋宛转,凝望无聊。乃延画师好手数十家,重写其真,莫能仿佛,于是乃止。终身不复琴瑟焉。好事者赋《无题》数章纪之。其一曰:
“玉京仙路杳冥冥,凤拆鸾飞去不停。泣尽云軿何日返,教人遗恨失丹青。”
《耳谈》云:张文卿秀才亲见其事。
○赤丁子
洛阳人牟颖,少年时,因醉误出郊野,夜半方醒,息于路旁。见一发露骸骨,颖甚伤之。达曙,躬自掩埋。其夕,梦一少年,可二十许,衣白练衣,仗一剑,拜颖曰:“我强寇耳,平生恣意杀害,作不平事。近与同辈争,遂为所害。埋于路旁,久经风雨,所以发露。蒙君复藏,我故来谢君。我生为凶勇人,死亦为凶勇鬼。若能容我栖托,但每夜微奠祭我,我当应君指使,足令君所求徇意。”颖梦中许之。及觉,乃试设祭飨,暗自祷祈。夜又梦鬼曰:“我已托君矣。君每欲使我,即呼赤丁子一声。轻言其事,我必应声而至也。”颖潜令盗人财物,无不应声遂意,后遂致富。
一日,颖见邻家妇有美色,爱之,乃呼赤丁子令窃焉。邻妇至夜半,忽自外逾垣而至。颖惊起款曲,问其所由来。妇曰:“我本无心,忽夜被一人擒我至君室,宛如梦觉,我亦不知何怪也。”因思家悲泣不已。颖甚悯之。潜留数日,而其妇家人求访极切,至于告官。颖知之,乃与妇人诈谋:令妇人出别墅,却自归。言不知被何妖精取去,今却得回。
妇人至家后,每三夜或五夜,依前被一人取至颖家,不至晓却送归。经一年,家人皆不觉。妇人深怪颖有此妖术。后因至切,问于颖曰:“若不白我,我必自发此事。”颖遂具述其实。邻妇遂告于家人,共图此患。家人乃密请一道流洁净作禁法以伺之。赤丁子夜至其门,见符箓甚多,却返白于颖曰:“彼以正法拒我,但力微耳。与君力争,当恶取此妇人,此来必不放回也。”言讫复去。须臾,邻家飘风骤起,一宅俱黑色。但是符箓禁法之物,一时如扫,复失妇人。至曙,其夫遂告官,同来颖宅擒捉,颖遂携此妇而逃,不知所之。
○孕异
某县尉女,未嫁,随父在任。见一少年胥吏,白皙可爱,悦之而不得近,思慕不已。使侍婢窃其净手之水,咽之数口,遂感而孕。父母穷诘其故,女不能讳,为述其故,莫肯信,及产,惟清水耳。
又有伯仲同居,仲商于外,久不归。其妇思之成病,且死。家人共议,乃诈言仲归,欲以慰之。使伯伪为仲,以手略抚其体,病遂稍愈。自此遂孕。未几仲归,怪而诘之,家人语故。仲不信,讼于官,遂置诸狱。及产,惟一手焉。其事始解。
○张和
唐贞元初,蜀郡豪家富拟卓、郑,蜀之名姝无不毕致。每按图求之,媒盈其门,常恨不可意者。或言:坊正张和,大侠也,幽房闺穉,无不知之,盍以诚投乎。豪家子乃以金帛夜诣其居,告之,张和欣然许之。异日,与豪家子偕出西郭一舍,入废兰若,有大像巍然。与豪家子升像之座,和引手扪佛乳,揭之,乳坏成穴如碗。即挺身入穴,引豪家子臂,不觉同在穴中。道行数十步,忽睹高门崇墉,状如州县。和扣门五六,有丸髻婉童迎拜曰:“主人望翁来久矣。”有顷,主人出,紫衣贝带,侍者十余,见和甚谨。和指豪家子曰:“此少年君子也,汝可善待。予有切事须返。”不坐而去。言讫,已失和所在。豪家子心异之,不敢问。主人延于中堂,珠玑缇绣,罗列满目。具陆海珍膳命酌。进妓支鬟撩髻,凛然神仙。豪家子不识,问之。主人笑曰:“此次血也,本拟伯雅。”豪家子竟不解。至三更,主人忽顾妓曰:“无废欢笑,予暂有所适。”揖客而起,骑从如州牧,列炬而出。豪家子因私于墙隅。妓中年差暮者,遽就谓曰:“嗟乎!君何以至是?我辈已为所掠,醉其幻术,归路永绝。君若要归,但取我教。”授以七尺白练,戒曰:“可执此候主人归,诈祈事设拜,主人必答拜,因以练蒙其头。”将曙,主人还,豪家子如其教,主人投地乞命。曰:“死妪负心,终败吾事,今不复居此。”乃驰骑他去。所教妓即与豪家子居。二年,忽思归,妓亦不留,大设酒乐饯之。饮阑,妓自持锸开东墙一穴,亦如佛乳,推豪家子于墙外,乃长安东墙下。遂乞食。方达蜀,其家失已多年,意其异物。道其初,始信。出《酉阳杂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