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以上所述,已可见在专制主义下的封建社会中的农民生活是何等痛苦。要把农民的痛苦全部写出来,决不是在这简短的篇幅中所能做到的。
有许多写"田园生活"的诗和文章把农民生活写得十分悠闲自在,但那其实出于不是农民的士大夫诗人的想像。汉代的晁错曾用这样的话素朴地写出了农民的生活:"春耕夏耘,秋获冬藏。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凉。四时之间,无日休息。"正是因为所用的劳动工具很简陋,又是在个体劳动的形态下,所以农民在生产中不得不支付极繁重的体力劳动,把他们的全部精力都花在土地上面。
但勤苦的劳作并不能保障他们的最低的生活。汉时又有人写农民生活说:"男子力耕,不足粮??;女子纺织,不足衣服。"这是说,劳作的结果却是穿不暖,吃不饱。那么穿吃什么呢?"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zhi)之食"。农民们过着牲畜一样的生活。
上引晁错的文章中又指出,农民们不仅勤劳,而且是"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这是把天时的灾害和政府的苛敛并列为使农民生活痛苦的原因。
对于封建时代的农民,"天灾"并不是偶然的事变,而是经常可能遇到的威胁。
黄河对于农民的灾害是最可怕的,它在历史上有过无数次的决口、泛滥乃至迁徙河道。如在1194年(南宋光宗时),黄河下流原来从开封以下是向东北流的,这时忽然转向了东南,经徐州,到洪泽湖北岸,过淮安以北而入海。在1852年(清咸丰时),黄河又抛弃了这条东南的水道,回到了北方。这两次大迁移所灾及的区域纵横都有千里。滔滔的洪水淹没了几万顷农田,无数的农民葬身在洪水中,无数的农家失去了家产耕地,那情形是极可怕的。但这不过是规模最大的两次水灾,黄河和别的几乎一切主要的河流造成的灾害,以及旱灾、虫灾和别的种种的"天灾",在历史上都是不绝发生的。
农村对于封建统治者的关系既是那样密切,所以他们也不能不注意到防止和救济"天灾"的问题。治河筑沟渠这一类防水旱以利农田的事业总是列在要政之内的,常为此而花费极大的财力和人力。固然当时的技术条件限制着这些事业的成就,而腐败的官僚机构却是更大的妨碍。这些本为利民的事业不但常做不到可能的程度,而且往往反而扰害了人民。历代政府常以治河名义向农民大量地征工征钱,但治河的官僚们却把这官职当做发财的肥缺,并不真去治河;他们也不愿意把河治好,因为真治好了,他们就没有官可做了。
封建统治者既不能防止"天灾",救济也常只是空话,更因为农民平常受剥削受掠夺太甚,所以完全丧失了应付任何突发的灾害的能力,更无力补偿所受到的损失。在这种情形下,自然是只要一点"天灾"都可以扩大到不可收拾了。
由此可见,使农民生活困苦的根本原因还是在当时的社会政治关系上。正是所谓"急政暴虐,赋敛不时",地租、赋税、徭役、兵役交相逼迫,压在农民头上,使他们喘不过气来。地主欺凌他们,官府压制他们,他们在政治上没有任何地位,甚至连诉一句苦的机会也没有。他们过着饥寒的生活,而且常常只能过着半自由的或甚至是不自由的生活。一遇到灾荒和战乱,他们的生活更是受到严重的摧残。
至今各地民间流传着的《孟姜女》小调可以代表两千年来在封建专制主义的力役制度下的农民的苦痛的呻吟。就是属于士大夫的诗人们也曾有些说出农民的这种痛苦的作品。唐朝的杜甫、白居易写过很多这一类的有名的诗篇。在这里,让我们来举一首五代时的杜荀鹤的诗。五代是乱世,农民受剥削蹂躏极重,杜荀鹤有首诗记一个山中寡妇说:"夫因兵死守蓬茅,麻纻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田地已经荒芜不能耕了,但租税还是要缴,无论躲到怎样的深山里,官家还是要来征服徭役。这是何等悲惨的情况!
我们在谈农民生活时,还应提到因商业发达而加深了农民的灾难,晁错在汉代已指出这事实,农民为应赋税的急需不得不把生产品出卖,或以加倍的利息借债,以至不得不卖田地卖子女来还债,而商人则坐享其利。这正是商业资本、高利贷资本侵入农村的现象。唐宋以后,商业日益发达,农民在这方面更是受苦很大,既受谷物贵贱的影响,又受高利的债项的束缚。五代时又有人作诗说:"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经营商业和高利贷的人也参加了对农民的剥削,使农民更加翻不过身来。
宋代的司马光写当时的农民生活说:"水旱、霜雹、蝗蜮间为之灾,幸而收成,公私之债,交争互夺,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亩,不知舍此之外有何可生之路耳。"这是何等沉痛的写实。但是司马光以为,农民无论怎样痛苦,总不改业,因为他们不知道在种田以外,还有什么路可走。这话却应该加一点补充。让我们想一下看,在那封建社会中,农民纵想改业,有什么路可以让他们走呢?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农民可以转移到城市中去做工;但封建社会的城市却绝对容纳不了那么多的破产农民。所以农民被紧紧缚在土地上面,只好一代代忍受着极端痛苦的生活,守着一小块的耕地。到了连这一小块土地也不可能继续耕种的时候,弱者只好离乡背井,去做饥饿的流民,强者就落草上山,铤而走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