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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新德轩深谈霏玉屑 延秋榭众美赏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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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进来的是韵兰,众人连忙让坐,丫头送上西瓜来,韵兰道:“我刚才吃了荷兰水,你有冰梅汤请我喝一口罢。”这时候舜华已经进来,便去倒了一杯冰梅汤来,韵兰立起来笑道:“叫小丫头倒罢了,姊姊要自己动手。”舜华笑道:“姑娘请坐,这么客气!”众人看韵兰穿着鹅黄冰纹雾?e贡纱衫,淡青小团鹤直提明纱裤,都是元纱镶滚边,裤管上一排八个翠玉八仙。

头上簪着几剪白兰花,月满云舒,不施脂粉。秀兰笑道:“这么日长,现在又不见客,你在家里守着,作么生?”韵兰道:“我睡了一会儿,替秋鹤拟了一段花神祠碑记,心里烦得很,吃了些西瓜,去望望柔丫头。又在凌丫头那里坐了一回,看他演一出盗甲,这个身段真是灵捷呢!”莲因道:“阿吓,这样热天,演这个,真叫人掯死呢。”韵兰道:“他说今儿有堂戏,要点这出,所以学习学习。柔仙也要去呢!”珊宝道:“你看柔仙怎么?”韵兰道:“这几天生意还好,老货安静些。我恐怕诗社这日,又有什么事,不得来,所以去约他。他说叫我同老货说一声儿,这日必定要来的。”湘君道:“我到那里去近,明儿我同你去说罢。”珊宝道:“柔丫头面色还好么?”韵兰道:“我们常见的,看不出,据秋鹤说瘦些。”又笑道:“你们没看见莲民同他捏个像,也同凌霄捏了一个。阿呀,可惜小些,真是像呢,只少了一口气。”湘君笑道:“我们将来都要请他捏一个,要一样大的。”秀兰道:“只可惜他又不要钱的,我们到那里去,总要危坐半日,像什么,若请他到我们各人屋里来,他恐未必肯。”韵兰笑道:“柔丫头说的只要有个小照给他,他就可以照着捏了。”珊宝道:“是泥的还是粉的?”韵兰道:“说是惠山泥的,不过开脸的粉,用外国的白硫养三最好。”莲因道:“要这个泥,还不难,叫秋鹤写信去寄去,不知这个粉有找处么?”

韵兰道:“这是所用有限的,柔丫头说,‘莲民尽有在那里。”’湘君道:“如此说来,都妥了,韵丫头今晚就去请秋鹤写信。”

说着小丫头送上绿豆汤来,大家用了一回,方各散了。

十八日,天气愈热。赤日行天,冶秋廿二动身,妻妾又将远别,不免会少离多。秋鹤力劝冶秋,倘有机会,早早抽身,不可再混。冶秋道:“你幸得住在园中,我与你又是一人之交,去后总烦照应。”秋鹤道:“这个何消说得?可惜老弟世兄早天,你也该想想嗣续!”又笑道:“这几天,两位嫂嫂那里下了种么?”冶秋笑道:“那里知道呢?子息也是注定的!”秋鹤道:“我有一句话,久要问你,你家眷搬到上海,究是何意?”冶秋道:“家母向怜舍妹常住申江,又爱惜孙儿,要聚在一处,所以搬来的。”秋鹤道:“现在房租虽然不要,然客居究属非宜,令郎现在又殇,鄙意不如仍旧迁回,那边有田有屋,嫂嫂又有碧霄良伴,家中颇不寂寞。你须禀商老伯母,还是搬回去。老伯母若舍不得令妹,尽可两边往来。”冶秋道:“我本也是这么想,你既说了,我主意定了,今晚就同家母山荆小妾商议去,但现在天热,俟秋凉了迁回。若大家允了,将来就烦老哥同伯琴、黾士两舍亲陪送回去。”秋鹤点头称是。

次日,伯琴、秋鹤一班同他送行,又说起搬回一节,冶秋说:“昨已禀过家慈,与内人小妾商量过,说许过了秋里迁回。

不过小妾常要在绮香园往来住住,不能拘他,我也允许了。”

仲蔚道:“如此甚好。”当日席散。冶秋回家,母子谈了半夜的家务,也要冶秋军务稍松,便抽身回家,不要去了。冶秋也请母亲保养,母子天性,大家哭了。马利根过来谈了一回用气球的话,去后,冶秋方回素秋房里,共枕谈心。绸缪备至,也哭了一回。夜间有了心事,大家睡不稳,那黠鼠只管啧喷喷的叫个不已,赶了又到。天明稍凉,方各懵腾入梦。醒来,冶秋连忙起身,岂知昨夜销魂,素秋插的一枝白玉簪坠在枕边压断了,素秋心中异常忌讳,冶秋向来不信的,视若无事。这晚又与碧霄相会,碧霄是个巾帼英雄,倒也不甚悲切,但劝他:“诸事留心,我与你相交已五六年,虽犯情缘,终须解脱。我的功行,恐怕你也未深知。”冶秋道;“我前日看你遁形的法,真是红线隐娘一流了。你说不许告诉别人,我所以金人缄口,我的意思,要同你一起去。无奈军中不容女人,不知紧急之时,你能来助我一臂否?”碧霄道:“大局兴亡,终有定数,你到至急时,我自有道理,你放心罢。”冶秋大喜,于是香怜玉爱,款洽同心,腾枕上之痴子,溅帐中之娇雨。犀心透骨,三生杜牧之魂。

鸡舌含春,一觉游仙之梦。风流无价,乐可知矣。

次日已是廿一,到各处去辞了行,秋鹤更觉不忍相别。无如军务匆匆,终须割舍。到了廿二,大家送他上船,冶秋只得去了。素秋忽忽不乐,秋鹤无聊,到韵兰那里来告诉离别的悲苦。恰正莲因也在那里,因叹道:“人世劳劳,聚必有别。他自今以后,倒解脱了,即看我和你离合几回。现虽合了,终久必离的,就是你和灵妃十分的要合,可知缘到了,自己也做不得自己的主。”韵兰笑道:“不过梦中闹鬼,你真个称起我灵妃来了。”莲因道:“梦即是真真偏是梦,世人不知这个缘故,把他颠倒差了,便生了无数的烦恼,何苦呢?”秋鹤道:“虽然如此,到底看不透的。”又道:“我看冶秋、碧霄,虽是英雄气,刚才我看他二人离别的情景,毕竟冶秋舍不得碧霄。”韵兰笑道;“你看他待素秋、待碧丫头两个人谁好?”秋鹤道:“我也看不出来,大约彼此各有情缘的。”莲因笑道:“我同韵兰妹妹都在这里,向来听得你说我嫁了人,你便绝迹章台了,可见你的心专一为了我,所以绝迹的,后来我做了姑子,寄这个发髻来,你又为了我痴起来,看你的悲欢离合,大都为我一人,你与韵妹妹是没有这些笑话的。我现在要问你,我是不能从你,韵妹妹恐也未必能从你,但是你的心上眼前,到底爱谁服谁?

你可从直说!”秋鹤道:“我爱畹香,服也服畹香,你已经是姑子了,吐弃红尘,还有什么好处?再到色界来,不过也能同我们长聚最好。”韵兰笑道:“你的话也太偏,莲姐是你的旧好,我有什么折服你的好处么?”秋鹤笑道:“我自己也说不出,俗语说的,痴心男子负心女,我恐怕是痴心不过,望你将来不做负心女就是了。”莲因笑向韵兰道:“如何?现今妹妹好把这只痴鹤受领了。”韵兰笑道:“要是替我做。。”说着又咽住了,秋鹤笑道:“果是梦里的那个,倒还算是仙禽呢!只恐还修不到,非但死后成空,生前也有些枝节,便够受了。”莲因道:“情缘总是有一定的,用费则短,用俭则长,我当初到太原,何尝不是时时刻刻念着他?便是做了姑子,还不能忘情。一到船里看见他这十二首诗,我的心都碎了。巴不得立刻见他,把我的身体叩首奉送,方不负他爱我的意思。岂知一梦之后,顿时悟透,各人有各人的,不能先后一律。譬如没得幽贞馆,秋鹤心中这一团挚爱,无处寄托,见了我,自然仍旧交给我。现在已经交给了幽贞馆,被幽贞馆勒啃住了不放,我的缘自然淡了。这也是天定的,丝毫不能勉强。”说着,只见佩镶领着喜珍、雪贞进来,大家立起让座。莲因是未经见过的,彼此见了礼,通了姓名,韵兰笑道:“庄奶奶同姑娘不回去了么?”喜珍道:“哥哥走了,母亲、嫂嫂冷静,叫我们多住几天回去。

后天又是诗社了,我们还要观光呢。”韵兰笑道:“闻得雪姑娘的诸姑爷新点翰林,请假归娶,快要回来了。倘然雪姑娘嫁了去,我们这社里又少了一个。”喜珍笑道:“要秋后迎娶呢,听说诸姑爷要托人在上海买房子,倘然买定了房子,倒是聚长久了。”韵兰道:“这园后公馆间壁一带住屋,我因预备花神祠公产,要把他这六间头三进买来,已命兰生那里的帐房胡师爷去说了,大约便可成功。他西首还有三开间两进两厢的一个宅子,要想卖给我们,只要五千金,可以得了。你何不同伯琴说,叫他去问问?”喜珍点头,因笑道:“不用问伯琴,只问这位新奶奶要不要?”雪贞啐道:“罢哟,我们来谈诗社的事,你们倒嚼起我的舌来了。”韵兰笑道:“你莫忙,我已拟定了延秋榭四席,他们男客请他到寒碧庄去,大家分了界。我们不许到他们那里,他们也不许到我们这里,违者议罚。我们须大家早到,晌午十二点钟开席,席散荡船,船里备着好茶水果攒盒糖食干点之类,随意用些。下船时节,大家拈了题,到了船里,随意做诗也好,玩也好,不过荡桨完了,总要交卷的。一面交卷,一面登岸,就派兰生、知三两个人在采莲船誊录。誊好了编号弥封,送到寒碧庄共同评阅。他们上半日荡浆,预备了两席。”

喜珍笑道:“这个天气,总要清洁些的菜肴方好,况且素秋嫂子吃雷斋素。”莲因笑道:“我是长素。”韵兰想了一想,说道:“完了,这个倒没有想到,现在六月里吃斋的很多,不是雷公斋,定是观音斋。”秋鹤道:“观音斋十九二十日就开了。”雪贞道,“也未必一定,我也是观音斋,要到廿五六里才开呢!

雷斋总要月底才开。”韵兰因对佩镶道:“你速去写个小启,知照众人,请他们如要进雷祖香,可于廿三日进了,廿四日好早来,或者廿五再去进香。廿四是一定要早到社里,不准去进香的。这日的席面通用素菜,你就同阳姑娘商量去。”佩镶答应着去了,莲因笑道:“你们看佩姑娘倒忙呢。”秋鹤笑道:“诗社的提调不忙,谁忙?”韵兰道:“还有一说,当日曾说素雯、凌霄、马利根、小兰几位姑娘要人代枪,现今我想这个倒也可以不必。谁能做,便做,不能做,便罢。本来是玩意儿,若把他当了寺政一样办理,三年必定要岁考,须办一本卷的,这就俗极了。就是不能做,也由他自便。”喜珍笑道:“这么着,真是宽大之政,我就可以赖考了。”韵兰笑道:“是又不然,我们能哼总要自己哼几句出来,从从众人的兴。若只图性懒推诿不做,这便是赏荷请酒,与诗社的名义不合了。”说着,只见幼青那里新用的大丫头孟云绡走来,笑说道:“庄姑娘在这里么?

我们姑娘请你去,白姑娘、舜华姐姐都在那里。”又见了莲因在这里,因笑说道:“姑娘还叫我请师太呢,一同去弹琴。今儿到巧,一同去罢,省得我走一躺了。”雪贞听了就先同莲因去了,秋鹤笑道:“物以类聚,好了这个,自然会知己的。”喜珍道:“舜华是谁?”韵兰道:“湘丫头的人。”喜珍想了一想道:“嗄,想着了,就是那日替太太掣筹的。吓,他能操琴么?”

秋鹤道:“他新学呢!”喜珍笑道:“毕竟几个上等丫头好,肯向上,人也规矩,本领也肯学,韵姑娘的佩镶,何等用得?”

秋鹤道:“现在进来的侍红,何尝不好?就是秀兰那里的级芳、珊宝那里的玉怜,都是上等出色的。”喜珍道:“说起这等大丫头,真是有好的呢!不要说别的,兰生那里的秋霞裳姑娘,呵呀,真正人家的千金小姊,都不如他呢。”韵兰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日,也想个法去请他来。”侍红在旁边接口道:“廿四这日,他到雷祖殿烧香,说本来要到园里头看我,我就留他。”

喜珍道:“极好,你就陪着他到延秋榭罢。”韵兰想了一想,便道:“好似玉怜同他结拜过姊妹。”侍红笑道:“不是玉怜姊姊是他的远房表姊妹,结拜的是级芳、舜华两个姊姊同我一起的,还是今年三月底的事呢!”韵兰道:“更好,你们几个人留了陪他,不要放他走。程太太交给我的花神单,他也是有名的,恐防阳姑娘还要照相呢!”说着,忽见碧霄那里差人来请喜珍去,喜珍便走了。

时过晌午,韵兰就留秋鹤在幽贞馆与侍红三个人一同吃了饭,秋鹤看韵兰替拟的一段花神祠骈体碑文,商议了一回,佩镶也回来了。天气颇热,韵兰道:“新德轩假山洞里阴凉,我们到那里去?”秋鹤道:“你要洗澡么?”韵兰道:“不洗澡也好坐坐,我要问你话呢。”说着,就一同进来,到了清凉别境。

果然酷热都消,韵兰坐在一张小凉榻上,秋鹤坐在洗澡的石床上,佩镶立着笑道:“果然凉得很。”韵兰道:“你和双琼姑娘商量好没有?”佩镶笑道:“都妥当了,我就在那里吃的饭,这回子我要写字条儿去,知照各处呢!”韵兰道:“好,你就去写罢。”佩镶笑着回房去了。

此时侍红叫了两个小丫头到幽贞馆外边去洗竹子去,韵兰自己睡在小石床上,把香藤席衬着,见左右无人,笑问秋鹤道:“你刚才当着莲因说爱我服我,我要问你,到底怎样服?怎样爱?到得说说!”秋鹤笑道:“刚才当了他,怎么好说?”韵兰笑道:“现在没人,好说了。”秋鹤道:“任凭差遣,水火不辞!”

韵兰笑道:“这是多情人的作用,不足奇。”秋鹤道:“以身相报,虽死不辞。”韵兰笑道;“情之所钟,义夫烈妇,尚能忍而为之,不足奇。”秋鹤道:“我前回说过的,我身上的一肌一肤一毫一发都充实爱你的挚意。”韵兰笑道:“这是爱之体,不是爱之用,我要你说爱的用如何?”秋鹤道:“无非上项说的以性命相许。”韵兰笑道:“太甚,你既死了,便不能爱了。”秋鹤道;“焚香叩拜,如何?”韵兰笑道:“还要深一层。”秋鹤道:“如臣之事君,子之事亲,如何?”韵兰笑道:“还要亲近些。”秋鹤笑道:“自充厮贱,亲涤溺秽,如何!”韵兰笑道:“亲近则已亲近,还是平常!”秋鹤笑道;“我再想不出别的了,你要自己说罢!”韵兰笑道;“我现在有一件事差你,你肯办到了,方算是真爱。”秋鹤笑道:“你请说!”韵兰吃吃的笑起来,秋鹤道:“为什么又不说了?”韵兰笑道:“难呢,你且把耳来,我同你说。”秋鹤笑着走过去,韵兰也笑着向秋鹤耳上低低的说了几句,秋鹤笑道:“题目虽然太难,我且学着。”韵兰忽又想起一事,便向秋鹤道:“你先把山洞门检上,再进来和你说。”

秋鹤果然去闭了门检好进来,韵兰笑道:“你且坐着,等我睡一回子叫你!”说着,便闭着眼躺着打盹,不知韵兰说的什么话,秋鹤做的什么事。不好拟议,姑且不表。

到了廿三这日午后,兰生先来到幽贞馆,韵兰命同秋鹤、佩镶督人收拾秋榭,上面装着两个大风扇,四个机器西洋风扇箱,地上龙草席的地平,香牛金漆皮的椅垫。靠窗一排十六张簧式藤椅,十二张小杨妃藤榻。檐下两边一排十几张小阢,露台上张着一个元纺白花大遮阳,石栏杆把水来细细的揩干净了,放着十几个花鼓式的细磁凳。当中一只大理石的长横桌,稍里一只白石大圆桌,也放着几个雕漆青州竹叶石面嵌螺杌。

荷花荡四只船,一律装好,每船在外边找了四个驾娘。采莲船里也一律装了遮幕,放着几张琴桌,琴桌上预备了几张琴。韵兰的瑟也取了来,以备奏技。其余如洋琴、萧笛、鼓板、刀剑、文具,通预备了,窗口外面放着一张西洋弹子台。寒碧庄地方,韵兰请秀兰代收拾。延秋榭对面流杯亭西面钓月榭,也一律用了遮阳。大理石桌石床石凳,诸事妥洽。韵兰都去看了一回,已无异议,心中窃喜。向秋鹤等笑道:“你们办事勤能,当记大功一次!”秋鹤笑道:“大人调度有方,卑职何功之有?”兰生笑道:“最讨厌你们的官话!”说着大家回去。次早佩镶梳洗方完,双琼与兰生来了,韵兰笑道:“你们好早呢!你看今日这般太阳,想来不至于下雨了。但是前日议定今日男女两处,兰生可同秋鹤、莲民到寒碧庄去,替我陪客,不叫不许来,来了要罚的呢,到誊录时候再来找你,你先去罢。”兰生道:“我们上半天还要坐一回船呢!”韵兰笑道:“两个船停在柳月潭,你们人数齐了,就去玩罢,玩完了,叫他们停到流杯亭岸边,同两个一起泊。”兰生答应着,即刻找秋鹤、莲民去了。韵兰因问双琼道;“太太起身没有?”双琼回道:“也刚起身,他是怕热的,看了日色红得很,说今日不能来了,谢谢罢。”韵兰道:“吴太太不知来不来?”说着只见碧霄、雪贞也到,双琼接着道:“我们到延秋榭去坐罢。”碧霄道:“待我一句话同韵丫头说了去!”因道:“我们太太说今日不来了,要找阳太太看牌呢!也不用送什么菜,有新鲜的莲藕送些去就是了。”韵兰答应着,就命佩镶、小兰同着众人先去,自己命侍红梳头。一会完了,喝了一碗燕窝粥,派霁月去监工,伴馨看屋,自己方到延秋榭来。

只见佩镶监着几个老妈子在那里擦茶杯、茶碟及酒具呢,还有一个老妈子正在茶炉子里生火。看池子里都是荷花,空出一条水路,钓月榭下边删去一丛荷叶,留出清水,双琼、玉怜在那里垂钓。珊宝、秀兰也到了,珊宝即坐在采莲船西窗下嚼豆蔻,唾在水里喂游鱼,引得无数小鱼倏来倏去,聚在一处,抢吐下的豆蔻吃。秀兰则坐在南窗看玉怜、双琼钓鱼,碧霄同着级芳、凌霄、雪贞四个人在西廊外草地秋千架上打秋千,从花墙里望去还隐约可见。韵兰初时不晓得,问了玉田生,方才知道。那玉田生同马利根也早来的,马利根在后面斗室中鼓弄风琴,其声讽讽然可听。玉田生在旁边看着西洋字琴谱,当韵兰走到延秋榭,大家笑道:“亏你是个园主人,我们倒先来伺候你。”韵兰笑道:“今日社主人不是我,我也是个诗客呢!”

因到各处都望了一遍,只见史月红、月仙姊妹同王小香在栏杆里剥莲花蕊为戏。看见韵兰,便笑道:“社主来了!”韵兰笑道:“我也并不是社主,我还要去看社主呢!”说着也不立定,便走了。一会又回头问月仙道:“前日你说要搬出园外去养病,到底几时出去?”小香道:“大约廿八出园。”韵兰点着头便去,方到秀兰那边立着,看池心里浓绿如云,荷叶里的露珠儿晶莹晃漾,荷花有红的,有白的,有方开的,有并头的,有结着莲蓬的,那紫红荷花受了宿露,迎着朝旭,亭亭在风中摇动,分外娇红。白荷花则另有一种清洁之致,凡开齐的花,好似嫁后的姑娘,分外艳丽。宛如微开笑口,要想向人说话的光景。未开的花,也如处女含苞,别具一般娇憨羞涩之致。因向秀丽笑道:“有趣得很,你看湿云一片,真觉绿到心里来了。”

一语未完,莲因、湘君、萱宜、柔仙都到,后面跟着舜华,又有萱宜的丫头琴娘、柔仙的丫头俊官、湘君的小丫头补衲,手中都拿着水烟袋,佩镶笑道:“莲姑娘、湘姑娘昨儿说过,今朝早来的,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我们姑娘同秀姑娘、珊姑娘都在采莲船。”湘君等一面走,一面笑答道:“都是去邀柔丫头,等了一回子方到。”说着已到采莲船,珊宝笑道:“湘丫头,昨儿萧云住在你那里么?”湘君笑道:“都为等柔丫头,恐怕你倒是留了秋鹤。”莲因笑道:“秋鹤是韵妹妹的人。”秀兰笑道:“你不知道,韵丫头把秋鹤过继给珊丫头了。”珊宝笑道:“就过继秋鹤,也不似的,留着友梅不放他走。”柔仙笑道:“各位姊姊不用争,你看他们荡船来了!”此时舜华、萱宜也都倚栏坐着,只见两只船从采春桥荡过来,原来寒碧庄的男客都齐了,坐了船过来。兰生向着钓月榭招手,秋鹤、伯琴、友梅都指手画脚的笑,不知说些什么,莲民、萧云、仲蔚、黾士手里擎着荷花。

船渐近了,芝仙、知三、介侯笑着,把采的新莲子掷到采莲船里来,众人皆笑着争接。只见小兰、侍红同着霞裳来了,随后便是素秋、珩坚、喜珍、幼青俱到,大家均立起让座。萱宜、舜华还在那里抢掷来的莲子,月仙、月红也在那里。只听船上高叫起来,众人看时那船上已是七手八脚把一个人拉起来,知道一个人掉在水里。佩镶也走过来,那边双琼早已罢钓,众人看拽起来的人,恰是兰生,霞裳就骂:“船娘没心气的东西!”便要走到钓月榭去。月仙拉住道:“姊姊去也不能跳到船上。”小兰、侍红道:“还了得,爷恐怕吓坏了。”佩镶高叫:“你们好好的抱他,仔细钉子擦破了身体!”双琼一声儿不言语,把两手合掌了。秀兰看他忽然改色,但默默的念佛。听船上知三笑向采莲船众人道:“你们莫慌,他太得意了掉下去的。”

韵兰忙命人到春影楼去,把韩爷的第二只皮箱开了,去取一套夏衣来。只见兰生拖泥带水的在船上摇手,又说道:“我并不吓,你们莫急。”珩坚等关切的人方才放心。不一回,衣服取来了,急送到船上,给兰生换着。佩镶早已走到那一岸,身边取了一瓶什么药,用帕子包子掷在船上,说:“你们把这个给他吃。”双琼在这里点头,想亏他想着给这个药,霞裳高声说道:“庄姑爷快把佩姊姊的药给他吃。”伯琴把帕里的瓶取出来一看,笑说道:“你看这是痧气症里用的红灵丹,佩姊姊不知何故给他吃!”莲因、韵兰一班人听见倒都笑起来了,原来是佩镶要给辟寒散,一时拿差了。兰生笑向众人道:“不相干,并没什么,你们莫大惊小怪的告诉人。”一面驾船,船娘已把换下来的衣服交给佩镶,转给小丫头洗去了。两只船也从浮玉桥开了过去,众人方才放心。见文玉、燕卿、素雯陆续又来了,大家让座,把这事告诉他。三人议论嬉笑了一回,碧霄、雪贞、级芳、凌霄早已过来。

韵兰见佩镶事忙,又因兰生掉水,佩镶惊了一惊,见他呆呆的想什么,就也不去差他,命侍红逐一个点数,少不少。侍红细细点了一会,一人不缺,回复了韵兰。韵兰只得叫佩镶来,把应办社中人之事,吩咐了佩镶,转告双琼,双琼笑道:“我都不管,你做了全权大臣罢,什么事都交给你,我不过应一个主名儿,省得再费心。”佩镶笑道:“今儿各位不独入社做诗,还恐怕要姑娘合照一个相呢!”双琼笑道:“阿呀,我浑忘了,这器具没带来。”佩镶道:“珊姑娘那里也有一副照相镜,不知用得用不得?”双琼道:“不差,这副镜我也借过,还好用。

我们今日不知道要照几个人,你先去问他们一声。”佩镶便过去逐人问起来,那些丫头羞涩涩不愿照的甚多,佩镶恐怕结怨,回了韵兰。韵兰向众丫头笑道:“你们不拍照,将来不到花神祠呢!”众丫头大家不应,莲因走来低低的向韵兰说道:“妹妹可不必多言,只将太太交给你的名单对一对好了。”韵兰便悟过来,命佩镶把愿照的名字开写,恰恰与单上相合,心中自是惊异,共计二十五人。佩镶向双琼说了,双琼道:“珊姑娘的只好照一尺二寸,这回最好照一尺六寸的片。你差个人去把我这照相器具取来,一只黑影箱一并取来。”珊宝道:“一尺六的干片我还有。”双琼道;“干片湿片还不要紧,都可用得。但一尺六寸的太挤,我有三尺四寸的干片呢!”因又向佩镶道:“最大的干片二尺四寸,我在衣橱顶上,你差人去须要说明白。”

侍红道:“我去罢,叫明珠姊姊送来好不好?”双琼道:“你去更好,要一副大架子同黑箱大干片,横竖同明珠说了便知道的。”侍红笑着去了,这里佩镶吩咐预备了四个大冰架,又命人晚上预备着冰淇淋,采了莲藕,先送到太太那里说:“前日太太说的,有一副花名酒令取来,恐防要用。”

丫头去了,韵兰、双琼也吩咐外边长桌子上同采莲船里流杯亭放着每人一个攒盒,里边十二样糖食果点。一样是白糖芡粉桂花糕,一样是燕窝参粉八宝西洋乳酪饼,一样是杏仁豆粉七巧酥,一样是鸽蛋冰糖小薄卷,一样是鸽粉鸡油香腿炸包卷,一样是冰冻芋荠藕水晶糕,这是六样茶食。糖一样是广东薄荷香粉莲子糖,一样是柠檬酸煎香蕉糖,一样是佛手片。水果一样是新鲜雪藕,一样是苹菠果,一样是牛奶水晶葡萄。瓶架上放着百余瓶荷兰水,有姜汁的,有柠蒙的,有薄荷的,有盐水的。另有四五个老妈子闪在里边更替拉风,把这几把风扇晃晃荡荡的不定。几架风箱机器是双琼制造的,把来开了,非但风凉,还应弦合节的奏着细乐。

时将十一点钟,众人随意坐卧,说笑吃喝,小兰、侍红同着纫芳、玉怜、霞裳五个人在流杯亭打双陆,双琼拿着一根竹竿,竿上缚着一个小网兜,在池荡里捞小虾。雪贞随着双琼要夺这个兜,双琼不肯给他。韵兰、珩坚叫道:“莫太玩,仔细也掉到水里去!”双琼、雪贞那里听,雪贞还拿着一双磁碗,舀了半碗清水,把捞起来的水虫儿小虾养在碗里。马利根、玉田生、碧霄拿着一枝细木杆在那里打弹子,珊宝、秀兰、韵兰坐在露台口倚着石栏杆看文玉、萱宜钓鱼,珩坚、素秋立在屋中看墙上挂的书画,凌霄、舜华在那里着象棋,莲因、湘君在采莲船窗下着围棋。柔仙一个人,反叉着手,立在西窗下呆呆的想什么。喜珍同着双琼的大丫头李明珠,在那里看申报。幼青在采莲船操琴,素雯坐在窗口倚着栏杆数水里的游鱼。燕卿笑嘻嘻倚在素雯肩上说什么,素雯推开他笑道:“我不是姐夫,这么热天,把我当狗肉架用!”燕卿也笑着轻轻批他的颊,说:“我是庄伯琴,你怎么发付我?”佩镶最忙,走来走去照应。

珊宝手中持着一柄宫纱扇,上面画着一翦兰花,恰把胭脂点着红心,上面题着一首七绝云:雪根无处种相思,笑倚幽窗写一枝。只恐素心人不识,故留脂点合时宜。

韵兰笑道:“倒题得有趣。”珊宝道:“我爱这首好诗,所以画这柄扇,题在上边。”秀兰道:“我上年看见一个客人扇上题画的诗,与你这首诗又是一个意思,恰恰相反。”韵兰道:“你记得么?”秀兰道:“我只记两句,他画的水墨芍药,芍药别名将离,他两句极好,说写出春风离别意,更无心去点胭脂。岂非又是说不用胭脂的好?”韵兰道:“做诗第一要丰趣意思,有了意思,自然动目。袁子才先生说的,诗贵性灵,题画的诗尤为要紧。”珊宝道;“七绝诗本来最贵神手,戛戛独造;七律须雄浑,对仗须流丽;古诗须苍老,或淡远。”韵兰道:“我常说的,五古宜淡远简洁,七古须苍老坚朴,最忌堆砌。”

秀兰道:“做诗虽不禁用典,然一味的把典故来砌在上头,便是死诗,索然无生气了。”韵兰道:“我做诗也不肯多用典故,与其用典用得不妥当,宁可白描。”佩镶听他论诗,便听住了,也接口道:“三位姑娘夫子,都在这里,到底六朝以后,那一家是正宗?”珊宝道:“这个不能定,如少陵之沉着,李白之矫放,温李之绮靡,玉孟之高逸,各成一家。譬如学技艺的,或作矢人,或作函人,到了登峰造极,各有是处,便各有正宗,不过最忌把做的诗作考据。我见现在余太史的诗,他把笺经的法子做诗,便令人昏昏欲睡。”佩镶道:“经学本来与词章相友,经学都讲理旨,词章都重风趣。”秀兰道:“吾以为从词章入手到经学的,经学必定好看。从经学入手到词章的,词章必定不佳。除非经学词章一齐用功,方好。”珊宝道:“习经学的多轻词章,习词章的每迂经学。”秀兰道:“也不尽然,你看秀水朱竹诧、太仓毕秋帆、仪徵阮芸台,经举词章,都是好的。”韵兰道:“竹诧太史的经学词章,固然有目共赏,吾看文达还偏于经学,秋帆还偏于词章呢!”佩镶道:“据我看起来,经学究竟不如词章,词章还可以疏沦性灵,经学了无趣味,若现在的经学家,抄袭前人唾余,割裂圣言,簧鼓聚讼,非独不能治国,抑且不能治身。徒守着几部经学书,剽窃翻阅,自命通经,实在可笑。”珊宝笑道:“你本来也拟不于伦,把这些人说他经学,算他通经,只好通我们女姑娘的月经了。”说得秀兰、韵兰、佩镶都笑起来,韵兰笑道:“通了珊丫头的月经,可找人荐的官幕里去看经学卷去!”

秀兰方欲说话,只见照相架子同酒令都拿来了,众人就大家聚拢来。有个说要各人分照的,有个说要分几张照的。燕卿道:“究竟合照的好。”喜珍道:“我前在杭州城隍山,请一位美国人照的相,随照随有,不过一点钟工夫,就有了影了。他说是近来的疾照的新法,不用把片子洗的。”双琼笑道:“我的法比他更好呢,连马姑娘也不知道!这个法是我教他的。”韵兰笑道:“那更好了。”双琼道:“我来对准了光,谁不照的来揭镜盖。”珊宝道:“这个也不容易呢,要知道这个理,揭过的,方妥。”大家都说不懂,双琼向明珠道:“你说不用照,还是你来揭罢,就照上回照老爷的法子!”明珠笑道:“恐怕弄差。”

双琼道:“你也看见我照得不少了,就照这个样揭两个字,因为这个镜光快,不能多揭。你念了两个字,便掩了。”于是教了一次,明珠笑着点头。马利根就替双琼把这些姑娘们都在檐下排坐起来,分为三层。后一层立在小凳上,中一层立着,前一层坐着。衣摺面孔方向手足都排正了,双琼在镜中望着,说左便左,说右便右。又道:“你们大家要带些笑意,否则不好看!”排了好一回,光方对准,马利根也去立着。那排的位次,也都照着程夫人的单子上的。双琼盖了镜,把片子放好,方去坐着。明珠来揭了镜,果然两个字便掩了,大家方散。双琼便取出来,把架子命人归好,在黑箱中揭了影,上了金粉药水,用新法洗起来,把电法印入,另上了一次现影精光水,这是新法。果然蛋纸上影都现了出来,大家神彩如生。佩镶喜欢得了不得,双琼便取去放在阴处候干。天时酷暑,不多一回,便干了。就把明胶水来向厚纸上裱好,果然一点钟时候通通好了,便供在延秋榭里面供桌子上,大家去看,无不神肖。

彼此议论嬉笑一回,已是十二点钟了。佩镶急命把攒盒收去,擦桌末凳,排起席来。是双琼定的主意,席面不分,都向外排着一字儿长桌,各人各用小碟小碗,随意吃喝。这时候要定一个首席,韵兰就推莲因,莲因道:“此次一坐,将来祠中就照这个坐次了,不可僭的,我们不如大家拈阄,谁拈第一,便坐第一。谁拈末位,便坐末位。将来祠中就照这个位,这算是天定的。你们以为如何?”众人都说道:“通极!”佩镶听了,便去写了二十四个纸阄,说:“我是要做令官的,不能拈。俊官是要监酒的,也不能拈。我自己定了,在西边向东横坐,俊官在东边向西横坐,其余奶奶姑娘都要拈的。”珩坚笑道:“还定得妥当。”素秋、喜珍命把二十四个位子排准了,两边放着两个位次,是令官监酒坐的,其余一律朝南。佩镶便把纸拈放在一个刻竹筒里,莲因接了去笑道:“我来向筒里头通诚通诚,众位就是拈了末座,也莫翻悔。”众人笑道:“拈定的有什么悔?

就是不拈定,要派谁坐在末位,也可使得。只不要拈着首座的,将来花神祠供像又要推让不肯首坐起来。”韵兰笑道:“这回拈定了,大家不悔就是了。”珩坚笑道:“我听得我们太太的意思,要准韵姑娘做祠中的总花神,这回子倘然拈着首座还好,倘然拈了别座,谁拈首座的要同他换呢!”韵兰笑道,“这个不能,谁拈着首座,只好谁坐首席,后来祠里也照这个。”湘君笑道:“只你悔。”韵兰道:“不能悔,也不准悔的!”素秋笑道:“既然我们公议了,就照前议罢。”莲因道:“果然如此最好。”于是把这个竹筒看了一看,湘君笑道:“你捣鬼么?”众人皆笑了,莲因笑着,把筒仍交佩镶,笑道:“谁拈了第几位,就去坐在第几位上,不得纷乱。”喜珍道:“知道的了,你请大家拈罢。”佩镶道:“谁先来拈?”雪贞笑道:“我先拈,但不要拈第一位。”于是拈了一个,取出看时,笑道:“还好。”未知拈的第几位,且暂时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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