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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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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浙为名胜区,山水甲天下,中多隐君子。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水阔连天,树低无岸。濒湖有村曰莳鱼港,树色郁然,曲折通幽,片石孤云,皆有逸致。人家随水比屋,依山种篱。太史蔺,卜居于此,潇洒有出尘想。子纫,字畹君,一字子九。少颖慧。及长,负才不羁。尝曰:“区区之富贵功名,乃为学业累乎?为儒生者,显则铭勋金石,功震当时;隐则托迹林泉,名传后世。是亦可耳”生贫,别无长物,而室宇结颇雅。芟茅作檐,刳竹成屋,石磴精洁,花木萧疏。旁设苟寮,专命童子瀹茗,以供寒宵清话,长夜读书。窗外种梅四五株,冬来着花,霏拂琴牀书案间。暇时招友小饮,山色湖光,豁人眉宇。望云树之苍茫,睹峰峦之隐现,每俯仰感慨,作不平鸣曰:“世无知己,老是乡矣。”读文君、红拂传,则曰:“世尚有闺阁女子,物色英豪,具风尘之巨眼者乎?”张筱坡先生督学江南,独赏拔之,曰:“此奇才也。”

是岁入学,急雨飘风几竟日,生曰:“蛟龙得云雨,非池中物也。”生性放诞,不合于时,而生亦不求合。侍史画倩颇狡黠,善伺生意,载酒宴游,必令挈壶以随;闲日则供扫地焚香,种花煮茗之役。

一日,紫阳书院甄别,生入城赴课。将归,途遇萧雨芗、苏芙卿、秦梦琴,以久不见生,把臂欢然,共饮黄垆,杂坐于小阑干侧。生曰:“波滑于油,山远若黛,睹兹景,不嫌饱看矣。”萧曰:“值此佳景,对斯良友,不可无诗。昔昌黎联句,着为美谭。吾辈今日何妨效颦?”苏曰:“蔺兄诗思甚捷,何必探囊觅句。今请别张汉帜,一角优劣,如诗不成,自有金谷之故例在。”秦曰:“君言良壮。然刻烛以期则太缓,击钵以催则太速。今请以半炷香成八叉韵,为不疾不徐间耳。”生曰:“然。友朋小集,雅近风流,斜阳话旧酒家楼,非今日韵事乎?”于时古渡云苍,乱流霞紫,鸦点翻红,鱼纹漾碧。萧曰:“不知谁探骊珠,压倒元白。”生曰:“惜无鞠部阿鬟来以续画壁之佳话耳。”语未毕,猛听远处音娇声细,箫管并奏。苏曰:“是笛掐筝者,聊当催诗羯鼓耳。”生曰:“何处暗香,沁人诗脾。”秦曰:“想是隔院唱家沈水甲煎,故馨欲熏衣耳。”清徐来鹦哥低唤,风送余声偷渡处,只闻“来了”二字。诸人侧耳听之,但见垂杨疏影里,微露红楼半角,亚字横排,绮窗犹掩。久之窗辟,绣帘斜卷,一垂髫女子倚风凝伫,恍惚有思,丰韵娉婷,不可一世。忽俯见隔河诸少年,即避入碧纱中。旁立小婢一人,犹掩映窗前,笑指天边雁字曰:“此非传书鸿耶?”顷亦逡巡而下。萧曰:“无意间得遇楼头美人,想是诗意所催,且可借以催诗。”秦曰:“只恐诗被美人催去耳。”时生方低徊独盼,若有所怀。苏曰:“环佩声杳矣,兄何倚朱阑而神注耶?”生曰:“才遘丽人,不觉心折。‘我见犹怜’,正使人之意也消。”秦曰:“丰神宕逸,自是身有仙骨。岂止意消,真个魂销。”萧曰:“刘郎何恨蓬山远,蓬山直咫尺耳,岂隔几万重耶?”苏曰:“蓬山虽不远,蔺兄望眼几穿矣!是妖娆儿澹远有致,半蹙春山,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真谢家咏絮才也。”生曰:“此刻一番清话,胜于拈韵拈髭者百倍。若再狂吟铁笛,高唱铜琵,恐文通有才尽之叹,而为由帼所笑。”众人翘首仰望,见一天明月,几占疏星;回顾楼边,灯光透隙,檐马微鸣,悄无人语。遂各别去。生乘夜归太湖,月彩流波,露华团草,思日间所遇,如有所失,慨然曰:“天下果尚有人乎?吾始以为西子臂冷,合德唾残,飞燕香销,玉环艳褪,织锦之机旋焚,回纹之诗兰逸,良史莫续,班蔡不生,久已绝望于不栉进士、扫眉才人,而不落深闺脂粉想;今天下乃尚有人乎?吾误矣。操是念以往,无怪蛾眉为之痛心,粉黛为之减价,而欲求青眼于绿鬓,订香奁为相知,亦难矣。虽然,事出无意,似为有意,惜只见一面,未识姓氏,徒于梦寐间,依稀凭阑不语时也。”时长洲鞠苑梅,名儒宿彦也。见生文,异之,曰:“此未易才也。”询出何人手。有答曰:“是蔺生作也。”鞠曰:“是子将来所造,有何限量?金马玉堂,非异人任。”因问蔺生何如人。有与蔺生友者,曰:“生系出名门,髫龄秀发,同学皆推为畏友。然愤时嫉俗,泥涂轩冕,无意于功名矣。”鞠俯首久之,顷又问,兼及里居。答曰:“今小隐太湖之湄。”鞠喟然曰:“仆阅人多矣,未有如生者。忍令其天假之才,长以青衿老?”

翼日,鞠棹舟访生,并招致其家。谓之曰:“士子欲建不朽功,必以科名为先。自来才人恒薄视时文为不屑学,不知时文亦从古文出。以君才取青紫如拾芥,愿无自弃。”出所选课艺千篇示生,曰:“此秘◆也。仆生平得力于此,不啻益智粽。”因扫绿筠轩,命生处之,朝夕论文。

鞠无子,仅一女。其母姚氏梦观音大士入室,持白菊花一枝赠之,鲜洁可爱,遂有妊;及产,异香馥郁从空际来,因名之曰菊花,字慧英,一字媚秋。既长,姿容艳丽,秀曼寡俦。教以诗文,有若夙习。兼及艺事,无不精敏,而于花卉尤工。父母珍爱若拱璧,将为觅快婿,苦不得当意者,以是将近笄年,犹未字人。鞠老自见生文,雅契重之,恒于后堂宴会,待之不啻父子。时庭中牡丹盛开,红紫缤纷,璀璨夺目,特张盛筵,招集及门诸子以赏之。即席俱有诗篇,生诗推为巨臂,合座传观。继而闺中亦有和章,诸客遂为搁笔。生见诗,知出女手,甚为爱慕,然未知其貌若何也。元旦贺岁,生请以通家礼见,女亦随母至后堂,遂得一睹芳姿。两相觌面,不禁愕然,盖即楼头所见丽人也。女见生,秋波斜睇,亦觉似曾相识,但不忆在何处遭逢耳。女嫡母曹氏,甚爱生,循世俗例,以生为寄子,得出入内厅。女自此亦不甚避生,时于绛帷执经问字;或偶吟绝句,亦出而就正于生。生间为之点窜一二字,女辄心许。生偶将女诗写于屏风,生友见之,遂流传于外。今录五章如左:连宵疏雨又斜风,零落残花隔水红。

何处人家丝柳下,读书灯护好帘栊。

泼帘浓绿湿于云,绕榻炉烟袅篆纹。

长日深闺无个事,此中清味要君分。

鸳鸯怕绣把针停,闲对青衣倚画屏。

欲语无端又中止,防他鹦鹉隔帘听。

小庭雨过昼,又展芭蕉几尺阴。

最是黄昏人静后,一灯如豆坐宵深。

梦醒依然雨一帘,回廊弓印没纤纤。

鹊声一月檐前断,空复朝朝把镜占。

女读书处为檐香馆,回廊小院,曲折通幽,最宜消夏,女恒招生共读焉。生年虽近冠,红丝尚未定系,意中甚属于女,特无从探消息耳。与女咏吟唱和之际,时露胸臆。女亦知其意,每读《诗经》“梅”之章,辄为敷陈毛郑之旨,讽以宜遣媒妁,介绍者自有月老冰人,由氤氲使者为之主宰,一物不具则不能行,古者贞女大抵如是。

盖女于此有许之之心,而无拒之之意,隐然见之于言外矣。生前时曾谱《旗亭》《惊艳》二阕,偶为女所见,笑诘何人。生嗫嚅不能语。固询旗亭在何处,生具以实告,且曰:“当日楼畔相逢者,神情态度,犹可彷佛,今日思之,疑是卿耳。”女曰:“诚然,君眼力固不谬。此为余姨母家,与鸥乡小榭酒楼权隔一河。是时从余之婢为阿曼,今犹识君,谓君时着白袷衣,独凭阑干,翘首临风,思甚苦。是耶?非耶?”生亦笑应之。生叔湘墀为河南道监察御史,以事奉命出京,便道旋里,与鞠老为同年,昔时诗社中执骚坛牛耳者也。知生出鞠老门下,甚喜,询生何以不婚,生遂乘间为叔直陈颠末。叔曰:“此亦何害?当为汝往求,以成厥事。”使往,鞠无异说。遂择吉日纳币成礼。以太湖有风波之险,赁屋吴门为青庐焉。却扇之夕,见者尽惊其美。一对璧人,称为嘉耦。生联捷成进士,终不出仕。谓人曰:“对名花,读异书,此乐虽南面王不易也,何必浮沈于宦海哉?”闻者服生高见为不可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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