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同父葉正則附。
先生問德粹:「去年何處作考官?」對以永嘉。問:「曾見君舉否?」曰:「見之。」曰:「說甚話?」曰:「說洪範及左傳。」曰:「洪範如何說?」曰:「君舉以為讀洪範,方知孟子之『道性善』。如前言五行、五事,則各言其德性,而未言其失。及過於皇極,則方辨其失。」曰:「不然。且各還他題目:一則五行,二則五事,三則八政,四則五紀,五則皇極;至其後庶徵、五福、六極,乃權衡聖道而著其驗耳。」又問:「春秋如何說?」滕云:「君舉云:『世人疑左丘明好惡不與聖人同,謂其所載事多與經異,此則有說。且如晉先蔑奔,人但謂先蔑奔秦耳。此乃先蔑立嗣不定,故書「奔」以示貶。』」曰:「是何言語!先蔑實是奔秦,如何不書『奔』?且書『奔秦』,謂之『示貶』;不書奔,則此事自不見,何以為褒?昨說與吾友,所謂專於博上求之,不反於約,乃謂此耳。是乃於穿鑿上益加穿鑿,疑誤後學。」可學因問:「左氏識見如何?」曰:「左氏乃一箇趨利避害之人,要置身於穩地,而不識道理,於大倫處皆錯。觀其議論,往往皆如此。且大學論所止,便只說君臣父子五件,左氏豈知此?如云『周鄭交質』,而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正如田客論主,而責其不請喫茶!使孔子論此,肯如此否?尚可謂其好惡同聖人哉!又如論宋宣公事,曰:『宋宣公可謂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饗之,命以義夫!』是何等言談!」可學曰:「此一事,公羊議論卻好。」曰:「公羊乃儒者之言。」可學又問:「林黃中亦主張左氏,如何?」曰:「林黃中卻會占便宜。左氏疏脫多在『君子曰』,渠卻把此殃苦劉歆。昔呂伯恭亦多勸學者讀左傳,嘗語之云:『論孟聖賢之言不使學者讀,反使讀左傳!』伯恭曰:『讀論孟,使學者易向外走。』因語之云:『論孟卻向外走,左氏卻不向外走!讀論孟,且先正人之見識,以參他書,無所不可。此書自傳惠公元妃孟子起,便沒理會。』大抵春秋自是難看。今人說春秋,有九分九釐不是,何以知聖人之意是如此?平日學者問春秋,且以胡文定傳語之。」可學。
陳君舉得書云:「更望以雅頌之音消鑠群慝,章句訓詁付之諸生。」問他如何是雅頌之音?今只有雅頌之辭在,更沒理會,又去那裏討雅頌之音?便都只是瞞人!又謂某前番不合與林黃中陸子靜諸人辨,以為「相與詰難,竟無深益。蓋刻畫太精,頗傷易簡;矜持己甚,反涉吝驕」。不知更何如方是深益?若孟子之闢楊墨,也只得恁地闢。他說「刻畫太精」,便只是某不合說得太分曉,不似他只恁地含糊。他是理會不得,被眾人擁從,又不肯道我不識,又不得不說,說又不識,所以不肯索性開口道這箇是甚物事,又只恁鶻突了。子靜雖占姦不說,然他見得成箇物事,說話間便自然有箇痕跡可見。只是人理會他底不得,故見不得,然亦易見。子靜只是人未從,他便不說;及鉤致得來,便直是說,方始與你理會。至如君舉胸中有一部周禮,都撐腸拄肚,頓著不得。如遊古山詩又何消說著他?只是他稍理會得,便自要說,又說得不著。如東坡子由見得箇道理,更不成道理,又卻便開心見膽,說教人理會得。又曰:「他那得似子靜!子靜卻是見得箇道理,卻成一部禪,他和禪識不得。」賀孫。
金溪之學雖偏,然其初猶是自說其私路上事,不曾侵過官路來。後來於不知底亦要彊說,便說出無限亂道。前輩如歐公諸人為文,皆善用其所長;凡所短處,更不拈出來說,所以不見疏脫。今永嘉又自說一種學問,更沒頭沒尾,又不及金溪。大抵只說一截話,終不說破是箇甚麼;然皆以道義先覺自處,以此傳授。君舉到湘中一收,收盡南軒門人,胡季隨亦從之問學。某向見季隨,固知其不能自立,其胸中自空空無主人,所以纔聞他人之說,便動。季隨在湖南頗自尊大,諸人亦多宗之。凡有議論,季隨便為之判斷孰是孰非。此正猶張天師,不問長少賢否,只是世襲做大。正淳曰:「湖南之從南軒者甚眾且久,何故都無一箇得其學?」曰:「欽夫言自有弊。諸公只去學他說話,凡說道理,先大拍下。然欽夫後面卻自有說,諸公卻只學得那大拍頭。」必大。
因說鄉里諸賢文字,以為「皆不免有藏頭亢腦底意思。有學者來問,便當直說與之,在我不可不說。若其人半間不界,與其人本無求益之意,故意來磨難,則不宜說。外此,說儘無害。我畢竟說從古聖賢已行底道理,不是為姦為盜,怕說與人。不知我說出便有甚罪過?諸賢所見皆如此。祇緣怕人譏笑,遂以此為戒,便藏頭不說。某與林黃中爭辨一事,至今亦只是說,不以為悔。『夫道若大路然』,何掩蔽之有」?打空說及某人,鄉里皆推其有所見。其與朋友書,言學不至於「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處,則學為無用。先生曰:「近來人自要向高說一等話。要知初學及此,是為躐等。詩人這句自是形容文王聖德不可及處。聖人教人,何嘗不由識入來!」宇。
或曰:「永嘉諸公多喜文中子。」曰:「然,只是小。它自知定學做孔子不得了,才見箇小家活子,便悅而趨之。譬如泰山之高,它不敢登;見箇小土堆子,便上去,只是小。」僩。
因說永嘉之學,曰:「張子韶學問雖不是,然他卻做得來高,不似今人卑污。」又曰:「上蔡多說知覺,自上蔡一變而為張子韶。」學蒙。
「古人紀綱天下,凡措置許多事,都是心法從這裏流出,是多少正大!今若去逐些子搜抉出來評議,恐不得。凡看文字,也須待自有忽然湊合見得異同處。若先去逐些安排比並,便不是。」因問:「君舉說漢唐好處與三代暗合,是如何?」曹曰:「亦只是事上看,如漢初待群臣不專執其權,略堂陛之嚴,不恁地操切;如財散於天下之類。」曰:「這也自是事勢到這裏,見得秦時君臣之勢如此間隔,故漢初待宰相如此。然而蕭何是多少功勞!幾年宰相,一旦繫獄,這喚做操切不操切?又如周勃終身有功,後來也下獄對問。又如賈誼書中所說是如何?財用那時自寬饒,不得不散在郡縣。且如而今要散在郡縣,得也不得?上面又不儲蓄財賦閑在那裏,只是每年合天下之所入,不足以供一年之用;一月之入,不足以供一月之用,逐時挨展將去。將漢初來看,要散之郡縣得否?這只是閑說。第一項最是養許多坐食之兵,其費最廣。州郡自是州郡底,如許多大軍,見如何區處?無祖宗天下之半,而有祖宗所無之兵。如州郡兵還養在,何用!若留心太守,又會教他去攀些弓,射些弩,教他做許多模樣,也只是不忍將許多錢糧白與他。到有冢殺時,你道他與你去冢殺否?只是徒然!」問:「君舉曾要如何措置?」曰:「常常憂此,但措置亦未曾說出。」問:「看唐事如何?」曰:「聞之陳先生說,唐初好處,也是將三省推出在外。這卻從魏晉時自有裏面一項,唐初卻盡屬之外,要成一體。如唐經禍變後,便都有諸王出來克復,如肅宗事。及代宗後來,雖是郭子儀,也有箇主出來。」曰:「三省在外,怕自隋時已如此,只唐時併屬之宰相。諸王克復,代宗事,只是郭子儀,怕別無諸王。唐官看他六典,將前代許多官一齊盡置得偏官,如何不冗?今只看漢初時官如何,到得元成間如何,又看東漢初如何,到東漢末時如何,到三國魏晉以後如何:只管添,只管雜。」賀孫。
器遠言:「鄉間諸先生所以要教人就事上理會教著實,緣是向時諸公多是清談,終於敗事。」曰:「便是而今自恁地說,某尚及見前輩都不曾有這話。是三十年前如此,不曾將這箇分作兩事。如所謂『推倒牆,撞倒壁』,如此粗話,那時都恁地粗,卻有好處。南渡時,有許多人出來做得事。經變故後,將許多人都推折了。到而今卻是氣卑弱了,凡事都無些子正大,只是細巧。」曰:「陳先生要人就事上理會教實之意,蓋怕下梢用處不足。如司馬公居洛六任,只理會得箇通鑑;到元祐出來做事,卻有未盡處,所以激後來之禍。如今須先要較量教盡。」曰:「便是如今都要恁地說話。如溫公所做,今只論是與不是,合當做與不合當做,如何說他激得後禍!這是全把利害去說。溫公固是有從初講究未盡處,也是些小事。如役法變得未盡,只是東南不便,他西北自便之。那時節已自極了,只得如此做。若不得溫公如此做,更自有一場出醜。今只將紙上語去看,便道溫公做得過當。子細看那時節,若非溫公,如何做?溫公是甚氣勢!天下人心甚麼樣感動!溫公直有旋乾轉坤之功。溫公此心可以質天地,通幽明,豈容易及!後來呂微仲范堯夫用調停之說,兼用小人,更無分別,所以成後日之禍。今人卻不歸咎於調停,反歸咎於元祐之政。若真是見得君子小人不可雜處,如何要委曲遮護得!蔡確也是卒急難去,也是猾。他置獄傾一從官,得從官;置獄傾一參政,得參政;置獄傾一宰相,得宰相。看溫公那時,已自失委曲了。如王安石罪既已明白,後既加罪於蔡確之徒,論來安石是罪之魁,卻於其死,又加太傅及贈禮皆備,想當時也道要委曲周施他。如今看來,這般卻煞不好。要好,便合當顯白其罪,使人知得是非邪正,所謂『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須是明顯其不是之狀。若更加旌賞,卻惹得後來許多群小不服。今又都沒理會,怕道要做朋黨,那邊用幾人,這邊用幾人,不問是非,不別邪正,下梢還要如何?某看來,天下事須先論其大處,如分別是非邪正,君子小人,端的是如何了,方好於中間酌量輕重淺深施用。」賀孫。
器遠言「陳丈大意說,格君,且令於事上轉移他心下歸於正。如蕭何事漢,令散財於外,可以去其侈心,成其愛民之心。說北齊宣帝」云云。曰:「欲事君者,豈可以此為法?自元魏以下至北齊,最為無綱紀法度,自家卻以為事君法!」賀孫。
永嘉看文字,文字平白處都不看,偏要去注疏小字中,尋節目以為博。只如韋玄成傳廟議,渠自不理會得,卻引周禮「守祧掌守先王先公之廟祧」注云:「先公之遷主藏於后稷之廟,先王之遷主藏於文武之廟。」遂謂周后稷別廟。殊不知太祖與三昭三穆皆各自為廟,豈獨后稷別廟!又云:「后稷不為太祖,甚可怪也!」閎祖。
季通及敬之皆云:「永嘉貌敬甚至。及與宮祠,乃繳之,云:『朱某素來迂闊,臣所不取。但陛下進退人才,不當如此。』」以問先生,先生云:「不曾見此文字。怎見得。」閎祖。
德粹問陳君舉福州事,曰:「如此,只是過當。作一添倅,而一州之事皆欲為之。益之初九曰:『利用為大作,元吉,無咎。』象曰:『下不厚事也。』初九欲為九四作事,在下本不當處厚事。以為上之所任,故為之而致元吉,乃為之。又不然,不惟己不安,而亦累於上。璘錄云:「初九上為四所任,而作大事,必盡善而後無咎。若所作不盡善,未免有咎也。故孔子釋之曰:『下不厚事也。』蓋在下之人不當重事。若在下之人為在上之人作事,未能盡善,自應有咎。」向編近思錄,說與伯恭:『此一段非常有,不必入。』伯恭云:『既云非常有,則有時而有,豈可不書以為戒?』及後思之,果然。」可學。璘錄少異。
陳同父縱橫之才,伯恭不直治之,多為諷說,反被他玩。揚。陳同父。
說同父,因謂:「呂伯恭烏得為無罪?恁地橫論,卻不與他剖說打教破,卻和他都自被包裹在裏。今來伯恭門人卻亦有為同父之說者,二家打成一片,可怪。君舉只道某不合與說,只是他見不破。天下事不是是,便是非,直截兩邊去,如何恁地含糊鶻突!某鄉來與說許多,豈是要眼前好看?青天白日在這裏,而今人雖不見信,後世也須有人看得此說,也須回轉得幾人。」又歎息久之,云:「今有一等自恁地高出聖人之上;一等自恁地陷身汙濁,要擔頭出不得!」賀孫。
同父才高氣粗,故文字不明瑩,要之,自是心地不清和也。道夫。
先生說:「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處?陳同父一生被史壞了。」直卿言:「東萊教學者看史,亦被史壞。」泳。
陳同父祭東萊文云:「在天下無一事之可少,而人心有萬變之難明。」先生曰:「若如此,則雞鳴狗盜皆不可無!」因舉易曰:「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天下何思何慮?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又云:「同父在利欲膠漆盆中。」閎祖。
鄭厚藝圃折衷,當時以為邪說,然尚自占取地步,但不知權。其說之行,猶使人知君臣之義。如陳同父議論卻乖,乃不知正。曹丕既篡,乃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此乃以己而窺聖人,謂舜禹亦只是篡,而文之以揖遜爾。同父亦是於漢唐事跡上尋討箇仁義出來,便以為此即王者事,何異於此?必大。
因言:「陳同父讀書,譬如人看劫盜公案,看了,須要斷得他罪,及防備禁制他,教做不得。它卻不要斷他罪,及防備禁制他;只要理會得許多做劫盜底道理,待學他做!」廣。
或問:「同父口說皇王帝霸之略,而一身不能自保。」先生曰:「這只是見不破。只說箇是與不是便了,若做不是,恁地依阿苟免以保其身,此何足道!若做得是,便是委命殺身,也是合當做底事。」賀孫。
陳同父學已行到江西,浙人信向已多。家家談王伯,不說蕭何張良,只說王猛;不說孔孟,只說文中子,可畏!可畏!可學。
陸子靜分明是禪,但卻成一箇行戶,尚有箇據處。如葉正則說,則只是要教人都曉不得。嘗得一書來,言世間有一般魁偉底道理,自不亂於三綱五常。既說不亂三綱五常,又說別是箇魁偉底道理,卻是箇甚麼物事?也是亂道!他不說破,只是籠統恁地說以謾人。及人理會得來都無效驗時,他又說你是未曉到這裏。他自也曉不得。他之說最誤人,世間獃人都被他瞞,不自知。義剛。葉正則。
葉正則說話,只是杜撰。看他進卷,可見大略。泳。
葉進卷待遇集毀板,亦毀得是。淳。
葉正則作文論事,全不知些著實利害,只虛論。因及許多云云。又見一文論社倉事。戴肖望尚有些實說,然不是如此。葉則都是閑說。振。
見或人所作講義,不知如何如此。聖人見成言語,明明白白,人尚曉不得,如何須要立一文字,令深於聖賢之言!如何教人曉得?戴肖望比見其湖南說話,卻平正。只為說得太容易了,兼未免有意於弄文。賀孫。
江西之學只是禪,浙學卻專是功利。禪學後來學者摸索一上,無可摸索,自會轉去。若功利,則學者習之,便可見效,此意甚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