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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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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苏轼文九上书

再上皇帝书

熙宁四年三月某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臣苏轼谨昧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闻之益戒于禹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仲虺言汤之德曰:用人惟己改过不吝秦穆丧师於崤悔痛自誓孔子录之自古聪明豪杰之主如汉高帝唐太宗皆以受谏如流改过不惮号为秦汉以来百王之冠也孔子曰:君子之过如日月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圣贤举动明白正直不当如是耶所用之人有邪有正所作之事有是有非是非邪正两言而足正则用之邪则去之是则行之非则破之此理甚明犹饥之必食渴之必饮岂有别生义理曲加粉饰而能欺天下哉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自宰相以下皆知其非而不敢争臣愚蠢不识忌讳乃者上疏论之详矣而学术浅陋不足以感动圣明近者故相旧臣藩镇侍从杂然争言不便以至台谏二三人本其所与缔交唱和表里之人也然犹不免一言其非者岂非物议沸腾事势迫切而不可止欤自非见利忘义居之不疑者孰肯终始胶固不自湔洗如吴师孟乞免提举胡宗愈不愿检详如逃垢秽惟恐不脱人情畏恶一至於此近者中外言陛下已有悔悟意道路相庆如蒙大赍实望陛下於旬日之间涣发德音洗荡乖僻追还使者而罢条例司今者侧听所为盖不过使监司体量抑配而已比之未悟所较几何此孟子所谓知兄臂之不可而姑劝以徐知邻鸡之不可攘而月取其一、帝王改过岂如是哉臣又闻陛下以为此法且可试之三路臣以为此法譬之医者之用毒药以人之死生试其未效之方三路之民岂非陛下赤子而可试以毒乎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臣非敢过为危论以耸动陛下也自古存亡之所寄者四人而已一曰民二曰军三曰吏四曰士此四人者一失其心足以生变今陛下一举而兼犯之青苗助役之法成则农不安均输之令出则商贾不行而民始忧矣并省诸军迫逐老病至使戍兵之妻与士卒杂处其间贬杀军分有同降配迁徙淮甸仅若流放年近五十人人怀忧而军始怨矣内则不取谋於元臣侍从而专用新进小生外则不责成於守令监司而专用青苗使者多置闲局以摈老成而吏始解体矣陛下临轩选士天下谓之龙飞榜而进士一人首削旧恩示不复用所削者一人而已然士莫不怅恨者以陛下有厌薄其徒之意也今用事者又欲渐消进士纯取明经虽未有成法而小人招权自以为功更相扇摇以为必行而士始失望矣今进士半天下自二十以上便不能诵记注义为明经之学若法令一行则士各怀废弃之忧而人材短长终不在此昔秦禁挟书而诸生皆抱其业以归胜广相与出力而亡秦者岂有他哉亦以失业而亡所归也故臣愿陛下勿复言此民忧而军怨吏解体而士失望祸乱之源有大於此者乎今未见也一旦有急则致命之士必寡矣方是之时不知希合苟容之徒能为陛下收板荡止土崩乎去岁诸军之始并也左右之人皆以士心乐并告陛下近者放停军人李兴告虎翼吏率钱行赂以求不并则士卒不乐可知矣夫谄谀之人苟务合意不惮欺罔者类皆如此故凡言百姓乐请青苗乐出助役钱者皆不可信陛下以为青苗抑配果可禁乎不惟不可禁乃不当禁也何以言之若此钱放而不收则州县官吏不免责罚若此钱果不抑配则愿请之户后必难收前有抑配之禁后有失陷之罚为陛下官吏不亦难乎故臣以为既行青苗钱则不当禁抑配其势然也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必能徙义修慝以致太平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太息而不能已也昔贾充用事天下忧恐而庾纯任恺戮力排之及充出镇秦凉忠臣义士莫不相庆屈指数日以望维新之化而冯统之徒更相告语曰:贾公远放吾等失势矣於是相与献谋而充复留则晋氏之乱成於此矣自古惟小人为难去何则去一人而其党破坏是以为之计谋游说者众也今天下贤者亦将以此观陛下为进退之决或再失望则知几之士相率而逝矣岂皆如臣等辈偷安怀禄而不忍去哉猖狂不逊忤陛下多矣不敢复望宽恩俯伏引领以待诛殛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原编者评:孟献子曰: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盖盗臣所损者府库如疴痒之在皮肤聚敛之臣实伤国命则膏盲之疾也王安石以坚愎敢为之性有博闻强记周给敏捷之才用其前无千古后无万年之意行忍鸷躁扰违天拂人之事收召巧言令色便辟侧媚之徒相与蚤作夜思力行不倦以成有宋一代聚敛之臣宋神宗一见奇之遂同鱼水君臣戮力励精图治而卒至於大乱自古乱亡之国大都般乐怠敖意不在国与民而致土崩瓦解未有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蕲跻世於三代之隆不得小治乃得大乱且基祸以亡如神宗安石之奇者也大学曰: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不綦要欤於此不明则源之不清流千里而皆浊神宗天姿英锐过人而未尝学问人有言富国在节俭不在掊克者则曰:岂有天子著得破皮鞋便能富国之理不知两汉盛时百姓殷阜至於适千里不持粮岂非弋绨大练之所致与夫六宫弋绨大练其所留余几何然百姓不从上之令而从其意四海之内竞以俭相高以奢相诮则弋绨大练之所留余被四海矣使神宗果著得破皮鞋岂能不富国奚若天子收农夫之债息宰相夺贩竖之奇赢至今为笑哉新法既行司马光力争不得辞枢密副使不拜乞外乃出知永兴军到官上章曰: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诲於安石始参政事之时已言安石为奸邪谓其必败乱天下臣以为安石止於不晓事与狠愎尔不至如诲所言今观安石汲引亲党盘据要津挤排异己占固权宠尝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庭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谤议悉归於陛下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纯仁与颢皆安石素厚安石拔於庶僚之中超处清要纯仁颢睹安石所为不敢顾私恩废公议极言其短臣与安石南北异乡取舍异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屡尝同僚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轻绝而显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甚多此其不如纯仁颢远矣臣承乏两制逮事三朝於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睹安石专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惜身不蚤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疏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庭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人情谁不贪富贵恋俸禄镇睹安石荧惑陛下以佞为忠以忠为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胜愤懑抗章极言自乞致仕甘受丑诋杜门家居臣顾惜禄位为妻子计包羞忍耻尚居方镇此臣不如镇远矣臣闻居其位者必忧其事食其禄者必任其患苟或不然是为窃盗臣虽无似不忍身为窃盗今陛下唯安石是信安石以为贤则贤愚则愚是则是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诘难安石者谓之谗慝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若罪同范镇则乞依例致仕若罪浮於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光极谏如此而神宗卒不悟信用安石愈深以致海内萧然生灵涂炭光所言轼上书指陈其失者即此二书也其后安石捃摭轼罪不得乃以诗句为谤讪系御史台狱几死矣

拟进士对御试策

右臣准宣命差赴集英殿编排举人试卷窃见陛下始革旧制以策试多士厌闻诗赋无益之语将求山林朴直之论圣听广大中外欢喜而所试举人不能推原上意皆以得失为虑不敢指陈阙政而阿谀顺旨者又卒据上第陛下之所以求於人至深切矣而下之报上者如此臣窃深悲之夫科场之文风俗所系所收者天下莫不以为法所弃者天下莫不以为戒昔祖宗之朝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工曲尽其巧自嘉祐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於世而诗赋几至於熄何者利之所在人无不化今始以策取士而士之在甲科者多以谄谀得之天下观望谁敢不然臣恐自今以往相师成风虽直言之科亦无敢以直言进者风俗一变不可复返正人衰微则国随之非复诗赋策论迭兴迭废之比也是以不胜愤懑退而拟进士对御试策一道学术浅陋不能尽知当世之切务直载所闻上将以推广圣言庶有补於万一、下将以开示四方使知陛下本不讳恶切直之言风俗虽坏犹可以少救其所撰策谨缮写投进干冒天威臣无任战恐待罪之至问朕德不类托於士民之上所与待天下之治者惟万方黎献之求详延於廷诹以世务岂特考子大夫之所学且以博朕之所闻盖圣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田畴辟沟洫治草木畅茂鸟兽鱼鳖无不得其性其富足以备礼其和足以广乐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为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谓众矣救之之术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后子大夫之所宜知也生民以来所谓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时诗书所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朕将亲览焉对臣伏见陛下发德音下明诏以天下安危之至计谋及於布衣之士其求之不可谓不切其好之不可谓不笃矣然臣私有所忧者不知陛下有以受之欤礼曰:甘受和白受采故臣愿陛下先治其心使虚一而静然后忠言至计可得而入也今臣窃恐陛下先入之言已实其中邪正之党已贰其听功利之说已动其欲则虽有皋陶益稷之谋亦无自入矣而况於疏远愚陋者乎此臣之所以大惧也若乃尽言以招过触讳以忘躯则非臣之所恤也圣策曰:圣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臣以为陛下未知此也是以颠倒失序如此苟诚知之曷不尊其所闻而行其所知欤百官之所以得其职者岂圣王人人而督责之万事之所以得其序者岂圣王事事而整齐之哉亦因能以任职因职以任事而已官有常守谓之职施有先后谓之序今陛下使两府大臣侵三司财利之权常平使者乱职司守令之治刑狱旧法不以付有司而取决於执政之意边鄙大虑不以责帅臣而听计於小吏之口百官可谓失其职矣王者之所宜先者德也所宜后者刑也所宜先者义也所宜后者利也而陛下易之万事可谓失其序矣然此犹其小者其大者则中书失其政也宰相之职古者所以论道经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条例司文书而已昔邴吉为丞相萧望之为御史大夫望之言阴阳不和咎在臣等而宣帝以为意轻丞相终身薄之今政事堂忿争相诟流传都邑以为口实使天下何观焉故臣愿陛下首还中书之政则百官之职万事之序以次而得矣圣策曰: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陛下之及此言是天下之福也今日之患正在於未成而为之未服而革之耳夫成事在理不在势服人以诚不以言理之所在以为则成以禁则止以赏则劝以言则信古之人所以鼓舞天下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者盖循理而已今为政不务循理而欲以人主之势赏罚之威去刃而成之夫以斧析薪可谓必克矣然不循其理则斧可缺薪不可破是以不论尊卑不计强弱理之所在则成理所不在则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农民举息与商贾争利岂理也哉而何怪其不成乎礼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如是夫陛下苟诚心乎为民则虽或谤之而人不信苟诚心乎为利则虽自解释而人不服且事有决不可欺者吏受贿枉法人必谓之赃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谓之盗苟有其实不敢辞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谓之放债取利可乎凡人为善不自誉而人誉之为恶不自毁而人毁之如使为善者必须自言而后信则尧舜周孔亦劳矣今天下以为利陛下以为义天下以为害陛下以为仁天下以为贪陛下以为廉不胜其纷纭也则使二三臣者极其巧辩以解答千万人之口附会经典造为文书以晓告四方之人四方之人岂如婴儿鸟兽而可以美言小数眩之哉且夫未成而为之则其弊必至於不敢为未服而革之则其弊必至於不敢革盖世有好走马者一为坠伤则终身徒行何者慎重则必成轻发则多败此理之必然也陛下若出於慎重则屡作屡成不惟人信之陛下亦自信而日以勇矣若出於轻发则每举每败不惟人不信陛下亦自不信而日以怯矣文宗始用训注其志岂浅也哉而一经大变则忧沮丧气不能复振文宗亦非有失德徒以好作而寡谋也慎重者始若怯终必勇轻发者始若勇终必怯乃者横山之人未尝一日而忘汉虽五尺之童子知其可取然自庆历以来莫之敢发者诚未有以善其后也近者边臣不计其后而遽发之一发不中则内帑之费以数百万计而关辅之民困於飞挽者三年而未已虽天下之勇者敢复为之欤为之固不敢复言之欤由此观之则横山之功是欲速而坏之也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输之策并军搜卒之令卒然轻发又甚於前日矣虽陛下不血阝人言持之益坚而势穷事碍终亦必变他日虽有良法美政陛下能复自信乎人君之患在於乐因循而重改作今陛下春秋鼎盛天锡勇智此万世一时也而群臣不能济之以慎重养之以敦朴譬如乘轻车驭骏马冒险夜行而仆夫又从后鞭之岂不殆哉臣愿陛下解辔秣马以须东方之明而徐行於九轨之道甚未晚也圣策曰:田畴辟沟洫治草木畅茂鸟兽鱼鳖莫不各得其性者此百工有司之事也曾何足以累陛下陛下操其要治其本恭己无为而物莫不尽其理以生以死若夫百工有司之事自宰相不屑为之而况於陛下乎圣策曰:其富足以备礼其和足以广乐其治足以致刑何施而可以臻此孔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兔首瓠叶可以行礼扫地而祭可以事天礼之不备非贫之罪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臣不知陛下所谓富者富民欤抑富国欤陆贾曰: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刘向曰:众贤和於朝则万物和於野今朝廷可谓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返求其本而欲以力胜之力之不能胜众也久矣古者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而士犹犯之今陛下躬蹈尧舜未尝诛一无罪欲弭众言不过斥逐异议之臣而更用人必不忍行亡秦偶语之禁起东汉党锢之狱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争者益多烦言交攻愈甚於今日矣欲望致和而广乐岂不疏哉古之求治者将以措刑也今陛下求治则欲致刑此又群臣误陛下也臣知其说矣是出於荀卿荀卿喜为异论至以人性为恶则其言治世刑重亦宜矣而说者又以为书称唐虞之隆刑故无小而周之盛时群饮者杀臣请有以诘之夏禹之时大辟二百周公之时大辟五百岂可谓周治而禹乱耶秦为法及三族汉除肉刑岂可谓秦治而汉乱耶致之言极也天下幸而未治使一日治安陛下将变今之刑而用其极欤天下几何其不叛也徒闻其语而惧者已众矣臣不意异端邪说惑误陛下至於如此且夫宥过无大刑故无小此用刑之常理也至於今守之岂独唐虞之隆而周之盛时哉所以诛群饮者意其非独群饮而已如今之法所谓夜聚晓散者使后世不知其详而徒闻其语则凡夜相过者皆执而杀之可乎夫人相与饮酒而辄杀之虽桀纣之暴不至於此而谓周公行之欤圣策曰:方今之弊可谓众矣救之之术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后臣请论其本与其所宜先者而陛下择焉方今救弊之道必先立事立事之本在於知人则所施之宜当先观大臣之知人与否耳古之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苟无知人之明则循规矩蹈绳墨以求寡过二者皆审於自知而安於才分者也道可以讲习而知德可以勉强而能惟知人之明不可学必出於天资如萧何之识韩信此岂有法而可传者哉以诸葛孔明之贤而知人之明则其所短是以失之於马谡而孔明亦审於自知是以终身不敢用魏延我仁祖之在位也事无大小一付之於法人无贤不肖一付之於公议事已效而后行人已试而后用终不求非常之功者诚以当时大臣不足以与於知人之明也古之为医者聆音察色洞视五脏则其治疾也有剖胸决脾洗濯胃肾之变苟无其术不敢行其事今无知人之明而欲立非常之功解纵绳墨以慕古人则是未能察脉而欲试华陀之方其异於操刀而杀人者几希矣房琯之称刘秩关播之用李元平是也至今以为笑矣陛下观今之大臣为知人欤为不知人欤乃者擢用众才皆其造室握手之人要结审固而后敢用盖以为其人可与戮力同心共致太平曾未安席而交口攻之者如猬毛而起陛下以此验之其不知人也亦审也幸今天下无事异同之论不过渎乱圣听而已若边隅有警盗贼窃发俯仰成败呼吸变动而所用之人皆如今日乍合乍散临事解体不可复知则无乃误社稷欤华陀不世出天下未尝废医萧何不世出天下未尝废治陛下必欲立非常之功请待知人之佐若犹未也则亦诏左右之臣安分守法而已圣策曰:生民以来称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诗书所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臣以为此不可胜言也其施设之方各随其时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从众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又曰:稽於众舍己从人又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诗书所称大略如此未尝言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也苻坚用王猛而樊世仇滕席宝不悦魏郑公劝太宗以仁义而封伦不信凡今之人欲陛下违众而自用者必以此藉口而陛下所谓贤明忠智者岂非意在於此等欤臣愿考二人之所行而求之於今王猛岂尝设官而牟利魏郑公岂尝贷钱而取息欤且其不悦者不过数人固不害天下之信且服也今天下有心者怨有口者谤古之君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者似不如此古语曰:百人之聚未有不公而况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税驾矣诗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区区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谨昧死上对

原编者评:轼两上书言新法不便不见省复拟进士对策上之以冀神宗之一悟考其时轼官权开封府推官耳疏远下僚非若两制大臣与国同休戚而勤拳恳款无异陆贽为内相时非其忠孝天性郁於中而发作於外视民之疾苦若己身之恫者而能然哉至若必敬天必从众必法祖宗三言岂特为宋神宗之良药实万古帝王之法语矣

代张方平谏用兵书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圣人之兵皆出於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於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相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於兴事首义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吴越戍役之患被於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乾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婴被擒灭亡之酷自古所未尝有也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余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浸寻及於诸国岁岁调发所向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师行三十余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班固以为太子生长於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殁身之恨已无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炀帝嗣位此心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善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后武氏之难唐室凌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而一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由此观之汉唐用兵於宽仁之后故其胜而仅存秦隋用兵於残暴之余故其胜而遂灭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血刃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於功利虑患不深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於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甲治兵伺侯邻国群臣百寮窥见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执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枢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遂成厉阶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怨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无功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於是王韶构祸於熙河章惇造衅於横山熊本发难於渝泸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於实祸勉强砥砺奋於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於安南使十余万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毙於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之师复出於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於一胜必有轻视四夷凌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实畏之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於远方之民肝脑涂於白刃筋骨绝於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馐食者甚美见食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於梃刃之下宛转於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任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且饥役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於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於恸哭而不能自止也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之迹见於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於父母惟有恭顺静思引咎自责庶几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於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於地下矣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人臣纳说於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量过人未有能勇於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於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於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原编者评:有宋三百年第一篇文字其云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奏捷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於远方之民肝脑涂於白刃筋骨绝於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羞食者甚美见食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於梃刃之下宛转於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此百余言直可上配六经特再录之於文后以为警心怵目之观黄震曰:历序神庙朝用兵次第其言哀痛切至真可为万世人主好用兵人臣好生事者之戒杨慎曰:古之谏用兵只说不胜之害务以避害而趋利此书说虽胜其害犹不可言况以当今时事天时观之动必不胜如此立意便高人一等张英曰:伉爽淋漓命意圆湛而体格端重词气丰裕公文之似陆宣公者励杜讷曰:历述当日情事淋漓痛切利害较然一往波折缠绵尤见老成谋国惓惓无己之心

代滕甫论西夏书

臣素无学术老不读书每欲披竭愚忠上补圣明万一、而肝肺枯涸卒无可言近者因病求医偶悟一事推之有政似可施行惟陛下财幸臣近患积聚医云据病当下一月而愈若不下半年而愈然中年以后一下一衰积衰之患终身之忧也臣私计之终不以一月之快而易终身之忧遂用其言以善药磨治半年而愈初不伤气体力益完因悟近日臣僚献言欲用兵西方皆是医人欲下一月而愈者也其势亦未必不成然终非臣子深爱君父欲出万全之道也以陛下圣明将贤士勇何往不克而臣尚以为非万全者俗言彭祖观井自系大木之上以车轮覆井而后敢观此言虽鄙而切於事陛下爱民忧国非特如彭祖之爱身而兵者凶器动有存亡其陷人可畏有甚於井故臣愿陛下之用兵如彭祖之观井然后为得也臣窃观自古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灭袁氏最有巧思请试为陛下论之袁绍以十倍之众大败於官渡仅以身免而操敛兵不追者何也所以缓绍而乱其国也绍归国益骄忠贤就戮嫡庶并争不及八年而袁氏无遗种矣向使操急之绍既未可以一举荡灭若惧而修改用田丰而立袁谭则成败未可知也其后北征乌丸讨袁尚袁熙尚熙走辽东或劝操遂平之操曰:彼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则合缓之则自相图其势然也遂引兵还曰:吾方使公孙康斩送其首已而果然若操者可谓巧於灭国矣灭国大事也不可以速譬如小儿之毁齿以渐摇撼之则齿脱而小儿不知若不以渐一拔而得齿则毁齿可以杀儿故臣愿陛下之取西夏如曹操之取袁氏也方元昊强时谋臣猛将尽其智力十年而不敢近今者主弱臣强其国内乱陛下使偏师一出斩名王虏伪公主筑兰会等州此真千载一时天以此贼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之同舟而遇风则吴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虽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其世家大族亦未肯俯首连臂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为一、坚壁清野以抗王师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风之势也法当缓之今天威已震臣愿陛下选用大臣宿将素为贼所畏服者使兼帅五路聚重兵境上号称百万搜乘补卒牛酒日至金鼓之声闻於数百里间外为必讨之势而实不出境多出金币遣间使辩士离坏其党与且下令曰:尺土吾不爱一民吾不有也其有能以地与众降者即以封之有敢攘其地掠其人者皆斩不出一年必有权均力敌内自相疑者人情不远各欲求全及王师之未出争为先降以邀重赏陛下因而分裂之即用其酋豪命以爵秩棋布错峙务使相仇如汉封呼韩邪通西域故事不过於要害处筑一城屯数千人置一将以护诸部可使数百年面内保境不烦城守馈运岂非万全之至计哉臣愿陛下断之於中深虑而远计之夫为人臣计与为人主计不同人臣非攘地效首虏无以为功为陛下计惟天下安社稷固否耳陛下神圣冠古动容举意皆是功德但能措泰山之安与天地等寿则竹帛不可胜纪而尧舜禹汤不足过也议者不知出此争欲急於功名履危犯难以劳圣虑臣窃不取古人有言省躬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刘洎谏唐太宗曰:皇天以不言为贵圣人以不言为德老子称大辩若讷庄子言至道无文且多记则损心多言则耗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须为社稷自爱人臣爱君未有如洎之深至者也臣窃慕之虽谪守在外不当妄言然自念旧臣譬之老马虽筋力已衰不堪致远而经涉险阻粗识道路惟陛下哀愍其愚而怜其意不胜幸甚

原编者评:切中机宜虽志於行阵者不能道故知将相必读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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