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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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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五

○贾生惜誓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沾濡。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乙之象舆。苍龙蚴虬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騑。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后车。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乎昆仑之墟。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乎神明。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

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临中国之众人兮,托回飚乎尚羊。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予因称乎清、商。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予之故乡。黄鹄后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

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概而就衡。或推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谔。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梅伯数谏而至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已矣哉!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后下。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

○贾生鵩鸟赋(有序)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鹏鸟飞入谊舍,止于坐隅。鹏似鸮,不祥鸟也。谊既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其辞日: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鹏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曰:“野鸟人室,主人将去。”请问于鹏:“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余其期。”鹏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曰: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淴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烈土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游;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枚叔七发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啬。纷屯澹淡,嘘唏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

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脆,脭醲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人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惰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间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沉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艹渐}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刍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实,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臑,勺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绘。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锤、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雀、鶤鹄,鹓雏、?鹃,翠鬛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筹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榈,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燃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转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蘋,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慑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

客见太子有悦色也,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旄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望之有圻。纯粹全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复闻之。”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掩蓣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焦脍炙,以御宾客。涌觞并起,动心惊耳。诚必不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数。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沪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涣。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汨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脓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霓,前后络绎。颙颙卬卬,椐椐彊彊,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硉,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胥母之场。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声如雷鼓。发怒厔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瀄汩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谖,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回暗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涩然汗出,霍然病已。

○汉武帝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汉武帝瓠子歌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虑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巨野溢,鱼弗郁兮柏冬日。正道弛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放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皇谓河公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回兮迅流难。搴长茭兮湛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隤林竹兮揵石菑,宣防塞兮万福来。

○淮南小山招隐士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卷兮枝相缭。山气宠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增波。猿抗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莫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弗,心淹留兮恫荒忽。罔兮沏,僚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嵚碕礒兮,硱磈蹭跪。树轮相纠兮,林木茇骫。青莎杂树兮,薠草靃靡。白鹿麕麚兮,或腾或倚。状貌崟兮峨峨,凄凄兮漇々。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东方曼倩客难

客难东方朔日:“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阜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传曰:‘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修学敏行而不敢怠也。辟若鹊鸽,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计其功。《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姓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之教化如此,欲其自得之。自得之,则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魁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予哉?若夫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

“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由是观之,譬犹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

○东方曼倩非有先生论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生取之也。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见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吴王曰:“可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览焉。”

先生曰:“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有悖于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吴王曰:“何为其然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先生试言,寡人将听焉。”

先生对曰:“昔者关龙逢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极虑尽忠,闵主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除主之祸也。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是以辅弼之臣瓦解,而邪谄之人并进。及蜚廉、恶来革等,二人皆诈伪,巧言利口以进其身,阴奉周彖刻镂之好以纳其心,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遂往不戒,身没被戮,宗庙崩池,国家为虚,放戮圣贤,亲近谗夫。《诗》不云乎‘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此之谓也。故卑身贱体,说色微辞,愉愉呴呴,终无益于主上之治,则志士仁人,不忍为也。将俨然作矜严之色,深言直谏,上以拂主之邪,下以损百姓之害,则忤于邪主之心,历于衰世之法。故养寿命之士,莫肯进也。遂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齐避周,饿于首阳之下,后世称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惧然易容,捐荐去几,危坐而听。先生曰:“接舆避世,箕子被发佯狂,此二人者,皆避浊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清燕之间,宽和之色,发愤毕诚,图画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体,下以便万民,则五帝、三王之道,可几而见也。故伊尹蒙耻辱、负鼎俎、和五味以干汤,太公钓于渭之阳以见文王,心合意同,谋无不成,计无不从,诚得其君也。深念远虑,引义以正其身,推恩以广其下;本仁祖义,褒有德,禄贤能,诛恶乱;总远方,一统类,美风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则天地和洽,远方怀之。故号圣王。臣子之职既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为公侯,传国子孙,名显后世,民到于今称之,以遇汤与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龙逢、比干独如彼,岂不哀哉?故曰‘谈何容易’。”

于是吴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颐,曰:“嗟乎!余国之不亡也,绵绵连连,殆哉世之不绝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齐君臣之位;举贤材,布德惠,施仁义,赏有功;躬节俭,减后宫之费,损车马之用,放郑声,远佞人,省庖厨,去侈靡,卑宫馆;坏苑囿,填池堑,以予贫民无产业者;开内藏,振贫穷,存耆老,恤孤独;薄赋敛,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内晏然,天下大治,阴阳和调,万物咸得其宜。国无灾害之变,民无饥寒之色,家给人足,畜积有馀,囹圄空虚,凤凰来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远方异俗之人,乡风慕义,各奉其职而来朝贺。

故治乱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见,而君人者莫肯为也。臣愚窃以为过。故《诗》云:“王国克生,惟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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