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兰生因不见湘君,只得写字条儿留下,仲蔚看他写的是:专叩芳居,惊鸿何处。今日舍亲舒知三在闹红榭请客,拟辱琼仙,一试姗姗之驾。留书致意,幸勿令人望穿眼也。侍生顾珍。
仲蔚笑道:“秃头名好了,你还下个侍字。”兰生笑道:“你不知道这个侍字狠当。”说着便走,舜华笑着,送到楼梯边。
二人一径到久安里,已是上灯。只见伯琴、黾士都到了,燕卿迎了进去,知三笑道:“湘君大约是吸铁石,把你二人吸住了。”
仲蔚笑道:“主人没见,倒看了好地方,好诗好对。”说着,金儿送上了热手巾来,燕卿笑道:“既不见,可去招他来。”兰生笑道:“还等你说,早留下字儿了。”伯琴道:“还得写个局票去,我们都写了。仲蔚的也替他写了,我替你写。”于是到文案棹上去写了一张,给兰生看时纸的顶上居中写着钱大的顾字,下面小字一并分为四行,乃鼎丰里谢湘君,久安里林燕卿,共十二个字,兰生道:“这算请帖么?”伯琴道:“这是局票的式,上海都是一样的。”兰生摇头道:“此等大爷款,轻慢他们,吾最不喜,我自己来写。”便换了一张红纸,写送鼎丰里漱药?q请谢湘君姑娘驾临久安里闹红榭一叙,勿却,顾兰生顿首。
燕卿笑道:“顾爷如此恭敬,恐怕将来和湘君睡觉之际,还要写个门生帖呢。”知三笑道:“门生帖儿,不若到门帖的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兰生道:“你们不用说我,自己去想想,便明白了,他们姑娘的身分,比我们还高几倍,就是为他牛马,也不妨呢。”燕卿笑道:“顾爷算得怜香惜玉。”兰生又不自在起来,说:“你们总是自己轻贱,顾爷不顾爷的,什么是爷呢?
我最不喜这般称呼,我难道没号么?我和你说,以后你称呼我们只许称号,再称爷,我不依。”仲蔚等大家知道兰生是最尊贵女儿的,便道:“称号最好,连鹣儿也称我们的号,不许称爷,可知道爷是最难做的呢。又要靠你吃,又要靠你穿。”鹣儿也笑起来,燕卿笑道:“兰生既不愿做爷,做儿子愿不愿?
倘是愿了,我便叫你好儿子。”兰生笑道:“这还使得,只是你生不出我来。”介侯笑道:“干儿子也使得。”知三便吃吃的笑起来,说道:“兰生做了燕卿的干儿,我和介侯两个人都是干爷了。”众人又大笑起来,兰生红了脸嚷道:“你们一班都不是好人。”伯琴笑道:“你自己招来的笑话,还怨人。”仲蔚笑道:“不用争便宜了,时候已是七点多钟,快排席罢。”燕卿遂吩咐排在外房,男佣等七手八脚的一时排好,忽又报姓程的客人来,知三道:“客已齐了,谁是姓程的来闯席,我们亲戚朋友里头只有一个程萧云在东洋。”
话未说完,只听门帘外笑着应道,“大约舒知三说得不差。”
一面说,一面已进来了,众人一看,果是萧云,殊出意料之外,介侯也是认识的。于是大家见了礼,兰生先问道:“你几时来的?”伯琴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真是妖精鬼怪了。”萧云一面同众人坐了,燕卿请问了姓名,倒上茶,送了热手巾。萧云因笑道:“我才回来。”伯琴道:“你这里是怎寻来的呢?”萧云笑道:“我掐指算阴阳,所以寻来了。”知三笑道:“未必能算得出。”萧云笑道:“你能卜文王课,且卜一卜,猜猜看。”兰生道:“不要藏头露尾了,快说罢。”萧云笑道:“莫急,等我喝了茶,解了渴再说。”仲蔚笑道:“他的性儿,还是这样漫吞吞的,不要紧。”萧云正在吃茶之际,忽听楼下一片声嚷,骂:“捣你妈的忘八羔子,说这些话别人顽得,我陆大爷顽不得,别人在楼上,我就不许到楼上,你知道什么?忘八羔子。”大家走到窗口倚着栏杆看,燕卿在楼窗上望了一望,连忙命鹣儿陪着众人说:“请他们坐起来罢。”自己便急急下楼,兰生、介侯眼快,已经看见,这嚷的人衣履翩翩,眉目如画,约二十六七岁,正和一个男佣嚷吵,要动手打他。燕卿赶下去了,这人一瞥便不见了,燕卿又唤鹣儿送水烟袋下去。鹣儿便也去了,只听下边燕卿先骂帮佣,说:“眼珠不生,滚出去!陆爷来过了一回,还不认得。”又听得燕卿赔罪声音,一回儿笑,一回儿嗔,一回儿骂,一回又笑起来,只听得那人说一句“儿是我差,饶了我罢。”并不听得别的话。知三等摇着手,暂不去问萧云的话,只管倚着楼窗静听。只听得低低的嘻笑,又好像二人在那里动手似的。又听得燕卿低声说道:“头发髻。”一回儿不语了。
又一回儿,燕卿吃吃咯咯的笑起来,又听那人唾沫的声音,知三笑道:“情迹可疑。”只见鹣儿上来,因大家问他是谁人。鹣儿笑道:“这人姓陆,脾气虽是下流,性格极好的。”介侯笑道:“你何以知道他下流?又知道他极好?”鹣儿把脸一撅,笑道:“嗳,你好难说话,他是我的家主公,所以知道,你将如何?”
仲蔚摇手道:“你们又说到别处去了,且说正经话。”因笑问道:“姓陆的那里人呢?”鹣儿道:“是我姑娘一向的熟客,虽生长北边,却是苏州人。”兰生道:“何以嚷起来呢。”鹣儿道:“我们新用的轿夫,回得不好,难怪他生气。”介侯道:“轿夫怎么说?”鹣儿道:“轿夫见他进门,并不招呼他。他走到楼梯旁边时节,轿夫说楼上有摆酒的客人。他就生了气,要打人。”仲蔚道:“这话本来说得不好。”鹣儿笑道:“幸亏姑娘下去,相生相克,一物一制,现在气平了。”伯琴笑道:“原来是恩客。”
鹣儿笑道:“嗳,一些不差,是恩客,你便怎么?”知三笑道:“这回子你姑娘在楼下做什么?”鹣儿笑道:“你管他做什么?
他两个人在那里偷局,你不放心,可要下去看看?”黾士笑嘻嘻的握了鹣儿右手,放在鼻上嗅着,口里说道:“他们在楼下偷局,我和姐姐可好在楼上偷局,”鹣儿笑着,打了黾士一下,知三笑道:“这个使不得,我们楼上人多,亢阳得狠。若个个轮奸起来,怕鹣姐姐当不起。”鹣儿听了,笑着便来拧知三的嘴,知三逃开了,众人也都笑着。
萧云正在后房解了手走出来,在盆里洗手,听了知三的话,也不禁失笑。只听得楼下燕卿又是一阵吃吃吃的笑声,介侯笑道,“公事毕了。”鹣儿道:“阿弥陀佛,罪过,我们姑娘从不肯干这个事的。”知三笑道:“阿弥陀佛,不如救苦观音的好。”
一语未毕,楼下边的人说要走了,知三等忙在窗口张望。果然见这个人出去,燕卿送到门口,方才进来。忽又来了一客,原来这人姓王,号小香,别号子玉。是介侯的外甥,从新北门出来寻介侯到此。与燕卿一同上楼,众人厮见,通了姓名,知三是向来相识,问其何事。小香略说是善堂里头公事,与介侯耳语一回,介侯点头,说都明白了,明日再说罢。子玉便要告别,知三那里肯依,说一同叙叙。你去叫月仙姊妹来,小香无法,竟被留祝众人看燕卿两颊微有春色,伯琴笑道:“林先生去了一回,那人医了么?”知三笑道:“这人性气不好,好好的说他总不依,倒怕官法。”黾士笑道:“你做了侯补官,三句不离本行。”知三笑道:“不是,我说此人须请林先生用官法上刑具把他夹一夹,方心悦诚服呢。”燕卿瞅了一眼,笑道:“你们都不是好人。”说着,转到后房去了。
萧云方把回来的缘故,告诉众人道:“家父故后,弟在日本开的新闻日报馆,曾领日本国执照,已开了数年,所登新闻,也颇谨慎。近因国中有战事,国中不许人谈本国军务,不料有人寄来一论,主笔先生贸然登出。虽理直气壮,未免说出日廷许多不是。当道不顾曲直,竟将报馆封闭。弟赶紧逃回,账欠都不敢收。幸字模机器都是租来的,不甚大损。历年小有赢余,一半存在日本,一半带回上海。日本的款,想已全军覆没。此番将归取上海存款,别俟机缘。又知顾府搬来,把行李粗粗料理,登岸寻寓。诸事略定,方到静安寺顾府与胡先生老太太等略谈一回,知道老太太、珩妹妹在琴哥家中,兰弟又出门拜客,我便赶来找寻。无意中途遇谢湘君,遂同到鼎丰里,看见兰弟的字条儿,于是根寻过来。真是鬼使神差,你道凑巧不凑巧。”
众人方各恍然道:“倒也稀奇。”知三道:“这也已经算巧极了,尤巧者妙在设了这席,替你洗尘接风,实是不期而至。”介侯道:“天下遇合之事,往往如此。巧起来极巧,不巧起来,凭你什么算计,总是不合。”黾士道:“也是天定的数。”知三道:“你莫说了,天数之说,为中材说法。其实并无定数,天也并不来定这个数。不过偶然巧,偶然不巧而已。”仲蔚道:“是什么解释?此说恐太矫激了。”知三道:“并非矫激,天数之说,只好哄弄愚人。若谓吾人富贵贫贱离合悲欢,天皆预定其数,此乃事后现在说话,到这好的地步,他就说是天本定这好地步给他;到不好的地步,他又说天本定不好的地步给他。他一味信了天数,也不过以事后的成败论人,断不能说出你的定数如此如此。就是谈言微中,而中的甚少。并非合天下之人,尽天下之事,皆能料定。不过说准了一二端,愚人遂目为先知。岂知他不准的狠多着呢。但世人又因其不准,无可自解,遂说他数里不精,推诿过去,真是冤枉煞人。总之天之毫无定数,犹人之平坐,毫无成局。譬如吃饭,今日吃米若干,明日总不能再吃这样米粒数日。倘米粒的意思说,这多吃少吃,是人定的数。某日该吃若干,某日又该吃若干,我不知吃米的人,到底定也不定。又如一撮芝麻,弃地游蚁来衔,有多得的,有少得的。在游蚁以为多得少得,是人定之数,而人果任其功乎?”
仲蔚道:“这是人事,人亦漫无成心。”知三笑道:“可又来,人事与天事一样意思。其定数之说,乃圣人治世深心,作善降祥,作恶降殃,也是这个意思。有说不定的,他便推进一层说,为善不昌,祖上有余殃,殃尽乃昌。为恶不灭,祖上有余德,德尽乃灭。其实是无可说法,为此遁词耳。但圣人必要说定数的缘故。因怕愚人妄求多事,他必要说报应的缘故。因怕愚人怙恶为非,盖两等愚人,皆于世上无益,足为厉阶。故以报应定数之说警之,其实也是违心之论,而不得不如此说法。所谓民可使用,不可使知也。”介侯笑道:“知三所论,实是至理。
天数无定之说,殊中肯綮弟尝谓天为大天,人为小天。人之作事,犹天之作事也。”知三拍掌道:“此说极是,譬如燕卿这会子在小房中解手,昨日这时候恐未必解手。就是昨日这个时候解手,恐明日未必亦是这个时候解手。就是一定规矩,燕卿定在这个时候必定解手,未必一准拣定这个马桶,这个磁杓,这样开盖,这样坐立,溲得多少在溺器,做溺的也可以说这是燕卿定数么?”一篇话,说得众人大笑起来。萧云一口茶,从鼻子里喷了出来,燕卿正在出房洗手,便赶过来拧知三的嘴,笑骂:“你们这一起促侠鬼,小油嘴,编派我什么?”知三笑着告饶道:“好姑娘,饶我罢。”燕卿笑道:“不依,除是你叫我一声干娘。”知三只得叫了,忽听介侯笑道:“若燕卿不要有这个定数,把这花房穴幽闭了。”众人又哄然大笑,燕卿赶过来要打介侯,介侯四处躲避告求,下次不敢。说着,只见外场来请入席。酒已排在中房,起了热手巾。燕卿遂把这事丢过不题。
众人走到中房,萧云初到,坐了首席。第二黾士,第三伯琴,第四仲蔚,第五兰生,第六小香,第七介侯。知三则坐主位,一面将写好的局票交出去。伯琴带韵香楼金素雯,仲蔚带棠眠小筑范文王,萧云带漱药?q谢湘君,小香带的史月仙月红姊妹,月仙又号小翠,是小香的知己相好,黾士带一个小清官人张小云,惟兰生无熟识,心中要带湘君,知三荐一个小连珠,说他的侍儿佩镶,明净妩媚,为上海侍儿中魁首。兰生向仲蔚道:“就是那一天见过的这个?”仲蔚点头,知三又道:“小姐虽小,这个佩镶能够交结好,倒是别有风味。这两只脚膀,真腻不留手呢。”兰生笑道:“动不动便想这般,真是小人下达。”
说着已替兰生写好小连珠局票,交外场一并送去。这里燕卿敬过了酒,坐在知三背后,和准琵琵,唱了一,支青衫子。方才唱完,范文玉到了,穿着银红罗缎洒金百寿镶边灰鼠袄,石绿百鸟朝王洋边散管裤,七宝堆云髻,带着两枝金凤翘,四朵翡翠兰花,小珠荷包圈。年约十八九,面如芍药笼烟,海棠带雨,在仲蔚身旁坐了,彼此亲近,彼此亲近一番。燕卿轻推知三,努嘴道:“你看他们恩到这个样子。”仲蔚似乎不好意思,向燕卿道:“听得你幼年名叫颦卿,可晓得怡红公子在那里?”介侯笑道:“在此。”知三笑道:“宝黛两人,从无苟且,你们冒充他两人,可谓唐突西施。”伯琴道:“燕卿能唱开篇乎?”燕卿道:“你有新开篇给我,包你唱得好。”说着,月仙姊妹来了,跟局是小阿珠、银宝两人。众人看月仙穿淡黄宁绸元缎一块玉阔镶灰鼠袄,石青广绉密绣百福洋边镶管裤,元缎女勒,并无珠翠,头上两枝金簪,两太阳穴贴两个东洋金纸头风膏药,长方脸儿,脂粉不施,面庞清瘦,弱不胜衣。月红不过十一二岁,梳子两个丫髻,是清官人打扮,都坐在小香背后,月红先向小香叫了一声:“姐夫,昨日为什么不来?阿姐等得你好久,药都没吃。”小香道:“被一个亲戚累住,不能来了。”月仙鼻子里哼了一哼,月红道:“今日要姐夫一同去了。”
月仙笑道:“你去管他,他要情愿才来呢。”文玉道:“月仙哥哥常常生病,到底怎样?总要请一位有名医生才好呢。”月仙笑道:“初起时何尝不是呢?自从前年疾病以来m,什么医生都请到,连外国医生也请了数位。近日请李砚生服药,这是有名的时医,也没中用。吃了药似乎有效,似乎不见效。病了一次,以后再发,必似加重一次。现在心也冷子,不过等死罢了。”
小香听到这里,心中酸了一酸。这边仲蔚听得燕卿能唱开篇,便道:“我有一只新开篇是宝玉祭晴雯的故事,你肯唱,我来抄给你。”一句话说得燕卿高兴起来,立逼仲蔚到房中抄出。
此时谢湘君也来了,头上带着元色六嵌条一块玉的女勒,梳着捧月堆云髻,珠翠金玉,一洗而空。只有汉玉宝簪、汉玉耳坠,手腕上也不戴什么钏镯,也不搽一些脂粉。身穿白灰织绒云茏捧日洋鼠品月贡缎灰鼠袄,鸡皮元绉百褶裙。走到席间应酬一回,在萧云后面坐定,兰生、仲蔚笑道:“适间过访,地方精致得了不得,大作也拜读过。”湘君笑道:“失迎得罪,深抱不安。拙作随意乱涂,有污尊目,不笑罢了。”湘君正在谦让,仲蔚已将开篇抄好,同燕卿出房。彼此相见,应酬一番,遂请燕卿和好琵琶,将纸展开。桌上湘君问知缘故,也去看着,但听燕卿抑扬宛转的唱道:玉碎香消恨未休,怡经公子?i新愁。想起那聪明灵巧钟情女,同处多年意气投。他是生性高强心地直,一丝丝说话不能留。因他几番作事招谗妒,与奸恶奴才暗结了仇。莫须有,乱吹求,罗织凭空去诉上头。说什么引诱年轻狐媚子,说什么病西施模样好风流;说什么猩红指甲长三寸,说什么腰似蛇儿柳样柔。还说道万种妖娆轻骨相,但知快乐不知羞。海中楼阁凭空造,好比那火沸场中泼了油。因此上激怒慈亲来撵出,马前覆水不能收。我两人是伤心相对言难说,一任他收拾箱笼把行李丢。可怜抱病出园谁敢送,看他是无穷怨气泪双流。身寡弱,命夷犹,我是好比万把钢刀在心里抽。到明朝偷出园门私去望,只见病奄奄一息卧床头。他说你何事再来防投鼠忌,还说悔当初恨不早绸缪。我是爱惜声留这清净体,岂知耿耿私衷从此休?
谢多情可倒碗凉茶我喝,我是通宵已渴损在咽喉。看他支持几遍抬身起,脱赠那着体衫儿把表记留。长指甲,玉葱柔,说道你速速归家好好收。从今薄命的晴雯你休再忆,我与你来生缺陷再同修。我无可奈何任他花落去,无暇白玉委泥沟。犹记得千金一笑撕金扇,犹记得小院生辰庆早秋;犹记得纤手冰凉曾替握,犹记得病中抚起补雀金裘。欢娱无限都消歇,一旦无常万事休。如此情深天下少,我是生生世世总难酬。到今朝亲制芙蓉诔,一瓣心香一个头。愿你天上灵魂来鉴我,我是绵绵今世恨长留。何日相思一笔勾。
燕卿唱完,黾士写完,介侯泪汪汪的道:“真是好开篇。”
知三道:“我听到中间一段,不禁两个鼻子洞,好似泼了醋似的,从丹田里酸起直酸到脑门。”众人看湘君眼上也擦得红红的,又复强颜为笑,说:“这篇好文章谁做的,倒也入情入理,倘被晴姑娘听见了,也应该称赞锦心绣口呢。
此时月仙正把自己的手巾在那里擦眼,听了湘君之言,便强笑道:“呕尽心肝,博人称赞一句,也可怜了我不恨他。只恨一瓣一个头时候,已是不识不知了。”燕卿道:“人生如梦,本是空极。到磕头时候,方见真情,已是来不及了。”月红不知其中缘故,只黏着小香问,说:“姐夫讲给我听。”小香略略告诉了,月红因骂袭人王夫人不是好东西,众人都笑起来。文玉因问月仙唱不唱,月红抢说道:“阿姐久已不唱了,一唱便要生气头晕。前十几天,在双清馆谢秀兰那里席面上唱了一支。
回来病了四五日,所以台面上倘我同阿姐一起,总是我唱的。”
小香道:“既如此,就是你唱。”月红乃和了琵琶,唱一支新戏鸳鸯带,凄楚悲酸。众人正在喝彩,人报王宝珍又到了。虽已生过儿子,也是清官人打扮,跟局的阿金,娇艳非常。
未几,金素雯又到。素雯已将半老秋娘,打扮亦与众人不同。头上闪缎抹,额带着双捧心翠蝶珠花过桥镶翠嵌珠金压发簪,丹凤朝阳连花瓣四合如意百宝钻石嵌金环,品蓝缂丝醉仙闪银罗缎寿字石鼠袄,洋金回纹青莲贡缎衣边,三条头银线月华带,月蓝广绉?d字金和合百褶裙,锦缎弓鞋,不盈一掬。到伯琴身旁坐了,仲蔚立起身来,油嘴油脸的叫一声嫂嫂。仲蔚向来规矩,今回忽改故常,所以众人皆笑起来。伯琴因向众人道:“你们知道金姑娘性情才艺么?”介侯笑道:“略见一斑。”
伯琴笑道:“恐怕尚有未尽之处。”萧云笑道:“你既知之,可请教说说。”伯琴遂把素雯的为人说出来,未知如何,且看下章再述。
知白子评曰:“祭晴雯一篇,情文备至,娓娓动人,闻之而不伤心下泪者,必非人情。作者将此事极意揣摹,其有哀怨之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