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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良宵设誓絮语喁喁 吉壤安灵孝思挚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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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兰方欲开口只见秀兰笑道:“他们也不过玩意儿,况且是珊丫头的门生,我算什么呢?”珊宝笑道:“你也不用推却,他们将来金殿传胪之后,怕不是用白贴儿来见你呢。”知三方知道他们跟着秀兰、珊宝学诗,佩镶便向文玉催令,文玉只得念道:杨维桢诗,水边短竹夹桃斜,问明明是桃花,何以云斜?

答云:竹外一枝斜更好。

佩镶道:“月仙姑娘接罢。”月仙想了一回,秀兰笑道:“月丫头为什么只顾沉吟?难道江郎才尽了么?”月仙笑道:“实在没得好的说出来。”众人笑道:“到底也要说一个才是。”

月仙被逼,也不能再想,只得说道:

轻薄菜花逐水流,问明明是桃花,何以云菜花?说道:只因桃花净尽菜花开。

众人大家说:“还可去得。”月仙看着秀兰笑道:“这回子应轮到你,难道也是做了江文通么?”秀兰被他一提,因略想一想道:客舍青青竹色新,问明明是柳,何以云竹?答云:柳色深藏苏小家。

佩镶道:“把意思改用了,妙极!这回燕姑娘了。”燕卿笑了一笑,念道:陆游诗,落叶纷可拾,问明明是埽,何以云拾?答云:几度呼童埽不开。

介侯拍掌道:“真是好心思。”柔仙也点首称好。素雯笑道:“我也只有下句,喝酒罢。”佩镶道:“你到底说一句出来。”

素雯道:“我只有马上相逢无纸笔一句上句,我想用纸笔两字的句儿一时想不出来。”韵兰道:“真也难想。”文玉道:“‘挥毫落纸如云烟’句好改不好改?”柔仙道:“毫字怎好当笔字用呢?”燕卿道:“《千字文》上的四字句好不好?”珊宝笑道:“这个不好,《千字文》如何上得场呢?若说这个书好引出来,将来天下的读书人,记了《百家姓》《三字经》就好举他博学鸿词了。”素雯笑道:“原是我罚了一杯罢。”说着,将三杯一饮而荆知三笑道:“枵腹的人,总要有素雯的酒量,还可到大雅的队中混混,若既不通文又无酒量,也要算一个人,真是惭愧呢,”素雯笑道:“只算你文才酒量,都是渊博。”知三笑道:“我也不算得,我们的秋鹤老哥,还能当得起这八个字。”佩镶笑道:“不用混嚷,你们听我收令罢。”因想了一想,念道:少小离家老二回,问明明是老大,何以云老二?答云:老大嫁作商人妇。

众人大家说好,贺了酒。湘君微笑点点头。知三笑道:“佩姊姊你露马脚了,为什么不嫁读书人?要嫁生意人起来?”倒把佩镶说得臊起来,飞红了面孔,要啐。只听友梅道:“时候也不早了,酒也够了,我们吃了饭散席罢。”佩缓还不愿意,要行前日公子章台走马的四颗骰令,韵兰也说好,众人却不过情,只得再把这令行了一回,方才吃饭,漱口擦脸,散席。友梅、知三、介侯坐了一回子,便坐车回去。众姊妹也纷纷各散。

韵兰送秋鹤归房,命伴馨回去,在楼上竹橱里取一瓶武夷的仙岩细茶叶,一瓶浙江的龙井茶叶,并将成大人送的一副茶炉花罐茶杯带来,更要惠山泉中冷泉各一坛,命丁儿煮茗伺候。伴馨答应去了,韵兰看秋鹤楼上挂着几副对子,一联是:长剑倚少艾,短褐谒公卿。

一联是长句,联语云:

人欲杀我,我更欲杀人。愤怒仗青锋,凭他鬼蝈阴奸,一剑挥来,再做出光天化日。

世不容才,才亦不容世。猖狂翻白眼,安得义皇浑噩,百年过去,且安排酒杯诗筒。

下面书房也有两联,一联云:

艺范诗狂,尘天剑侠。

糟邱酒丐,香国情魔。

其长联是舒平桥所赠的,句子是:

有文章,有经济,有性情,大才何可以计?

能高雅,能风流,能落拓,使君于此不凡。

楼上一匾是取庄子之意,神动天随四字,又有横批一幅,自写近作四首云:妙才肮脏感伶俜,身世荣枯历劫经。不信功名皆是幻,可堪文字竟无灵。人间项洞风云变,襟上摩挲泪血腥。吐气惊飞虹万丈,匣中夜半啸青萍。

生也无聊死便休,枯灰无计报恩仇。才庸但怕逢青眼,累重终难慰白头。世有文章惟写恨,天钟知识只工愁。西风一掬伤心泪,付与寒烟绝塞秋。

登场傀儡尽衣冠,难把穷通付达观。苍昊何凭公善恶,红尘无地住平安。卅年壮志双丸促,千古雄心一剑寒。世事已灰狂气在,登场咄咄逼人看。

矫矫人中欲化龙,少年回手可怜侬。生留侠骨身拼化,天纵豪情语不庸。万里沧溟摇健笔,九华沆瀣烫层胸。几年翰墨英灵结,不到穷途总不逢。

已丑孟秋,从军交南,得与冶秋联昆季盟,即用其集中赠六恨道人韵,率成四律赠之。

韩废并书

伴馨来回茶具茶叶泉水都已取到,韵兰道:“你同丁儿去烹来,我们品茗谈心,你烹好了茶,在下边伺侯着,我谈谈便要回去。”伴馨答应着煎茶去了,韵兰便在炕上歪着,秋鹤坐在书桌前面一支醉翁椅上,先谈了一回家常。伴馨已将中泠泉煮好送上来,把武夷茶叶在壶中泡好,然后下去。秋鹤先斟一杯送给韵兰,自己也斟了一杯尝了一口说道:“果然清品,我这个茶已三四年没喝了。”因道:“妹妹,我在俄国时节,托人在扬州京都探听你的消息,毫无凭据,我忧得了不得,打谅今世不能见你了。谁知还有这一场未了因缘,人生遭际遇合,真是料不定的,不知我们后来如何结局呢。”

韵兰叹气道:“天下事料不定的很多呢,就是我也何尝想到这个地方,本来与你渺不相涉,偏有这件题诗的事情生出来,当时你到底是有意呢无意呢?”秋鹤道:“这也是前世的缘,我也不过游戏笔墨。因有一位同事说妹妹怎样的好,我所以试试你的眼力,能识不能识,我先一年,在惠山眷一个金环,姑名叫翠梧的,嫁了人,我就心灰意懒了。想天下知我秋鹤的,惟有翠梧。翠梧已去,闺阁尚有何人知我?岂不知你偏来提我一提,我还不知道你有择婿的意思,后来知道了,你想我是极心热的人,可感激不感激呢?”韵兰红了脸,笑道:“这回子横竖没人,我老实告诉你,当时我见了你的诗,就看出你的肺腑来,便想从你的。岂知你早有妻子,我母亲也无可奈何,只得受贾姓的聘。谁料他做出这件事来,早知要误到这般,倒不如给你做个。”话未说完,面上已红,便咽住了,秋鹤道:“卿言太重,我那里敢当?我且问你,贾公子现在究竟若何?”韵兰叹气道:“我知道他的信,我还到青楼中来么?你外边朋友多,可替我确确实实的打听,我的身体便好归着,恐怕到了三年,那姓莫的回来,我也不能不从他。我的意思,从定了一个人,也断不肯反复再生枝节,虽苦也要终身。你将来看我就见了。”秋鹤道:“本来应该早去打听。”韵兰道:“你说我不打听么?我不知费了几许心,逢人便问,那里问得出?”秋鹤道:“妹妹放心,这事在我身上,包管有个水落石出。但想妹妹父母的棺木,有在苏州的,有在扬州的,趁你现在得意的时候,应该早早安葬。

我却想起来了,你信得过我,我同你先把这件事办妥了,再作道理。”韵兰道:“唉,这事我已经想了不知几千遍了。上年我生母的柩,也已摧回,同父亲母亲的柩,厝在一处,又在七子山之西木渎购了一地,岂知去冬方向不吉,不能安葬。我本来想今年清明前把他入土的,招堪舆家选日,说三月初八日最好,否则要冬间了。近日来这园子里多少姊妹进来,处处必须照顾,现在吴夫人又快到了,我难道好离开么?仔细想,总得一心服妥当的人,先替我去办妥,临期,我到那里监视入土。你想我这个人那里能找出肯替我办事的人来?就是有妥当的人,肯做这件事么?我也没法,只得错了这机会,且到冬间再办罢。”秋鹤道:“今儿已二十了,要办也是时候了,你把寄厝的地方同坟地的山主姓名写给我,我来替你办去。三具棺木,我来替你扶去,就算孝子也不妨的。”韵兰道:“虽蒙见爱,那里敢当?

托你办这件事,你还有父母在堂呢。”秋鹤道:“这有什么忌讳?

我有一句真切话儿,同你说了罢,你莫告诉人,我爱服妹妹的意思,谁也比不上,但不能把心取出来给妹妹看罢了。但凡有什么差委,除了要我性命,总肯竭力替办。不信,我说个誓你听听。”韵兰笑道:“你又要发呆性了,有什么誓呢?只不过我心里抱歉。”秋鹤道:“千万不要抱歉,好妹妹,你委了我罢,我办不妥当,回来你要什么责罚我,我也愿的。”韵兰笑道:“托你办事,应该谢你,也没见好责罚你的道理。”秋鹤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但凡能竭力干了一件事儿,就算报答你一寸,你差我这件事,比登科极第还乐呢。”韵兰想了一想道:“这么着,你就替我办罢,我把这地方通写给你。”说着,走到书桌边上,秋鹤也立起来,替他磨了墨,另点一枝洋烛。韵兰便详详细细的写了一纸,给秋鹤收好,笑说道:“我谢了你,你要算我同你生分,我也不谢你了。你再停一两天,就要同我去先到坟上,横竖砖石及界石,去年都已预备好了,你只好到观音山水闸头去请万先生,同到坟客那里,石灰炭屑,就在近处买罢。大约四五十担够了,一面找人破土开工,坟上也要备一个席棚,一面去把三具棺木雇只船运到席棚里,到十二日我必定来到坟上。但工程虽不甚大,坟上也要几株松柏,我这件事从没经历过的,以后你索性多住几天,还要替我监视呢。但不知要多少费用,你替我估着。”秋鹤道:“大约有四五百金,也差不多儿了。这个款,我来设法报效了罢。”韵兰道:“这个断断不能,我现在境况还好,区区费用,难道我不能使么?你是寒士,那里有这种闲款?就是你有钱,也没这个名分道理,先人在地下,也不安的。我烦了你,已太过了,还要你赔钱,你要这个,我就不叫你去。”秋鹤想了一想道:“也好,我廿二就去。”韵兰也想了一想,点头道:“你廿二去么?极好!我来替你雇船,费用都带了去。”秋鹤道:“船也不用你预备,你把银子交给我就是了。但是你初九日必要动身了,你的船就在上海,我替你雇定,叫他十二日来,预先约定,用小火轮拖带。

到了苏州,开到七子山,不过一天工夫,你便住在船上,我命轿子来接你,最妥当的。”韵兰大喜,就此约定,心中自是感激。

想秋鹤这般待我,也不知道前生有什么因缘,又想我待他,并不甚奇,他肯如此尽心,我病的时候,又舍身救我,因笑道:“你当日割肉的地方,给我看看。”秋鹤道:“现在还有一个瘢疤,何必看呢?”韵兰道:“不妨,你总要给我看看。”秋鹤再三不肯,韵兰再三催看,秋鹤只得解开衣襟,把胸露出,果然有钱大一个瘢痕。韵兰心中感动,便欲下泪,连忙擦着双眼。

秋鹤道:“本来怕你伤心,不给你看,这回又哭了,何必呢?”

韵兰停了一回,道:“弱质重完,皆出吾兄所赐,吾欲以身相报,作坡老之朝云,香山之樊,素奈还有许多枝节。如不嫌卑贱,请今朝先结为兄妹,倘今生不能从君,来世再谐伉俪罢。”

秋鹤便欢喜起来,说:“我早有此心,妹妹既有此言,深为侥幸,就此结拜何如?”韵兰道:“甚好!我同你另点三炷香,就把这兴隆残烛供在桌上,你道好不好?”秋鹤道好。于是点了香,大家誓拜,默告神明,说:“现今我两人先结兄妹,今世倘不成夫妇,来生愿共倡随,倘负此盟,神明不佑。”拜毕抬身,韵兰不好意思,佯去翻桌子上的东西,说:“我来读哥哥的诗稿。”秋鹤道:“我的诗稿多呢,明儿我叙了出来给你罢。

今夜也不早了,大家总要歇息一回。伴馨候妹妹久了,你也去安息罢。”韵兰把表上一看,已是三点了,笑道:“真是知己谈心嫌夜短了,且明日再会罢。你明儿不用早起来,点心饭你还是到我那里吃?还是送来?”秋鹤想了一回,道:“这么吧,我没事,天天到你那里来吃,倘有客人一同吃饭,我先叫丁儿来知照你,便送来,横竖我后天要走了,就是后来也照这个样儿,你道好不好?”韵兰道:“随你怎样都好。”说着便下楼来,秋鹤照着灯送到楼下,看他带着伴馨走了,方命丁儿关门。丁儿住在楼下,秋鹤上楼安睡不题。

次早起身,先到顾府,晤见士贞、兰生,送亲女客,早已回来。方知芝仙在三月初也要带着家眷到申。秋鹤说明要替一个朋友办理葬事,大约二十天可以回来,倘芝仙到了上海,须替我说明这个缘故。现在冶秋家眷将到,我所以就居绮香园,以便照料,岂知还有这件葬事出来,他与我是生死相交,又无男子,倒不能不替他办理的。士贞道:“先生尽管放心,他来了我叫小妾同小儿前去看他。不过亲家家眷也将到了,他虽有办差公馆,本官未到的时节,是供应不周的。我关照他目下且住在我家,等子虚到了再说。他们一定不肯,倒说伯琴已同他约定。因姑太太婆媳寂寞,招他在园里暂住几时,一则园中独门出入,二则办差的公馆,就是园北贴邻,仅隔一墙,将来可以把门开通,我也只得任他闹去了。昨日子虚亲家有信来,大约月底赴部领凭,出月中旬,方能出京,接印总在四月。我本来要会他一会,奈店务要紧,大约百日后就要东行,不知可能会面。阁下客居不易,舍亲又未必即来,鄙意要留阁下暂时代管外务,阁下又有这件葬务,也是待朋友的正事。弟现有旅费百金,请阁下暂时收用,若以为不安,弟将来还有求教的地方。

要想做篇寿文贺贺一位钦使,阁下有暇,就替我挥一挥。”

秋鹤这时候正要用着,又知士贞出于一片至诚,不便推却,只得受了。心中自是感激,当时拱手告别。士贞命兰生送到大门,兰生向秋鹤笑道:“你替办的这件葬事,果系何人?”秋鹤笑道:“就是韵兰的父母,葬到七子山呢,因他无人照应,我就替办这事。”兰生道:“你怎么也认得他了?”秋鹤笑道:“其中却有个缘故。”因将以前与韵兰相识的事,略述一遍。

兰生道:“他原来真个是大家闺阁,怪道我看他绝不像青楼中的人。佩镶虽同我说过,也只知道他是好出身,也不知道与你有这番因果,这是很该替他办,但你是赔不起钱的?要他的钱也说不出。我今儿送给你三百两银子,你替他办得格外好,见得你的情意。”秋鹤道:“也用不了这许多,尊大人已经给了我一百两了,倘然不够,我写信向你要。”兰生道:“将来寄信,恐怕不便,我身边现在有一张银票在这里,你且先取去,将来再说。”秋鹤道:“受你父子这般厚惠,只是不当。”兰生道:“快莫说,我同你再分彼此么?”说着,就取了出来交给秋鹤。

秋鹤一看,是二百两票子,就收好了,说:“你不要向人说这葬事来,芝仙来了,替我去问问好,你得空儿也去看看他。”

兰生笑道:“还等你说,我双琼妹妹也要来了,素秋嫂子也到园中,倒要热闹一热闹呢。”又道:“你看韵兰这般从容,应该可以谢客了,你也提醒提醒他。”

秋鹤道:“这回我也初见,在珊宝那里同他说过一句,据他说过了这个月,惟许几个最熟的客人往来,其余一概谢却。

却听说珊宝、秀兰、碧霄、湘君、文玉,也不过十几个熟客走走。柔仙、凌霄、月仙、幼青是有人包的,熟客走动,也不能过夜,不过带局喝酒而已。憔燕卿、素雯还走生客,听说素雯也要从良,有一个新孝廉现在进京会试,已经中了。八月回来,就要归去的,不中便要捐个知县,也就要娶的。只有燕卿还要择人,我到替他可惜。”兰生道:“回来我也要劝他们呢,好好的女儿,不能这个样儿埋没。”又道:“你回去同韵兰说,芝仙也要住到园里,把公馆旁边的墙也开一门,通到园里,就是他们来了,要住公馆也好,要住园里也好,还有一个缘故,园墙开了门,他们就可以在公馆出入,不走北便门也好的。”秋鹤点头,就别了回园,到春影楼,韵兰方才起身,秋鹤把上项的事通告诉了。韵兰知道芝仙是文玉的相知,且系秋鹤、冶秋至好,岂有不允之理,便命在乩坛殿西首园墙上开通一门,甬成一路,直达公馆,这是以后的话。当日秋鹤就在幽贞馆吃饭,韵兰替秋鹤治装,十分忙碌。晚间秋鹤又在采莲船请知三、友梅、介侯一班人。仲蔚也回来了,闹了一黄昏。次日知三便要还席,秋鹤方把韵兰的葬事告诉他们。韵兰也向众人说不能下葬的缘故,众人还席之说,也只得罢了。仲蔚道:“七子山到极好玩的,我们这日也要来玩玩,就便公祭一回,装装韵兰的体面,只怕秋鹤倒要暂做做陪丧呢。”秋鹤道:“你们既然高兴,就送韵兰一起来,好不好?”仲蔚道:“恐怕园里的姑娘有几位要去呢,既这么着,我们索性多雇两只船同走。芝仙初三进屋,过了初三四,他们搬家的事完了,我们同去走走更好。”韵兰笑道:“诸位赏脸,固是美意,但总不敢当。”友梅笑道:“你回来请我们到春影楼畅喝一回酒就是了。”韵兰笑道:“这还不足以报盛意,只好求我先父母地下之灵,保佑你们富贵寿考就是了。”说着眼圈儿红了一红,众人也替他叹息。是晚席散。

次日韵兰先把秋鹤的行李送下船中,一件一件的交代,开了行李单,费用一切都交代完毕,秋鹤也不便计较,说明通收好了。晚间韵兰又亲送下船,知三等一班也来送行,秋鹤带着丁儿,径赴苏州。

却说韵兰购的坟地实在七子山之西,木渎之东,是山中小小的镇市,有一个巡检官冯姓驻扎该处。秋鹤在交南大营时,冯巡检是一个下手的书记,镇中又有一位绅士,姓文号墨缘,单名一个章字,是两榜知县,也在大营与秋鹤相识,文章在那里镇上,是声名籍籍的。秋鹤到了,先去拜会二人,将来意告知,说这姓汪的是小弟的至亲,已无男丁,只有女公子一人,所以弟特来代办此事,惟时候局促,请二位想个主意儿,最好造一所坟堂在那里,方可以歇息祭祀,可惜招雇工匠,已不及了。文章想了一想道:“阁下来得恰好,弟现欲造庄房一所,须四月间动工。梁柱木料,都已做成,你要造几间,就去搬几间屋料,我还可以重做,且砖瓦石灰也都现成,运去又近,你只要招工就是了。”秋鹤大喜,一面就请文章代为招工。看了廿六好日,就破土动工。一面由冯巡检责成工头发给工价,又唤了坟客计二来,命他去请堪舆,顺便运了一船本山细石,就央文乡绅派人督工。秋鹤自己再到城中,把灵柩运来。

看官,天下的事,只要有财有势,秋鹤得了二人照应,果然众擎易举。六七日间,五六间小坟屋梁柱,通已架起,运的山石又近,债值又廉。一面雇人赶紧砌筑,到三月初十日,通一律完工了,一面铺砌地平。坟上拜台石柱,也都告成。开好金井,不过用了数百元,真是从从容容。感谢冯文之力。地方上知道秋鹤与冯文二公都是旧交,谁不来趋奉!十二早,韵兰已到。带着珠圆、玉润、伴馨三个丫头,园中姊妹来的是碧霄、珊宝、秀兰、凌霄、月仙共坐了一只大船,是小火轮拖带的。

这里秋鹤已在新坟屋预备床榻又预备几乘轿子,把他们一一接到。韵兰看见了坟堂屋子,倒诧异起来。想这个急就章,怎样做出来的?秋鹤将以上的情节告诉一回,又问湘君不来么?韵兰道:“他到西湖拜佛去了,是月底动身的。”秋鹤又问知三等何故失约,韵兰笑道:“他们有什么不来的道理,他在城中逛园,明日来呢。”因将碧霄擒盗及洪素秋、芝仙家眷搬进园中的事告诉一遍,说这几日来园中很热闹,只差你不在那里。初一日他们还同我做起生日来,岂知吴奶奶也是这天生日,两边竟日的喧哗,实在繁华极了。秋鹤笑道:“三月朔是万春节,你们两人同生日,也是极难得的。”韵兰笑道:“我且问你坟屋工程这般神速,倒也罢了,但是你带的银子够使么?”秋鹤笑道:“你且莫问,回来我再告诉你,开报销帐就是了。你们今儿到底歇在岸上,还是歇在船中?”碧霄笑道:“两天在船上,不大舒服,我们都要住在岸上了。”秋鹤就命计二将行李搬来,一面命菜馆子里预备筵席。恐怕明日姓文的同冯巡检都要来吊,我只得替你叩谢了。韵兰感谢不荆秋鹤又命计二向文家借了一套素服,一套吉服。”

到了次日,知三伯琴仲蔚介侯友梅先已赶到。芝仙也赶到了,与秋鹤略叙一番别绪,大家知道是新仕道台的大公子,谁不钦奉。冯巡检更是格外周全,连文太太冯太太也都来见韵兰。

地方上的人,看他如花似玉,只知是官家内眷,那里料得他是门户中人。又有几家坟邻,也都来吊。男则秋鹤,女则碧霄等一一替他酬应。四方看的人也不计其数。入土之时,韵兰穿了全白,哀哭一场,秀兰珊宝珠圆玉润伴馨也陪哭一回。文墨缘冯巡检及几个坟邻来吊,秋鹤一一谢了。文太太等女客,由韵兰还礼,鼓乐升炮,热闹异常。知三等吊过,吃了饭,又到他处玩,先与韵兰订定十五日晚就在阊门外接官亭等候,一同赴申,小火轮也等在那里。这日惟秋鹤韵兰最忙,到了夜深,方才了结。兄妹二人,都住在坟屋中,灯下把用帐次第开发,秀兰等替他计算登册。韵兰再将造屋的情节问起,秋鹤便把士贞所赠及兰生的两款告诉他。韵兰方才恍然,倒也并不告谢,自念赖秋鹤用心,做到这种局面,也算不负父母了。这么一想,自是安慰欢喜,又念到自己孤单,备尝辛苦,今日了此大愿,母亲到底知也不知,不觉又是凄然。

秋鹤劝慰一番,说:“妹妹,这回子,我心里万分快慰。

你也不必愁闷。你想这个局面,你看了也该吐气,平常人家,也办不到这样的。但愿你自今以后,早得所天,我也是如天之福。”韵兰道:“文家这样费心,须要送一副重礼,我船中带来送你的一身袍套及土仪数种,就送了他罢,你要回去再做。”

秋鹤点头道甚好。我替你想,有了坟屋,必须看守之人,有看守之人,必须筹画经费。我同文绅士谈过,他说东埂子有十亩山田,离这个坟不远,只需三百千,都可以完割了,你就买了这个田,就交给计二,命他看守。你每年来祭扫一二回,从此可以一劳永逸了。”韵兰道:“此番我带来的银子,要想买些苏州土物。这么着,且把这款用了,不够,我问秀兰借。他独带来二三百元,要兑金钏,我要借,他应该也肯。”珊宝道:“我借你百元。”秋鹤道:“更好了!我明天就去办理交割。”韵兰甚喜。到了次日,一面命人做冢,筑月湾,一面督工砌石种树。

韵兰上了新坟,秋鹤去买坟田,并将衣袍土仪送与文章。文章再三推辞,方才收受,便与秋鹤将东埂子的田产立契成交。秋鹤即托他有便进城时,向册房过户,这节不表。

韵兰在坟上又住了两日,众姊妹已另雇了船,先进城中逛去,也于十五日约在娄门等候。韵兰见坟上各工完备,诸事也都妥当,方才与秋鹤动身。到娄门会见了诸人,便回到上海来。

登岸后,先各分散,姊妹均回园中,秋鹤进了园,先到顾夫人处请了安,又见了洪素秋,谈了一回冶秋的事,方知冶秋又有信来。大略谓久未归省,苦忆慈亲,现在敌人大队,都赴苏关,此地军务稍暇,即回里一行,稍伸孺慕云云。秋鹤得了这信,自是欢喜,然后再到阳府,见了程夫人。到书房来,芝仙、兰生、萧云都在那里,彼此相见了,秋鹤与萧云别已多年。知己谈心,亲爱可想。彼此各把前后所历畅叙一番,只见双琼出来,见了先生,秋鹤笑道:“两三年不见,长得这么大了,现在用什么功?”芝仙道,“三灾六病的,也不能用功,不过闹这个机器,现在到了园中,与马姑娘、玉姑娘好得了不得,天天去玩一回。锉的、钻的好似开了铜铁厂似的。”秋鹤笑道:“他们要做气球,你知道这个么?”双琼道:“小气球却已做过,大的还不知道,我几次细看这个样,大约是一个道理的。”秋鹤道:“你这个小的且取出来给我看看。”

兰生笑道:“我去取来。”双琼道:“你把钥匙带了去,不开门,好取么?”遂把锁钥交给兰生。去了一回,果把小气球取来,笑嘻嘻交给双琼。萧云笑道:“秋鹤你不知道又收了小门生么?”秋鹤道:“谁是小门生?”萧云笑指兰生道:“他常跟着双琼妹妹看他做什么,问这个,学那个,叫他取东西就取东西,叫他烧火便烧火,不是双妹妹的门生,你的小门生么?”

说得秋鹤、芝仙、双琼皆笑了。兰生笑着不语,双琼把气球理了一回,加了些氢气,只见这个气球,就在屋中升起来,下边把一根细丝绳带着,那气球在空中晃晃荡荡的只想要上去。荡了一回,气尽方止。秋鹤看这球用薄橡皮制成的,大可如斗,下边拖簏,皆仿大气球制成,不觉极口称赞。因命放好,问兰生道:“你几时来的?”兰生道:“初七到这里的。”秋鹤笑道:“你同我去看看我的寓。”双琼笑道:“我也跟先生去看看。便叫兰生把气球去放好了,再出来同去。兰生抱着气球去了一回,方才出来。只听得里面程夫人说道:“莫忙,仔细栽倒,他们等你呢。”兰生便走了出来,萧云道:“我们一同去看看,中门没锁么?”秋鹤道:“我锁钥在这里,锁了也不妨。”芝仙道:“我也有钥的。”双琼笑道:“萧哥哥没钥么?我明儿做一个给你,这中门须常关常锁的。兰生哥哥我也给他一个钥。他们园里的姊妹大家给他一个,这个锁的钥,他人不能做的。”秋鹤笑道:“你明儿也给我一个。”双琼道:“我这个给先生,我明儿再做罢。”萧云笑道:“锁是你做,钥也是你做,倒成了一个铜匠了。”众人笑着已出了中门。只见佩镶走来说:“姑娘请四位爷去吃晚饭。”秋鹤道:“他们要去看我的房屋呢,看了再来。”说着一同出来。兰生搀了佩镶的手,先走。双琼看见一个蝴蝶儿,叫兰生捉,大家没听得,双琼负气不走,众人没理会。到了采莲船,开门进去,大家见了称赞不绝。佩镶道:“我们去罢,姑娘等久了。”秋鹤回头一看,不见了双琼,因道:“双姑娘呢?”芝仙笑道:“阿呀,方才一同出来的,那里去了?”兰生道:“我也不留心,他好似跟在后面的。”佩镶笑道:“我看他到了幽贞馆背后竹子边,转了湾,好似脸上不悦的意思。”萧云道:“他一向气球锁钥的很乐,莫非他从西边走么?”佩镶道:“他从西边走,要抄过漱药?q,流霞桥,东首柳堤廊,从牡丹台向东大转湾,他岂肯绕这远路?吾道他送你们出来,我也忘了招呼,恐怕他已经回去了。”兰生道:“胡说他很乐的,要来玩,回去什么?”佩镶冷笑道:“就算我胡说。”秋鹤道:“且到幽贞馆再说。”于是一同过来,双琼却未到过。众人料他回去,也就罢了。

韵兰笑着迎出来,先谢了兰生的帮助,萧云、兰生重新见过,大家坐了问问葬事,及路上的景致。佩镶倒上茶来,兰生道:“我自己来倒。”佩镶笑道:“本来不给你喝。”便把茶自己喝了,萧云笑向韵兰道:“这几天怎么辛苦?”韵兰笑道:“我却好,倒辛苦了秋鹤。”萧云笑道:“你将来谢谢他就是了。”韵兰道:“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我方才回来,外边送了一尾鲥鱼来,算极新的了,我请你们吃个新鲜味儿。”就命里头开饭,一回搬上菜来,众人随意谈心。秋鹤道:“萧云来了,没见湘君么?”萧云笑道:“我到这里,他已经去了数天,这回子也快回了。”韵兰道:“你搬进来没有?”萧云道:“昨日才搬呢。”芝仙道:“近日桃花想已大开,我们几时到闹红榭去玩一天?”秋鹤道:“明儿去找知三,要他做东。”韵兰道:“不是十九,定是二十,我在那里请你们也不用找他费钞,我本来要请请他们,就请萧云、兰生陪客好不好?”兰生道:“我恐怕就要回去。”韵兰笑道:“不论你回不回,你到这日总要来一叙,我们联句何如?”秋鹤道:“极好!我倒有一法儿,既要联句,不如先立一个诗社,《红楼梦》上有个海棠社,我们就名桃花社。”韵兰道:“论起诗社来,我们园里倒很有几个诗人,就是佩镶的诗学,近日也去得了,若加上知三、仲蔚、介侯、黾士、友梅、伯琴你们男的十一人,我们珊丫头、秀丫头、碧丫头、幼青、月仙、文玉、燕卿、佩镶、玉田、柔仙我也是十人,可惜素奶奶、珩奶奶、双姑娘未肯入社,否则再加上湘君,倒是二十四品了。”秋鹤笑道:“你要他三人入社,也不难。须请芝仙作力保,请我们男客另在一处,他们或者就肯了。”

说得佩镶高兴起来,说:“姑娘就定十九罢,闹红榭旁边,横排另有院落,让男客在外院,我们在意春轩里,倒是极妥的。”

韵兰道:“你莫忙,奶奶小姐不知道肯不肯呢,就是肯了,恐怕太太少爷不肯,就是都肯了,这件事虽是游戏,也要正正经经的办理方有格局。即学《红楼梦》海棠社的旧法,必须俟奶奶小姐允了。我们再做一个启,恭楷誉好,然后再去邀他,方见我们诚心,不肯草率,就是他们赏脸,也有一个解说,否则一说就邀,一邀就到,一到就吟,成个什么局面?非独入社的不肯轻来,便著书的也不肯如此率直呢。”芝仙笑道:“只怕你们不能诚心,若果像个开社,非但我的妹子我的山荆肯到,你若同伯琴、黾士说了,连这位孙奶奶、雪贞姑娘恐怕也肯签名呢?”韵兰道:“这倒未必稳妥,他们在南市,为了这件小事情,特来逛园,恐也无此兴致。”芝仙笑道:“你却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只要请冶秋嫂子把他二人请来,亲戚往来是常有的,他到了冶秋嫂子那里,就请冶秋嫂子同他说妥,你便自己去请,必然情不可却,这件事就成功了。”佩镶大喜,说:“就照这个议论极好,吴奶奶处我去求他,请他接一位姑奶奶、一位孙小姐来园,请他入社,伯琴那里须烦那位爷去说一声儿,这个启我今夜来拟,请姑娘削改,再行誊正,我就算社中司事。每人说妥后,各发一副请贴,并小启去请,好不好?”萧云笑道:“佩镶真也高兴,伯琴那里我替你说去。”佩镶感谢不荆众人吃毕,彼此约定,方各散去。兰生一径来看双琼,且俟下章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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