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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绮香园奇立断肠碑 采莲船偷看揩背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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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韵兰听了楼下一片声唤,便问何事,一个老妈子接口道:“小丫头锦儿魇住了,说姑娘饶着我罢,下回留心不敢了。”

韵兰听了,笑起来。伴馨还未睡着,也笑了,知道锦儿为花瓶的事说梦话,心里倒可怜他。却说韵兰听见无事,便再到桌子上来看题幽贞馆写韵图的诗,第三册写着:丹徒叔献朱廷琛璀璨云光绾髻斜,焚香小坐澹铅华。相如才调班姑范,知是瑶池第一花。

生长名闺态自殊,便嬛绰约费描摩。纵教妙腕兼双管,写出贞心一点无。

漫把回文拟若兰,章台柳色半摧残。千年幽怨凭谁诉,不是知音泪莫弹。

清芬帐想隔遥天,梦绕吴山路几千。羡煞成连来海上,菜花词句总如仙。

汝南湘梦楼主人彭定生五福降中天

灵修小谪神仙品,凡枝竟栖鸾凤。花影题红,蕉烟写绿,应是聪明情,种尘魔播弄。剩一里春愁,一丝香梦,自展生绡,自怜自恨自珍重。吾有片言上贡:莫繁华误却,流年断送。王粲青衫,相如白袷。屏省何难选中,教郎侍从定世世生生画眉长共,韵事方多,为卿卿默颂。

秣陵刘启琳石宜

一幅幽芳自赏图,簪花楷格妙连珠。韵书不是迥文字,底把才名误姓苏。

池馆萧疏净洗尘,左芬才调更无论。吴宫多少闲花草,尽是薰香侍砚人。

白石清江忆浣纱,十年心事误琶琵。青青不是章台柳,莫认辱春驻钿车。

晴窗几度闲披拂,岸芷汀兰饮恨多。省识东风图画面,美人香草意如何。

白门刘少仪贺新凉

池馆闲清,画倦东风鹦哥唤醒。香添金兽,侍妇安排银管细。一研樱桃雨透,更几幅乌丝界瘦。往事凄凉休再说,背帘波湿却罗衫袖。蹙损了,眉痕皱。文萧再世原难觏,祝今生有情眷属,花枝长寿。舞榭歌筵浑似梦,无复韶年似旧。只博得吟笺堆厚,省识尽图人面好,正落红满径,春归候。愿早把鸳鸯绣。

晏湖王锦森

茜窗澹幽绿,花槛亚瘦红。娟娟竹间影,谡谡松下风。平阳有淑女,本是诗礼宗。十行揽一目,夙慧天所钟。蕉心丝约束,藉腕玉玲珑。卫格簪花妙,苏锦回文工。孝思传刘臂,(姬曾割臂救母瘢痕宛然)遭际常拊胸。三生嗟命薄,小谪尘天中。赋质兰与蕙,混迹絮与蓬。豹隐敛文采,凤衰伤孤踪。贞静意无限,谁能喻寸衷。鸾笺裁一幅,写韵怜情侬。文萧不可作,刘纲良难逢。下笔还踌想,芳心横太空。

正欲再看下去,忽见窗外月色顿暗,变作绿沉沉的光亮,心中疑忌,便走到窗下向天上一看,都是一片惨绿色,方在惊疑。忽见东南角上豁喇喇一响,天上云里,裂了丈许阔三四丈长的一条缝,里面金光灿烂,五彩缤纷,顷刻间飞出来几许仙家,有执幢幡宾盖的,驾起金光前导,足下都看不来。韵兰忙呼人起来看。只见后面仙人,有骑鹤的,有乘兽的,有蹈着双轮的。或男或女,有装束如武将持刀执戟的,有璎珞垂珠冕旒如王者的,凡十余人,皆有掌扇写着衔名,其中女子最多,最后一女,执着薄纱掌扇,上面写着暂署百花宫总主,兼权畹香宫事宜十四字。做着两行,耀着裂缝里头的金光,分外可辨。

下面好是还有几字,被一个仙女遮着看不见。掌扇过处,一个挂璎珞的仙姑,坐着宝辇出来。韵兰惊骇非常。随后又见几个人抬着一件东西,均从东南方向西北如飞而去,正过花园的上面。韵兰看出了神,到了顶上,月色昏暗,人物不甚了了,惟脚下的金光愈加明亮,四射空中,上边的人反被掩祝那东南天上的裂缝卒然一合,只听巨震一声,好似一个霹雳,月色顿明,人物俱杳。韵兰被他一震,吓得心中突突的跳。伴馨业已睡着,呼不起,佩镶、侍红、霁月连忙起身。方到庭心,但听巨震中好似有一物从天上掷下来,金光璀璨,就堕在近地。这时合园中都惊醒了,佩镶等均吓得逃到屋里来,但听四野人声如沸。韵兰也不能看册子了,仍旧放了,伴馨早已吓醒了。侍红走到楼下屏门口,说:“姑娘不要紧,必定是我们园子里被雷击了。”韵兰向众人道:“必非雷击,你们看见这些仙人么?”

侍红道:“我们但见一件金光东西掉下来,不见什么。”韵兰便把所见的备细告诉他们。大家以为奇异,说是“天开眼,我们福薄,看不见,姑娘福大,所以看见了。”侍红说了几句,也就去睡了。韵兰方把窗子关了,解衣安睡不题。

一到清早,便有人在外扣门却被佩镶听得了,骂外边守门的人,这时候还挺尸,外边敲门都听不得,因差龙吉去开门,却是花神祠看夜的人进来便说:“奇事,快请姑娘起身。”佩镶也起来了,因说:“莫非昨夜雷击么?”来人道:“不是,昨夜小人睡梦中,忽听大震一声,十分厉害,大家吓醒。初起疑是雷击,后来并不闻硫磺气,也没雷声,连忙起来。四处一照,到庭心里,忽然异香扑鼻。一看庭中竖了一块白石碑,上面写了许多字,竖得好好的。就大家惊疑起来,真是天大的奇事。

我就把灯四面的照,都是光滑得很,摸着,还有热气。那正面边上都刻的云,云里头蟠着两条龙。文当中几排字,笔协均是一种粗,曲曲弯弯,一个字也不识。小人也睡不起了,就到这里来报信。姑娘们尚是未起,敲门也不答应,只得再回去睡。

停一回再来,仍旧敲不应,小人没法,先到漱药?q去,他们已起身了,小人就告诉了他。然后再到桐华院、闹红榭、棠眠小筑、寒碧庄、延秋榭,一处一处的报信完了,方到这里来,还要去同两位金姑娘说。大人公馆里已经知道了,现在他们都到那里去看了。杨太太还叫人送信到彩虹楼去呢。”佩镶听了,真正诧异起来,说:“你去,我们就来。但是一早,恐怕大家没用茶点,你去到监工的西院预备着,我这里叫人同你去。”

因叫龙吉,又叫锦儿起身,替他草草的梳了头,吩咐龙吉取了许多干点心,与锦儿同着来人先去了。此时霁月、侍红都已起身,佩镶、侍红两个人扣门到楼上来,伴馨趿着拖鞋开门,二人说明了方请韵兰起身。韵兰醒了,二人一面告诉,韵兰一面起身,心中自是惊异。又叫侍红说,这银盘挎来挎去不很便,你到洋式房里去取磁盆来。佩镶道:“姑娘何不用新做的楠木马桶呢?”韵兰道:“且缓着,现在天还暖,且等八九月里再取来用。”侍红便下去伏侍用毕,伴馨已去舀洗脸水来洗脸,佩镶已倒了一杯参汤及隔夜煮好的燕窝粥。韵兰吃了,侍红、伴馨已赶紧梳洗毕,来替韵兰梳头。佩镶、霁月也在房里梳洗,用点心。及韵兰梳好头,只见秀兰同珊宝过来约他同去。韵兰看钟表上均是十点钟了,三个人带着佩镶及侍红等同走,路上谈论这件事,无不奇异。走到花神祠,只见庭心里莺娇燕媚,合园的主子丫头老妈园子上上下下,还有杨公馆里的太太、奶奶、小姐、丫头、小厮,差不多都到了,有看了回去的,也有才来的,挤满一庭。佩镶先抢前去看了一回,赶紧先去调停西院茶点,安排一切。侍红也跟着佩镶去忙,方才送信的人往来蹀躞,扫地、移凳、抹桌还有在那里煎茶,一时间忙得不可收拾。原来花神祠房屋都已完工,不过装修油漆同地面还有五六分工夫。屋面上辉金耸碧,气象堂皇。房子亦结构谨严,起居宴会,地方皆备,共是五开间三进另有三开间三进,两院,一所东院。住屋五六间,下房灶间皆备,正房第一进戏台,两边两间堆置物件,最东一间为东角门,最西一间为西角门。进来两边廊屋十二间,上有看楼,东西相向。正殿五间,侧门一面通着东院,一面通着西院。内进五间中三间拟供程顾二位夫人长生禄位。两边齐房,西院后进上下楼屋三间。庭心里两间庙屋,为女子更衣宴息之所。中进三间小花厅,庭心里但有西面两间,朝东厢房可作书房,对面三间对照花厅,庭心里一口鱼池。靠东假山一个小花障,几株梧桐,数十竿修竹,旁有小长廊,这个房屋位置业已表过不题。

却说韵兰同珊宝、秀兰到花神祠,果见庭心里正正的竖一口碑。约高七八尺,远看似白石做成的,头上一个顶珠,似有云雷之形,这个碑约宽三尺有奇,厚约一尺五六寸,比人力竖的还更坚固。心中自是惊异。那些看的人见了韵兰三人,笑说快来看,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呢。莲因道:“这个碑我先是梦里头见过的,也是一样,有几个字,还不识。”碧霄、素秋道;“秀姑娘考究字学的来看,说给我们听。”湘君把手招着韵兰笑道:“韵丫头,你还赖到那里去?你看正中一行写着万花总主畹香宫,且还有几个字揣摩不出,可不是你应该推在正殿做我们的上司么?”这时候韵兰已走到近碑,看时,这碑并非白石,又非白玉,坚硬异常,碑上的字不过摹拟得一半,后来湘君、莲因请仙云、倚虹降坛,把这字逐一个注明。韵兰就命另翻一个碑图,把小字也注好了,用珠标拓出来,兹将拓出来的原碑及翻碑缩小照图于后:众人看了一回,这些字总拟不完全,心中纳闷。碧霄道:“总是我们的名字了,湘丫头知道请仙法子,何不去问问仙人?”一句话提醒了韵兰,便拉着湘君、莲因到乩坛里去,命镶去请秋鹤、莲因来,相度地势,上面造个亭子,四围护着石栏,赶紧就要动工,说着,同众人到乩坛里去了。这里还有许多人看着。佩镶命伴馨去叫过秋鹤、莲民,也深为奇异。芝仙、萧云也来了,不多一回,公馆里的人也都来了。子虚不信,也来看看,与秋鹤谈这件异事,笑说道:“现在这个祠可以久远了,我打谅要通详各大宪衙门呢。恐怕有人要来瞻仰,在园里头出入不便,你须得在东首园上开一个门,以便外人出入。西北南一带用砖围隔着,另做一门,专为园中人出入之道。”秋鹤答应着,打点画图办理。子虚看了一回,这时候附近绮香园的人,都知道了,陆续招了园里熟识的人进来。出的出,进的进,纷纷不绝。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日报馆访事人进来详看一遍,抄了出去,登在日报里头,由是通县通埠,靡不周知。

不数日,并外埠的人也晓得绮香堕碑之异,每日来看的人也不计其数。韵兰就厌起来,定了一个章程,无论熟识不熟识,来看的每人要纳洋二角,以为祠中经费。只派两三个人坐在门口卖票,一面命赶筑围墙,开通两处的新门。伯琴一班知道了,到幽贞馆同各处去贺喜。外边的议论却是不一。子虚恐看客肇祸,命理事经承官,在祠门口贴了一张禁条示谕。不上半月,省垣中上宪批示,准其建祠,不在禁典,所有花神,上天既垂示姓名,著照碑文所载,按人塑像,亦不准多生枝节,以免妖惑。子虚连夜命芝仙抄给韵兰看,并命拓出碑文数十纸,各处分送。韵兰得大宪批准文书,又喜又虑。喜者此祠既经官,局外之人,不敢别生枝节,也免了许多妖妄瑶祠的不是。虑者,此祠既开必定有些香火,众人叩拜,一则担当不起,二则姐妹奶奶们见怪。于是同程夫人密商,每逢二月初二日,方始开祠,至十二日为止,其余各日,除本园众人游玩外,一概不开。程夫人因珩坚、双琼都有塑像,深以为然,就与子虚说了。韵兰就在门外墙上粘贴字条,说俟祠屋落成后,准放外人游玩十天。

其余每年二月初二开门,至十二夜闭门,一概不开。此时东园墙上的门早已开通,命暂时闭着,等工竣再开。那佩镶、秋鹤愈加忙起来。莲因已把碑文请仙翻出,在屋里誊了正字,特来交给韵兰,方知道都是这一班相识的人,惟余四宝不识。莲因道:“前时领我到白衣庵做姑子的人,叫余玉成,不知他的名字是四宝不是四宝,我听得他母亲叫他四儿的。现在我已寄了信去,快来了。”韵兰道:“这么着,大约是了,你再催一封信去请他快来,这里莲民等他的小像呢。”莲因笑道:“倒也巧,我起身时节,他送给我一张照,现在还藏着,回来我去交给莲民,照样塑去。”韵兰道:“好,你自己去交给莲民罢,请他赶紧做最好。”莲因道:“你看这碑上的人,与太太抄给你的名次同不同?”韵兰就去取来一封,说道:“少了余四宝一个人,且名次前后也稍有不同,他们本来是梦中记的,熟人记了,生人那里记得。现在天意如此,只好照碑上的人数,不能增减,你去罢。”莲因就走了去,到房里取了玉成的小照,要叫琴娘送去。岂知已跟着萱宜同湘君并丫头补衲到花神祠去了,舜华在家,是上等大丫头,不便使他,小丫头恐怕说不明白,只得自己到花神祠来。佩镶说莲民已同秋鹤回采莲船去了。原来莲因自那日看了春册感动了,这个坐关工夫,总是合不上来,心里着了急,只得告诉湘君,仔细一算,方知还有几度情缘。湘君道:“你枉恐是修道的人,违了天数,勉强修持,这便是叫生开活剥,总不能成功的。就是我,已经几年要想弃了这个地方,因缘未尽,还在这里混。就是碧丫头也早已超凡入圣,为一念好心,要替冶秋存一个后,所以反嫁了冶秋。你怎么能够违背呢?”莲因道:“你那里知道,现在秋鹤形景,有了韵兰,一心一意只在幽贞馆。况且他说我已经做了姑子,也不敢作非分之想,自今以后,只好皈依韵兰了。你想我好移岸就船么?

况且他与珊丫头也有了交情。我出家削发的人,怎么丢脸去引他呢?再者,我的情魔也受够了嚼蜡横陈,有何好处?故决意看破。岂知终是强不来。”湘君道:“情之所至,听其自然,不可过违定数,惟不可滥就是了。你自今以后起,可制则制,不可制的,也不必一味持身,再留未了的孽缘。”莲因被湘君劝了一回,心中稍有把握,又辗转想了一夜,定个主意。可以避就避着,不可避的机会,再作道理。这回因寻莲民不在花神祠,知同秋鹤回去的,心里要想不去,觉得有意避秋鹤似的,又与湘君所劝的话不合,且去了再作道理。遂从绿芭蕉馆沿着花障一径过来,过了小廊,穿九回廊花墙,上浮玉桥,经过镜心阁。

此时是七月下旬,秋阳尚烈,见玉怜坐在北窗下,手中执着一柄和合扇,在那里乘凉,看见莲因,笑道:“姑娘请来坐坐。”

莲因笑道:“你姑娘在家么?”玉怜道:“月仙姑娘今日搬出园中养病,托秋鹤写四条小屏贺月仙姑娘。故去了良久,尚未回来,大约在那里洗澡了。”莲因道:“你请坐,我去看你姑娘,回来再进来。”说着又走了,到采莲船,后门却是关着,推了一推,是拴好的。于是从东首小廊走去,廊里通两处的门,东首却开,西首掩着。绕到门前,看见秋鹤用的小使丁儿在沿河石级上湾了腰洗藕,珊宝的小丫头立着看。莲因也不惊动,就走进去了,却并无一人。采莲船一间,把门虚掩着,莲因推进去,门却不响,但听里边珊宝笑声说:“背上多擦擦,把林文烟倒些在颈项上。”水声汩汩,这个门也是虚掩着,莲因走去一张,见地上放着一只西洋薄铁磁面大浴盆,珊宝坐在盆里面,西首秋鹤曲着背,手执刺毛布白洋巾,替珊宝擦颈背呢。莲因心头鹿撞,吓得退了出来,再走到门口,把门故意一推,放重了脚,说道:“莲民在么?”里边秋鹤急急出来说:“有人洗澡,外边坐。”一看恰是莲因,便笑道:“他到桐华院去了,妹妹就外间请坐罢,珊姑娘在里边洗澡呢。”莲因便与秋鹤走到外边。

只见丁儿洗好了藕进来,秋鹤命靓儿削皮切好,把清水来澄着。

二人坐了,秋鹤看莲因穿着一件浅色鱼肚白杭绢水田衣,一条俗家的杭纱本镶边雪青散管裤。一双黑缎小弓鞋,手里执着一柄聚头扇,因笑问道:“妹妹寻莲民何事?”莲因取出玉成的小照给秋鹤道:“断肠碑有这个姓余的姊妹名字,韵兰姑娘说也要请他捏一个像儿。”秋鹤道:“莫非妹妹说的引妹妹到白衣庵里去的玉成姑娘?”莲因道:“不差,你就替我交给他罢,也照各人大小捏一个,他是爱穿素净衣服的,现在又是新寡,请他装束不必华丽。”秋鹤答应着。丁儿已把鲜藕削好,秋鹤拈了五六片,装在一个小磁盆里送过来,请莲因用些。莲因立了起来,秋鹤笑道;“妹妹出了家,学了许多礼貌,与我也生分起来了,还立起来,可记得先前你睡着坐着任意支使我么?”

此时莲因看了珊宝洗澡,又见秋鹤穿着一件青罗背心,新做的雪青杭纺大管裤,并不穿袜,趿着一双熟丝塌跟皮底细草鞋,执着一柄圆背湘竹单纱扇,珊宝替他画的鸳鸯交颈,觉心里是禁不得了。听了秋鹤这话,感动前情,不觉脸上飞红起来,心里爱他,向秋鹤赧然一笑道:“你还提他呢,现今你是一心一意向韵姑娘了。”指着里边道:“还有他,你只同他们闹去,这回子我是槛外人了。”秋鹤笑道:“你自己要到槛外,却怪谁来?

若不这个,我怎肯忘你?你今儿可到槛内了。”莲因笑道:“怕未必,不过口头禅罢了。”秋鹤道:“阿弥陀佛,冤死人,不分明,我怎么为你痴了,你倒叫我与你疏远些。”莲因笑道:“不叫你疏远,难道叫你亲近不成?”秋鹤笑道:“晓窗鸳梦人双璧,绣阁蟾魂月一钩,这两句你忘了么?后来我感怀诗里,半夜耐寒量药水,累旬忍苦侍闺房,你没见么?我因为是你已经入了清净法门,怕你烦,不敢来同你说句体己话。其实心里头时刻忘不了你呢。”莲因听了,椎心轰耳,怔怔的看着秋鹤,叹了一口气道;“你总是我命里的烦恼魔星,教人近也不好,远也不好。”说着只听珊宝叫道:“秋鹤,你同莲因姊姊说些什么咭咭阁阁的不了?我的衣服在那里?”一回子又道:“靓儿这小蹄子该死,裤子都放在书架册子上。”莲因便走了进去,笑道:“妹妹洗澡么?为何到这地方洗?”时珊宝已穿好裤子,脸上好似微微的红了一红,笑道:“姊姊得罪失迎,今日西南风,这里凉快,所以到这里来。姊姊你要是也洗一回,我叫阿靓去换水。”莲因笑道;“多谢,我昨日洗了,今日懒得洗。”

珊宝笑道:“不洗到我那里去坐罢,我有韵丫头今日新采的菱芡在那里,煮好了,请姊姊吃芡粥。”又道:“八月里到了,还是这等热,出了汗,洗了澡,爽快许多。”又道:“姊姊这两天为什么不来我屋里玩?此地门前靠着湖荡,又敞爽,又风凉,比你那漱药盒好许多。”莲因道:“我抄了两天经,脖子都痛了,今日为把余玉成姐姐的小照给莲民捏像,要找他。”珊宝道:“谁是余玉成呢,怪道碑上有个余姓,我想园里没得这人,原来姊姊认识他,可就是所说的太原人?”莲因道:“是碑上名余四宝,他排行第四,大约便是此人。倘然不是,将来再作道理。”珊宝笑道:“秋鹤你把小照来给我看。”秋鹤便交上去,珊宝看了,笑道:“倒是很体面的姑娘,不过年纪略大些,今年几岁了。”莲因道:“二十八岁了。”珊宝一面交还秋鹤,一面说道:“他来了,湘丫头那里恐怕太窄了,请他住到我那里来,我有空屋,横竖闲着,要住在楼上也可以使得的。”只见阿靓送了一盆洗脸水来,珊宝道:“你看小蹄子失魂落魄的,难道客人不许洗脸么?我不交代一句,这件事就不做。”莲因道;“他小呢,莫怪他,我也不用洗。”珊宝道:“夏天多汗,洗一个爽快些。”阿靓便又去舀了一个盆来,大家洗了。珊宝道:“我们过去罢。”又向秋鹤笑道:“白糟蹋你屋子,我去叫人来同丁儿收拾,你要洗,也叫丁儿到我那里来取水。”说着,引了莲因从东廊便门走过去了,开了延秋榭中间的门,就在延秋榭北,另放着两只软藤椅,两个人乘凉谈天。大家吃菱不题。

秋鹤等他去了,便在残汤里洗了一个澡。只见老妈子前来倾水,知道秋鹤洗珊宝的残汤,便笑道:“这个残汤怎么好洗呢?”只得等他洗过了,方同阿靓去倾。秋鹤也不理他们,自去寻莲民去了。老妈子把浴盆搬了过去,扫了地。因说:“韩老爷处处讲究,这女人上头,就不争论忌讳了。”丁儿笑道:“你不看见,他洗你们姑娘的残汤不止一回了,我们还不愿意,他倒愿意,也不可解。”只听采莲船间壁门响,玉怜开门过来,把阿靓、老妈子叫去了。丁儿仍旧看守屋子。

却说秋鹤去桐华院看莲民,只见院中庭心里放着一只桌子,桌子上放着四个碟子,四只小碗,莲民正同柔仙吃晚饭呢。

凌霄也在那里,看见秋鹤来了,连忙让坐,说就在这里便夜饭罢,秋鹤笑道:“你们倒乐,我这回来闹你们了。”说着便坐了下来。看小碗一样是糟面筋,一样是芥辣生菜拌鸡丝,一样是桂花玉兰片,一样是麻油焦盐炸虾仁,一样是清笋麻菇汤,碟子里不过火腿糟鸡扁尖瓜子。柔仙主位,秋鹤客位,莲民凌霄打横坐了。斟了几杯冰雪烧,柔仙的酒量是有限的,不过三个人饮了十余杯,便吃双弓米。洗漱方完,碧霄同马利根也来了。

原来碧霄最喜抑强扶弱,知道马氏常给柔仙受气,所以屡次来看柔仙,柔仙深为感激。此时大家让坐,撤去碗碟,擦了桌子,已早上灯。于是喝茶乘凉,谈起断肠碑的事情来。马利根道:“这个是天主的意思,非人力所能,将来应该谢他。”莲民道:“你天主教人,动不动便说天主,我最不信。”马利根道:“你不信,等到大审判后,到地狱去受永苦。”莲民道:“地狱天堂,我更不信,只要良心好了,便是天堂,良心不好,便是地狱。”

马利根道:“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不认得皇上,不领他主意,好做官么?”莲民道:“这是国家的制度。”马利根道:“吾们敬重吾主耶稣,也是这个道理。”莲民道:“愚哉!有什么天主耶稣,耶稣也是一个人,倒说天主降生,我总不信。若说为救世界上人原罪,然既做了天主,必有全智全能,何不把世人的心一齐感格好了?使他皆识天主为善不为恶,必定要降生下来,曲曲折折,事同妖妄,真不可解。大约是教中创出来的说法,况且现在你们圣父圣子圣神三位一体之说,讲来也不甚明白。就说这些事在犹太创世纪新旧约所载的,岂深信他守缺抱残,毫无虚妄呢。”马利根道:“他这个书,永远不改的,原祖亚当在快乐园听了女人的话,以致犯罪,后来诺蔼一家避水,也是不虚,历经通人考订过了。难道泰西历来多少通人,他的识见,还及不到你么?”莲民道:“他也是愚心,未免过信其说。其实不但耶稣并非天主化身,我想连天主也不可信。你想虚虚渺渺,谁见过天主呢?”秋鹤道:“耶稣降生救世一节,虽不甚可信,但天主我是深信的。”莲民道:“你看见天主怎样面貌身材?”秋鹤笑道:“你莫笑我,我虽不见万物之主,然在理上可以信他是必有的。”莲民笑道:“可又来,你没看见,非但你没见,想自古天下之人也未必见呢!吾辈事事须脚踏实地,你一个通人怎么也以耳代目起来?”秋鹤笑道:“我且问你,你是谁生出世的?”莲民道:“是然各有父母。”秋鹤道:“你的父是谁生的?”莲民道:“祖生的。”秋鹤道:“依你这么说,你的令祖,必是你令曾祖生了。你令曾祖必是你令高祖生了,你令高祖必是令高高祖生了?”莲民道:“这是一定道理,你也不能驳我。”秋鹤道:“你高高祖高祖等见过么?”莲民道:“那里能见呢?”秋鹤道:“恐怕你未必有高高祖高祖这些人。为什么呢?你说没见过,就算没有,那祖宗不能眼见,也就算没有了?”莲民道:“这又作别论。”秋鹤道:“可见你无理取闹,天主祖宗,同是不见,一则说有,一则说无,自相矛盾,何不讲理呢?可知天主也是世人最先的老祖,从父祖高祖一代一代推上去,必有创始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就名亚当,亚当就是天主生的,天主犹之一国之主,他由无极而至太极,犹之一国一家之主也,你不信天堂地狱耶稣之说,还有道理,你不信天主,你便是少见拘执,刚愎无理的人了。”马利根道:“天主固有耶稣降生这事,他若非天主,那十二个门徒岂肯信他呢?”柔仙道:“谁是十二弟子?”秋鹤道:“长白伯都禄,其次曰保禄,即保罗,曰安得肋,曰雅各伯,曰若望,即约翰,曰多默,又曰雅各伯,曰斐理司,曰巴尔多禄茂,曰玛窦,即马太,曰西满,即西门,曰达陡。其保禄一人,耶稣生时,并不在门下,且深恨耶稣。迨耶稣死后,人见他所办的事,合乎耶稣,始引为弟子之列。犹孟子之私淑孔子也,惟耶稣教的名字,与天主教不同。天主教名伯都禄,耶稣教名彼得,盖一是拉丁文字,一是英文也。”莲民道:“你将他比起孔孟来,真是似不于伦。”碧霄道:“天主教重耶稣,耶稣教又说上帝耶稣,我主耶稣,多有耶稣这人,他的教又是不合的,究竟何时分起,不合之处何在?”秋鹤道:“不同的很多呢,我也不尽知道,但知道天主教奉耶稣的娘马利亚,耶稣教不奉,天主教尚偶像,耶稣教不尚。天主教师不婚不娶,耶稣教师婚娶生子,天主教名瞻礼,耶稣教名礼拜,天主教律例严而繁,耶稣教律例宽而简,天主教尚拘守,耶稣教善变通;天主教有会,有王,耶稣教有会,无王;天主教不专将新旧约示人,耶稣教专重新旧约,这便是不同之处。但据我看来,耶稣教近儒,近墨,能博施兼爱,发经济为事功;天主教是杨子为我,不喜多事,妄与人交涉,但他们克己的工夫,如避静之闭门思过,办神功之规劝改过,苦修院之专心寡过,都是实意修持。耶稣教会里的教士,亦甚规矩,但是都为自己在灵魂上着想的多,若把这个心替国家办事,便与百姓富强有益了。至于分教之说,起于正德十五年。天主教师罗得,又名路德,天主教本权归教王,其下不能自专。路德权略过人,往往不喜教王做的一切专权事务。这年教王欲想造一座大教堂,谕国中有肯捐输助款者,当恳天主准予免赦小罪,这款命各教师经募,独不及路德。路德说赦罪为天主的权柄,教王岂能代请,明明为敛钱之计,与教理不合。

路德本萨慎尼邦矿工之子,遂回国说教王许多不是,但不敢公然发难。此时欢喜自主的人,都苦天主教拘束严紧要想离叛。

大家说路教师的话甚公,恰恰英王显理有易后另娶的心,他也苦教王律例不许弃妻,要想另立国教,不服教王管治,听得路德有改教的事,便有心帮助他。路德胆气便壮,乘机鼓动违教之民,自己作论十九篇,辨驳天主教过失,别立一教,名复原教,就是今日的耶稣教。当时复原教的人,被天主教杀死焚死不计其数呢。”柔仙道:“现在两教人数孰多?”马利根接口道:“还是天主教人多,其中分为数等,总名基督教,始于犹太国,分而言之,有名犹太教的,有名打丁教的,有名罗马教的。罗马教最古,约得教民三万万八九千万名。又有一种希腊教,也名东教,也重圣洗礼,教师也有妻室,其教共有日路撒冷等十会。俄罗斯东教极多,以上都是天主一门。耶稣教民约一万万名,有四个大教门。一曰路德教,一曰改正教,一日英国国教,一曰小教门,小教门中有十个教会。最显的会第一是浸礼会。”

秋鹤道:“浸礼会的分支极多,有七日会的,有六礼会的,有自主会的,真记不得许多,大约或因漫无约束,所以大家可以立会了。”马利根道:“他的小教门本来芜杂,如兄弟会、震动会、麻耳们会,震动之中又震动会,真是解不出他的意思。总之大都以耶稣教为干,以会为枝,大同小异的。”碧霄道:“闻得耶稣降生,他们把耶稣瞒去四年,这话确么?”秋鹤道:“耶稣实生在汉哀帝建平二年,以现在西历推算起来,又后了四年。

在哀帝元寿二年,因耶稣起身庸贱,到三百年后,方算他的生年,所以差了四年。后来以误传误,再不能改,至今还是后了四年,并非瞒着年纪。”柔仙道:“回回教说也是敬上帝的,为何不用他的历呢?”秋鹤道:“回教起于穆罕默德,虽托名上帝,其实大为不同,他的编年,自穆罕默德由麦加城避难至墨底那城这日,为回教编历第一元旦,他教中有以色拉维会、墨塞楞微会等名目,均以《古兰经》为主。穆罕默德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你看《古兰经》便知道了。”莲民道:“现在中国自有儒教总不能信他的教。”马利根微微的笑着,秋鹤道:“我看他们传教的人都是规规矩矩,就是劝人进教,也并无他意。不过劝大家为善,都享天堂永福,中国不辨是非,一概抹杀,若同他辨,怎能辨得过他们呢?”一语未终,只听院外乱嚷起来,大家吓了一跳,连忙出来看。只见许多人聚在一处,向西望着,未知何事,且俟缓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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