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全集卷之十七
赠李八秘书别三十韵
【鹤注】当是大历元年七月作。
往时中补右,扈跸上元初1。反气凌行在,妖星下直庐2。六龙瞻汉殿3,万骑略姚墟4。玄朔回天步5,神都忆帝车6。一戎才汗马7,百姓免为鱼8。通籍蟠螭印9,差肩列凤舆10。事殊迎代邸,喜异赏朱虚(11)。(首忆秘书扈从之事。反气四句,上皇西巡。玄朔四句,肃宗兴复;通籍以下,秘书侍从也。【钱笺】肃宗初,公拜左拾遗,此云中补右者,必李秘书于是时官右补阙也。中者,右补阙属中书省。唐制:左右补阙拾遗,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扈跸上元初,谓扈驾于主上建元之初,非如《寄草堂》诗所云“经营上元始”也。当时驾次马嵬,帝自陈仓而赴蜀,路经汉中,太子自彭原之朔方即位灵武。所谓“万骑略姚墟”者,指上皇也;“玄朔回天步”者,指肃宗也。通籍,李得出入行宫。差肩,谓随朝士而趋辇后。肃宗以恢复入京,非由继统嗣位,故与代邸迎立者有殊。梦弼曰:秘书宗室,故比朱虚。未能优擢,故云赏异。)
1洙曰:扈,扈从也。跸,鸣晔也。天子出,鸣跸以清道。2庾信赋:“遭东南之反气。”行在、妖星,注皆见前。陆机诗:“厌直承明庐。”3六龙,天子之驾。《易》:“时乘六龙以御天。”嵇康诗:“乘云驾六龙。”梁宣帝诗:“汉殿珊瑚支。”4蔡邕《独断》:“大驾备千乘万骑。”《帝王世纪》:瞽瞍之妻握登,生舜于姚墟,故得姓姚氏。《汉书注》:《世本》:妫虚,在汉中郡西城县。《世纪》:安原,谓之妫虚,或谓之姚墟。5赵景真书:“植橘柚于玄朔。”朔方玄武之位,故称玄朔。《诗》:“天步艰难”。6鲍照诗:“明辉铄神都。”《史天官书》:“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
7《书》:“一戎衣”。《公孙弘传》:臣愚驽,无汗马之劳。
8《左传》:刘子曰:“微禹,吾其为鱼乎。”《光武纪》:赤眉在河东,但决水灌之,可使为鱼。
9《前汉魏相传》:通籍长信宫。《元帝纪》:宗室有属籍者。蔡邕《独断》:“玺者,印也。印者,信也。”天子玺以玉螭虎纽。《西京杂记》,灯高七尺五寸,作蟠螭。
10王僧孺书:抗首接膝,履足差肩。凤舆,见《洗兵行》。(11)《汉书》:文帝自代邸来,即位,益封朱虚侯刘章二千户,黄金一千斤。
寇盗方归顺1,乾坤欲宴如2。不才同补衮3,奉诏许牵裾4。鸳鹭叨云阁5,骐驎滞石渠6。文园多病后7,中散旧交疏8。飘泊哀相见,平生意有馀。风烟巫峡远,台榭楚宫虚9。触目非论故10,新文尚起予(11)。(此记前后聚散之迹。上六,往日同朝,下八,夔州重晤。补衮牵裾,谏官之职。叨
云阁,公授拾遗。滞石渠,李迁秘书。多病交疏,指弃官以后。飘泊二句,喜逢敌人。风烟二句,客夔景物。非论故,道故者无人。尚起予,知音有秘书也。)
1归顺,注别见。2《汉书诸侯王表》:四海宴如。3《诗》:“衮职有阙,仲山甫补之。”4袁绍书:“奉诏之日。”《魏志》:魏文帝欲徙冀州民十万户实河南,辛毗引帝裾而谏。5古诗:“厕迹鸳鹭行。”潘岳赋:“高阁连云。”6《三辅故事》:天禄阁、石渠阁,并在未央宫大殿北,以藏秘书。7司马相如为文园令。8嵇康为中散大夫,作《绝交书》。9《楚语》:“先王之为台榭也。”10《世说》:触目皆琳瑯珠玉。(11)刘孺诗:“言赠赋新文”。《论语》:起予者商也。【朱注】《韵会》予本无余音。《匡谬正俗》曰:《曲礼》“予一人”,郑康成注:余、予,古今字。因郑此说.近代学者遂皆读予为余。此诗亦用平声,盖从后人读耳。清秋凋碧柳1,别浦落红蕖2。消息多旗帜3,经过叹里闾4。战连唇齿国5,军急羽毛书6。幕府筹频问,山家药正锄7。(此秘书参幕府事。巫峡、楚宫,上记相见之地;柳凋、蕖落,此记相别之时。并兴起乱离凋敝之象。【朱注】战连、军急,谓崔旰与杨柏及张献诚相攻。【原注】“山剑元帅相公,初屈幕府参筹画,相公朝谒,今赴后期也。”又云:“秘书比卧青城山中。”
1梁简文帝诗:“水照柳初碧,烟含桃半红。”2谢庄诗:“凌别浦兮值泉跃”。简文诗:“红蕖间青锁,紫露湿丹楹。”3《汉高纪》:“益张旗帜于山上。”4古诗:“思还故里闾。”5《左传》:宫之奇曰:“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乎。”6《魏武帝奏事》:“若有急,则插羽于檄,谓之羽檄。”7陈子昂诗:“追宴入山家。”台星入朝谒1,使节有吹嘘2。西蜀灾长弭3,南翁愤始摅4。对敭抏士卒5,乾没费仓储6。势藉兵须用7,功无礼忽诸8。御鞍金騕褭9,宫砚玉蟾蜍10。拜舞银钩合(11),恩波锦帕舒(12)。(此秘书入朝后事。【朱注】台星、使节,皆谓杜鸿渐。秘书盖因鸿渐表荐入朝,其奏对君前,当以师老财匮为言。盖全蜀之势,今方藉兵,不得不用,而诸将冒功无礼,如所谓抏士卒、费仓储者,其可忽之而不问乎?是时崔旰虽归朝,而杨子琳未释甲,蜀中所在聚兵,军储耗蠹,故因秘书赴幕而及之。言外亦暗规鸿渐也。又云:秘书将承恩赐马,有锦帕之舒,且入直侍书,见银钩之落也。次公指杜相公,于上下语势不接。【远注】银钩,承宫砚。锦帕,承御鞍。拜舞之后,落笔如银钩。洙云:诏书也。)
1台星,注见十六卷。
2《周礼地官》:掌邦国之使节。3《周礼》:弥灾兵。弥,即弭也。后汉寇荣疏:以宁风旱,以弭灾兵。
4旧注:南翁,南楚老人,如《项羽传》所称南公,古人公翁二字通用也。蔡邕《瞽师赋》:“抚长笛以摅愤兮。”5《书毕命》:“对扬文武之光命。”《陆机集》:“对扬帝祉。”【朱注】《上林赋》:“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善日:“抏,损也,音玩。”吴曾《漫录》:“抏,挫也,吾官切。”《平准书》:“百姓抏弊以巧法。”《索隐》曰:“《三苍》:抏音五官切,抏者,耗也。”取此音以释此诗,于义甚当。王褒《讲德论》:“惊边扤士。恐亦是抏士。”
6《张汤传》:“始为小吏乾没。”《正义》谓无润及之,而取他人也。如淳曰:“豫居物以待之,得利为乾,失利为没。”《三国志傅嘏传》:“岂敢寄命洪流,以徼乾没?”裴松之注:“有所徼射,不计乾燥之与沉没而为之也。”
7《周策》:“藉兵乞食于西周。”《赵充国传》:“遣使至匈奴藉兵。”8《左传》:“见无礼于君者,诛之如鹰鸇之逐鸟雀焉。”《何氏语林》:
王僧虔日:“忘兄之胤,不宜忽诸。”9《淮南子》“待騕褭飞兔而驾之,则世莫乘车。”10《西京杂记》:广川王发晋灵公冢,得玉蟾蜍一枚,大如拳,光润如
新玉,取以盛水滴砚。(11)《吴越春秋》:群臣拜舞天颜舒。王僧虔《论书》:索靖名其字书曰银钩虿尾。(12)《西京杂记》:“覆以锦帕。”
此行非不济1,良友昔相于2。去棹依颜色3,沿流想疾徐4。沉绵疲井臼5,倚薄似樵渔。乞米烦佳客6,钞诗听小胥7。杜陵斜晚照8,潏水带寒淤9。莫话清溪发10,萧萧白映梳。(此自叙而致送别之情。秘书此行,非不足以济时,特良友相阔,觉临去依想耳。沉绵四句,自述客夔近况。杜陵四句,嘱其相答故人。莫话者,自惭衰老也。此章,前二段各十四句,后二段各十二句,中间八句相间。)
1《周语》:“动无不济”2《易林》:“患解尤除,良友相于。”
3梁简文诗:“凄凄隐去棹。”4隋孔德绍诗:“沿流渡楫易,逆浪取花难。”梁简文诗:“岂若兹川丽,清流疾且徐。”5颜延之《陶征士诔》:“井臼弗任,藜菽不给。”6沈约诗:“佳客信龙镳。”7小胥,见《周礼春官》。8梁萧钧诗:“平川收晚照。”9【洙注】潏水,公故居。【卢注】杜牧《期游樊川》诗:“杜村连潏水。”鲍照诗:“照照寒洲爽。”《方言》:水中可居者曰洲,三辅谓之淤。10《杜臆》:清溪发,语奇。
黄生曰:时诸将连兵讨崔旰,胜负未决,杜鸿渐以节度使让旰,而使诸将各罢兵。公盖深愤此事,故于诗中吐露之曰:“西蜀灾长弭,南翁愤始摅。”
虽为称颂之词,其实灾未必弭,愤未常摅也。曰:“对騕褭士卒,乾没费仓储。”言蜀中军实耗损,入告朝廷,善为区处,使缓急有备,此大臣行边善后之策也。如是,则西蜀灾长弭矣。曰:“势藉兵须用,功无礼忽诸。”此用季文子诛无礼于君之言。如旰杀主将而叛,此岂有礼于君者?今反就加节使,是功及无礼矣。夫旰罪当诛,势必藉兵,今乃与诸将同拜朝命,功罪不明,于文子之言,无乃忽诸。必杀崔旰,愤始摅矣。公于《赠李》诗中,寓词告杜,盖深讽其处事之草草也。
中夜
【顾注】诗有江山危楼,亦夔州西阁所作,当在大历元年。司马绍诗:“中夜不能寐。”
中夜江山静1,危楼望北辰2。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3。故国风云气..
4,高堂战伐尘5。胡雏负恩泽6,嗟尔太平人7。(此客夔而伤乱离也。在四句分截。望北辰,思长安也。万里一身,危楼所感。故国高堂,北望之意。风云气,变易无常。战伐尘,屡经残破。负恩泽.追恨禄山。盖自天宝初,而祸绵不息,致不能为太平之人也。)1何逊诗,“暂有江山趣。”2阴铿诗,“接路上危楼。”庾信诗:“高荣据北辰。”3鲍照诗:“争先万里途,各事百年身。”4颜延之诗,“故国多乔木,空城凝塞云。”《史记》:风云,天之客气者也。5梦弼以高堂为杜陵屋庐。今按:曹植诗:乃为高会,宴此高堂,沈约诗:“青鸟去复还,高堂云不歇。”刘孝绰诗:“长门隔青夜,高堂梦容色。”此皆概言华屋。或因前诗有“高堂天下无”之句,遂指为夔州地名,误矣。6《晋载记》:石勒,上党武乡羯人,年十四,随邑人行贩洛阳,倚啸上东门。王衍见而异之,顾谓左右曰:“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奇志。”《唐书》:张九龄见禄山入奏,气骄蹇;曰:“乱幽州者,此胡雏也。”旧注误以吐蕃为胡雏。《前汉郊祀志》:亦施恩泽。
7《书》:“嗟尔万方有众。”《路温舒传》:“囹圄空虚,天下太平。”
垂白
【鹤注】此亦夔州西阁作,故云江喧楼迥。诗成后,拈垂白二字为题,非专咏垂白也。《汉书杜周传》:“老姊垂白。”注,“白发下垂也。”
垂白冯唐老1,清秋宋玉悲。江喧长少睡,楼迥独移时2。多难身何补,无家病不辞。甘从千日醉,未许《七哀》诗.. 3。(此章乃老去悲秋之意,下六,申言其悲。少睡移时,忧在国家也。醉千日,付之不知。未七哀,伤心更多矣。《杜臆》:公年老为郎,有似冯唐。当秋而悲,复如宋玉。少睡无聊,故起立移时。多难身何补、作愤语,无家病不辞,作苦语。【赵注】公妻孥在蜀,而云无家,盖以故乡为家也。)
1《汉书》:冯唐以孝著,为郎中署长,文帝辇过唐曰:“父老何自为郎?”
2庾信诗:“高花出迥楼。”3《魏都赋》:“醇酎中山,沈湎千日。”《搜神记》:狄希,中山人,能造千日酒,饮之,一醉千日。《七哀》诗,见十六卷。
中宵
【鹤注】当是大历元年在西阁作。中夜,指长夜言,中宵,尚在黄昏以后。陶潜诗:“中宵伫遥念。”
西阁百寻余1,中宵步绮疏2。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择木知幽鸟,潜波想巨鱼3。亲朋满天地4,兵甲少来书5。(中宵独步,领起通章。星月属赋,中宵所见。鱼鸟属比,中宵所感。未伤孤身飘泊,不如物情之自适也。飞星过水而白,下半因上。落月动于沙虚,上半因下。一就迅疾中取象,一从恍惚中描神。【黄生注】五六,即“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意,此系夜景,故以知想字面钩画之。言外则以物之得所,形人之失所,而人之失所,由亲朋不相存济也。)
1阁在山上,故高至百寻。《西京赋》:“巨兽百寻。”2《梁冀传》:“窗牖皆有绮疏。”注:“绮疏,镂为绮文也。”陆机诗:“振风薄绮疏。”
3过字、动字,白字、虚字,知字、想字,皆句中眼。《天文志》:“星自上而降曰流,自下而升曰飞。”庾信诗:“沙虚马迹深。”《左传》:“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郭璞诗:“潜波涣鳞起。”王褒颂:“沛乎若巨鱼之纵大壑。”4《晋书谢安传》:“亲朋毕集。”5《韩国策》:“缮治兵甲,以益其强。”
不寐
此亦西阁所作。《诗》:“寤言不寐,如有隐忧。”
瞿唐夜水黑,城内改更筹1。翳翳月沉雾2,辉辉星近楼3。气衰甘少寐,心弱恨容愁。多垒满山谷4,桃源何处求。(首联,不寐所闻。次联,不寐所见。三联,不寐之状。未联,不寐之由。月沉在转更之后,星近又在月落之馀,愁来更加少寐,多垒故起愁心,通章写景言情,逐层追紧。顾注:气衰少寐,理势自然,故曰甘。心弱容愁,时事使然,故曰恨。《杜臆》:心力本弱而愁绪太多,当他不过,是可恨也。满山多垒,叹寄身无处矣。)
1更筹,见前。2《归去来辞》:“景翳翳以将入。”3虞骞诗:“晖晖光稍没”。4《曲礼》:“四郊多垒。”《萧望之传》:“群盗并起,充满山谷。”【鹤注】此指崔旰之乱未平。
送十五弟侍御使蜀
【鹤注】当是大历元年作,诗云“豺狼斗”,盖指崔旰辈相攻也。
喜弟文章进1,添余别兴牵。数杯巫峡酒,百丈内江船2。未息豺狠斗,空催犬马年3。归朝多便道4,搏击望秋天5。(上四送别,五六慨身世,七八望侍御。【顾注】公恨不能身讨豺狼,嘱弟归朝而弹击之。)
1《北史》:卢恺作露布,帝读大悦,曰:“恺文章大进”
2《舆地广记》:涪州内江,即黔江也。《益州记》:内江至关头滩,滩长百步,悬崖倒水,舟楫莫通。【朱注】《通鉴》:朱龄石伐蜀,众军从外水取成都,藏僖从中水取广汉,老弱乘高舰,从内水向黄虎。史炤《释文》:巴郡正对二水口,右则涪内水,左则蜀外水。内水自渝上合州至绵州,外水自渝上戎泸至蜀。杨慎谓外水即岷江,内水即涪江,中水即沱江。
3陶氏叙侃《临终表》曰:“犹冀犬马之齿,尚可少延。”4《萧望之传》:“便道之官。”5《旧唐书》:桓彦范举杨峤为御史,不乐搏击之任。师氏曰:御史搏击奸回,如秋鹰之搏击鸟兽。
江月
【鹤注】此大历元年夔州西阁作。《杜臆》:咏江中月影也。何逊诗:“江月初三五。”
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1。天边长作客2,老去一沾巾3。玉露溥清影..
4,银河没半轮5。谁家挑锦字6?烛灭翠眉颦7。(此章,对月伤怀。上四,羁人之感,属自叙。下四,离妇之情,推开说。江月漾光于水上,高楼一望,顿觉身寂影孤,真堪思杀。盖天边久客,至老不还,恐远死他乡也。因想清影之下,玉露浓溥,半轮之傍,天河掩没,月色明皎如此,此时绣字空闺者,烛残挑罢,得无对之而颦眉乎?当与上沾巾者,同一愁思也。)1曹植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庾肩吾诗:“楼上徘徊月,窗中愁思人。”2何逊诗:“天边看远树”。3曹植诗:“歔欷涕沾巾。”4李峤诗:“色带银河满,光含玉露开。”《诗》:“零露溥兮”。注:“溥,露多貌。”曹植诗:“明月澄清影”。5张正见诗:“明月半轮空。”6《晋列女传》:窦滔妻苏蕙,字若兰,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赠滔,宛转循环读之,词甚凄惋,凡三百四十字。挑锦字,挑锦线以刺字,欲寄征夫也。
7张九龄诗:“灭烛怜光满。”梁元帝诗,“翠眉暂敛千重结。”黄生曰:结在章法,是推开一步,在比兴正是透深一层。盖即男女之情,以喻君臣之义,则前半所云“思杀人”、“一沾巾”者,皆有着落矣。公之攀屈宋而亲风雅,实在于此,此岂玉台、香奁辈所能效颦哉?
月圆
此亦西阁所作。谢灵运诗,“放舟候月圆。”
孤月当楼满1,寒江动夜扉2。委波金不定3,照席绮逾依4。未缺空山静5,高悬列宿稀6。故园松桂发7,万里共清辉8。(此章,月下思乡。上六景,下二情。满言月圆,动言月影。委波,申动扉。照席,申当楼。未缺高悬,申月圆之状。未想故园秋景也。《杜臆》:江月倒影,水摇而阁上之扉为动,大是画意。月注波中,金光摇而不定;月临席上,绮文依而愈妍。将金波、绮席拆开颠倒,赵汸谓诗家用古语之法。)
1梁武帝诗:“慅慅孤月帷。”2何逊诗:“寒江复寂寥。”庾肩吾诗:“高楼开夜扉。”3《月赋》:“委照而吴业昌。”郊祀歌:“月穆穆以金波。”4《六韬》:“纣时以绮为席。”邹阳《酒赋》:“绡绮为席。”5《释名》:“月缺也,满则缺也。”陶弘景诗:“空山霜满高烟平。”6《淮南子》:“高悬大镜。”《月赋》:“列宿掩缛,长河韬映。”7何逊诗:“独守故园秋。”《杜臆》:松桂发,犹言松菊犹存。张正见诗:“松桂此真风。”8傅玄诗:“皎皎濯清辉。”《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结联本之。”胡应麟曰:杜有太巧类初唐者,如“委波金不定。照席绮逾依”,有太纤近晚唐者,如“雨深荒院菊,霜倒半池莲”。
胡夏客曰:未缺句,不如摩诘“空山月色深”。高悬句,本孟德“月明星稀”来。今按:三四出胜於对,五六对胜於出。
夜
诗云“南菊再逢”,是合云安夔州为两秋,故知属大历元年西阁作。又云“新月犹悬”,盖元年九月初矣。
露下天高秋水清1,空山独夜旅魂惊2。疏灯自照孤帆宿3,新月犹悬双杵鸣4。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5。步檐倚仗看牛斗6,银汉遥应接凤城7。(此秋夜思家而作也。上四言景,下四言情。天高水清,正可出峡,而山阁孤栖,忽觉旅魂惊起。帆宿水中,杵鸣山上,两句分承。灯散几处,故曰疏。杵皆对敲,故曰双。自南而望北,故见银汉遥接于凤城。【黄生注】诗以次句作骨,帆宿、杵鸣,独夜见闻。疏灯、新月,二字另读。悬,指月,本《易》“悬象著明”,非谓杵声空悬也。)
1江淹《别赋》:“露下地而腾文。”《楚辞》:“悲哉秋之为气也,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寞兮收潦而水清。”2王粲《七哀》:“独夜不成寐。”崔融诗:“旅魂惊塞北,归望断河西。”3《长门赋》:“悬明月以自照兮。”朱超道诗:“孤帆渐逼天。”
4杨慎曰:《字林》:“直春曰捣。”古人捣衣,两女子对立,执一杵,如舂米然。今易作卧杵,对坐捣之,取其便也。尝见六朝入画捣衣图,其制如此。谢惠连诗:“楹长杵声哀。”5陆厥诗:“雁返无南书。”6杨慎曰:《楚辞大招》:“曲屋步櫩。”注:“曲屋,周阁也。”“步櫩,长砌也。”相如赋:“步櫩周流,长途中宿。”櫩,即古檐字。陆陲《钟山寺》诗:“步檐时中宿,飞阶或上征。沈氏满愿诗:“步檐随新月,挑灯惜落花。”杜盖袭用之。顾注:古者,六尺曰步,今之廊檐,大率广六尺。”7【邵注】牛斗二星,在银汉边。《河图括地象》:“河精,上为天汉,亦曰银汉。”戴暠诗:“黑龙过饮渭,丹凤俯临城。”赵曰:秦穆公女吹箫,凤降其城,因号丹凤城。其后,言京城曰凤城。
黄生曰:此与“玉露凋伤”不相上下。一二五六,工力悉敌。三四写景,虽逊彼之高壮;七八含情,此处却较深厚也。
此与云安、夔州诸诗相合。露下天高,即“玉露凋伤枫树林”也;独夜魂惊,即“听猿实下三声泪”也;孤帆宿,即“孤舟一系故园心”也;双杵鸣,即“白帝城高急暮砧”也;菊再逢,即“丛菊两开他日泪”也;雁无情,即“一声何处送书雁”也;看牛斗,即“每依北斗望京华”也。诗中词意,大概相同。窃意此诗在先,故《秋兴》得以详叙耳。
范德机曰:善诗者,就景中写意。不善诗者,去意中寻景。如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拌鸣,”“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即景物之中,含蓄多少愁恨意,若说出,便短浅矣。然亦有就意中言景,而意思深远者,如“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亦自隽永有致。
草阁
朱氏编在大历元年。《杜臆》:公在夔别构草阁,故云“草阁柴扉星散居”,而“沙上草阁”诗又可证。
草阁临无地1,柴扉永不关2。鱼龙回夜水,星月动秋山。久露晴初湿,高云薄未还。泛舟惭小妇3,飘泊损红颜4。(首联提草阁,三四草阁夜景,下则对景而感飘泊也。阁临水,故下无地。唯无地,故扉不关。回夜水,秋蛰伏也。动秋山,光闪烁也。露久下而方湿,晴则易干也。云高举而未还,薄则易散也。公以旅泊损颜,敌对舟妇而怀惭。末句用倒装法。《杜臆》:云薄未还,借景寓意。)
1《头陀寺碑》:“飞阁逶迤,下临无地。”
2范彦龙侍:“有客款柴扉。”《归去来辞》:“门虽设而常关。”3古乐府《相逢行》:“小妇无所为。”【邵氏注】蜀中多是妇人刺船。4沈约诗:“共矜红颜日,俱忘白发年。”
宿江边阁
黄鹤编在大历元年。《杜臆》:江边阁,即草阁,故云“高齐次水门”,若西阁,其名不易矣。
暝色延山径1,高斋次水门2。薄云岩际宿3,孤月浪中翻4。鹳鹤追飞静5,豺狼得食喧6。不眠忧战伐7,无力正乾坤。(延暝色,将宿之时。次水门,西阁之地。上二点题,中四分承山水。云过山头,停岩似宿。月浮水面,浪动若翻。此初夜之景。鹳鹤飞静,水边所见。豺狼喧食,山上所闻。此夜深之景。忧乱萦怀,故竟夕不寐。“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何仲言诗,尚在实处摹景。此用前人成句,只换转一二字间,便觉点睛欲飞。鹤注谓鹳鹤喻军士,豺狼喻盗贼,起下战伐,时蜀有崔旰之乱。此诗,八句皆对。)
1谢灵运诗:“林壑敛暝色。”《孟子》:山径之蹊间。2《襄沔记》:城内有高斋,梁昭明造《文选》处。简文为晋安王时,引刘孝威等放此综核诗集,因号为高斋。次,乃次舍之次。《易》:“旅即次”。《汉循吏传》:召信臣开通沟洫,起水门。梁简文帝诗:“寒潮浸水门。”《杜臆》:《名胜志》载关耆孙《瞿塘关行记》,则高斋即在关上,耆孙与客饮此,诵少陵薄云孤月诗,叹此老具眼。夔江山粗恶,唯少陵所纪处独异。
3庾信诗:“云宿凤凰门。”4梁简文帝诗:“夕波照孤月。”5《左传》:郑偏愿为鹳,其御原为鹅。《抱朴子》: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6《秦国策》:“譬如豺狼之逐群羊。”《后汉张纲传》:“豺狼当道”7《楚辞》:“夜不眠以至曙。”《孔丛子》:处战伐之世,务收英雄。
吹笛
【鹤注】梁权道编在大历元年。按诗云“胡骑中宵堪北走,”当指吐蕃而言。《通鉴》:永泰元年,吐蕃与回纥入寇,子仪免胄释甲,投枪而进,回纥酋长皆下马罗拜,再成和约。吐蕃闻之,夜引兵遁去。即此事也。
吹笛秋山风月清1,谁家巧作断肠声2?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3?胡骑中宵堪北走4,武陵一曲想南征5。故园杨柳今摇落6,何得愁中却尽生。(此闻笛而有感也。上四摹景,下四写情。细疏之,三四分顶风月清,五六引证断肠声,未乃乡关之思,从笛声感触者。颜廷榘曰:律吕之调,于风前闻之,觉相和之切。关山之曲,于月下奏之,似几处皆明。此声之巧而感之深也。五本借笳喻笛,故北走曰堪。六用笛中实事,故南征曰想。赵大纲曰:笛曲有《折杨柳》,故翻其意而结之,谓故园杨柳,至秋摇落,今何得复生而可折乎?盖设为怪叹之辞,以深致思乡之感,此则公之断肠者也。陆时雍曰:结出故国关情,千条万绪,用巧而不见,乃为大家。)
1江总诗:“秋城韵晚笛,危树引清风。”瀚曰:首句本此。向秀《思旧赋》:“邻人有善吹笛者。”江淹诗:“金映秋山。”《南史褚彦回传》:“初秋凉夕,风月甚美。”2曹植诗:“借问谁家子。”颜笺:“谁家,羡其善吹也。”张正见诗:“还听呜咽水,并切断肠声。”3【唐注】风月分作一联,从《龙池篇》得来。《汉历律志》:“律吕和矣。”《长笛赋》:“律吕既和。”切,谓其音凄切。乐府横吹曲有《关山月》,《解题》云:《关山月》,伤离别也。周王褒诗:“关山夜月明。”
4《晋刘隗传》,刘畴避乱坞壁,贾胡百数欲害之,畴援笳而吹之,为《出塞》《入塞》之声,以动其游客之思,于是群胡垂泣而去。《世说》,刘琨为并州刺史,胡骑围之数重。琨夕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凄然长叹,中夜奏胡笳,贼皆流涕,人有怀土之思,向晚又吹之,贼并弃围奔走。周弘让《长笛吐清气》诗:“胡骑争北归,偏知别乡苦。”杨慎曰:字书:疾趋曰走,上声。驱之走曰走,去声。北走关山,疾走之走也,如《汉书》“北走邯郸道”之走。胡骑北走,驱而走之也,如《汉书》“季布北走胡”之走。两音不同。
5《古今注》:“《武溪深》,乃马援南征之所作也。援门生爱寄生,善吹笛作歌以和之,名曰《武溪深》。”《武溪深》词:“嗟哉武溪一何深,飞鸟不敢度,走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颜廷榘曰:武陵曲,即《武溪深》。梁简文帝诗:“但歌聊一曲。”
6故园,指杜陵。《宋书》:晋太康末,京洛为折杨柳之歌,有兵革辛苦之词。《演繁露》:笛亦有《落梅》、《杨柳》二曲,今其词亡不可考矣。《旧唐书乐志》:梁乐府《胡吹歌》云:“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此歌词元出北国之横笛。颜笺:笛有《关山月》、《武溪深》、《折杨柳》及《胡笳声》,皆清商曲也。郭浚曰:此诗句句凄远,咏物绝调。蒋一梅曰:绝大手笔,声律极细,然有对意不对词,对词不对意者。
西阁雨望
此下五章,皆属大历元年。
楼雨沾云幔,山寒著水城。径添沙面出,湍减石稜生1。菊蕊凄疏放,松林驻远情2。滂沱朱槛湿3,万虑倚檐楹4。(首二,西阁雨凉。中四,皆阁中望景。三四言水,五六言山,未则对雨而寄慨也。汲径添长,而出于沙面。湍水减杀,而石稜微露。此时秋水方落,细雨甚微,故不至涨沙而激湍也。湍减石稜生,即《冬深》诗“寒水各依痕”也。陆放翁诗“水退出新滩”,亦本于此。菊逢雨打,其疏放也凄然。雨罩松青,见远情之遥驻。二句俱写雨景。远情指松,盖苍翠可爱处,宛然具有情致。驻,停驻也。)
1《晋史》:刘惔称桓温眼如紫石稜
2丁督护诗:“深心属悲弦,深情逐流吹。”谢脁诗:”洞房凝远情”。3《诗》:“月离于毕,俾滂沱矣。”4刘孝先诗:“万虑坐相攒。”梁元帝诗:“佳气满栏楹”
西阁三度期大昌严明府同宿不到
《唐书》:大昌县属夔州。
问子能来宿,今疑索故要1。匣琴虚夜夜,手板自朝朝2。金吼霜钟彻.. 3,花催蜡炬销4。早凫江槛底,双影谩飘飖5。(上四讶明府失期,下则望其到阁也。言我曾问子,巳许来宿,今岂索我之故要而弗至耶?匣琴夜夜,欲待严至而弹。手板朝朝,明府别有迎谒矣。两句见三度意。钟起蜡残,候客将晓。凫舄飘飘,冀其早至。《杜臆》:严为明府,故末用王乔事。)
1《南齐高逸传》:褚伯玉居瀑布山三十余年,隔绝人物,王僧达为吴郡,苦礼致之,伯玉不得已,停郡信宿而退。僧达答丘珍孙书曰:“褚先生从白云游矣,近故要其来此,冀慰日夜。”《韵会》:故与固,古字通用。
2《晋舆服志》:八座执笏,其余卿士但执手板。《海录》:今名刺也。【顾注】王子猷为桓温参军,以手板拄颊。《晋书》:王坦之倒执手板流汗。宋野史:欧阳公与僚属宴游,钱思公以寇莱公事讽之,永叔取手板起立。然则守令对上官必以手板,严必羁身县令,故有此语。蔡琰《胡笳》:“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梁元帝诗:“尘镜朝朝掩,寒衾夜夜空。”
3《山海经》:“丰山有九钟焉,是知霜鸣。”注:“霜降则钟鸣,故言知也。”宋之问诗:“禁静钟初彻”。
4梁元帝诗:“蜡烛凝花影。”简文帝《烛》诗:”绿炬怀翠,朱蜡含丹。”5沈佺期诗:“双影未尝来。”
西阁二首
巫山小摇落,碧色见松林。百鸟各相命1,孤云无自心2。层轩俯江壁3要路亦高深4。朱绂犹纱帽5,新诗近玉琴6。功名不早立,衰疾谢知音。(,) 哀世非王粲,终然学楚吟7。(首章、久留西阁而叹也。上四阁前之景,中四阁居之况,下乃所感之情。《杜臆》:小摇落,秋尽日也,公有《九月三十日》诗可证。鸟各鸣群,而孤云飘泊,言外有自悲意。众木皆凋,故觉松林独碧。凭轩俯视,故见径路高深。犹纱帽,虽仕犹隐。近玉琴,声清而悲也。不早立,前事已往。谢知音,后时无望矣。王粲适荆而赋《七哀》,公之哀世者不止此,故曰非王粲,即所谓“未许《七哀》诗”也。庄舄仕楚而作越声,犹公在夔而动乡思,故曰学楚吟,即所谓“吟同楚执珪”1庾信诗:“春山百鸟啼。”梦弼曰:《周书时训》:始鸣。《通封验》云:,伯劳也,鸣者相命。
2陶潜诗:“孤云独无依。”又《归去来辞》:“云无心而出岫。”3繁钦《暑赋》:“翕翕盛热,蒸我层轩。”4古诗:“先据要路津。”谢脁诗,“旷望极高深。”5【朱注】《唐书》:隋贵臣多服乌纱帽,后渐废,贵贱通服折上巾,在唐时以为隐居之服。
6一说近玉琴,言日事于诗,帷与琴相伴耳,非声中律吕之谓。江淹《画扇赋》:“玉琴兮珠徽。”7昭明太子诗:“终然类管窥。”《史记》:越人庄舄仕楚,为执珪,有顷而病。楚王曰:“舄今富贵矣,亦思越不?”使人往听之,犹越声也。王粲《登楼赋》:“庄舄显而越吟。”
其二
懒心似江水,日夜向沧洲1。不道含香贱2,其如镊白休3。经过调碧柳,萧瑟倚朱楼4。毕娶何时竟5?消中得自由6。豪华看古往7,服食寄冥搜8。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次章,有不欲留阁之意。起句,托景言情,叹衰白休官,不如身赴沧洲也。今但凭楼对柳,亦何为者?俟男婚已毕,消病可痊,行当长往耳。且看豪华易过,何如服食引年,入海求仙乎?仍结到欲往沧洲意。此各四句分截。公尝云:“到今有余恨,不得穷扶桑。”又云:“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其语谆谆,似欲为长生之学者,然实不得志于时,而托言遁世耳,犹孔子乘桴浮海之叹欤。)
1《吕氏春秋》:“水泉东流,日夜不休。”《神异经》:东海沧浪之洲。
2《汉官仪》:尚书郎,握兰含鸡舌香奏事。
3镊白,用齐高祖事,注见七卷。4《楚辞》:“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冯衍赋:“伏朱楼而四望。”5《后汉书》:向子平男女嫁娶毕,敕断家事,弗复相关。6消渴,有上中下三症,故曰消中。7庾信诗,“金穴盛豪华”8古诗:“服食求神仙。”
9《史记》:燕人宋无忌,羡门子高之徒,称有仙道形解销化之术,齐威宣、燕昭王皆信之,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
西阁夜
恍惚寒江暮1,透迤白雾昏。山虚风落石2,楼静月侵门。击柝可怜子3无衣何处村4。时危关百虑5,盗贼尔犹存。(上四夜景,下四感时。首联,(,) 初夜景色,就江上言。次联,夜中闻见,就山上言。击柝无衣,皆离乱所致,故有盗贼之慨。【黄注】夕阳渐隐,故曰恍惚。白雾横拖,故曰透迤。有一“虚”字,方见“落”字之妙。有一“静”字,方见“侵”字之妙。《杜臆》:“尔犹存”,尔字新异,是深憾语,亦是唤醒语。)
1《老子》:“恍兮惚兮。”
2梁元帝诗:“山虚和铙管。”贺若弼诗:“更鼓卧闻风落石。”3《易》:“重门击柝。4《诗》:“无衣无褐。”5鲍照诗:“时危见臣节。”《易》:“一致而百虑。”
月
梁氏编在大历二年,今按诗云“残夜水明楼”,当是元年西阁作。
四更山吐月1,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2。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3。斟酌姮娥寡4,天寒奈九秋5。(上四咏将尽之月,下则对月自怜也。四更山吐月,乃二十四五之夜。月照水而光映于楼,故曰水明楼。月魄留痕,如匣边露镜,此承吐月。弯月挂檐,如钩上风帘,此承明楼。月色临头,恐兔疑白发。月影随身,如蟾恋裘暖。从月色下,写出衰老凄凉之况。姮娥独处而耐秋,亦同于己之孤寂矣。【黄生注】对镜则见发,临风则增寒,五六句亦用分承。寡妇孤臣,情况如一,故借以自比。)
1庾信诗:“四更天欲曙。”吴均诗:“疏岑时吐月。”2鲍照《拟古》:“明镜尘匣中,宝琴生网丝。”庾信《镜》诗:“玉匣聊开镜,轻灰暂拭尘。”枚乘《月赋》“隐圆岩而似钩。”《西溪丛语》:沈云卿《月》诗:“台前疑挂镜,帘外自悬钩。”尘匣二句本此。又诗:“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3《后汉天文志》注载《灵宪》之言曰:“月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蛤。”刘孝绰诗:“攒柯半玉蟾,丛叶映金兔。”《赵典传》:“大仪鹤发。”庾信《竹杖赋》:“鹤发鸡皮。”
4苏武书:“子留斟酌。”斟酌,代为思忖也。庾肩吾诗:“姮娥随月落。”杨慎曰:月中嫦娥,说始于《淮南》及张衡《灵宪》,其实因常仪占月而误也。古者,羲和占日,常仪占月,皆官名,见于《吕氏春秋》。《左传》有常仪靡,即常仪氏之后,俗讹为嫦娥,以仪娥音同耳。《周礼注》仪娥二字,古皆音俄。《易小象》“失其义也”,叶“信如何也。”《诗》“乐且有仪”,叶“在彼中阿”。《太玄》“各遵其仪”,叶“不偏不颇”。汉碑蓼莪皆作蓼仪,则嫦娥为常仪之误无疑。5阮籍诗:如何似九秋。梁元帝《纂要》:九秋,以九十日言之。黄生曰:此诗写景精切,布格整密,运意又极玲珑,东坡但以“残夜水明楼”五字,称为绝唱,其比兴之深远,从来未经人道也。又曰:叠用镜钩、蟾兔、姮娥,他人且入目生厌矣,一经公笔,顾反耐思,由其命意深而出语秀也。
宗武生日
梁氏编在夔州诗内,得之。黄鹤因首句“何时见”,遂疑宝应元年。公在梓州,宗武在成都,其实首句不如是解也。至德二载,公陷贼中,有诗云“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此时宗武约计五岁矣。其后,自乾元二年至蜀,及永泰元年去蜀,中历八年,宗武约十四岁左右矣。此诗都邑、乃指成都,其云“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则知作此诗,又在成都之后矣。
小了何时见?高秋此日生1。自从都邑语2,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3,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 4,休觅彩衣轻5。(此以家学勋宗武。小子何时见其生乎?此日正其堕地时也,起作问答之词。都邑语,成都之人夸语也。公祖审言善诗,世情因而传述,故当精《文选》以绍家学,何必为采衣娱亲乎?此乃面命之语,非遥寄宗武也。)
1宋子侯诗:“高秋八九月。”2《大戴礼》:百里而有都邑。3《颜氏家训》:“吾家风教,素为整密。”4《吕氏春秋》:“精而熟之,鬼将告之。”梁昭明太子萧统在东宫有书三万卷,集古人文词诗赋为《文选》三十卷。5《列女传》:老莱子养二亲,行年七十,着五色彩衣,戏於亲侧。
凋擦筵初秩1,欹斜坐不成2。流霞分片片3,涓滴就徐倾4。(此叙生日情事。宗武侍庭,故有筵秩。凋瘵欹斜,自述老病。流霞涓滴,思得仙将以起疾也。此章,上八句,下四句。)
1《海赋》:“为凋为瘵。”《诗》:“宾之初筵,左右秩秩。”
2庾信《小园贼》:“行欹斜兮得路。”3《抱朴子》:项曼都,自言到天上,遇紫府仙人,以流霞一杯,饮之辄不饥渴。庾信诗:“片片红颜落。”
4鲍照诗:“铜溪昼森沉,乱窦夜涓滴。”
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
【鹤注】诗云“十年朝夕泪”,自天宝十五载避乱与诸弟相别,至大历元年,为十年,当是其时作。
乱后嗟吾在,羁栖见汝难。草黄骐骥病1,沙晚鶺鸰寒。楚设关城险2吴吞水府宽3。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干。(此章,兄弟别离,而致相思之(,) 意。草黄句,承乱后,自怜贫老。沙晚句,承羇栖,伤弟飘零。关城险,己不能往。水府宽,弟不可知。故久别悲哀而涕泪常流也。【顾注】诗云十年,而题曰三四载,盖相别者十年,无消息者三四载耳。夔峡最险,如设关城。三江震泽,水府甚宽。)
1孔融论:“马之骏者,名曰骐骥。”2《枚乘传》:深壁高垒,副以关城。《史记》:蜀伐楚,楚为扞关以距之。《后汉郡国志》:巴郡鱼复县,有扞关。3《海赋》:“尔其水府之内,极深之庭。”
其二
闻汝依山寺,杭州定越州1。风尘淹别日,江汉失清秋2。影著啼猿树3魂飘结蜃楼4。明年下春水,东尽白云求。(次章,念弟远离,而致欲访之(,) 意。首联,弟在江左。次联,身在夔州。五六,客夔而想江左。七八,去夔而寻江左也。【邵注】定越州,言不在杭州,定在越州。风尘,指兵戈。《杜臆》:失清秋,谓淹别之久,又蹉过一秋矣。【赵汸注】尽字正应定字,惟传闻莫定,故须尽历云水以求之。【顾注】古人望白云而思亲,公于手足之谊亦然。)
1《唐书》:杭州余杭郡,越州会稽郡,俱属江南西道。【邵注】杭州,即今浙江省治。越州,今为绍兴府,在杭州东二百里。
2何逊诗:“凄清江汉秋。”3卢照邻《巫山高》诗:“莫辨啼猿树。”4《史天官书》:“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陈藏器《本草》:车螯,是大蛤,一名蜃,能吐气为楼台,海中春夏间,依约岛溆,常有此气。
听杨氏歌
鹤注从旧次编在大历元年。诗云“江城带素月”,知在夔州城中也。
佳人绝代歌1,独立发皓齿2。满堂惨不乐3,响下清虚里。(失叙杨氏歌声。惨不乐,引人凄切也。响下清虚,犹云响遏行云。)
1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代而独立。”2《楚词》:“朱唇皓齿。”阮籍诗:“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3《汉刑法志》:满堂饮酒,一人向隅而悲泣,则一堂为之不乐。庾信《象戏赋》:“仰冲气於清虚。”
江城带素月1,况乃清夜起2。老夫悲暮年3,壮士泪如水4。玉杯久寂寞5,金管迷宫徽6。勿云听者疲7,愚智心尽死8。(次从听者心上,摹写歌声独绝。【卢注】老壮智愚,即满堂中人听若疲而心欲死,所谓惨不乐也。素月清夜,闻声更觉惨凄。玉杯停饮,金管失谐,言听者恍惚神移矣。)
1谢庄《月赋》:“素月流天。”2曹植诗:“中夜起长叹。”3魏武乐府:“烈士暮年。”4《史记》:荆轲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5《韩非子》:箕子曰:“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陆机《文赋》:“扣寂寞以求音。”
6沈约诗:“金管玉柱响洞房。”嵇康《琴赋》:“角羽俱起,宫徵相证。”7江淹诗:“渊鱼犹伏浦,听者未云疲。”8田子方曰:“哀莫哀於心死,而人死次之。”古来杰出士,岂特一知己1?吾闻昔秦青2,倾侧天下耳3。(推开作结,以见世有知音也。前以佳人起,后以杰士收,感慨无限。【卢注】虞仲翔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此盖翻其语也。此章,起结各四句,中段八句实写。)
1《司马迁传》:“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2《列子》: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遂辞归。青饯之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3李陵诗:“侧耳远听。”
秋风二首
【鹤注】当是大历元年作。盖以广德、永泰间,吐蕃与党项羌、浑、奴刺入寇,故诗言“战自青羌连白蛮”。
秋风浙浙吹巫山1,上牢下牢修水关2。吴樯楚舵牵百丈,暖向成都寒未还3。要路何日罢长乾4?战自青羌连白蛮5。中巴不得消息好6,瞑传戌鼓长云间7。(此对秋风而伤世乱也。在下四句分截。修关在秋候,故托秋风以起兴。吴樯楚舵,由水关而向成都,秋寒未还,阻於羌蛮之乱也。中巴信急而戌鼓声闻,巫山非安处之地矣。)
1谢惠连诗:“渐渐振条风。”2旧注:“上牢巫峡,下牢夷陵。”《十道志》:三峡口地曰峡州。上牢下牢,楚蜀分珍。《月令》:“凉风至,完堤防。”3成都乃上水,故用百丈以牵舟,若神都,则是下水矣。《唐志》:光宅元年,号东都曰神都。
4《晁错传》:“劲弩长戟,射疏及远。”
5《后出师表》:“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水经注》:青衣县,故青衣羌国也,县有蒙山,青衣水所发。考唐时,嘉州本梁青州,州有青衣水。《唐会要》:东谢蛮,在黔州之西数百里,北至白蛮。《唐书南蛮传》:弄栋蛮,白蛮种也。其部本居弄栋县鄙地,后散居磨些江侧。
6《方舆胜览》:《华阳国志》云:刘璋为益州牧,以垫江以上为巴郡,江州至临江为永宁郡,朐至鱼复为固陵郡,巴遂分矣。巴州居其中,为中巴。
7云间,言鼓声之高。其二
秋风浙浙吹我衣1,东流之外西日微2。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3。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会将白发倚庭树4,故园池台今是非。(此对秋风而动归思也。亦四句分截。上章末句,已涉瞑时,故此章皆说暮景。《杜臆》:水东流,日西堕,虽即景起咏,亦叹年华逝波,桑榆景迫,捣练急,备征衣。行人稀,蜀道梗也。月夜孤帆,方以归乡为乐,故园是非,又以残毁为忧。)
1蔡琰诗:“悲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2《吴都赋》:“将转西日而再中。”3张正见诗:“烟崖恿古石。”谢脁诗:“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4《杜臆》:老倚庭树,若渊明之眄庭柯而抚孤松。胡夏客曰:《秋风》第二首,似物体律诗。
九日诸人集于林
此诗,梁权道编在大历元年,与《九日》五首不同时。按五首云独酌,此题云诸人集,知为两岁重九矣。鹤曰:诗云“九日明朝是”,则此题应云“诸人约九日集于林”。今按:集乃公会,是他人相约,而公先作诗以告之,盖因老年难于旱出,故预道其意也。若公为主人,不应以难早出缓客至之期。又,末语“漫看年少乐”句,亦非要客之词。《世说》:谢安顾谓诸人曰:“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
九日明朝是,相要旧俗非1。老翁难早出,贤客幸知归。旧采黄花剩,新梳白发微2。漫看年少乐,忍泪已沾衣。(上四,故乡之思,是对集林言。下四,衰老之感,是对诸人言。九日之期,明朝犹是,而相邀之地,旧俗已非,盖有怀于樊川故里也。归,谓归集林中。采花多,前有余兴。梳发稀,今苦力衰矣。漫看二句,乃预言来日事。)
1或云,九日登高起于费长房以此日避灾,乃旧俗之非。或云,九日之会当不速而至,必待相邀方集,此旧俗之非。后两说与题相反,今主王洙之说。2新梳句,暗照孟嘉事。
秋兴八首
黄鹤、单复俱编在大历元年,诗云“丛菊两开”,盖自永泰元年秋至云安,大历元年秋在夔州,是两见菊开也。【钱笺】潘岳有《秋兴赋》,遂以名篇。吴论:秋兴者,遇秋而遣兴也,敌八首写秋字意少,兴字意多。
玉露调伤枫树林1,巫山巫峡气萧森2。江间波浪兼天涌3,塞上风云接地阴4。丛菊两开他日泪5,孤舟一系故园心6。寒衣处处催刀尺7,白帝城高急暮砧8。(首章,对秋而伤羁旅也。上四因秋托兴,下四触景伤情。【钱笺】首章,秋兴之发端也。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末二句结上生下,故即以夔府孤城次之。工维桢曰:江间承峡,塞上承山,菊开山际,舟系江中,四句错综相应。【顾注】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极言阴晦萧森之状。【钱笺】丛菊两开,即公《客舍》诗“南菊再逢人病卧”。孤舟一系,即公《九日》诗“系舟身万里”。【朱注】公至夔已经二秋,时舣舟以俟出峡,故再见菊开,仍陨他日之泪,而孤舟乍系,辄动故园之心。他日,言往时。故园,指樊川。《杜臆》:丛菊孤舟,目所见。刀尺暮砧,耳所闻。【顾注】催刀尺,制新衣。急暮砧,捣旧衣。曰催曰急,见御寒者有备,客子无衣。可胜凄绝。【钱笺】以节则抄秋,以地则高城,以时则薄暮,刀尺苦寒,急砧促别,末句标举兴会,略有五重,所谓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范梈曰:作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如此诗“丛菊”“孤舟”一联,语亦何尝不健。)
1李密《感秋》诗:“金风荡佳节,玉露凋晚林。”沈约诗:“暮节易调伤。”阮籍诗:“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2梁元帝诗:“巫山巫峡长。”《水经注》:江水历峡,东径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惟三峡所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间首尾一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张协诗:“荒楚郁萧森。”3虞炎诗:“三山波浪高。”《庄子》:“道兼于天。”4【陈泽州注】塞上,即指夔州,《夔府书怀》诗“绝塞乌蛮北”,《白帝城楼》诗“城高绝塞楼”可证。蔡琰《胡笳》:“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庾信诗:“秋气风云高。”汉武帝《论淮南王书》:“际天接地。”
5张协诗:“轻露栖丛菊。”6陶潜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虞炎诗:“方掩故园扉。”7《子夜歌》:“寒衣尚未了。”王台卿诗:“处处动春心。”《古诗为焦仲卿妻》:“左手持刀尺。”
8庾信诗,“秋砧调急节。”王嗣奭曰:《秋兴》八章,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起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又云: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见丧乱凋残景象。后四句、乃其悲秋心事。此一首便包括后七首。而故园心。乃画龙点睛处。至四章故国思,读者当另着眼,易家为国,其意甚远。后面四章,又包括于其中。如人主之荒淫,盛衰倚伏,景物之繁华,人情之佚豫,皆能召乱。平居思之,已非一日,今漂泊于此,止有头白低垂而已。此中情事,不忍明言,不能尽言,人当自得于言外也。
黄生曰:杜公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乃公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也。八首之中,难为轩轻,长安一幸,乃文章之过渡。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1,每依北斗望京华2。听猿实下三声泪3,奉使虚随八月搓4。画省香炉违伏枕5,山楼粉堞隐悲笳6。请看石上藤萝月7,已映洲前芦荻花8。(二章,言夔州暮景。依斗在初夜之时,看月在夜深之候,此上下层次也。亦在四句分截。京华不可见,徒听猿声而怅随搓,曷胜凄楚,以故伏枕闻笳,卧不能寐,起视月色于洲前耳。【陈泽州注】杜诗“白帝夔州各异城”,白帝在东,夔府在西。【钱笺】依斗望京,此句为八章之骨。重章叠文,不出于此,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每依、言无夕不然。《杜臆》:京华,即故园所在,望而不见,奚能不悲?听猿堕泪,身历始觉其真,故曰实下。孤舟长系,有似乘槎不返,故曰虚随。香烛直省,卧病远违,堞对山楼,悲笳隐动,皆写日落后情景。萝间之月,忽映洲花,不觉良宵又度矣。听猿、悲笳,俱言暮景。八月、芦荻,点还秋景。
1《旧唐书》:贞观十四年,夔州为都督府。督归、夔、忠、万、涪、渝、南七州。王褒诗:“秋色照孤城。”梁元帝诗:“西山落日斜。”
2按:赵蔡两注俱云,秦城上直北斗,长安在夔州之北,故瞻依北斗而望之。或引长安城北为北斗形者,非是。【陈泽州注】唐人多用北斗,如平临北斗之类,公诗多用北斗,如“秦城北斗边”之类,郭璞诗:“京华游侠窟。”3伏挺诗:“听猿方忖岫,闻濑始知川。”《水经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萧铨诗:“别有三声泪,沾裳竟不穷。”【徐增注】本是听猿三声实下泪,拘于声律,故为实下三声泪。4李陵书:“丁年奉使,皓首而归。”《博物志》:“近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十余月至一处,有城郭状,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因问此是何处,答曰:访严君平则知之。因还。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其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又《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下文所云,与《博物志》同。今按:严武为节度使,公曾入幕参谋,故有奉使虚随句。八月槎,用严君平在蜀事。奉使,参用张骞出使事。5沈佺期诗:“累年同画省。”《汉官仪》: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紫青界之,画古列士,重行书赞。尚书郎更直于建礼门内,台给青缣白绫被,或锦被帏帐茵褥通中枕。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执香烛烧薰,从入台中,护衣服。《诗》:“辗转伏枕。”6张璁曰:山楼,即所寓西阁也。孔德绍诗:“云叶掩山楼。”【邵注】城上女墙,饰以垩土,故曰粉堞。梁简文帝诗:“平江含粉堞。”魏文帝《与吴质书》:“悲笳微吟”。【顾注】胡人卷芦叶而吹之,谓之笳箫,似觱篥而无孔。7鲍博士联句:“彷佛藤萝月,缤纷篁雾阴。”8乐府《乌夜啼》:“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徐渭以藤萝、芦荻
分夏秋,未合。
唐人七律,多在四句分截,杜诗于此法更严。张性《演义》拈夔府京华作主,以听猿山楼应夔府,以奉使画省应京华,逐层分顶。说似整齐,然未知杜律章法,而琐琐配合,全非作者本意。后面长安、蓬莱、昆明、昆吾四章,旧注各从六句分段,俱未合格。今照四句截界,方见章法也。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1,日日江楼坐翠微2。信宿渔人还泛泛3,清秋燕子故飞飞4。匡衡抗疏功名薄5,刘向传经心事违6。同学少年多不贱7,五陵衣马自轻肥8。(三章,言夔州朝景。上四咏景,下四感怀。秋高气清,故朝晖冷静。山绕楼前,故坐对翠微。渔人、燕子,即所见以况己之淹留。《杜臆》:舟泛燕飞,此人情物性之常,旅人视之,偏觉增愁,曰还、曰故,厌之也。【邵注】公尝论救房琯忤旨,几被戮辱,此功名不若衡也。公尝待制集贤院试,后送隶有司,此传经不如向也。【远注】匡衡抗疏,刘向传经,上四字一读。功名薄,心事违,属公自慨。【顾注】同学少年,不过志在轻肥,见无关于轻重也。【钱笺】三章,正申秋兴名篇之意,古人所谓文之心也。末句五陵,起下长安。)
1《拾遗记》:“千家万户之书。”谢脁诗:“还望青山郭。”陆机诗:“扶桑升朝晖”。
2庾信诗:“石岸似江楼。”《尔雅疏》:山气青缥色曰翠微,凡山远望则翠,近之则翠渐微。旧本作日日,乃起下还泛泛、故飞飞,但嫌重字太多。吕东莱作百处江楼,与千家山郭相对,但句法似板。若作每日江楼,仍是对起,而兼能起下矣。3《诗》:“于汝信宿。”注:“再宿曰信。”徐访诗:“渔人迷旧浦。”《诗》:“泛泛扬舟。”
4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古诗:“秋去春还双燕子。”《文昌杂录》:燕子至秋社乃去,仲春复来。谢灵运诗:“飞飞燕弄声。”以故对还,是依旧之词,非故意之谓。或引《子规》诗“故作傍人低”,未合。5《匡衡传》:元帝初即位,有日食地震之变,上问以政治得失。衡数上疏,陈便宜,上悦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解嘲》:“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陆机《长歌行》:“但恨功名簿。”
6《前汉刘向传》:成帝即位,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河平中,子歆受诏,与父领校秘书。哀帝时,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刘歆《责太常书》:“考学官传经。”周弘正诗:“既伤年绪促,复嗟心事违。”【黄生注】衡,向皆历事两朝,故借以自比。
7同学少年,谓小时同学之辈。《列女传》:孟宗少游学,与同学共处。鲍照诗:“忆昔少年时。”8《西都赋》:“北眺五陵。”注云:“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也。”【顾注】汉徒豪杰名家于诸陵,故五陵为豪侠所聚。范云诗:“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曰自轻肥,见非己所关心。
朱鹤龄曰:前三章,俱主夔州。后五章,乃及长安事。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前三章,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章,详长妄而略夔州。次第秩然。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1,百年世事不胜悲2。王侯第宅皆新主3,文武衣冠异昔时4。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5。鱼龙寂寞秋江冷6,故国平居有所思7。(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洊经丧乱也。上四伤朝局之变迁,下是忧边境之侵逼。故国有思,又起下四章。《杜臆》:长安一破于禄山,再陷于吐蕃,如弈棋迭为胜负,即此百年中而世事有不胜悲者。百年,谓开国至今。【邵注】王侯之家,委弃奔窜,第宅易为新主矣。文武之官,侥幸滥进,衣冠非复旧时矣。北忧回纥,西患吐蕃,事在广德、永泰间。或指安史余孽为北寇者,非。【顾注】有所思,从寂寞来,故国平居之事,当秋江寂寞,而历历堪思也。秋江二字,点秋兴意。《杜臆》:思故国平居,并思其致乱之由。易故园心为故国思者,见孤舟所系之心,为国非为家也。其意加切矣。
1《左传》:太叔文子曰:“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
2金俊明曰:自高祖开国,至大历之初,为百年。《左传》:辛有曰:“不及百年,其为戎乎?”李陵《答苏武书》,“世事谬矣。”《世说》:“王戎悲不自胜。”3古诗:“王侯多第宅。”【钱笺】天宝中,京师堂寝已极宏丽,而第宅未甚逾制,然卫国公李靖庙已为嬖人杨氏矣。及安史作逆之后,大臣宿将竞崇栋宇,人谓之木妖。4《后汉书》传赞:上方欲用文武。《郭泰传》:衣冠诸儒。唐中宗授杨再思制:衣冠旧齿。衣冠,指缙绅望族。【钱笺】玄宗宠信蕃将,而肃宗信任中官,俾居朝右,是文武衣冠皆异于昔时矣。
5【陈泽州注】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陷长安,二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入寇。又吐蕃寇醴泉奉天,党项羌寇同州,浑、奴刺寇整厔。是时西北多事,故金鼓震而羽书驰。或谓吐蕃入长安时,征天下兵莫至,故曰羽书迟,非也。陈又云:公诗“愁看北直是长安”,指夔州之北,此云“直北关山金鼓震”,指长安之北。《封禅书》:因其直北.立五帝坛。乐府有《度关山曲》。《晋书刘琨传》:金鼓振於河曲。崔亭伯诗:“戎马鸣兮金鼓震。”《后汉书》:冯异拜征西大将军。《韩非子》:“车马不疲弊于远方。”《楚汉春秋》:黥布反,羽书至。《前汉息夫躬传》:军书交驰而辐凑,羽檄重迹而狎至。
6《水经注》:鱼龙以秋日为夜。龙秋分而降,蛰寝于渊,故以秋为夜也。《楚辞》:“野寂寞其无人。”吴筠诗:“风起秋江上。”
7桑弘羊《请田轮台奏》:“皆故国地。”阮籍诗:“念我平居时。”又:“登高有所思。”钱谦益曰:肃宗收京后,委任中人,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远,憗置君国之忧,故有长安世事之感。“每依北斗望京华,”情几乎此。白帝城高,目瞻故国,兼天波浪,身近鱼龙,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
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京而已。泽州陈廷敬曰:故国平居有所思,犹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章末句,结本章以起下数章。
黄生曰:下四章,皆故国事,特详言之以舒其悲感耳。或谓寓讥明皇神仙游宴武功之事,是犹其人方痛哭流涕,而诬其嬉笑怒骂,岂情也哉?
其五
蓬莱高阙对南山1,承露金茎霄汉间2。西望瑶池降王母3,东来紫气满函关4。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5。一卧沧江惊岁晚6,几回青琐点朝班7。(五章,思长安宫阙,叹朝宁之久违也。上四,记殿前之景。下四,溯入朝之事。官在龙首冈,前对南山,西眺瑶池,东瞰函关,极言气象之巍峨轩敞。而当时崇奉神仙之意,则见于言外。【钱笺】仪卫森严之地,公以布衣召见,所谓“往时文彩动人主”也。末句朝班,方及拾遗移官之事。赵大纲曰:雉扇数开,望之如云也。龙颜日映,就之如日也。【陈泽州注】此诗前六句是明皇时事。一卧沧江,是代宗时事,青琐朝班,是肃宗时事。前言天宝之盛,陡然截住,陡接末联,他人为此,中间当有几许繁絮矣。卧沧江,病夔州。惊岁晚,感秋深。几回青琐,言立朝止几度也。此章用对结,未两章亦然。
1《唐会要》:大明宫,龙朔三年号曰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爽垲,每天晴日朗,南望终南山如指掌,京城坊市街陌如在槛内。《雍录》:自丹凤门北,则有含元殿,又北则有宣政殿,又北则有紫宸殿,三殿南北相沓,皆在山上,至紫宸又北而为蓬莱,则山势尽矣。丰存礼云:宫阙,旧本作仙阙为是,与下文宫扇不犯重。《杜臆》从之。今按:宫,当作高,盖字近而讹耳。陆机《洛记》:“高阙十二间。”班婕好赋:“登薄躯于宫阙兮。”
2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攫双立之金茎。”注:“金茎,铜柱也。”【陈泽州注】汉武承露铜柱,在建章宫西,建章宫,在长安城外西北隅。唐东内在京城东北,不闻有承露盘事。此盖言唐开、宝宫阙之盛。又以明皇好道,故以蓬莱承露、瑶池紫气,连类言之,不必实有金茎。《剧谈录》:“含元殿,国初建造,仰观玉座,如在霄汉。”3【陈注】唐公主如金仙、玉真之类,多为道士,筑观京师,西望瑶池,盖言道观之盛。《唐会要》:太清宫,荐享圣祖玄元皇帝,奏混成紫极之乐。东来紫气,盖言太清之尊,与上宫阙一类。或以瑶池王母,喻贵妃之册为太真,紫气函关,讥玄元之降於永昌,如此说,是追数先皇之失,非回忆前朝之盛矣。张衡《四愁诗》:“侧身西望涕沾裳。”《列子》:周穆王肆意远游,升昆仑之丘,遂宾于西王母,触于瑶池之上。《汉武内传》:七月七日,上齐居承华殿,忽青鸟从西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
4《关尹内传》:关令尹喜常登楼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君乘青牛车来过。【钱笺】天宝元年,田同秀见老君降于永昌街,云有灵宝符在函谷关尹喜宅傍。上发使求得之。瑶池,本对函关,以声律不谐,故句中参用变通之法。
5阴铿诗:“云移莲势出。”《仪卫志》:唐制有雉尾障扇。崔豹《古今注》:雉尾扇,起于殷世。高宗时,有雉雊之样,服章多用翟羽,缉雉羽
以为扇,以障翳风尘。朱注云:《唐会要》:开元中萧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仪肃穆,升降俯仰,众人不合得而见之。请各羽扇,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唯宸仪不欲令人见,故必俟扇开日绕,始得望见圣颜。云移,状障扇之两开。龙鳞,谓衮衣之龙章。【陈注】史称明皇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子虚赋》:“照烂龙鳞。”《世说》:诸葛亮曰:“今日复睹圣颜。”
6一卧沧江,本谢安高卧东山。任昉诗:“沧江路穷此。”鲍照诗:“沉吟芳岁晚。”7范云诗:“几回明月夜,飞梦到江边。”青琐,官中门名,注别见。楼钥曰:点,与玷同,古诗多用之。束皙《补亡》诗:“鲜侔晨葩,莫之点辱。”左思《二唐兄弟赞》:“二唐洁己,乃点乃污。”陆厥《答内兄希叔》诗:“既叨金马署,复点铜龙门。”沈约《奏弹王源》:“点世家声,将被比屋。”子美正承诸贤用字例也。焦竑云:王建诗:“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入诏蛮。”盖唐人屡用之,亦可证杜诗之不音玷矣。沈约《奏弹孔稚珪文》:正臣稚珪,历奉朝班。卢德水疑上四用宫殿字太多,五六似早朝诗语。今按:赋长安景亭,自当以宫殿为首,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也。公以布衣召见,感荷主知,故追忆入朝觐君之事,没齿不忘。若必全首俱说秋景,则笔下有秋,意中无兴矣。此章下六句,俱用一虚字二实字於句尾,如“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惊岁晚”、“点朝班”,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叠足之病矣。
其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1,万里风烟接素秋2。花萼夹城通御气3,芙蓉小苑入边愁4。珠帘绣柱围黄鹄5,锦缆牙樯起白鸥6。回首可怜歌舞地7,秦中自古帝王州8。(六章,思长安曲江,叹当时之游幸也。上四,叙致乱之由。下四,伤盛时难再。瞿峡曲江,地悬万里,而风烟遥接,同一萧森矣。长安之乱,起自明皇,故追叙昔年游幸始末。《杜臆》:城通御气,前则敦伦勤政。苑入边愁,后则耽乐召忧。见一人之身,而理乱顿殊也。因想边愁未入之先,江上离宫,珠帘围鹄,江间画舫,锦缆惊鸥,曲江歌舞之场,回首失之,岂不可怜!然秦中自古建都之地,王气犹存,安知今日之乱,不转为他日之治乎?【钱笺】万里风烟,即所谓“塞上风云接地阴”也。【顾注】宫殿密而黄鹄之举若围,舟楫多而白鸥之游忽起,此皆实景。旧云柱帷绣作黄鹄文者,非。【陈泽州注】曲江与乐游园、杏园、慈恩寺等相近,地本秦汉遗迹,唐开元中,疏凿更为胜境,故有末二句。帝王州,又起下汉武帝。)
1《方舆胜览》:瞿塘峡,在夔州东一里,旧名西陵峡,乃三峡之门。陆机《辩亡论》:“谨守峡江口。”《剧谈录》:曲江池,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於中和上巳节。刘《小说》:园本古曲江,文帝恶其名曲,改名芙蓉,为其水盛而芙蓉富也
2韦鼎诗:“万里风烟异。”刘琨诗:“繁英落素秋。”注:“秋西方白色,故曰素秋。”3《旧唐书》:南内曰兴庆宫,宫西南隅有花萼相辉勤政务本之楼。开
元二十六年六月,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苑。《长安志》:开元二十年,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罗城复道,经通化门,以达南内兴庆宫,次经明春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而外人不之知也。张正见诗:“御气响钧天。”
4【钱笺】禄山反报至,帝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洒,四顾凄怆,所谓“小苑入边愁”也。小苑,指宜春苑。《一统志》:芙蓉苑,即秦宜春苑地。《汉书萧望之传》:“署小苑东门候。”庾信诗:“停车小苑外。”陈苏子卿诗,“故乡梦中近,边愁酒上宽。”
5《西京杂记》:昭阳殿,织珠为帘。裴子野诗:“流云飘绣柱。”《西京杂记》: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太液池中,帝作歌。
6庾信诗:“锦缆回砂碛。”《哀江南赋》:“铁轴牙樯。”古诗:“象牙作帆樯。”《埤苍》:“樯尾,锐如牙也。”何逊诗:“可怜双白鸥,朝夕水上游。”7王粲《七哀》诗:“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庾信诗:“正自古来歌舞地。”8《史记刘敬传》:“轻骑一日一夜可至秦中。”谢脁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秦纪》:卫鞅说孝公曰:“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
泽州陈廷敬曰:此承上章,先宫殿而后池苑也。下继昆明二章,先内苑而及城外也。上下四章,皆前六句长安,后二句夔州。此章在中间,首句从瞿唐引端,下六则专言长安事,俱见章法变化。
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1,武帝旌旗在眼中2。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3。波漂菰米沉云黑4,露冷莲房坠粉红5。关塞极天唯鸟道6,江湖满地一渔翁7。(七章,思长安昆明池,而叹景物之远离也。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承上眼中来。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转下关塞去。于四句分截,方见曲折生动。旧说将中四句作伤感其衰,《杜臆》作追溯其盛,此独分出一盛一衰,何也?曰:织女鲸鱼,亘古不移,而菰米莲房,逢秋零落,故以兴已之漂流衰谢耳。穿昆明以习水战,其迹起于武帝,此云旌旗在眼,是借汉言唐。若远谈汉事,岂可云在眼中乎?公《寄岳州贾司马》诗:“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则知明皇曾置船于此矣。身阻鸟道,而迹比渔翁,以见还京无期,不复睹王居之盛也。【陈泽州注】关塞,即塞上风云。江,即江间波浪。带言湖者,地势接近,将赴荆南也。公诗“天入沧浪一钓舟”,“独把钓竿终远去”,皆以渔翁自比。)
1《汉书》:元狩三年,发谪吏,穿昆明池。臣瓒曰:《西南夷传》:越巂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通身毒国,为昆明所闭。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长安志》:昆明池,在长安县西二十里。虞茂诗:“昆明池水秋色明。”
2《史记平准书》: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西京杂记》:昆明池中,有戈船楼船各数百艘,楼船上建楼橹,戈船上建戈矛,四角垂幡旄葆麾盖,照灼涯涘。《家语》:“旌旗缤纷。”徐
陵诗:“密意眼中来。”
3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像牵牛织女。晋夏歌:“昼夜理机丝。”虚夜、动秋,静与动对。《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髻尾皆动。刘孝威诗:“雷奔石鲸动,水阔牵牛遥。”蔡邕《汉律赋》:“鳞甲育其万物。”4陈琳檄:“随波漂流。”《本草图经》:菰,即茭白,其台中有黑者,谓之茭郁,后结实,雕菰米也。庾肩吾诗:“黑米生菰葑,青花出稻苗。”赵次公曰:沉云黑,言菰米之多,一望黯黯如云之黑也。鲍照诗:“沉云日夕昏。”蔡邕《月令章句》:阴者,密云也,沉者,云之重也。沉云意本此。王褒诗:“塞近边云黑。”5陶潜诗:”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庾肩吾诗:“秋树翻红叶,寒池坠黑莲。”徐孝伯诗:“讵识铅粉红。”【邵注】莲初结子,花蒂褪落,故坠粉红。6庾肩吾诗:“辇道同关塞。”《孔丛子》:“世人言高者,必以极天为称。”《南中八志》:“鸟道四百里,以其险绝,兽犹无蹊,特上有飞鸟之道耳。”7《列子》:“身在江湖之中。”隋《望江南曲》:“游子不归生满地。”傅玄诗:“渭滨渔钓翁,乃为周所谘。”
杨慎曰:隋任希古《昆明池应制》诗,“回眺牵牛渚,激赏钟鲸川。”便见太平宴乐气象。今一变云:“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读之,则荒烟野草之悲,见于言外矣。《西京杂记》:太液池中有雕菰,紫箨绿节,尧雏雁子,唼喋其间。《三辅黄图》云:宫人泛舟采莲,为巴人棹歌,便见人物游戏,宫沼富贵。今一变云:“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读之,则兵戈乱离之状俱见矣。杜诗之妙,在能翻古语,千家注无有引此者,因悟杜诗之妙如此。
钱谦益曰:今人论唐七律,推老杜昆明池水为冠,实不解此诗所以佳。昔人叙昆明之盛者,莫如孟坚、平子,一则曰“集乎豫章之馆,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若云汉之无涯。”一则曰:“豫章珍馆,揭焉中峙,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濛汜。”此杨用修所夸盛世之文也。余谓:班张以汉人叙汉事,铺陈名胜,故有云汉日月之言,杜公以唐人叙汉事,摩挲陈迹,故有夜月、秋风之句。何谓彼颂繁华,而此伤丧乱乎?菰米莲房,此补班张所未及,沉云坠粉,描画素秋景物,居然金碧粉本。池水本黑,故赋言黑水玄阯,菰米沉沉,象池水之玄黑,乃极言其繁殖也。用修言兵火残破,菰米漂沉不收,不已倍乎。又云:此紧承“秦中自古帝王州”而申言之,故时则曰汉时,帝则曰武帝。织女石鲸、莲房菰米、金堤灵沼之遗迹,与戈船楼橹并在眼中,因自伤其僻远,而不得见也。於上章末句,克指其来脈,则此中叙致褶叠环锁,了然分明矣。按:王嗣奭云:织女鲸鱼,铺张伟丽,壮千载之观;菰米莲房,物产丰饶,溥万民之利,此本追溯盛事也。说同《钱笺》。范季随《陵阳先生室中语》曰:少陵七律诗,卒章有时而对,然语意皆收结之词,今人学之,于诗尾作一景联,一篇之意,无所归宿,非诗法也。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1,紫阁峰阴人渼陂2。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3。佳人拾翠春相问4,仙侣同舟晚更移5。彩笔昔曾干气象6,白头今望苦低垂7。(八章,思长安胜境,溯旧游而叹衰老也。香稻二句,记秋时之景,连属上文。佳人二句,忆寻春之兴,引起下意。仍在四句分截。《演义》:公自长安游渼陂,必道经昆吾御宿,及至,则见紫阁峰阴,入于渼陂,所谓“半陂以南纯浸山”者是也。《唐解》:赵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诗意本谓香稻则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凤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凤凰鹦鹉矣。【陈泽州注】香稻、碧悟,属昆吾御宿。拾翠、同舟,属渼陂。公《城西泛舟》诗“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萧悲远天,”所谓“佳人拾翠春相问”也。又《与岑参兄弟游渼陂行》“船舷瞑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所谓“仙侣同舟晚更移”也。春相问,彼此问遗也。晚更移,移掉忘归也。【张綖注】气象,指山水之气象。干者,言彩笔所作,气凌山水也,即指《渼陂行》及《城西泛舟》等篇言。【朱注】此句当与《题郑监湖亭》“赋诗分气象”参看。钱笺引“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解作赋诗干主,非也。【张远注】此诗末联与上章末联,皆属对结体。昔曾对今望,意本明白,旧作吟望,乃字讹耳。陈注又云:此望字与望京华相应,既望而又低垂,并不能望矣。笔于气象,昔何其壮;头白低垂,今何其惫。诗至此,声泪俱尽,故遂终焉。)
1《杜臆》:此章所思,不专在渼陂。考《名胜志》:御宿昆吾,傍南山而西,皆武帝所开上林苑,方三百里,其故基跨今盩厔、鄠、蓝田、咸宁、长安五县之境,而渼陂在鄠,昆吾御宿皆在上林苑中。曰逶迤,则延袤广矣。《羽猎赋序》: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金注】御宿,以武帝宿此得名。《长安志》:昆吾亭,在蓝田县境。御宿川,在万年县西南四十里。《四皓歌》:“漠漠高山,深谷逶迤。”逶迤,回远貌。
2《通志》:紫阁峰,在圭峰东,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形上耸,若楼阁然。张礼《游城南记》:圭峰紫阁,在终南山寺之西。《一统志》:紫阁峰,在鄠县东南三十里。
3【陈注】公《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诗有“饭抄云子白”句,说者谓云子,碎云母,以拟饭之白。《南都赋》:香稻鲜鱼。【钱笺】沈括《笔谈》及洪兴祖《楚辞补注》并作“红豆啄余鹦鹉粒”,当以《草堂》本为正。《云溪友议》:李龟年曾於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徐彦伯诗:“巢君碧梧树。”《山海经》:黄山有鸟,其状如鸮,人舌能言,名曰鹦鹉。郑玄《诗笺》:“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栖”《说苑》:黄帝即位,凤集东囿,栖帝梧树,终身不去。
4《楚辞》:“唯佳人之独怀。”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费昶诗:“芳郊拾翠人,回袖卷芳春。”【梦弼注】相问,乃诗人“杂佩以问之”之意。《前汉娄敬传》:“数问遗。”颜注:“问遗,谓饷馈之也。遗,去声。”
5周王褒诗:“仙侣自招携。”《后汉书》:李膺与郭泰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6《南史》:江淹尝宿冶亭,梦郭璞谓曰:“吾有彩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嗣后有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江淹《丽色赋》:“非气象之可譬。”
7汉古诗:“令我白头。”司马相如《美人赋》:“铺张低垂。”吴渭潜斋曰:诗有六义,兴居其一,凡阴阳寒暑、草木鸟兽、山川风景,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皆兴也。风雅多起兴,而楚骚多赋比。汉魏至唐,杰然如老杜《秋兴》八首,深诣诗人间奥,兴之入律者宗焉。
张綖曰:《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决,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於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陈继儒曰: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可喻老杜《秋兴》诸篇。
郝敬曰:《秋兴》八首,富丽之词,沉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王元美谓其藻绣太过,肌肤太肥,造语牵率而情不接,结响奏合而意未调,如此诸篇,往往有之。由其材大而气厚,格高而声弘,如万石之钟,不能为喁喁细向,河流万里,那得不千里一曲?子美之于诗,兼综条贯,非单丝独竹,一戛一击,可以论宫商者也。又曰:八首,声韵雉畅,词采高华,气象冠冕,是真足虎视词坛,独步一世。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秋兴八首》,命意练句之妙,自不必言、即以章法论:分之如骇鸡之犀,四面皆见;合之如常山之阵,首尾互应。前人皆云李如《史记》,杜如《汉书》,予独谓不然,杜合子长、孟坚为一手者也。
咏怀古迹五首
【鹤注】此当是大历元年夔州作。《杜臆》:五首各一古迹,首章前六句,先发己怀,亦五章之总冒。其古迹,则庾信宅也。宅在荆州,公未到荆,而将有江陵之行,流寓等于庾信,故咏怀而先及之。然五诗皆借古迹以见己怀,非专咏古迹也。又云:怀庾信、宋玉,以斯文为己任也,怀先主、武侯,叹君臣际会之难逢也,中间昭君一章,盖入宫见拓,与入朝见拓者,千古有同感焉。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1。三峡楼台淹日月2,五溪衣服共云山3。羯胡事主终无赖4,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5。(首章咏怀,以庾信自方也。上四,漂泊景况。下四,漂泊感怀。公避禄山之乱,故自东北而西南。淹日月,久留也。共云山,杂处也。五六,宾主双关,盖禄山叛唐,犹侯景叛梁,公思故国,犹信《哀江南》。末应词客哀时。后四章,皆依年代为先后。首章拈庾信,从自叙带言之耳。或因信曾居江陵宋玉故宅,遂通首指信。按子山自梁使周,被留不返,三峡五溪,踪迹未到,不当傅会。)
1《庄子》: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全其天年。注:支离,形体不全之貌。此诗作流离之意。《蜀志许靖传》:“漂泊风波,绝粮茹草。”【顾注】东北纯是风尘,西南尚留天地,下字皆不苟。吴迈远诗:“西南穷天险,东北毕地关。”
2鹤曰:《峡程记》:三峡,谓明月峡、巫山峡、广泽峡,其有瞿唐、滟滪、燕子、屏风之类,皆不在三峡之数。此云三峡,盖指巫山为第三峡,非兼明月、广泽而言。下章蜀主幸三峡,亦同此义。《杜臆》:楼台,指西阁言。萧懿诗:楼台自相隐。3《后汉南蛮传》:武陵五溪蛮,皆盘瓠之后。盘瓠,犬也,得高辛氏少女,生六男六女,织绩衣皮,好五色衣服。《叙州图经》:五溪诸蛮,遥接益州西郡,故先主伐吴,使马良招五溪诸蛮,授以官爵。《水经注》: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溪、酉溪、沅溪、辰溪也,在今湖广辰州界。《左传》:“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蔡琰诗:“云山万里兮归路遐。”
4《史记注》:江湖间,谓小儿多作狡猾为无赖。
5《庾信传》:信在周,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其辞曰:“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乱离,至于没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又云:“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提挚老幼,关河累年。”又《伤心赋》:“对玉关而羁旋,坐长河而暮年。”末二句,即用其赋语。庾信初在江南,江关正其地也。《后汉书》:岑彭破荆门,长驱入江关。
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1,风流儒雅亦吾师2。怅望千秋一洒泪3,萧条异代不同时4。江山故宅空文藻5,云雨荒台岂梦思6?最是楚宫俱泯灭7,舟人指点到今疑8。(此怀宋玉宅也。亦四句分截。言古人不可复作,而文彩终能传世。望而洒泪,恨不同时也,二句乃流对。《杜臆》:玉之故宅已亡,而
文传后世。其所赋阳台之事,本托梦思以讽君,至今楚宫久没,而舟人过此,尚有行云行雨之疑。总因文藻所留,足以感动后人耳。凤流儒雅,真足为师矣。一说,宋宅虽亡,其文藻犹存,若楚宫泯灭,指点一无可凭矣。然则富贵而名湮没者,乌足与词人争千古哉。此作言外感慨之词,亦见姿致。黄生曰:前半怀宋玉,所以悼屈原,悼屈原者,所以自悼也。后半抑楚王,所以扬宋玉,扬宋玉者,亦所以自扬也。是之谓咏怀古迹也。此诗起二句失粘。)
1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2庾信《枯树赋》:“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邵注】风流,言其标格。儒雅,言其文学。宋玉以屈原为师,杜公又以宋玉为师,故曰亦吾师。《庄子》:“吾师乎?”3谢脁诗:“寒烟怅望心。”曹植诗:“洒泪满祎抱。”4李陵书:“悲风萧条。”萧条,叹人亡也。太白《怀张子房》诗:“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谢灵运诗:“异代可同调。”汉武帝读相如《子虚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5陶潜诗:“江山岂不险。”《楚辞》:“尔何怀乎故宅。”赵曰:归州荆州皆有来玉宅,此言归州宅也。曹植论:“耽思乎文藻之场圃。”6宋玉《高唐赋》:昔先王常游高唐,梦见一妇人,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谢脁诗:“归梦相思夕。”岂梦思,言本无此梦。7俱泯灭,与故宅俱亡矣。《世说》:王大将军云:“最是臣少所知拔。”《寰宇记》:楚宫,在巫山县西二百步阳台古城内,即襄王所游之地。阳云台,高一百二十丈,南枕长江。张正见诗:“忽听晨鸡曙,非复楚宫歌。”钟会檄文:“生民之命,几于泯灭。”8《抱朴子》:“莫不指点之。”宋玉《钓赋》:“历载数百,到今不废。”
按《汉书注》:宋玉作赋,盖假设其事,讽谏淫惑也。张綖云:赋称先王梦神女,盖以怀王之亡国警襄王也。朱注云:岂梦思,明其为子虚亡是之说。顾宸曰:宋玉述怀王梦神女,作《高唐赋》,又自述己梦,作《神女赋》,本托讽谏襄王耳。《国风》以《关雎》为思贤,《离骚》比湘妃於君王,玉之两赋,正合此旨。李义山诗云“襄王枕上原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是也。后人皆云襄王梦神女,非矣。《文选》刻本沿讹已久,王玉二字互混到底,今只改正数字,文义自明。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玉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玉异之,明日以白王,王曰其梦若何?玉对云云。王曰状如何也?玉曰茂矣美矣云云。王曰:“若此甚矣,试为寡人赋之。”今按:必如修远说,于王曰盛矣句,方有着落,其赋中王览其状,亦当改作玉览其状。又尾末所云颠倒失据,惆怅垂涕者,亦属自述语,不似代王赋梦之词。
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1,生长明妃尚有村2。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3。画图省识春风面4,环佩空归夜月魂5。千载琵琶作胡语6,分明怨恨曲中论7。此怀昭君村也。上四记叙遗事,下乃伤吊之词。生长名邦,而殁身塞外,比足该举明妃始末。五六,承上作转语,言生前未经识面,则殁后
魂归亦徒然耳,唯有琵琶写意,千载留恨而已。朱瀚曰:起处,见钟灵毓秀而出佳人,有几许珍惜。结处,言托身绝域而作胡语,含许多悲愤。曲中诉论,正指昭君怨诗,不作后人词曲。黄生曰:怨恨者,怨己之远嫁,恨汉之无恩也。陶开虞曰:此诗风流摇曳,杜诗之极有韵致者。)
1鲍照《舞鹤赋》:“雪满群山。”《世说》:“千岩竟秀,万壑争流。”2《汉书注》:文颖曰:昭君,本蜀郡秭归人也。《汉书》:王嫱,字昭君。石崇《明君词序》:“明君,本昭君,触晋文帝讳改焉。”《一统志》:昭君村,在荆州府归州东北四十里。
3薛道衡诗:“一去无消息。”《别赋》:“明君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李善注:“紫台,即紫宫也。”【邵注】汉宫名。朱瀚曰:此诗连字,即无极意。青冢句,即芜绝意。谢惠连《雪赋》:“朔漠飞沙。”《尔雅》:“朔,北方也。”《说文》:“漠,北方流沙也。”《归州图经》边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乡人思之,为立庙香溪。《一统志》:昭君墓,在古丰州西六十里。《琴操》:昭君有子曰世违,单于死,世违继立。凡为胡者,父死妻母,昭君问世违曰:“汝为汉也,为胡也?”世违曰:“欲为胡耳。”昭君乃吞药自杀。《淮南子》日至虞渊,是谓黄昏。4《庄子》:“宋元君将画图。”《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宫入皆赂画工,昭君自恃其貌、独不与,乃恶图之,遂不得见。后匈奴来朝,求美人为阏氏,上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穷按其事,画工韩延寿弃市。瀚曰:省,乃省约之省,言但于画图中略识其面也。
5江总《和东宫故妃》诗:“犹忆窥窗处,还如解佩时。若令归就月,照见不须疑。”瀚曰,环佩句,乃总括其语。《史记》:“南子环佩,玉声璆然。”汉章帝诏:“想望归魂于沙漠之表。”6庾信《昭君词》:“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瀚曰:琵琶句,乃融化其语。《释名》“琵琶,本边人马上所鼓也,推于前曰琵,引却曰琶。”石崇《明君词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琴操》:“昭君在外,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后人名为《昭君怨》。”《昭君怨》诗云:“秋木凄凄,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来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优心恻伤。”7《史记始皇纪》:“贵贱分明。”《前汉郊祀志》:“天下怨恨。”庾信诗:“终是曲中啼。”
韩子苍《昭君图叙》:《汉书》:竟宁元年,呼韩邪来朝,言愿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昭君字嫱妃之,生一子株累,立,复妻之,生二女。至范氏书,始言入宫久不见御,积怨,因掖庭令请行单于。临辞,大会,昭君丰容靓饰,顾影裴徊,辣动左右。帝惊悔,欲复留,而重失信外夷。然范不言呼韩邪愿婿,而言四五宫女,又言字昭君,生二子,与前书皆不合。其言不愿妻其子,而诏使从胡俗,此自乌孙公主,非昭君也。《西京杂记》又言:元帝使画工图宫人,皆赂画工,而昭君独不赂,乃恶图之。既行,遂按诛毛
延寿。《琴操》又言:本齐国王穰女,端正闲丽,未尝窥看门户。穰以其有异,人来之,不与。年十七,进之,帝以地远,不幸。欲赐单于美人,嫱对使者,越席请往。后不愿妻其子,吞药而卒。盖其事杂出,无所考证。自信史尚不同,况传记乎。要之,《琴操》最牴牾矣。按:昭君,南郡人,今秭归县有昭君村,人生女,必灼艾灸其面,虑以色选故也。
张綖曰:代宗尝以仆固怀恩之女,号崇徽公主,下嫁回纥,欧阳公咏其手痕云:“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青冢理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朱文公谓玉颜肉食一联,以诗言之,第一等诗,以议论言之,第一等议论。文公盖亦感伤时事,故有契于欧公之作耳。
钱塘瞿佑《诗话》:诗人咏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叙其离别怨恨而已。唯白乐天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苦问妄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此不言怨恨,而倦倦旧主之思,过人远甚。
其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1。翠华想像空山里2,玉殿虚无野寺中3。古庙杉松巢水鹤4,岁时伏腊走村翁5。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6。(此怀先主庙也。上四,记永安遗迹。下四,叙庙中景事。幸峡崩年,溯庙祀之由。君臣同祭,见余泽未泯。【卢注】曰幸、曰崩、曰翠华、曰玉殿,尊昭烈为正统,若《春秋》之笔。首称蜀主,因旧号耳。后篇又称汉祚,其帝蜀可见矣。今按:若论书法,当云“汉主征吴幸三峡”,尤见正大。【顾注】巢水鹤,见庙之久。走村翁,见祭之勤。又曰:《出师表》:“官中府中,俱为一体。”言平日抱一体之诚,千秋享一体之报。朱瀚曰:先主崩于白帝城,其立庙宜也。武侯祠自在沔阳,而此处亦为立祠,实以君臣一体之故,陪享正合典礼,见后主不允臣民之请为阙失矣。)
1【钱笺】《水经注》:石门滩北岸有山,山上合下开,洞达东西,缘江步路所由。先主为陆逊所败,走径此门,追者甚急,乃烧铠断道。孙桓为逊前驱,斩上夔道,截其要径。先主踰山越险,仅乃得免,忿恚而叹曰:“吾昔至京,桓尚小儿,而今迫孤乃至于此。“遂发愤而薨。《华阳国志》,先主战败,委舟舫,由步道还鱼复,改鱼复为永安。明年正月,召丞相亮于成都。四月,殂于永安宫。《寰宇记》:先主改鱼复为永安,仍于州之西七里别置永安宫。梁简文帝《蜀道篇》:“建平督邮道,鱼复永安宫。”
2《楚辞》:“思故旧以想像兮。”
3【原注】殿今为卧龙寺,庙在宫东。谢庄《送神歌》:“璇庭寂,玉殿虚。”《上林赋》:“乘虚无,与神俱。”
4《西京杂记》:高松植。应玚《灵河赋》:“长杉峻槚。”《抱朴
子》:“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于木,其未干岁者,终不能集于树上。”《春秋繁露》:“白鹤知夜半。”注:“鹤,水鸟也,夜半,水位感其生气,则益喜而鸣。”
5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6内宫外殿,君庙臣祠,有次第。王褒《四子讲德论》:“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待而成。”
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1,宗臣遗像肃清高2。三分割据纡筹策3,万古云霄一羽毛4。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5。运移汉祚终难复6,志决身歼军务劳。(此怀武侯也。上四,称其大名之不朽。下四,惜其大功之不成。三分割据,见时势难为。万古云宵,见才品杰出。俞浙曰:孔明人品,足上方伊吕,使得尽其指挥,以底定吴魏,则萧曹何足比论乎?无如汉祚将移,志虽决于恢复,而身则歼于军务,此天也,而非人也。五六,承万古云霄。七八,承三分割据。【泽州陈家宰注】武侯在军,尝纶巾羽扇。遗像清高,其气象犹可想见。按:俞氏云:一羽毛,如鸾凤高翔,独步云霄,无与为匹也。焦竑则云:昔人以三分割据为孔明功业,不知此乃其所轻为,正如云霄间一羽毛耳。此说非是。当年汉军杂耕渭滨,魏人畏蜀如虎,孔明一死,而汉事遂不可为,此真天运之无可如何者。志决身歼,即《出师表》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军务劳,即《蜀志》所云“巨细咸决”及“南征北伐”之类。纡,屈也。一,独也。歼,尽也。
1《一统志》:武侯庙,在夔州府治八阵台下。《史记越世家》: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庄子》:外不观乎宇宙。《文子》:“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
2《汉书》赞:“萧何、曹参,位冠群后,声为一代之宗臣。”注:“言为后世之所尊仰。”《蜀志武侯传》注:张俨曰:一国之宗臣,伯主之贤佐。夏侯湛《东方朔画赞序》:“徘徊路寝,见先生之遗像。”《高士传》:郑朴修道静默,世服其清高。
3诸葛亮《出师表》:“今天下三分,益州罢弊。”陆机《辩亡论》:“割据山川,跨制荆吴。”是言偏霸一方。又班固《汉高帝赞》:割据河山,保此怀民。亦可言兴王事业矣。《老子》:“善计不用筹策。”《史记》:高帝曰:“运筹策帷幄中。”4陆倕诗:“万古信为俦。”《晋书陶侃传》:志凌云霄,神机独断。蒋氏曰:云霄羽毛,正与清高相应。梁简文帝《与刘孝仪令》:“威风一毛。”《广绝交论》:“竞羽毛之轻。”
5魏文帝《典论》:“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彭羕《狱中与诸葛亮书》:“足下乃当世伊吕。”《陈平传》:诚能去两短,集两长,天下指挥即定矣。《丙吉传赞》:高祖开基,萧曹为冠。【钱笺】张辅《葛乐优劣论》:也明包文武之德,殆将与伊吕争俦,岂徒乐毅为伍?后魏崔浩著论:“亮不能为萧曹亚匹。”谓陈寿贬亮,非为失实。公以伊吕相提而论,乃伸张辅之说,而抑崔浩之党陈寿也。6宋文帝诗:“运移矜物化。”蔡琰《胡笳曲》:“我生之后汉祚衰。”金郝居中《题五丈原武侯庙》诗:“筹笔无功事可哀,长星飞堕蜀山摧。三分岂是平生志,十倍宁论盖世才。坏壁丹青仍白羽,断碑文字只苍苔。夜深老木风声恶,犹想褒斜万马来。”按:三分万古,以虚对实,郝氏将十倍对三分,全用实事,乃仿公意而参酌者。
刘克庄曰:卧龙没已千载,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许之。此诗侪之伊吕伯仲间,而以萧曹为不足道,此论皆自子美发之。考亭、南轩,近代大儒,不能废也。
张綖曰:见伊吕而失萧曹,称之无乃过乎?曰:此少陵有见之言也。萧曹佐汉开基,不能致主王道,建万世之长策,使帝王以来之制度,荡然而不复见,至今有遗憾焉。孔明高卧隆中,三顾而起,固耕莘钓渭之遗风也。文中子称其无死,礼乐其有兴乎?然则指挥若定,诚非萧曹所能班矣,夫岂过哉。
黄生曰:此诗先表其才之挺出,后惜其志之不成,武候平生出处,直以五十六字论定。前后诸人,区区以成败持评者,皆可废矣。
卢世曰:杜诗《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此乃七言律命脈根柢。子美既竭心思,以一身之全力,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照,一腔血悃,万遍水磨,不唯不可轻议,抑且不可轻读,养气涤肠,方能领略。人知有《秋兴》八首,不知尚有此十首,则杜诗之所以为杜诗,行之不著,习矣不察者,其埋没亦不少矣。
寄韩谏议注
鹤注依梁氏编在大历元年之秋,姑仍之。《杜臆》:诗言岳阳、洞庭、潇湘、南极,韩盖楚人,岳阳其家也。
今我不乐思岳阳1,身欲奋飞病在床2。美人娟娟隔秋水3,濯足洞庭望八荒4。鸿飞冥冥日月白5,青枫叶赤天雨6。(首叙怀思韩君之意。《楚辞》以美人比君子,此指韩谏议也。岳阳、洞庭,韩居之地。鸿飞冥冥,韩已遁世。青枫赤叶,时属深秋矣。)
1《诗》:“今我不乐。”师氏曰:《地理志》:岳州巴陵郡,在岳之阳,故日岳阳,有君山、洞庭湖、湘江之胜。
2《诗》:“不能奋飞。”又:“或偃息在床。”
3又:“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鲍照诗:“娟娟似蛾眉。”《庄子》:“秋水时至。”4左思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此濯足,用《沧浪歌》。《扬雄传》:“陟西岳以望八荒。”5《法言》:“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
6谢灵运诗:“晓霜枫叶丹。鲍照诗:“北风驱雁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1,或骑骐驎翳凤凰2。芙蓉旌旗烟雾落3,影动倒景摇潇湘4。星宫之君醉琼浆5,羽人稀少不在旁6。(唐汝询曰:此借仙官以喻朝贵也。北斗象君,群帝指王公。麟凤旌旗,言骑从仪卫之盛。影动潇湘,谓声势倾动乎南楚。星君,比近侍之沾恩者。羽人,比远臣之去国者。)
1《灵枢奎景内经》:下离尘境,上界玉京。元君注:玉京音,无为之天也。东西南北,各有八天,凡三十二天,盖三十二帝之都。玉京之下,乃昆仑北都。江淹诗:“群帝共上下。”【赵注】群帝,如五方之帝,三十二天之帝,虽皆称帝,而于大帝为卑,犹诸王三公之于天子也。《晋天文志》:“北斗七星,在太微北,人君之象,号令之主。”
2《集仙录》:群仙毕集,位高者乘鸾,次乘麒麟,次乘龙,鸾鹤每翅各大丈余。《杜臆》:翳,语助词。旧解翳为蔽,引《甘泉赋》“登凤凰兮翳芝”,恐非。
3北齐萧悫诗:“芙蓉露下落。”此处落字所本,谓旌旗如落于烟雾之中,若作烟雾乐,谓乐音微细,如奏于烟雾中也,《列子》:“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4相如《大人赋》:“贯列缺之倒景。”注引《凌阳子明经》:“列缺气去地二千四百里,倒景气去地四千里,其景皆倒在下。”《汉郊祀志》:“登遐倒景。”注:“在日月之上,反从下照,故其景倒。”5《楚辞》:“华酌既陈,有琼浆些。”《真诰》:“羽童捧琼浆。”6《楚辞》:“仍羽人于丹丘。”羽人,飞仙也。羽人稀少,韩已去位。此句起下。
似闻昨者赤松子1,恐是汉代韩张良2。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国家成败吾岂敢3?色难腥腐餐枫香4。(此申明谏议去官之故。以张良方韩,是尝平定西京者。帷幄未改,言老谋仍在。成败岂敢,言不忘忧国。
色难腥腐,盖厌浊世而思洁身矣。)
1《张良传》:“愿去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雨师,能入火自烧。
2《汉书》:张良,字子房,其先韩人也。陆机《高祖功臣传》:太子少傅、留文成侯、韩张良。《高祖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3《出师表》:“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4《前汉邓通传》:太子痈而色难之。《神仙传》:壶公数试费长房,继令啖溷,臭恶非常,房色难之。鲍照《升天行》:“何时与尔曹,啄腐共吞腥。”注:“啄腐吞腥,谓酒肉之人。”《尔雅注》:枫,似白杨,叶圆而岐,有脂而香,今之枫香是也。《山海经注》:宋山枫木,即今枫香树。《南史》:任昉营佛斋,调枫香二石。【张远注】枫香,道家以之和药,故云餐。《鹤林玉露》引佛书,凡诸所齅,风与香等。朱注引范成大诗“悬知佛骨有青冥,风香久已涤膻腥”。其说皆迂曲。郑侯升曰:杜诗又有“独叹风香林,春时好颜色”,亦岂用佛书耶?
周南留滞古所惜1,南极老人应寿昌2。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3?(末想其老成宿望,再出而济世匡君也。《杜臆》,南极老人,非祝其多寿。此星治平则见,进此人于玉堂,是即老人星见矣,盖意在治平也。此章,前三段各六句,末段四句收。)
1《史记》:太史公留滞周南。
2《晋书》:老人一星在弧南,一曰南极,常以秋分之旦见于丙,秋分之夕没于丁,见则治平,主寿昌。
3焉得置之,上四字略读。《前汉翼奉传》:久污玉堂之署,颜师古曰:玉殿在未央宫。《扬雄传》:上玉堂。朱鹤龄曰:韩谏议,不可考,其人大似李邺侯,必肃宗收京时尝与密谋,后屏居衡湘,修神仙羽化之道。公思之而作。似闻以下,美其功在帷幄,翛然远引。周南以下,惜其留滞秋水,而不得大用也。
卢元昌曰:韩官居谏议,必直言忤时,退老衡岳,公伤谏臣不用,功其出而致君,不欲终老于江湖,徒托神仙以自金也。首尾美人,中间羽人及赤松子、韩张良、南极老人,总一谏议影子。
吴江潘耒曰:少陵平生交友,无一不见于诗,即张曲江、王思礼、未曾款洽者,亦形诸歌咏,若李邺侯,则从无一字交涉,盖杜于五月拜官,李即于十月乞归,未尝相往还也。此诗题云“寄韩谏议”,则所云美人,当即指韩,《钱笺》移之邺侯,有何确据?杜既推李如此,他诗何不一齿及,而独寓意于寄韩一篇?且何所忌讳,而庾辞隐语,并题中不一见姓氏耶?若云诗中语非邺侯不足当,则韩既谏官而与杜善,安知非扈从收京,曾参密议者耶?钱氏归其说于程孟阳,亦自知其不的也。
黄生曰:钱氏谓此诗欲韩谏议贡李泌于玉堂,其说近凿。韩时在岳阳,其官之有无不可知,何得以荐贤望之?观泌语肃宗云“杀臣者,乃五不可”,则其君臣之间,正非谏议小臣所能与也。予意韩张良,当即指韩谏议,亦在灵武从驾,故曰“昔随刘氏定长安”,既而肃崩代立,故曰“帷幄未改神惨伤”,其人必见时事不佳,故弃官远游,公特微其辞曰“国家成败吾岂敢,
色难腥腐餐枫香”也。前段“玉京群帝”云云,指当时在朝之臣,远方流落者望之犹登仙也,公盖与韩有旧,故作此寄之,而因以自寓,所以结处深致慨惜,言此人自宜在玉堂之上耳,焉得置而不用耶?朱注虽不径指为李泌,顾云其人必肃宗时常与密谋,后屏居衡山,修神仙之道,公思之而作,则亦总为“玉京群帝”等语所惑也。予初疑公以子房比韩,或张之先与韩同出。因检《史记索隐》注云:王符、皇甫谧皆言子房本韩之公族,因秦索之急,故变姓名。益知本句不曰汉代张子房,而曰汉代韩张良,公之所指本明白,人自不解耳。
解闷十二首
【鹤注】诗云“一辞故国十经秋”,当是大历元年夔州作。《杜臆》:公当闷时,随意所至,吟为短章,以自消遣耳。
草阁柴扉星散居1,浪翻江黑雨飞初。山禽引子哺红果,溪女得钱留白鱼2。(前二首,即事兴感,此从夔州风景叙起。上二句,山水对言。山禽引子,山间之景;溪女留鱼,江边之事。《杜臆》:草阁,公所居。山禽句,见与物俱适。溪女句,见人我两忘。)
1庾信诗:“客园星散居”2公《云安》诗“负盐出并此溪女”,又《负薪行》“男当门户女出入”,则溪女卖鱼可知。其二
商胡离别下扬州1,忆上西陵故驿楼2。为问淮南米贵贱3,老夫乘兴欲东游4。(此欲去夔而游吴也。【朱注】时有胡商下扬州,来别,因道其事。西陵驿楼,公少游吴越时所登。)
1《洛阳伽蓝记》:“商胡贩客,日奔塞下。”隋炀帝诗:“言旋旧镇下扬州。”
2【钱笺】《水经注》:浙江又北径固陵城北,今之西陵也。有西陵湖,亦谓之西城湖。《会稽志》:西陵城,在萧山县西十二里,谢惠连有《西陵阻风献康乐》诗,吴越改曰西兴,东坡诗“为传钟鼓到西兴”是也。又,白乐天《答元微之泊西陵驿见寄》诗:“烟波尽处一点白,应是西陵古驿台。”则西陵旧有驿耳。
3《晋书》:王述,年三十未知名,人谓之痴。导以门第辟之,既见,唯问江东米价,述张目不答。
4《越绝书》:秦皇帝东游,之会稽。《会稽志》:晋宋人指会稽、剡中皆曰东,如《谢安传》“海道还东”是也。
其三
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丘。今日南湖采薇蕨2,何人为觅郑瓜州3?(已下五章,皆感怀诗人,此则怀郑审也。故丘有瓜洲,即郑秘监所居,今已谪居南湖,无复有访觅者矣,盖伤其寥落也。黄生曰:此诗两故字、两秋字、两瓜字,连环钩搭,亦绝句弄笔之法,大家时一为之耳。【原注】郑秘监审。)
1《水经注》,长安第二门,本名霸城门,又名青门,门外旧出佳瓜,其南有下杜城。《西京杂记》:杜子夏《葬文》:“何必故丘,然后即化。”
2南湖,郑监所在,公《夔州咏怀》诗云:“南湖日扣舷。”3张礼《游城南记》:“济潏水,陟神禾原,西望香积寺下原,过瓜洲村。”注:“瓜洲村,在申店潏水之阴。”《许浑集》有《和淮南相公重游瓜洲别业》诗,淮南相公,杜佑也。【朱注】瓜州村与郑庄相近。郑庄,虔郊
居也。审为虔之侄,其居必在瓜州村,故有末语,与“秋瓜忆故丘”紧相应。或以大历中,郑审尝任袁州刺史,改作袁州,则生趣索然矣。
其四
沈范早知何水部1,曹刘不待薛郎中2。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此怀薛琚也。何薛同为水部,但何有知音而薛无同调,故为惜之。当省署,昔为部郎。泛沧浪,今客荆楚。陈师道曰:“省署开文苑,沧浪学钓翁,”即薛琚诗也。《杜臆》:此处称薛孟子诗,知公《别崔》云“荆州遇薛孟,为报欲论诗”。非漫语也。【原注】水部郎中薛据。)
1《梁书何逊传》:范云见其对策,大相称赏,因结忘年交好,一文一咏,云辄嗟赏。沈约亦爱其文,常谓逊曰:“吾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犹不能己。”
2钟嵘《诗品》:“曹刘殆文章之圣,陆谢为体贰之才。”曹植、刘桢,为建安才人之冠,能推奖名士。此云不待者,犹言恨古人不及见耳。《唐会要》:天宝六年风雅古调科,薛据及第。韩文公《薛公达墓志》:琚为尚书水部郎中,赠给事中。其五
李陵苏武是吾师1,孟子论文更不疑。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此怀孟云卿也。苏李吾师,此述其论诗。今见古人,此称其作诗。便知云卿诗格,独能力追西汉。【原注】校书郎孟云卿。)
1僧皎然曰:五言始于苏李二子,天与其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如《十九首》,则词义炳婉而成章矣。洪容斋《随笔》曰:《文选》编李陵、苏武诗凡七篇,人多疑“俯观江汉流”之语,以为苏武在长安所作,何为乃及江汉?东坡云:皆后人所拟也。予观李诗云:“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盈字,系惠帝讳,汉法触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益知东坡之言为可信矣。蔡宽夫曰:五言起于苏李,今所见,唯《文选》中七篇耳,世或疑武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以为不当有江汉之言,遂疑其伪。此但注者浅陋,直指为使匈奴时作,故人多惑之,其实无据也,安知武未尝至江汉耶?冯惟讷曰:古诗云:“盈盈一水间。”又,高帝讳邦,而韦孟诗云“实绝我邦”。古人临文或不讳也。
其六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1。即今耆旧无新语2,漫钓槎头缩颈鳊3。(此怀孟浩然也。上二忆其诗句,下二叹其人亡。新句无闻,而徒然把钓,则耆旧为之一空矣。槎头缩颈鳊,即用浩然句。孟诗:“鸟泊随阳雁,鱼藏缩项鳊。”又:“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此独记名,以别於云卿也。)
1傅咸诗:“人之好我,赠我清诗。”《文心雕龙》:“五言流调,清丽为宗。”
2汉陆贾作《新语》。3赵曰,习凿齿《襄阳耆旧传》云:岘山下汉水中出鳊鱼,味极肥而美,襄阳人采捕,遂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缩项鳊。杨慎曰:《说文》:查,浮木也,今作槎,非。槎,音诧,邪斫也,《国语》“山不槎蘖”是也,今多混用,莫知其非,略证数条于此。王子年《拾遗记》:尧时巨查浮西海上,十二年一周天,名贯月查,一曰挂星查。道藏歌诗:“扶桑不为查。”《水经注》:临海江边有查浦。字并作查。唐王勃诗:“涩路拥崩查。”又《送行序》云:夜查之客,犹对仙家;坐菊之宾,尚临清赏。骆宾王有《浮查》诗,皆用正字,不从俗体。杜工部诗“查上觅张骞”,又“沧海有灵查”,惟七言绝“空钓槎头缩颈鳊”,七言律“奉使虚随八月槎”,古体近体,不应用字互异。盖七言绝与律,乃俗夫竟玩,遂肆笔妄改,古体则俗目未击,幸存旧文耳。其七
陶冶性灵存底物1,新诗改罢自长吟。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2。(此自叙诗学。诗篇可养性灵,故既改复吟,且取法诸家,则句求尽善,而日费推敲矣。韩子苍曰:东坡尝语参僚曰:老杜言“新诗改罢自长吟”,乃知此老用心最苦,后人不复见其剞劂,但称其浑厚耳。《杜臆》:公尝称李白诗似阴铿,后人妄云公有不满太白之意,试读此诗,岂其然乎?)
1钟嵘《诗评》:“阮嗣宗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恩。”又颜之推《家训》:“陶冶性情,后容讽谕,入其滋味,亦乐事也。”2二谢,谓谢灵运、谢脁。阴何,谓阴铿、何逊。《世说》:王家见二谢则倾筐倒度。此借用之。将能事,将近其能事。《易》:“天下之能事毕矣”其八
不见高人王右丞1,蓝田丘壑蔓寒藤2。最传秀句寰区满3,未绝风流相国能4。(此怀王维也。右丞虽殁,而佳句犹传,况有相国诗名,则风流真可不坠矣。缙党附元载,人不足取,特以一家诗学可称,故连类及之。或以缙能表章维集,故云风流未绝,诗中似无此意。【原注】“右丞弟,今相国缙。”)
1《抱朴子》:“知名之高人,洽闻之硕儒。”
2《旧唐书王维传》:乾元中,转尚书右丞,晚年得来之问蓝田别墅,墅在辋口,水周于舍下,竹洲花坞,与裴迪浮舟往来,啸咏终日,所赋诗号《辋川集》。《晋书谢安传》:“放情丘壑。”庾信诗:“寒藤抱树疏。”
3锺嵘《诗品》:“奇章秀句,往往警遒。”4王洙曰:代宗时,缙为宰相,帝求维文,缙集上之。《金壶记》:玉维与弟缙,名冠一时。时议云:论诗则王维、崔颢,论笔则王缙、李邕,祖咏、张说不得与焉。《卢氏杂记》:王缙好与人作碑铭,有送润毫者,误叩其兄门,维曰:“大作家在那边。”李东阳曰: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诘足称大家,王诗丰缛而不华
靡,孟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尤胜。储光羲有孟之古,而深远不及;岑参有王之缛,而又以华靡掩之。故杜子美称“吾怜孟浩然”,称“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储岑,有以也夫。
其九
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1。炎方每续朱樱献2,玉座应悲白露团3。(《杜臆》:已下四章,皆为明皇征贡荔枝而发,此叹旧贡之未除也。帝妃皆亡,而荔枝犹献,得无先帝神灵,尚凄怆於白露中乎?盖微讽之也。据李绰《岁时记》:樱桃荐寝,取之内园,不出蜀贡。此特言其夏荐樱桃,而荔枝继献耳。杜修可曰:《唐史遗事》:乾元初,明皇幸蜀而回,岭南进荔枝,上感念杨妃,不觉悲恸。)
1前《病橘》诗:“忆昔蓬莱殿,奔腾献荔枝。”正言杨妃事也。【钱笺】《通鉴》:贵妃欲得生荔枝,岁命岭南驰驿致之,比至长安,色味不变。《唐国史补》:贵妃生於蜀,好食荔枝,南海所生尤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辄败。乐史《外传》:十四载六月一日,贵妃生日,于长生殿奏新曲,会南海进荔枝,因名《荔枝香》。十五载六月,贵妃缢于马嵬,才绝,而南方进荔枝至,上使力士祭之。按:诸书皆云南海进荔枝。蔡君谟《荔枝谱》曰:贵妃,涪州荔枝,岁命驿致。东坡亦云:天宝岁贡,取之涪。盖当时南海与涪州并进也。2《世说》:南州谓之炎方。【朱注】献自南海,故曰炎方。《礼记》: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荐寝庙。
3谢脁诗:“玉座犹寂寞。”《诗》:“白露为霜。”又:“零露清兮。”其十
忆过泸戎摘荔枝1,青枫隐映石逶迤。京华应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2。(此讥远贡之失真也。泸戎之间,亲摘荔枝,若京中所见,应无此色味,食者当自知耳。)
1【卢注】公去秋《宴戎州杨使君楼》有“轻红劈荔枝”句,忆过,指此。或云,荔枝原名离枝,言其离枝则色味香气俱变也。《杜臆》:涪州有荔枝园,相传谓充贡于贵妃者,涪去京师尤远,今读公诗,知出泸戎者,是传称置驿传送数千里,色味未变,此盖驳其无是理也。《方舆胜览》:妃子园,在涪州之西,去城十五里。当时以马递驰载,七日七夜至京,人马毙於路者甚众。《方舆胜览》:蜀中荔枝,泸叙之品为上,涪州次之,合州又次之。【朱注】叙州,即戎州。
2《荔枝谱》:广州及梓夔间所生者,大率早熟,肌肉簿而味甘酸。
其十一
翠瓜碧李沉玉甃1,赤梨蒲萄寒露成2。可怜先不异枝蔓,此物娟娟长远生3。(此讥异味之惑人也。《社臆》:宫中食荔,不过为其味甘寒,可以消暑止渴,因比之水晶绛雪,然瓜李沉之井中,梨萄采之露下,亦何减于荔?只缘诸果枝蔓寻常,初不以为异,独荔枝生自远方,慕其色味而珍重之耳。)
1魏文帝书,“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江逌《井赋》:“构玉甃之百节。”2《南史》:扶桑国有赤梨,经年不坏。
3娟娟,言其质弱而色鲜。其十二
侧生野岸及江蒲1,不熟丹宫满玉壶2。云壑布衣鲐背死3,劳人害马翠眉须4。(此结出当时致乱之由。荔枝生于远僻,不植宫中,而偏满玉壶,以其所好在此,不惮多方致之也,岂知抱道布衣,老丘壑而不征,独于一荔,乃劳人害马,以给翠眉之须。噫,远德而好色,此所以成天宝之乱欤?贾捐之疏:“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此诗后二句本之。)
1《蜀都赋》:“旁挺龙目,侧生荔枝。”杨慎《丹铅录》:诗用侧生字,盖为庾文隐语,以避时忌,即《春秋》定哀多微词之意。赵曰:自戎僰而下,以亩为蒲,今官私契约皆然,用以押韵。师作江浦,非是。【朱注】或曰:刘熙《释名》:草团屋曰蒲,又谓之庵。此诗江蒲,似用此义,言荔枝生于野岸江庵之侧耳。
2颜延之诗:“皓月鉴丹宫。”汉辛延年诗:“绳丝提玉壶”3《北山移文》:“欺我云壑。”《诗》:“黄发鲐背。”注:“老人背有鲐文。”
4荆公作“劳人害马。”今按:“劳人草草”见《诗经》,“害马之徒”见《庄子》,于文义明白。吴氏作“劳生害马”,山谷谓善本是“劳人重马”。【赵注】武后尝改“人”为“生”,当时因而误写耳。今按:重字作去声读,是引重致远之意,重字作平声读,乃驿马重递之意。吴论:驿使奔腾,另副一马,以防倒毙,故云重马。【卢注】重马,出《前汉刘屈牦传》师古注,重谓怀孕者。今按:急递之马,未必用孕马,此注未确。《古今注》:“魏宫人好画长眉,今多作翠眉警鹤髻。”王嗣奭曰:公因解闷而及荔枝,不过一首足矣,一首之中,其正言止“荔枝还复入长安”一句。正言不足,又微言以讽之。微言不足,又深言以刺之。盖伤明皇以贵妃召祸,则子孙于其所酿祸者,宜扫而更之,以亟苏民困。公于《病橘》亦尝及之,此复娓娓不厌其烦,可以见其忧国之苦心矣。
钱谦益曰:以上三章,隐括张曲江《荔枝赋》而作。曲江谓南海荔枝,百果无一可比,特生于远方,京华莫知,固未之信,魏文帝引葡萄龙眼相比,是时南北不通,传闻之大谬尔。故其赋云:“物以不知为轻,味以无比而疑。远不可验,终然永屈,士无深知,与彼何异。”此诗泸戎章,言物以不知而轻也。翠瓜章,言味以无比而疑也。侧生章,言远不可验,终然永屈,士无以异也。云壑布衣,老死鲐背,曾不如荔枝远生,犹得奔腾传置,供翠眉之一笑,士之无验永屈,殆有甚焉,深可叹也。古人虽漫兴小诗,托物比喻,必有由来,注家都不晓。
洞房
【鹤注】明皇以广德二年三月葬泰陵,诗云“园陵白露中”,又曰“仙游终一閟,女乐久无香”,则去葬年远矣。梁权道编在大历元年,得之。《杜臆》:八章,皆追忆长安往事,语兼讽刺,以警当时君臣,图善后之策也。每首先成诗,而撮首二字为篇名,乃三百篇遗法。赵曰:此下八篇,盖一时所作。
洞房环佩冷1,玉殿起秋风2。秦地应新月3,龙池满旧宫4。系舟今夜远5,清漏往时同6。万里黄山北7,园陵白露中8。(首章,后秋夜感兴,有故国旧君之思。上四,长安秋夜之景,所感在妃子。下四,夔州秋夜之景,所感在明皇。秦地二句,旧注云:月虽新而宫则旧,有物是人非之感。满,指池水,不指月色,盖章内秋风、秋月、秋水、秋露,皆各举时景言耳。【赵汸注】今夜,应新;往时,应旧。往时清漏,公为拾遗时宿省所闻者,时上皇初还京也,故下接以园陵句。〕
1《长门赋》:“徂清夜于洞房。”《史记》:“南子环佩,玉声璆然。”《记》:“行则有环佩之声。”
2曹植诗:“欢坐玉殿。”汉武辞:“秋风起兮白云飞。”杨妃过温泉行云:“王殿空掩扉,秋风动琪树。昔日繁华事,尽逐流水去。”
3《国策》:张仪曰:“秦地半天下。”鲍泉诗:“新扇如新月。”
4《唐会要》:明皇在藩邸,居兴庆里,有龙池涌出,日以浸广,至开
元中,为兴庆宫。唐太宗诗:“丹陵幸旧宫。”
5薛道衡诗:“今夜寒车出。”6鲍照诗:“啸歌清漏毕。”7晋灼曰:黄山,宫名,在槐里。【钱笺】汉武茂陵,在黄山宫北,盖借茂陵以喻玄宗泰陵。8《前汉叔孙通传》:先帝园陵寝庙。《诗》:“白露为霜”天宝之乱,祸由妃子,故八章以此为首。黄生更定次序,以历历开元居先,未合作者之意,又将洞房玉殿指陵上寝殿,而以环佩为守陵宫人,亦非是。鼎湖银海,蓬莱羽林,自在第七章也。
宿昔
宿昔青门里1,蓬莱仗数移2。花娇迎杂树3,龙喜出平池4。落日留王母5,微风倚少儿6。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7。(此追叙明皇逸豫之事。上四叙游幸,下四叙女宠。昔于青门城内,见仙仗数移,自蓬莱而往曲江南苑也。花迎龙出,景物亦若增新矣。日将落而留连王母,贵妃专宠也。风微起而凭倚少儿,秦虢得幸也。当时恣意行乐,不令人知,今果安在哉?上章已说园陵,此处复追叙生前,故用宿昔二字另提,下二章俱蒙此。)
1曹植诗:“宿昔秉良弓。”【顾注】青门,长安城东门也。2【鹤注】龙朔二年,高宗置仗,朝会之仗,三卫分上为五仗。3《李翰林别集序》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鲍照诗:“杂树茂寒峰。”
4天宝中,兴庆池小龙常出游宫垣水沟中,蜿蜒奇状,靡不瞻睹,銮舆西幸,龙一夕乘云雨望西南而去。此见《明皇十七事》中。龙池,即兴庆池。5【卢注】杨妃曾度为道士,故唐人比为王母。《汉武内传》:王母言语粗毕,啸命灵官驾龙,严车欲去。帝下席叩头,请留殷勤,王母乃坐。6《卫青传》:卫媪,长女君孺,次女少儿,次女则子夫。少儿先与霍仲孺通,生去病。及卫皇后立,少儿更为陈掌妻。《飞燕外传》:帝令后所爱侍郎冯无方吹笙,以倚后歌,歌酣风起,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乎?”帝乃令无方持后履。【朱注】微风倚少儿,盖合用少儿、飞燕事。
7《汉书》:周仁为郎中令,慎重不泄,以是得幸,入卧内。后宫秘戏,仁尝在旁,终无所言于外。《杨恽传》:“人生行乐耳。”《杜臆》:行乐污亵,必有不可使外人闻者。
黄生曰:此章略见风刺,然其词微而婉。如禄山宫里、虢国门前之句,非唯失风人之意,亦全无臣子之礼矣。
能画
能画毛延寿,投壶郭舍人1,每蒙天一笑2,复似物皆春3。政比平如水..
4,皇明断若神5。时时用抵戏,亦未杂风尘。(此记当时优宠技巧也。在四句分截。舍人投壶,足动天颜之笑。延寿善画,能令物色生春。此一时适意之事。若使当年政平威断,即时用抵戏,亦何至风尘杂起乎?惜乎明皇之不然也。【卢注】玄宗时,画鹰画马有冯绍正、韩干辈,其侏儒黄,帝尝呼为肉几,此即毛、郭之流,故借汉事为比。《杜臆》:抵戏,用以当戏剧,旧引《汉书》角觗戏,未合。杂风尘,指流离播迁,既涉风尘,则不平不断可知,言外见意,此风人温厚之旨也。)1《西京杂记》:画工有杜陵毛延寿,写人好丑老少,必得其真。又云:武帝时,郭舍人善投壶,以竹为矢,不用棘,古之投壶,取中而不求还,故入小豆,恶矢跃而出也。郭舍人则激矢令还,一矢百馀反,谓之骁,言于辈中为骁杰也。每投壶,帝辄赐金帛。
2《神异经》: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与一玉女投壶,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笑。张华曰:笑者,开口流光,今电是也。隋辛德源诗:“云衔天笑明。”
3《庄子》:“与物为春。”
4汉安帝诏:达于政化。《后汉第五访传》:“政平化行。”5班固《两都赋》:“天人合应,以发皇明。”《魏都赋》:“皇恩绰矣。”《晋史论》:“神略独断。”洪容斋《三笔》云:杜诗命意用事,旨趣深远,若随口一读,往往不能解。如《能画》诗第三联,颇与前语不相贯穿,然按其旨,本谓技艺倡优,不应蒙人主顾盼赏接,然使化如水,恩若神,为治大要,既无所损,则时或用此辈亦无害也。
黄生曰:政平明断,自指开元之治,从半腰说起,转折方不费力,若将此意顿在前,叙事必拖沓矣。
斗鸡
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1。帘下宫人出,楼前御曲长2。仙游终一閟,女乐久无香3。寂寞骊山道4,清秋草木黄5。(此章有乐极悲来之感。上四,铺张盛事,见生前之乐。下四,追惟遗迹,致没后之悲。【远注】仙游句,反上御曲长。女乐句,反上宫人出。黄生曰:第五句是通盘一大关节,盖不以荒宴直接播迁,径及崩驾之感,则有伤痛而无刺讥,是温柔敦厚之遗教也。)
1季郈之鸡斗,见《左传》。齐有斗鸡走犬,见《国策》。陈思王得大宛紫骝马,教令习拜,与鼓节相应,见《魏志》。吐谷浑遣使献舞马,谢庄为作《舞马赋》,见《宋书》。是斗鸡舞马,其来久矣,此诗则专指明皇事耳。陈弘祖《东城老父传》: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立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之。帝出游,见贾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五百小儿长。天子甚爱幸之,金帛之赐日至其家,天下号为神鸡童。传又云:明皇以乙酉生而喜斗鸡,是兆乱之象也。黄庭坚曰:“观风楼南,起斗鸡殿。”《明皇杂录》:“上尝令教舞马四百匹,各分左右部,目为某家龙、某家骄。时塞外以善马来贡者,上俾之教习,舞不曲尽其妙。因命衣以文绣,络以金铃,饰其鬃鬣,间以珠玉。其曲谓之《倾杯乐》者数十回,奋首鼓尾,纵横应节。又施三层板床,乘马于上,抃转如飞,或令壮士举榻,舞于榻上,乐工数十人环立,皆衣淡黄衫、文玉带,必求年少姿美者,每千秋节,命舞于勤政楼下。”《明皇杂录》:“上每宴赐酺,则御勤政楼,太常陈乐,教坊大陈寻橦、走索、丸剑、角觝、斗鸡,”令官人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帏中击雷鼓,为《破阵乐》。”2又云:玄宗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乐谱,每初年望夜,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设看楼观望。夜阑,太常乐府悬散乐毕,即遣宫女于楼前缚架,出眺歌舞以娱之。《开元传信录》:明皇梦游月宫,诸仙子娱以上清之乐,其曲凄楚动人,明皇以玉笛寻得之,曲名《紫云回》。《异闻录》:开元六年八月望,上与申天师、洪都客作术,夜游月宫,见素娥十余人,笑舞于广庭桂树之下,音乐清丽,遂归制霓裳羽衣之曲。【卢注】白乐天《勤政楼前御柳》诗中,有“开元柳一株”,别作御柳,亦有本。3赵曰:仙游,言明皇上升。洙曰:禄山乱后,女乐流散也。4《南部新书》:骊山华清宫,毁废已久,惟存缭垣。朝元阁在山岭之上,最为崭绝,础柱尚存。山腹即长生殿,殿东西盘石道,自山麓而上,道侧有饮酒亭、明皇吹笛楼、宫人走马楼,故址犹存。【邵注】骊山。在今西安府临潼县东南二里,因骊戎所居,故名。温泉在焉,明皇建华清宫於其下。
5《秋风词》:“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历历
历历开元事1,分明在眼前2。无端盗贼起3,忽已岁时迁4。巫峡西江外5,秦城北斗边。为郎从白首6,卧病数秋天7。(此章承前起后。前三章说承平之世,故以开元事括之。后三章说乱离以后,故以盗贼起包之。上四乃追述往事,下则自叹夔江衰老也。天宝之乱;皆明皇失德所致。此云“舞端盗贼起”,盖讳言之耳。)
1张华诗:“昔事历历记。”2庾信《春赋》:“分明入射堂。”谢灵运诗:“浮欢昧眼前。”3汉乐府《从军行》:“祸集非无端。”汉武帝书:“盗贼纵横。”4鲍照诗:“岁时多阻折”5阴铿诗:“江连巫峡长。”梁简文帝诗:“落日下西江。”赵曰:蜀江从西来,故谓之西江。长安城,谓之北斗城。6蔡梦弼曰:公在蜀为尚书员外郎,故云。荀悦《汉纪》:“冯唐白首,屈于郎署。”谢灵运诗:“卧病同淮阳。”7数秋天,屡经秋日也。顾注谓前后情事,俱从卧病中追数而见者,其语太曲。庾信《小园赋》:“异秋天而可悲。”
洛阳
洛阳昔陷没,胡马犯潼关1。天子初愁思2,都人惨别颜。清笳去宫阙3,翠盖出关山4。故老仍流涕5,龙髯幸再攀6。(此叹西狩之事也。上四,叙幸蜀之由。下四,记还京之事。别颜流涕,上下相应,禄山于天宝十四年十二月,陷东京,所谓洛阳没也。次年六月七日,灵宝败绩,贼入潼关,所谓犯潼关也。是夕,平安火不至,明皇惧而谋幸蜀,所谓初愁思也。十三日,帝出延秋门,至咸阳驿,而从宫骇散,所谓惨别颜也。至德二年九月,郭子仪收复西京,贼众夜遁,所谓去宫阙也。十月,肃宗入长安,上皇发蜀郡,所谓出关山也。十二月,上皇至自蜀,百姓舞抃路侧曰:“不图今日,复见二圣。”所谓故老流涕,龙髯再扳也。此叙出狩还宫之事,首尾详明,真可谓诗史矣。《杜臆》:初愁思,盖向不知愁者。流涕攀髯,则开元美政,去国仁言,真足以系人心者。考唐史,帝之出奔,经过左藏,杨国忠请焚之,上曰:“贼来无得,必更敛百姓,不如与之,无重困赤子。”上既过便桥,国忠使人焚桥,上曰:“人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留高力士扑灭之。皆去国之仁言也。)
1【邵注】洛阳属河南府,唐高宗以此为东都。潼关,在陕西西安府华阴县,乃秦关要地。前凉主寔书:“忽闻北地陷没,寇逼长安。”古诗:“胡马依北风。”
2马融《与谢伯世书》:“愤愤愁思。”3杜挚《前赋》:“操笳扬清。”谢脁诗:“寥戾清笳转。”梁鸿歌:“宫阙崔巍兮。”4《高唐赋》:“以翠羽为盖。”《淮南子》:建翠盖。江淹《恨赋》:“关山无极。”
5《晋书怀帝纪》:故老或歔欷流涕。
6《前汉郊祀志》:黄帝采首山铜,铸鼎於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
胡髯下迎。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七十余人从上,龙乃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乃抱其弓与龙髯号。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弓曰乌号。
骊山
骊山绝望幸,花萼罢登临1。地下无朝烛2,人间有赐金3。鼎湖龙去远..
4,银海雁飞深5。万岁蓬莱日,长悬旧羽林6。(此重伤园陵而作也。上四,升遐之感。下四,陵寝之悲。【邵注】明皇崩后,骊山花萼,不复幸临,地下久无朝烛,人间徒有赐金。自此鼎湖龙去,银海雁深,唯留此蓬莱日色,长照陵上羽林耳。寂寞身后,良可叹也。《杜臆》:蓬莱宫,先帝所居。羽林军,守护陵寝者。黄生曰:此章即申首章园陵霜露之感,而言更深切,前是孤臣独泣,此则率土同悲也。)1明皇在日,每岁十月,必至骊山华清宫。又,友爱诸王,造花萼相辉之楼。2赵曰:朝烛,当音朝觐之朝。凡朝在早,则秉烛而受朝,今地下幽閟,无朝见之烛也。3黄庭坚曰:《汉书高后纪》:遗诏赐诸侯王各千金。《北史》:隋献皇后山陵成,赐杨素金钵一,实以金;银钵一,实以银。4鼎湖,注已见上章。5《汉书》:秦始皇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三坟,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何逊《经孙氏陵》诗:“银海终无浪,金凫会不飞。”6【黄注】日者,君象。羽林,上应星文,故与日相贴。羽林,即万骑军,后改为龙武军,明皇葬后,用为护陵军。《汉礼乐志》:“芬树羽林,云景杳冥。”颜注:言所树羽葆,其盛若林也。
提封
提封汉天下1,万国尚同心2。借问悬车守3,何如俭德临4。时征俊乂入5,莫虑犬羊侵6。愿戒兵犹火7,恩加四海深8。(此章总结,直究当时致乱之由,以垂为永戒也。言当此一统天下,万国同心,世事尚可为也,但勿更寻前辙耳。自明皇好边功而尚奢侈,故有悬车俭德之语。不听张九龄,而致禄山终叛,故有俊乂、犬羊之语。使当时息兵爱民,焉有天宝之祸哉?故以戒兵加恩终之。此诗反覆丁宁,无非鉴已往以告将来。若云指讽代宗时事,则当年吐蕃入寇,叛将不恭,恐非罢兵可以止乱也。三四,即所谓在德不在险。五六,即所谓汲黯在朝,淮南寝谋。《杜臆》:俭者不夺,民心自怀,此无形之险也。俊乂在朝,折冲樽俎,何忧于犬羊乎?兵勿轻动,则恩加四海矣。公之谋国,堂堂正正,即孟子所告齐梁之君者,自许稷契以此。)
1《东方朔传》:“提封顷亩。”注:“谓提举四封之内,总计其数。”《汉书刑法志》:一同百里,提封万井。
2古史: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左传》:吕相曰:“戮力同心。”3又:悬车束马,以踰太行。4《书》:“慎乃俭德。”5又:“俊乂在官。”6晋愍帝檄:“石虎敢率犬羊,渡河纵毒。”7《左传》:“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也。”8《魏志》:陈群曰:“皇恩溥遍海岱。”顾宸曰:八章皆咏开元之事,与李白《宫中行乐词》八章相为表里。但太白作于明皇之时,故微婉其词而讽之:少陵作于明皇之后,故杂叙其事而伤之。
黄生曰:八章,专述开元以来之事,借古喻今,美恶不掩,风人之旨,尽于此矣。他诗有连及者,固无讥刺之意,以为是非具在国史,非臣子所得而私议。至受恩先帝,没齿不忘,深思慨慕,则时有之。后人不能推公之志,毛求影捕,辄谓有所刺讥,夫君子不非是邦之大夫,况亲委贽而为之臣者哉。
《秋兴》及《洞房》诸诗,摹情写景,有关国家治乱兴亡,寄托深长。《秋兴》八首,气象高华,声节悲壮,读之令人兴会勃然,《洞房》八章,意思沉郁,词旨凄凉,读之令人感伤欲绝。此皆少陵聚精会神之作,故能舌吐风云,笔参造化,千载之下,犹可歌而可涕也。但七律才大气雄,固推赋骚逸调,而五律韬锋敛锷,直与经史并驱,两者当表里参观,方足窥其底蕴焉。
鹦鹉
此下八章,乃杂咏物类,盖即所见以寓意也。【鹤注】此诗句句含不遇之意,盖托以自况。梁权道编在大历元年夔州诗内,近之。《明皇杂录》:开元中,岭南献白鹦鹉,养之宫中,岁久颇聪慧,洞晓言词,上及贵妃皆呼为雪衣娘,有鹰搏之而毙,遂瘗苑中,呼为鹦鹉冢。今详诗意,乃泛咏鹦鹉,与彼无涉。
鹦鹉含愁思,聪明忆别离。翠衿浑短尽,红嘴漫多知。未有开笼日,空残旧宿枝1。世人怜复损,何用羽毛奇?(咏鹦鹉,有离乡之感。鹦鹉而含愁思者,以聪明能忆别高也,二句提纲。翠衿短,伤其貌悴。红嘴多,惜其空言。未开笼,苦于拘束。残旧枝,悯其远离。句句说别离、句句说愁思,句句皆聪明中所自晓者。末又写出所以别离之故,感慨深矣。【顾注】此诗拈出含愁思三字,代为鹦鹉写意。八句反覆宛转,盖亦伤受制于人,不能自展其奇也。朱鹤龄曰:此诗似隐括称衡赋中语。聪明,则“性慧辩而能言,才聪明以识机”也。别离,则“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也。翠衿、红嘴,则“绀趾丹嘴,绿衣翠衿”也。浑欲短,则“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也。漫多知,则“岂言论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也。未有开笼日,则“闭以雕笼,剪其翅羽”也。空残宿旧枝,则“想昆山之高峻,思邓林之扶疏”也。末句羽毛奇,则“虽同俗于羽毛,故殊志而异心”也。)
1残,余也。顾宸曰:此分明有才人失路,托身异族之感,如魏武之于杨修,隋炀之于薛道衡,皆所谓“怜复损”也。
孤雁
【鹤注】此托孤雁以念兄弟也,当是大历初夔州作。
孤雁不饮啄1,飞鸣声念群2。谁怜一片影3,相失万重云4。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5,鸣噪亦纷纷6。(咏孤雁,有流落之悲。首二另提。片影相失,写孤雁之状。望尽哀多,写念群之意。末联,借鸦形雁,乃题之外象。不饮啄者,为念群故也。谁怜,指群雁之已去者。雁行既远,望尽矣,似犹有所见而飞;追呼不及,哀多矣,如更有所闻而鸣。二句,申言飞鸣迫切之情。见闻二字,属在孤雁。王彦辅曰:公值丧乱,羇旅南土,而见于诗者,常在乡井,故托意于孤雁。章末,讥不知我而者。师氏曰:鲍照《孤雁》诗云:“更无声接绪,空有影相随。”孤则孤矣,岂若此侍“飞鸣声念群”一语,孤之中仍有不孤之念乎。)
1魏文帝诗:“孤雁独南翔。”何逊诗:“誓将收饮啄。”2《诗》:“载飞载鸣。”江总诔词:“念群桑梓”3庾信诗:“涧底一片雨。”4梁简文帝诗:“花茂蝶争飞,枝浓鸟相失。”吴均诗:“山上万重云。”5王融诗:“丝中传意绪。”何逊诗:“生平无意绪。”6《拾遗记》:鲁僖公十四年,晋文公焚林以求介之推,有白鸦绕烟而噪。
鸥
【鹤注】当是大历初夔州作。江浦,指夔江鱼复浦也。
江浦寒鸥戏1,无他亦自饶。却思翻玉羽2,随意点青苗3。雪暗还须浴..
4,风生一任飘。几群沧海上5,清影日萧萧6。(咏鸥,怜其少自得之致。此在六句分截。叹浦鸥之劳,不如海鸥之逸也。罗大经曰:浦鸥闲戏,使无他事,尽自宽饶,却以谋食之故,翻玉羽而弄青苗,虽风雪凌厉,亦不暇顾矣。何似群飞海上者,清影翛然,不为泥滓所染耶。此兴士当高举远引,归洁其身,不当逐逐于声利之场,以自取贱辱也。既云寒鸥,不当言春苗矣,以青对玉为工。点,如点水蜻蜒之点。)1《南越志》:江鸥,一名海鸥,在涨海中,颇知风云,若群飞至岸必风,渡海者以此为候。
2玉羽,白羽也。《舞鹤赋》:“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3【卢注】春苗,当是青苗,夔有青苗陂,公《夔州歌》:“北有涧水通青苗,晴浴狎鸥分处处。”
4江晖诗:“雪暗马行迟。”5胡夏客曰:因海上狎鸥事,故云沧海上,气象自远大。6萧萧,闲暇之意。
猿
鹤注依梁氏编在大历初夔州作。《西阁曝日》诗:“流离木杪猿。”又《上后园》诗:“瘴毒猿鸟落。”以二诗证之,良是。《尔雅》:猱,一名,善攀援树枝。
袅袅啼虚壁,萧萧挂冷枝1。艰难人不免2,隐见尔如知。惯习元从众3,全生或用奇4。前林腾每及5,父子莫相离6。(咏猿,称其有见几之智。中间隐见二字,为通章之眼。啼壁,声相近。挂枝,形尚远。此为隐见发端。人不如猿,取其用智以脱险也。从众,能挂枝。用奇,能腾踔。此为隐见指实。父子不离,取其用智以全身也。《杜臆》:人于乱世,往往父子不保,公尝携子避乱,而恐其不能两全,具见苦情。)
1袅袅,声之长也。萧萧,群之寡也。谢脁《秋竹曲》:“从风既袅袅。”《楚辞》:“风飒飒兮木萧萧。”阴铿诗:“猿挂入櫩枝。”2艰难,犹云险阻。《诗》:“遇人之艰难兮。”3贾谊策:“习惯如自然。”按:后诗有“猿挂时相学”,故知惯习指挂枝也。《淮南子》“倍是从众。”4赵曰:全生,如搏矢、避矢之类。《列子》:虽全生,不可不有其身。《通鉴晋安帝纪》:沈田子曰:“兵贵用奇。”5《庄子》:“独不见夫腾猿乎。”腾及,腾跃而相及也。
6《吴都赋》:“猿父哀吟,子长啸。”【卢注】桓温入蜀,至三峡,
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攀崖哀号。又齐武帝至景阳山,见一猿悲号,问丞:“此猿何意?”答曰:“猿子前坠崖死,其母求之不见耳。”此父子相离之证也。
鹿
鹤注编在大历元年夔州作,以诗有“衣冠兼盗贼”,当指崔旰之乱也。《尔雅》:麆,大麇,旄毛,狗尾。《本草衍义》:麂,麞类,山深僻处颇多,其声如击破钹。
永与清溪别1,蒙将玉馔俱2。无才逐仙隐3,不敢恨疱厨4。乱世轻全物5,微声及祸枢6。衣冠兼盗贼7,饕餮用斯须8。(咏麂,叹其不当鸣而鸣也。上四,代麂写意,自悔不能见几远害,下乃慨世之贪味而残生者。一二作痛心语,三作自责语,四作自解语。乱世,叹其生不逢辰。微声,推出致祸之本。衣冠乃食肉者,盗贼乃捕兽者。徇口腹之欲,而戕命于斯须,则衣冠亦等于盗贼矣。此骂世语,亦是醒世语。黄生曰:此物颇难入咏,前半写得如许风致,妙在以清溪字陪对玉馔,以仙隐字陪对疱厨,遂觉烟火之气都尽。后半慨世,不离咏物,而却不徒咏物,此之谓大手笔。)
1【旧注】清溪山多麂。
2左思《吴都赋》:“矜其宴居,则珠服玉馔。”王筠诗:“玉馔骈罗,琼浆泛溢。”3《神仙传》:葛仙翁于女几山学道数十年,登仙,化为白麂,二足时出山上。谢灵运诗:一老四五少,仙隐不可别。4《说苑》:“鹿生于山,命悬于庖厨。”
5乱世重杀物,而轻全物。全,乃全活之全。《庄子》:“不敢以全物与之。”6阮籍诗:“高榭隔微声。”7《汉书注》:“衣冠有仕籍者。”8《左传》:“缙云氏有不才子,谓之饕餮。”注:“贪财为饕,贪食为餮。”
顾宸曰:自古文人才士,生逢乱世,出婴祸患,何一不从声名中得之,中郎之于董卓,中散之于司马,及祸虽异,其以微声致累则同也。此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隆中所以独高千古,二语感慨甚大。
鸡
【鹤注】此是大历元年夔州作,故诗云“巫峡漏司南”。
纪德名标五1,初鸣度必三2。殊方听有异,失次晓无惭3。问俗人情似,充庖尔辈堪4。气交亭育际5,巫峡漏司南6。(咏鸡,叹其当鸣而不鸣也。上六叙事,是案。末二归结,是断。德常标五,鸣必度三,此鸡之职也,今在殊方,听之则异,夜鸣失次矣,比晓能无惭乎?乃问之习俗,人情皆云如是,彼既不能司晨,亦但堪充疱已耳。当子半亭育之时,而巫峡漏声,早有司南之报,鸡鸣果安在哉?顾注将问俗二句,作借鸡警人,言人情无德无信,与鸡相似,而充庖则独用鸡乎?《社臆》谓刺巫峡之人可杀。皆非也。)
1《韩诗外传》:“夫鸡,头戴冠,文也。足传距,武也。见敌而斗,勇也。得食相呼,义也。鸣不失时,信也。鸡有五德,君犹沦而食之,其所由来近也。”
2《记》:“鸡初鸣”。《史历书》:鸡三号,卒明。注:夜至鸡三鸣,始为正月一日。
3赵曰:失次,犹《三国志》言失旦之鸡也。蔡邕赋:“时牢落以失次。”胡夏客曰:《楚国语》有鸡次之典,此次字所本。
4《左传》:“充君之疱。”
5《列子》:“亭之毒之。”注:“化育之意。”刘孝标启:“一物之微,遂留亭育。”
6《韩非子》: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梁元帝诗:“刻漏铭司南。”按:司南,有四说。朱云:夔州在南,鸡司昏晓,今失其司晨之职,故曰“巫峡漏司南。”【顾注】鸡为火德之精,南方属火,故曰司南。【远注】指南车有南北定向,如鸡鸣有子午定候。《春秋说题词》:鸡为积阳,南方之象,阳出鸡鸣,以类感也。已上数说,皆指夔鸡漏失司晨,与殊方失次犯重,今从黄生注,直指晓漏开说,更有蕴藉。
黄鱼
【鹤注】当是大历元年夔州作,故诗云“日见巴东峡”
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1。脂膏兼饲犬2,长大不容身。筒桶相沿久3,风雷肯为伸4。泥沙卷涎沫5,回首怪龙鳞。(咏黄鱼,叹长大而罹患也。上四言取之狼籍,下致哀悯之意,虽欲援救而不能矣。筒桶取鱼,世俗相沿已久,虽有风雷肯相伸救,彼亦卷沫泥中,徒望龙飞而惊怪,见黄鱼之大而不灵也。【卢注】此即公《雕赋》中所云“鸹之类,莫益于物,空生此身,长大如人”之意,俱指庸流言。)
1《杜臆》:夔州上水四十里有黄草峡,出黄鱼,大者数百觔。《尔雅注》:鱣鱼,体有甲无鳞,肉黄,大者长二三丈,江东人呼为黄鱼。
2《盐铁论》:“江陵之人以鱼饲犬。”
3筒,竹器。桶,木器。皆捕鱼之具。陆龟蒙《渔具诗序》:缗而竿者,总谓之筌。筌之流,曰筩曰车。4【邵注】三月浪暖,鲤化为龙,则风雷从之。
5刘峻《金华山栖志》:“鱼潜渊下,窟穴泥沙。”《庄子》:“泉涸,鱼处于陆,相煦以湿,相濡以沫。”
白小
【鹤注】当是大历元年羹州作,与前数首连类而咏物也。【旧注】即今面条鱼。
白小群分命1,天然二寸鱼2。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3。入肆银花乱,倾筐雪片虚4。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5。(咏白小,叹细微之不免也。《杜臆》:此诗起结,蔼然有万物一体之念,物虽细微,同沾水族,乃俗当园蔬,用之贱矣。乱肆倾筐,取之多也。但此群分之命,亦属造物生成,今犹拾卵而尽取之,有伤于义矣。【黄生注】三四形容其小,五六形容其白,语甚松秀。生成,应上分命。尽取则不仁,而讥其非义者,用物撙节之谓义也。【卢注】黄鱼以长大不容,白小以细微尽取,不幸生夔,大小俱尽,以叹民俗之不仁也。)
1群分命,各分一命也。《易》:“物以群分。”2曹植《桔赋》:“体天然之素分。”庾信《小园赋》:“一寸二寸之鱼”3《宾退录》:《靖州图经》载其俗居丧不食酒肉盐酪,而以鱼为蔬,今湖北多然,谓之鱼菜。夔与湖北为邻,故云。 陶潜诗:“园蔬有余滋。”4《诗》:“不盈倾筐。”5《西京赋》:“获胎拾卵,蚳蝝尽取。”末二句用之。
黄生曰:前后咏物诸诗,合作一处读,始见杜公本领之大,体物之精,命意之远。说物理物情,即从人事世法勘入,故觉篇篇寓意,含蓄无限。
今按:唐人咏物诗,唯李巨山集中最多,拈一字为题,用五律写意,其对仗亦颇工致,但有景无情,全少生动之色。阅此八首,皆托物寓言,情与景会,身分便自不同矣。
哭王彭州抡
【鹤注】当是大历元年作。公初到成都时,有《王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诗,王盖先以御史罢官,后在严武幕中,又迁彭州刺史而卒也。
执友惊沦没1,斯人已寂寥2。新文生沈谢,异骨降松乔3。北部初高选..
4,东床早见招5。蚊龙缠倚剑6,鸾凤夹吹箫7。历职汉庭久,中年胡马骄。兵戈闇两观8,宠辱自三朝9。(此从殁后追溯生前。新文二句,称其才品。北部四句,记其婚宦。历职四句,叙其内任。北部高选,如剑跃蛟龙,抡盖令尉起家。东床见招,如箫迎鸾凤,抡必缔姻宗室也。胡马兵戈,指禄山之乱。宠辱三朝,谓玄肃代宗,此句该一生履历。)1《曲礼》:“执友称其仁。”古歌:“倏忽沦没别无期。”
2斯人,指同辈。3《世说》:殷荆州语王恭曰:“适见新文,甚可观。”沈谢,沈约、谢灵运。松乔,赤松子、王子乔也。《列仙传》:王君平谓茅盈曰:“子有异骨,可学仙。”又《李德林集》:“风骨异人。”《战国策》:“有松乔之寿。”
4《魏志》:武帝,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部尉,迁顿丘令。《通典》:吴时,余曹通为高迁,而吏部特一时之俊。《抱朴子》:“高选忠能。”
5【旧注】晋郄诜,迁还雍州刺史。武帝於东堂会,问诜曰:“卿自以为何如?”诜对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杜臆》:东堂,必东床之误。见招,是招王为婿,故下有鸾凤句。今按:坦腹东床,用王逸少事。”
6《越绝书》:薛烛曰:“当造剑之时,蛟龙奉炉,天帝装炭。”
7秦萧史教弄玉吹箫,而凤凰降。8《东京赋》:“建象魏之两观。”9《老子》:“宠辱若惊。”蜀路江干窄,彭门地里遥。解龟生碧草1,谏猎阻青霄2。顷壮戎麾出3,叨陪幕府要。将军临气候4,猛士塞风飙5。井渫泉谁汲6?烽疏火不烧。前筹自多暇7,隐几接终朝。(此申历年宠辱之故。初由高选升御史,宠也,继则解龟而阻谏,辱也。其在蜀而就幕僚,辱也;后则作刺于彭州,宠也。公与抡同幕,故详叙陪接之情。戎麾出,谓严武镇蜀。幕府要,谓辟为参谋。上佐军机,下练士卒,则智略过人矣。井泉不汲,烽火不烧,则边境无事矣。皆其筹画所致。)
1谢灵运诗:“解龟在景平。”注:“解去所佩龟印也。”生碧草,犹云委之草莽。2谏猎,用司马相如事。3按:黄希云:唐人多言戎麾,如杜佑制“出总戎麾”是也。朱注引颜延之“一麾出守,”即指抡出守彭州,非也。4《晋书》:庾亮镇武昌,问戴洋气候。【朱注】气候,用兵之气候。刘歆《七略》有《风候孤虚》二十卷。
5猛士塞风飙,即《大风歌》意。6赵曰:军旅所在,必沦井泉边,有警急,必举烽燧。《易》:“井
渫不食。”注:“渫,不停污也。”《淮南子》:军井通,然后敢饮。7《张良传》:请借前箸以筹之。
翠石俄双表1,寒松竟后凋2。赠诗焉敢坠,染翰欲无聊3。再哭经过罢,离魂去住销。之官方玉折4,寄葬与萍漂5。旷望渥洼道6,靠微河汉桥7。夫人先即世8,令子各清标9。(此叙殁后情事。双表,谓墓表。松凋,惜人亡。赠诗,抡所作。染翰,公挽章。赵曰:昔尝哭抡之死,今榇过夔州而再哭也。之官玉折,是住而销魂。寄葬萍漂,是去而销魂。【钱笺】渥洼道,天马所来,兴下令子。河汉桥,乌鹊所驾,兴下夫人。此既哀之,而复慰之也。公诗得三百篇遗意,赋中必兼兴比。此章蛟龙鸾凤是比,渥洼河汉是兴,于排律中见之,尤不易得。)
1潘岳《怀旧赋》:“岩岩双表,列列行楸。”2《北史魏毛鸿宾传》:武帝曰:“寒松劲草,所望于卿也。”3梁简文帝诗:“染翰独蜘蹰。”《广川惠王传》:歌曰:“愁莫愁兮居无聊,心重结兮意不舒。”4《汉书》:萧望之便道之官。颜延之《祭屈原文》:“兰薰而摧,玉缜则折。”
5萍漂,注别见。6谢脁诗:“旷望极高深。”渥洼、河汉,注俱别见。7王僧孺诗:“霏微商云散。”8《左传》:“穆后及太子寿早夭即世。”注:“即世,卒也。”9李陵书:“令子无恙。”常景《严君平赞》:“素向迈金贞,清标凌玉彻。”巫峡长云雨1,秦城近斗杓2,冯唐毛发白,归兴日萧萧。(末乃自伤留滞。公栖夔峡,而王返秦中,故有归兴萧然之感。《杜臆》:前云“异骨降松乔,”后云“寒松竟后凋”,抡盖以寿考终者,且有令子,故公哭之,而诗不甚悲,直以执友云亡,不能忘情耳。此章,前三段各十二句,末段四句收。)
1云雨,即用巫山云雨事。2《春秋运斗枢》:北斗七星,第一至第四为魁,第五至第七为杓,合而为斗。《说文》:“杓,斗柄。”【朱注】《天官书》:魁枕参首。杓自华以西南。是秦城正上直斗杓也。
胡应麟曰:杜警句,众所脍炙外,排律中如“远山朝白帝,深水谒夷陵”,“蛟龙缠倚剑,鸾凤夹吹箫”,用字皆极工而不觉。此类甚众,学者当细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