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两次攻汴,均是来去匆匆.即使是靖康二年把北宋皇族连锅端,当时也未有久驻之意,仓促推立一个张邦昌,连监视"居住"的金人"政委"都未留下一个(本来想留金将"监军",张邦昌表示,万一金大爷水土不服什么的感染疫病"过去"了,担当不起),即满载而归,回老家享受胜利果实.确实,灭辽破宋,过程之快,成果之大,金人自己都没有心 理准备,似乎当时还未想过要直接统治中原大地.
高宗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对于南宋而言,既是个多事之秋,又是喜忧参半的一年.三月,金兀术南侵不成,默然回师;八月,刘豫被金人扶为傀儡,成为"大齐"皇帝;十月,宋军富平大败,丢失关陕要地、;年底,秦桧被金人放回(他自己说是跑回来的),"和议"之声有了动静.
推立刘豫之举,显示出金国上下已经定下心神,先推出一个"代理人",仔细考虑日后如何经营中原,并寻找机会最终消灭赵构的残宋势力.另一方面,也表明金朝从一举灭宋的狂热中冷静下来,知道了擒取高宗赵构非一朝一夕之事.
刘豫,字彦游,景州阜城人(今河北崇县).世代务农,至刘豫这一代,才出了一位光宗耀祖的进士.由此,也可窥见宋朝社会的开明,刘豫可能连一般的庶族地主都不是,数代皆是地里刨食的农民,正是因为穷小伙子有出息,想出人头第,撅着屁股苦读,竟也一朝中榜,能进入京城为官.贫寒出身,又有极强烈的虚荣心,"少时无行,尝盗同舍生白盂、纱衣",刘豫青少年时代对同学伸出三只手的事情,中举后竟然风传到徽宗皇帝耳朵里.政和年间,刘豫被提拔为殿中侍御史,有人举出这件陈年旧事攻击他,还好,"诏勿问",徽宗皇帝"不欲发其宿丑",确实对刘豫很不错.刘豫入朝后,开始还真很卖力,累次上表反复弹奏"礼制局事",惹得徽宗皇帝心烦,怒道:"刘豫河北种田汉,安识礼制?"未几,黜其为两浙察访使.宣和六年,刘豫判国子监(中央大学校长),除河北提刑.赶上金人南侵,已经在官场浸淫久之的老刘深悉保命之道,弃官逃往仪征避难.高宗赵构继位后,有诏任其为济南知府,老刘得悉山东盗贼蜂起,不愿前去,上表"请易东南一郡",惹起黄潜善等人反感,心想妈了逼凭空给你一个官你还挑肥捡瘦,严诏令他之官.刘豫愤愤上任.
刘豫到任不久,金兵大军攻济南,开始老刘还遣其子刘麟出战,金人不得手撤退.很快,金人派人与刘豫暗中交通,许以高官厚利."(刘)豫惩前忿(不给他换地方做官),遂畜反谋."他忽然杀掉手下抗金的骁勇将军关胜,准备率济南百姓投降金军.老百姓虽然学历见识不如刘豫高,民族气节却比这个农村穷孩子出身的知府高出很多,愤怒不从.惊恐之下,刘豫老小子缒城向金军纳款投降,真正的斯文败类,民族败类.金军大将挞懒(完颜昌)很高兴,任命刘豫为东平府知府,以其子刘麟知济南府.
金太宗遣粘罕(完颜宗翰)率大军南征追击高宗赵构,临行晓谕道:"宋平之后,当援立藩辅如张邦昌者".金兀术北还后,当时多朝大臣廷议,有人认为应立刘豫,有人认为应立折可求(另一个宋朝降将).刘豫闻讯,忙向金朝大将挞懒奉上无数车金宝玉玩,请他帮忙立自己为帝.挞懒收了东西,自然允诺,但向他的上司粘罕"推荐"刘豫.当时,粘罕没有立即答应,他对刘豫不熟悉,表示要"考察"再说.汉人通事(翻译)高庆裔收过刘豫不少好东西,趁机窜动粘罕:"我们大金举兵,目的只在夺取两河之地,所以当初攻克汴京便推立张邦昌为帝.现今,治理河南州郡确实不易,不如推出个宋人直接来以宋治宋,元师您应早拿主意,免得恩归他人."言外之意,如果金兀术等人建议立折可求或别的什么人,新立的"伪帝"很可能就会感激荐立者.这番话管用,粘罕马上走个形式,遗使入张邦昌所管地界,"咨军民所宜立者"(看上去挺"民主").使臣话音未落,众人未及对,刘豫、粘罕早已安排好的"演员"——当地人张浃就突然高声乍呼:"刘豫宜立!""议遂定".于是,一道一道报至金国"中央",很快批复刘豫为"大齐"皇帝,"世修子礼,奉金正朔,置丞相以下官".不折不扣一个"儿皇帝",老刘与金太宗年纪差不多,不过,既然为人所立,就只能当"儿子"了.
刘豫"即位",先以大名府为都城,以其子刘麟为"提领诸路兵马"(三军总司令),改元"阜昌".南宋朝廷反应还算及时到位,对于刘豫伪朝官员有在东南的家属,不仅未逮捕杀头,反而"厚加抚恤".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底,金人对刘豫挺放心,"以陕西地畀刘豫,于是中原尽属于刘(豫)".转年夏,刘豫正式迁都于汴京,迁其祖考牌位于原来的北宋太庙,"是日,暴风卷旂,屋瓦皆振,士民大惧,"如此气候小不正常,已经让汴京之人产生面前的这位"龙"是"假龙"的感觉.
刘豫在集市"微服"私访,看见兵士有人在买卖一套制造奇巧的玉碗,知道这东西不是民间物品,忙让手下把士兵抓起来审讯.果然,这套玉碗是兵士盗挖北宋皇陵而得.这可提醒了刘豫,他并未对士兵治罪,反而置设"淘沙宫",命其儿子率人带家伙,遍掘北宋诸陵,"上代陵寝,民间塜墓,无得免者",农民出身的孩子,果然善于从地里刨东西.此外,由于内养军兵,外供金国,伪齐"赋敛繁苛,民不聊生."
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初,宋将李横率先向伪齐进攻,收复颖昌府(今河南许昌以东),连战连捷,直逼汴京.金朝忙遣金兀术来援,刘豫派盗贼出身的李成率二万兵逆战,最终李横败绩.由于李横本人不是宋朝"正牌军",宋朝大将韩世忠、刘光世等人皆按兵不救,李横一路败走,不仅颖昌复陷,他原来的地盘襄阳也被伪齐攻占.此时的伪齐,一时拥据上流.如果乘势而进,攻蜀克吴,似乎一朝可行.幸亏岳飞出兵,指挥宋军直趋襄汉,收复了李横的失地,从伪齐手中夺回六郡.正因此,三十出头的岳飞被朝廷授为清远军节度使, 成为一方大将.虽如此,高宗赵构怕激怒金人,下诏严禁宋军"侵齐".
宋不侵齐,齐却侵宋.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夏,刘豫伪齐军击败宋朝的熙河路总管关师古,不仅生擒这位关爷,又把洮州、岷州收为已有.同年十月,刘豫又遣其子刘麟为先锋,率金军大举南侵.金齐联军渡淮后,遭到韩世忠的猛烈打击,大仪镇(今江苏扬州附近)一役,金军大败.建炎年间以来,这是宋军首场主动迎敌取得的痛歼战.不久,淮西的金军又败于岳飞所部宋军,金军处境不妙.赶巧的是,恰逢金太宗病危消息传来,金军统帅金兀术和挞懒心慌意乱,赶忙率军回撤.伪齐军队失去"亲爹"的帮手,自然跟着也后撤.
韩世忠取胜之前,赵构朝廷因骇怕金人,一直把刘豫的伪齐当作平等邦交国对等,称对方为"大齐".至此,南宋朝廷才下诏"暴刘豫罪逆以励六师".
为了证明"大齐"存在的价值,刘豫顾不上从"亲爹"金人处取得支援,四处募兵,集三十万军队,在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十一月,三路并进,大举南侵.兵发后,他又遣使向金国乞援.新继位的金熙宗完颜亶召大臣议事,金将蒲庐虎表示:"先帝(金太宗)立刘豫,原本之意,是让他保疆开境,使我大金安民息兵,取得休养的机会.现在,刘豫进不能取,退不能守,兵连祸结,没有止期.如果从其所请发兵相助,战胜则刘豫收其利,战败则我大金国受其弊.先前我军相助刘豫,已经败于江淮,为何再要冒险呢?"由此,金熙宗便决定不从刘豫所请,仅仅派出金兀术"提兵黎阳以观衅",坐观宋齐相斗.
高宗赵构闻伪齐三十万大军来侵,又要逃跑,最终被大臣赵鼎劝住.可喜的是,南宋诸将用命,特别是宋将杨沂忠在藕塘之战(今安徽定远)大败刘豫的侄子刘猊所率一军,伪齐诸军破胆,纷纷拔寨而去,刘豫拼老本的最大规模南侵至此完全失败.
"金人闻刘豫败,来诘其状,始有废(刘)豫之意".刘豫之废,其实也是金朝内部政治斗争的结果.刘豫当初得立,正因粘罕(完颜宗翰)、高庆裔鼎立相助,"故奉二人特厚",金银珠宝美女孝敬无停歇,使得金兀术及其他金将又眼红又生气.金熙宗是金太祖的嫡孙.金初皇位是兄终弟及,金太祖死,其弟金太宗完颜晟即位.本来,下一个当皇帝的应该是金太宗弟弟完颜杲(斜也),但此人短命,死在太宗之前.金太宗虽有儿子,但完颜宗翰(粘罕)、完颜宗幹以及完颜希尹等宗室老干部强烈建议立完颜亶为储君(谙般勃极烈).所以,金熙宗继位后,有拥立之恩的粘罕(完颜宗翰)最牛逼,凡事大都由他说了算.金熙宗并非庸主,借改制之机,把粘罕调回京城任太保这样的高级文衔,从而卸掉他实际的军事指挥权,又任完颜宗幹为太傅,完颜宗磐(金太宗长子)为太师,让这三人互相牵制.公元1137年(即刘豫三路南侵失败的转年),金熙宗在宗磐一派支持下先拿粘罕手下得力助手高庆裔开刀,以贪赃罪杀掉了老高.粘罕很喜爱这个汉人哥们,哀求愿以自己官职赎老高死罪,"朝廷"不许.很快,粘罕自己也被逮捕,被政敌在狱中杀掉(《金史》中没有明载粘罕死因,"乞致仕,诏不许.天会十四年薨,年五十八.追封周宋国正",可见并非明诛).破辽灭北宋的最得力鹰犬,粘罕最终竟然死于自己人之手,在黑臭潮湿的囚室里痛苦了结生命,也真是常人不能料及.粘罕一死,刘豫自然岌岌可危.
此外,岳飞使反间计,遣间谍持蜡书送刘豫,"约同诛(金)兀术".密信为金兀术截得,大惊,"驰白金主(金熙宗),于是废(刘)豫之意益决".金兀术的"大惊"也是假惊,他肯定不会愚蠢到因岳飞一封信就要废掉"同盟国"皇帝的地步.正是先前眼红刘豫大批大批金宝美女猛送粘罕,他早就有废刘豫之心.
于是,金国诈称起军南侵追击高宗赵构,遣金兀术和挞懒前往汴京,乘间擒拿刘豫.到达汴京后,金兀术不敢轻举妄动,先以议事为名,召刘麟出城.刘麟不疑有诈,上国元师招呼,哪敢怠慢,他立马带二百人趋往.刚刚进营门,这位伪齐的太子即被金兵逮住.于是,金军大军起行,直奔汴京.守门的伪齐军不敢阻拦,乖乖让金军入城.刘老头正在讲武殿射箭消遣,金兀术率两骑驰入,惊愕之间,已被金兀术执住."强乘以嬴马,露刃夹之,囚于金明池."
转天,金兀术集伪齐百官,以铁骑数千包围皇宫,宣布废掉刘豫,在汴京置行台尚书省,暂由伪齐官员张孝纯暂任行台左丞相,(张孝纯在靖康年曾为宋朝死守太原,后城破被俘,降金,又入伪齐为官,未能成为宋朝"孝纯"之臣),以金将胡沙虎为汴京留守,伪齐诸军"悉令归农".
过了八年皇帝瘾,刘豫这个"皇帝"被金人废为"蜀王",迁至临潢府软禁(今内蒙巴林旗).老刘苟延残喘,又活了九年才死.金人此次入汴,从伪齐府库中搜刮得金一百二十余万两,银一千六百余万两,米九十余万斛,绢二百七十万匹,钱近一亿缗.
刘豫被拘于上林苑,还向看守他的金将挞懒(完颜昌)哀乞:"我父子无负大金,乞元师哀怜!"挞懒好气又好笑,指着老刘脑门数落他:"刘蜀王,刘蜀王,你还不知罪过!赵 氏少主出京时(指宋钦宗),汴京百姓燃顶炼首,持香拜送,嚎泣声远达数十里.今日废了你,京城内无一人为你忧愁.如此为人,还不知自己罪过吗?"挞懒当初在援立刘豫时起过重要作用,老刘也曾孝敬过挞懒无数财宝金银.但是,天会九年(公元1131年),挞懒在泰州缩头湖被宋军大败,北归途中路过东平,已经是"大齐皇帝"的刘豫就没有出城与之见面,遣使对挞懒说:"现在我已经称帝为尊,即使见面,再难行拜见之礼".刘豫之所以如此牛逼,因为他当时已经牢牢抱住了粘罕(完颜宗翰)的粗腿,不必再向挞懒装孙子.见老刘如此势利,挞懒恨恨而去.至此,挞懒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自然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至此,金宋对峙,已成定局.纵观高宗赵构南逃,最危险的当属金兀术追高宗逃于四明海中那一次,"当是时也,江南糜烂,宋无一城之可恃,韩(世忠)、岳(飞)浮寄于散地,而莫能自坚."幸亏金兀术急于渡河北归,南宋才免于覆亡之祸.而后,天下鼎沸,宋朝之所以能迁延国祚,也在于赵氏未失天下士大夫之心,又能全武人之德,正如王夫之所言:"(对文臣士大夫)诛夷不加也,鞭笞愈不敢施也.祖宗之家法定,奸邪虽逞,而天子不为之移,则奸邪亦知所禁而弗能播其凶德.(宋朝)其于武臣也,猜防之而不使展其勇略,是以弱也;然而有功而未尝故挫抑之,有过而未尝深求之,危困而未尝割弃之,败衅而未尝按诛之.待之也既使有余,而驭之也亦有其制.不使之(武将)擅部曲而听其去来,不使之幸寇存(养寇自恣)以胁吾权宠.不纵之于先而操之于后,则怨不深;不操之已穷而纵之使傲,则情不悖.故武人犹思媚于君,而(武将的)部曲不从逆以靡.天下之大势,(虽然)十已去其八九,而士心协,民志定,军情犹固;宋之所以立国百余年如一日,而滨危不改其恒也."
此外,绍兴年间宋朝诸将之所以成功,正在于利用了大江、黄河南北招降的昔日"群盗".这些人走刘豫、败金军、定苗刘之乱,皆立下汗马功劳.正由于出身"盗贼","耐寒暑,缨锋镝,习之而不惊;甲仗具,部队分,仍亡而无待",如果是以江南宋朝昔日的"厢军"迎战,肯定是肥羊投饿虎,宋朝早已完蛋.归结最后,其实也是韩岳等将领统驳有方,一败再败三败之,打得群盗俯首贴耳,甘为其用."人皆吾人也,用皆吾用也",如无这些忠勇这士,高宗赵构运气再好也只能去五国城与父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