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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余四宝对众恣诙谐 冷海棠抗言受撻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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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说韵兰把进来的人细细一认,笑道:“原来是玉成姐姐,请坐。几时到的?伴馨快倒茶来。”莲因笑道:“妹妹怎样认得他?这也奇了。”玉成也是奇异,连忙请安问好,跪下叩头,吓得韵兰还礼不迭。礼毕,请坐,玉成一面坐,一面笑说道:“刚才到呢,这里真好玩,各位姑娘在漱药盒大半见过了,在那里同姑娘会过,姑娘倒好记性,还记得。”韵兰笑道:“没有会过,看见那边塑的像,我才知道的。”玉成笑道:“不差,刚才湘姑娘、萱姑娘同莲妹妹说起,说是造的什么花神祠,塑各位奶奶姑娘的像,把我余四宝也塑在里头,乡里人那里配得上呢?恐怕折福,换了别人罢。”韵兰笑道:“这是天意呢,碑上注定的,姐姐在第二十位。”玉成笑道:“我在家里将要动身,就听得城里人传闻上海一位大姑娘的花园里,忽然天上坠一块碑下来,说这个姑娘是玉皇大帝的花神公主降凡,坐了第一位,还有许多仙女一同降下来的,岂知就是姑娘。”韵兰笑道:“他们都勒掯我占了主位,否则谁好意思占了,还有奶奶们在里头呢。”玉成道:“姑娘这般如花似玉天下第一,谁也不及,不坐第一位谁敢第一?这也是前生的福,所以天也成就了,似我这粗蠢乡里人,鸦儿也跟了凤凰走,真是不配呢。我的意思不要说坐在旁边,便是替姑娘们扫地开门,跪在门前,也不配呢。”

韵兰笑道:“姐姐前世大约也是天上的仙人,所以碑上有这个名字。如今到了我们淘里来,也不用客气。”莲因道:“我也同他说,韵妹妹是极爱姊妹的人,又大方,又和气,以后不可拘拘束束客气。一客气便生分了,就是园里头的奶奶姑娘,同搬出去的阳奶奶阳小姐,及庄家的奶奶小姐,都是不肯轻看别人的。连丫头们也赶着热亲近,姊姊妹妹的叫,大家住得长久就知道了。”说着,只听外边走步声音,笑道:“管了这件事,倒忙极,连远客来都不能接。”一语未终,帘拢响处,见一个人走了进来,瓜子脸儿,并不稍加脂粉,一道柳叶眉,一双慧眼,眼梢甚长,秀媚之极,口若圆樱,齿如编贝,梳一个颓云髻,插几枝金玉簪,髻凹里一盘菊蕊,两个金圈,穿着青灰宁绸镶缎夹袄,鱼肚白熟罗秋罗里子元缎边散管裤,一双大脚,穿着秋香色鞋子。莲因、玉成便站了起来,韵兰笑道:“你们行个常礼罢。”莲因向玉成道:“这位就是刚才说的佩镶姑娘,园里头的事都是他总管呢。”玉成连忙向佩镶福了几福,要想跪下去,佩镶连忙搀住,还了礼,请彼此坐下,笑道:“那个像真是酷肖呢,奶奶几时动身的?路上走了几天?太原到这里不是走山东交界么?”玉成一一回答了,说莲妹妹说,这里一位叶姊姊生得十分美貌清洁,又会做诗,写算,又会应酬办事,人又和气,是苏姑娘一个总膀臂,我打谅姊姊是三头六臂的,现今看倒是水汪汪粉琢成一位好姑娘,又清洁,又俏丽,又雅静,不知姊姊有几个玲珑心呢。”佩镶笑道:“奶奶莫笑话罢了。莲姑娘是哄奶奶呢,我是一个乡里人,心拙口钝,蒙这里姑娘抬举,各位奶奶姑娘看承,其实一无所能,奶奶将来就知道了。

现在奶奶初到,不知这里姑娘们的好玩,恐怕不惯,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已吩咐他们在我姑娘春影楼下西间收拾一张床榻,且待慢一夜,横竖明儿莲姑娘要搬进花神祠,奶奶高兴,就住进去,不高兴,可住在我们那里。回来短什么,要什么,只顾向我说就是了。莲姑娘是修道人,最怕烦的,奶奶不必细细碎碎的告诉他。”莲因笑道:“佩姑娘,你以后不许称他奶奶,只管姊妹称呼。”玉成笑道:“这位姑娘,奶奶长,奶奶短,愈谦愈生分,我实在十分不安了。”韵兰笑道:“这么着,你也不要叫他姑娘。”玉成笑道:“既蒙吩咐,遵命罢了。”佩镶笑道:“既要脱俗,任凭怎么叫你也好。”韵兰道:“长处的人,本应该随意些。”又问道:“莲姑娘同萱姑娘的房怎么样?”佩镶道:“都好了,莲姑娘的房在东首两间,萱姑娘的房在西院,后边一统三间,本嫌冷落,如今余奶奶来了,就请同萱姑娘各人一间罢,中间可以坐一坐。”玉成笑道:“说过不用称呼,再这么着,真是当不起了。”佩镶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犯了忌,下回留心罢。”韵兰道:“很好,你今儿便叫人把这个房也收拾起来。”玉成谢道:“多谢费心,不安之至。”佩镶因问行李都进来了么?莲因道:“都在我那里。”玉成笑道:“好算什么行李,不过两只板箱,一个包裹罢了。”一语未了,只听得又有人进来说:“我来会会新客,是我的同座,好像是举子的同年呢。”玉成连忙立起,那人已走到门前,但见堂皇富丽,盛?c奉颐,虽不甚高,而身材恰合。莲因道:“这位便是珊宝姑娘。”

玉成相了一相,笑道:“姑娘是观音菩萨下凡么?”便跪下去见礼,珊宝也只得跪下答礼,起来坐了,笑道:“莲姊姊天天说余姑娘情意极好,住在太原乡下,我道真是一个乡村里人,谁知这般美貌,可惜姐夫早。。”说到早字,怕玉成多心,便咽住了。玉成不觉眼圈儿红起来,韵兰道:“人家初到,在这里谈心,你又来引他心里烦恼了。”珊宝道:“我这嘴不好,见了姊姊爱极了,就自然乱吣起来,应该罚他吃一升哑药,问他后来再敢不敢。”说得众人皆笑了,玉成也笑起来。珊宝道:“漱药盒太挤了,这里好住不好住?若是不好住,住在我那里去,我那里有现成床铺呢。”佩镶笑道:“不必先生姑娘费心,我这里已预备好了。”玉成笑道:“这里姑娘们的称呼,有许多与我们那里不同的。”莲因笑道:“你莫少见多怪,将来别致新闻很多呢。佩姑娘因请珊姑娘教过做诗,所以叫先生姑娘呢。”

玉成笑道;“珊姑娘这样一位粉装玉琢的人,不信有许多才学,收女学生,我现在是一个身子,没得别事,将来也要做珊姑娘的徒弟呢。”珊宝笑道:“姊姊要拜妹子门下,妹子是要打姊姊的手心呢。”玉成笑道:“只怕姑娘不肯打,像姑娘这样的人,便是天天打我,也愿的。”说得众人又笑了。只见文玉也走了来,韵兰笑道:“又是门生来了。”莲因也替玉成指点见了礼,佩镶笑道:“老同门,刚才珊姑娘说要打我们学生的手心呢,姑娘又走了来。”玉成笑道:“文姑娘也从珊姑娘学做诗么?现在满师不曾?”珊宝笑道:“因这个学生过分聪明,不但先生不能教他,他反要教起先生来了。我就怕他,给我逐出门墙,不做学生了。”众人又笑起来。文玉也静静的笑了一笑。因问姊姊刚才到么,坐的是民船还是轮船呢?玉成道:“到了好一回了,初起是民船,到了京口,才坐轮船。”文玉道:“共有许多路?”玉成道:“大约三千里路是有的。我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不知道。”文玉道:“莲姊姊说姊姊那里有个白衣庵,现在怎么样了?”莲因笑道:“你看文姑娘无论同谁说话,总是低声小语,文诌诌,笑嘻嘻的。”文玉笑道:“我是草包,姊姊是位文人。”韵兰因问玉成:“莲姑娘走后,白衣庵怎么光景,夏楼后来如何?”玉成道:“刚才我已同莲姊姊细讲过了,这个夏楼受了这场气,大病一场,后来知道莲姊姊在我家定的计,心里恨毒得什么似的,当藏了刀要刺我夫妻两人。一日有一个人同我们二官面貌一样,夜间在路上走,他误认了,跟到野里,拔刀行刺,岂知这人是个武教师,名张三,很有些手脚,非但刺不着,反被他捉住了,送到县里,说黑夜行凶,凶器呈官。

审讯确实,就三考九问的,把白衣庵的事都审出来了。说夏某实在不法,便问成一个军罪,充发出去。白衣庵封去了。此时老尼已死,把莲根枷责,期满之后,驱逐出境。现在这个淫尼,不知那里去了。”珊宝笑道:“天有眼睛,这等人应该如此。”

说着,天色已晚,小丫头子来上了灯,韵兰就留众人晚饭。一回又请莲因带玉成先去见了秋鹤、莲民,然后回来,一同饮酒,谈些家常事。到起更以后,众人方才回去,玉成便住在春影楼下。

次日莲因一早就来,引玉成到衙门里见了程夫人、珩坚、双琼,又去见于喜珍、雪贞,顺便望望伯琴的玻方知雪贞的诸姑爷病势更重,雪贞是未嫁的,无可如何,莲因只得安慰了一番,雪贞赧赧的走开去了。下午,雪贞一人坐车再到静安寺,拜见顾府两位夫人。兰生见了玉成,只嘻嘻的笑,要留他吃中饭,莲因笑道:“今日搬进花神祠呢,改日来扰罢。”兰生笑道:“阿呀,我从金陵刚才回来,还不知道,应该来帮忙。”许夫人道:“罢罢,你替我省省力,再去忙罢。十四乔家娶媳妇儿,你去帮帮就是了。”一回莲因、玉成别了出来,径回园中,看见韵兰、湘君、佩镶、舜华正替他指挥运东西到祠里呢,看见莲因,遂笑道:“我们替你们忙,你们倒好自在。”莲因笑道:“多谢众姑娘,回来替你们叩头。”只见珊宝同秀兰、燕卿进来笑道:“叩什么头,在房里坐在床上受的头不好算数,要共见共闻的呢。”湘君笑道:“他们去玩,我们替他忙,所以要罚他。”秀兰笑道:“罚他做猫儿叫。”燕卿笑道:“猫儿一叫,鼠子又要动了。”珊宝忙把燕卿瞅了一眼,莲因已经面孔红了,说道:“你们都不是好人,相约着把我来开心。”原来秋鹤在采莲船说的话,被珊宝的小丫头听见,告诉珊宝,珊宝又告诉了燕卿,所以燕卿说这句戏话,被珊宝瞅了一眼,方悟过来,自悔鲁莽,因将他话岔开,道:“你们这样忙,可要我们帮忙?”

珊宝笑道:“他们用你不得?”又向佩镶道:“萱丫头呢?”佩镶道:“同秋鹤到新屋子里去了。”珊宝道:“我们可到那里玩去,恐怕进屋酒要开席了。”韵兰笑道:“珊丫头好似馋嘴饿鬼似的,只想吃,你要吃,我同你去。”说着一同到花神祠来,只留舜华看着发抬行李零星物件。众人将到半路,又遇着碧霄搀着兰生的手同来。兰生乡试后,韵兰等均未见过,连忙替他道喜,说新解元公。兰生与众人亲近一番,笑道:“送姑娘们的东西,都叫柔儿送到屋子里去了,不要见笑。”秀兰笑道:“我别的东西都不要,只要雨花台石子。”兰生笑道:“你们放心,我送的东西,虽不好,大家合大家的心呢。”佩镶看见兰生尤为欢喜,兰生握着佩镶的手笑,说不出话来。走了一回,方笑道:“我有东西送你,同双琼妹妹一样的。这回子在彩虹楼,怕到你屋里碰不见,今儿晚上,我亲送到好姐姐房里来,九点钟时候不要出去。”佩镶笑道:“感谢不荆”说着,已走到祠边,也有东西园门,西门名西清门,通着园里,写西清两个金字。东门名东紫门,也是两个金字,这门便是通园外的。

朝南门口,一个石青竖头石匾,镌着花神祠三个金字。走进,便是戏台,造得精致玲珑。台上一匾,是繁华过眼四字,系粉红地绿字。柱上一副盘龙石青地金字对联,系丹徒朱叔献撰写的,句子是:离合本无端,何去何来,往事试赓新乐府;笑颦皆幻相,即空即色,前因重证广寒宫。

秀兰笑道:“这副对总算好了,他原本重证的重字,是个谁字,我同他改了重字,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韵兰笑道:“你同他改有什么不妥?他也愿意得很呢。但是戏台匾没得好的,将来还拟集成句呢。”说着,走进庭中。一条甬道,是水磨紫石的,宽约一丈。甬道旁用青石板铺成一片广场,两廊各十二间抱厦,每间供着各人的生像,像门前各装着铜质像生花。门口各有一个横匾,一律蓝地金字,东边从下面向北看去,写着:栀予花宫山茶花宫玫瑰花宫辛夷花宫素馨花宫莺粟花宫桂花宫碧桃花宫海棠花宫酴??花宫菊花宫水仙花宫惟玫瑰花宫生像前设着一具神主,粉红地黑字,写着玫瑰花宫仙子云倚虹女史神位十二个字。其余均无神主木位,西边从北首向南看去,写着:荷花宫梅花宫芍药花宫笑蓉花宫牡丹花宫木香花宫凌霄花宫绣球花宫杜鹃花宫石榴花宫玉蕊花宫琴花宫均是照着碑上的名次排列的。玉成见了自己的像,笑道:“真正可笑了,怎么把我玩起来。”一面说,又见正中一座碑亭,亭中向南竖着一个天赐的断肠碑。秋鹤制的碑记,下面写着蓉江韩发敬撰,广陵女史陈敏书,是北魏的变体。殿下东西台阶各七级。走上去,正中台阶,一块白石雕成,中有一个大团鹤,向下削坠,露台一片均是花岗石铺成的,四围是白石雕栏,东西向,下也另有石级。正殿五间,但见雕题刻桷,耸碧辉金,绿瓦青砖,说不尽的富贵气象。殿心里回文□□,雕着五龙争珠,四周的墙下边一律水磨方砖,上边更砌着大理花纹石,殿上也铺着定造的金砖。白石柱上两条倒垂龙,须髯戟张,鳞甲欲动。檐下一个琢金边粉红地蓝字的横匾,写着乾坤煊烂四字。另有一个竖匾,是万花总主四字,两边揩光黑漆嵌螺金字对联。写得凤舞龙飞,笔笔欲活,是朱叔献撰,舒知三写的,其语云:万卉荷生成,请看长养无方,极姹紫嫣红,色色都归众香国。

四时原递嬗,惟愿神奇广运,俾合芳蕴秀,依依长此有情天。

殿里一个全金黑字匾,写着香国尊王四字,两边一副泥金字朱红地涂金雕凤花边长联,是仲莲民撰,洪黾士写的。一笔正写颜鲁公体,写得肉彩丰腴,骨格苍劲,其句云:旧梦误灵虚,幸将楚楚娟娟,仙侣重完香国眩群芳资管领,但祝枝枝叶叶,好花长现女郎身。

兰生笑道:“这副对倒倜傥得很。”韵兰笑道:“你去看佩镶替秋鹤改的碑记更好呢。”兰生听了,便走出去看去了。众人看殿上正中一个八尺多高的洋檀雕花龛,四面装着金花,当中一只仙鹤,衔着一枝兰花,背上端坐着一位苏韵兰,穿着古妆,手中也拈着一枝兰花,微微欲笑。玉成、湘君仔细看时,真是宝相云舒,仙容月满。玉成便欲跪下去叩头,引得众人都笑了。韵兰笑道:“你这么着,我也要到你那里去磕还呢。”玉成爬了起来,笑道:“阿弥陀佛,动也动不得,姑娘若去磕头,我这像要倒下来呢。”韵兰笑道:“我不信,试试看,你看倒也不倒。”玉成等看离正像三四尺,两旁各有神龛,左首设着叶佩镶,右首设着施俊官,两个侍儿立像,均是时下妆束。旁边各有花盆,佩镶那边是萱花,俊官那边是珠兰,也是像生花。

两个人也是十分妩媚,洁净精严。殿上东西壁用白石砌成长座,共二十四龛,供着二十四位花神。二十四位之外中有总龛,东西各一,上面写着金字,凑成一百花神数,如杏花神、李花神、茉莉花神、长春花神之类。是韵兰有意推广的。神龛前面一张朱红金漆嵌螺的大供桌,绿漆回文边,描着金花。桌前一只狮子争球黑铜大香炉,一对五尺高的大鹤签。玉成笑道:“放着这个,也要点香炉么。”珊宝笑道:“也不过摆式好看,谁去真个点起香炉来?”碧霄笑道:“十四日入座,总要点香炉的。

不然冷清清黑?q?q的有什么好看?”韵兰道:“我还买了四个大锡鼎,四对八仙蜡台,若是每宫要的,便分派不匀。”秀兰道:“只得东首两对,西首两对了,横竖各人宫里另有分例蜡台香炉的。我们到这日,索性到各人像前都去叩头,就算大结义似的。”佩镶笑道:“我也这么想,但只许你们同我在姑娘奶奶们像前磕头,不许你们到我像前磕头。”湘君笑道:“我们在正殿上替你姑娘叩头,就算替你叩头了,后来你再跟着我们去各处叩头,岂不便么?”佩镶笑道:“这么着还好,”说着,从后殿走出去,一片大庭心,都是草地,只中间一条活络小甬道,也有小台阶,两廊五六间。东廊出去,有一个小客厅,客房荷花池,就是莲因住的地方。西廊通着西院,就是萱宜、玉成住的地方。后殿上供着三位夫人的长生位,又有十余张长桌排着。

韵兰的意思,要想设立一个女义塾,专教贫苦女子读书,并教中外针黹女工,就在东院起祝因款项未足,再等数年举办,后来麦子嘉怂恿他的老叔,倚着他族叔的宪势,欲把绮香园查封,幸亏韵兰有此一举,因把这个园都充了女义塾中经费,韵兰则搬入花神祠西院,得以从容修道,肉身升天,与秀兰同去。

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当日各人游玩一番,再到西院来,只见萱宜、纫芳、琴娘已把地方房间摆设书画收拾得妥妥帖帖,柔仙、文玉也在那里。西院是五开间三进,再西另造一只小花厅,又有对照三间,莲因住在后进。东首两间,萱宜、玉成占了,西首两间,另通一间大厢房,以为坐起。中进是会客堂,隔成东西书房,前进除门房外,均是佣仆住的。靠西向北,直至东首园墙,均是一带七尺高的矮墙。墙边都是竹树,又有假山,山洞极深。

假山上一只茅亭,望园外近在咫尺。众人到了西院,又各处看了一回恰值月仙进园,韵兰吩咐开席。玉成等喝了一回茶,兰生方走进来笑道:“这个碑记真好,将来吾要来拓一张去呢。”

佩镶笑道:“你不用拓,今晚上你到我那里,我送给你一张。”

兰生笑道:“你有现成的么?好极了!”佩镶笑道:“是我们姑娘的,我也是借花献佛呢。”说着,席面排好,便推玉成首席,玉成再三不肯,莲因道:“姊姊是新客,今日不能不坐第一位的。你若要推,到将来尽可挨着碑上的名次坐。”玉成被逼不过,只得坐了,笑道:“这么一坐,要减寿三年,罢了,眼前且乐一乐,便立刻死了也不怕。”众人又笑起来,当日细酌清谈,并不行令拇战。湘君与秀兰、韵兰谈一回禅,佩镶只与珊宝、碧霄、月仙论诗,莲因听玉成重讲白衣庵秽史,后来讲到城里袁家星散,大老婆不能守志,嫁了一个屠户,前妻所遗一子,被他折磨不堪,幸亏一个丫头叫朱素芳,领了出去,阿呀,这位丫头真是好良心呢。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自己勤劳针线,同小主人住在祠堂里,过起日子来。说这是袁家的亲骨血,我当抚养他成立,方不负旧主人栽培。这时袁大官才十一岁呢。

莲因道:“不是小圆眼的朱丫头么?他倒这般义气,怪道我在他家里,他常常暗中周旋我,临时出来,他还赠我一串钱,向我流泪呢。”玉成道:“我不识他,不过听劳二回来这么讲,谁知袁大官也没良心,初起头尚服素芳,称素芳为娘,素芳灯下还督他读书,不到半夜不许睡觉。大官嫌他管得紧,反而骂起来。说你本来是我家的丫头,倒做我的娘,我因为是你抚养我,如今这样拘管,早晚总要死的,到底叫来的娘没良心。”柔仙道:“阿呀,这个小孩子为什么这等不识好歹呢?”此时大家听玉成讲话,碧霄道:“可恶的禽兽,要是遇着我,便赏他一剑。”玉成道:“我也这么说。”莲因道:“以后呢?”玉成道:“当时把这位有情有义的朱素芳气得三魂出世,不作一声,睡在床上哭。他老娘出来问他,素芳哭道:‘我枉具好心,空做闲冤家,大官说我叫来娘没良心。现在放着他的嫡母嫁在张屠家,叫他去跟去罢。我是丫头材料,没福有这等儿子。’老娘就怪大官不是,叫他去陪礼,岂知大官非惟不肯,半夜里逃走出去,素芳也气噎了。不去寻他,自己想五六年来,千辛万苦,夏天冒着暑,冬天耐着寒,养这个人,要他读书成立,这回如此收场,冤都没处诉去。”莲因道:“我在那里,大官不过四五岁呢,终日只喜欢玩,就怕那贱东西。”佩镶道:“大官后来怎样呢?”玉成道:“他果然逃到张屠户家去哭。那嫡母正在门口,见了,连忙摇手,叫他不要响。大官伸诉苦恼,这个淫妇说道:‘他跟了姓朱的,自有好处了,还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看你爷面上给你一百青钱,你到别处去。’正在交钱,张屠户回来了,淫妇吓得逃走进去。张屠骂道:‘狗骚婆,你嫁我时节,讲明白不许要这个杂养种,叫你弃了,这回子勾引他来做什么?’便把大官一掌打得满口流血,大官负痛逃走,去找亲戚世谊,休想有一些照应,把衣服典了。小孩子有什么主意,一用便完,饿了数日,只得再来祠堂里寻义母,悔过引罪,跪了磕头,要他收录。”兰生道:“这等畜生,不要去收他。”玉成道:“素芳究竟量大心慈,见大官这等狼狈,便不忍了。老娘又来做好做恶把大官收着,此时我刚才动身到这里来,以后不知怎样。”莲因叹气道:“论理,我本宜替他抚养,但已被逐,与袁氏毫无香火之情,将来有便,是要寄些银子去。”碧霄、韵兰道:“很好,这便尽你的本心了。”秀兰道:“我想姓袁的与你毫无干涉,就不周济他也使得。”莲因道:“我也知道是这个,不过我不为己甚就是了。”萱宜道:“酒冰矣,莫只管絮絮叨叨的谈,还是多用一杯。”玉成笑道:“我□□□□子是知道的。”莲因笑道:“你向来酒量好,为什么又不喝?”玉成道:“此一时,彼一时,那里能比得先前呢。先前我什么事都不管,都被我二官做了去,我心境也宽畅,多饮几杯是不妨的。这时候一饮便醉,可见得酒落欢肠,当家人是女人家最要紧的呢。”

说得佩镶、兰生、萱宜皆笑起来。韵兰笑道:“姐姐的当家怎么样待姐姐呢?”玉成道:“阿弥陀佛,虽然我们乡里小门小户,他待我的光景,虽你们豪富人家,想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要说别的,就是早晨起身之后,送洗脸水,沏茶,煮泡饭。回来了,又煮菜,煮饭,送热水,差不多连虎子都要叫他倒呢。”

众人听了又笑起来。玉成则叹气擦泪,若不胜愁。柔仙、韵兰、月仙是深情人,替他惋惜。莲因道:“果然我亲眼见过,这位劳二官待姐姐是没得说的,我在那里时候,看他殷殷勤勤,毫无怨色。倘有使令,听了便走,自己情愿受苦。这不要说是当家男人,便是奴婢下人,也没这般恳切办事呢。”玉成便哭出来了。佩镶见他有些醉意了,便道:“我们吃饭罢。”珊宝、月仙道:“本该好吃饭了,我们还有别的事呢。”莲因只得催饭吃了,洗脸盥漱,大家散去。玉成便住在花神祠西院,平日开销,都是莲因料理。原来莲因在海印庵多时,这个庵是富绅胡姓家庵,出息最大,兼是莲因和气,故胡姓亲友,多肯施舍,太太又待莲因极好,胡姓有如夫人十五位,半是门户中人,与莲因往来尤昵,所以积了私款数千金,除助建花神祠外,尚有二千余金,存典生息,尽可敷衍,所以玉成得以依着莲因度日。萱宜是本来有他父亲遗款,可以支持,就与莲因合爨了。

却说众人散后,柔仙回到桐华院,马氏道:“你一去又是半天,仲老爷在那里么?幸亏没客,倘有生客来,岂不是又要走去了,你只会应酬姓仲的一个客。”柔仙一声儿不答应,马氏道:“一个月来,莲民没请过一个客人,到这里反勤得很,你也该同他开一声口,必是要我来做恶人么?”柔仙也不言语,马氏又道:“这半个月来,你看凌霄那里,虽是两三个熟客,已经做了一百多元生意了,我们还不到百元,你也该留些心。”

柔仙至此,不能不开口了,便道:“怎么留心?叫我去做野鸡?

在街市上拉客?你要好,你自己去接大嫖客来。”马氏便生了气,骂道:“小娼妇,我养你何用?我好自己去做,也不用你了。你愿做野鸡,今儿便出去,只要给我五千元,便撂开手。”

柔仙道:“韵兰姊姊定了例,是阳太太吩咐的,过了这个月,大家做住家,不接客了,看你怎样!五千六千的只要了来便去赔给孤老。”马氏更气了,便要走过来打,说:“我赔给孤老与你什么相干?天翻地覆,你倒管起我来!”说着便打了一下耳刮子。打得柔仙哭了。躺在榻上,声声只是怨命,说:“你要我死,一刀便来斩了,不要零碎磨折死你手里!阿吓,我冷柔仙好命苦!天吓,老子娘吓,你为什么生我这个无根无蒂的不肖女儿!吓,老子娘吓,我做了这个没脸的生意,你在阴司快招了我去罢!我几年来厚着脸,冒着耻,活得不耐烦了,饶这么着,还要给老雌龟打我,早晚便要死了!”马氏听了老雌龟,更动了气,骂道:“小娟妇,淫娼妇你胡吣什么?我打不得你么?”俊官看马氏面孔都青了,要想来劝,那里敢劝,只得过凌霄那边去了。这里马氏取了一根小竹杖,又把柔仙狠狠的打了十几下,柔仙只是满床的滚,喊叫爷娘救命,大叫大哭。忽然喉痒,哇的一声,冲了一口血,接连又是几口。马氏也慌了,正闹着。忽见凌霄走了过来,一看,本要好言善劝,因见柔仙满床是血,也气极了,便道:“娘管女儿也有分寸,没听见常常闹的不安。这回子又是这样!就是要他死,也应该好好的叫他死。”此时俊官已把冷水去浇,要他盥口,那柔仙的血才停了不吐。面色如白纸一般,躺在床上。左臂右肩都打得青肿了,马氏已被凌霄骂得避开,凌霄就着实的安尉一番。忽报仲莲民来了,柔仙本来不哭了,听他来,便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凌霄恐他冲血,又再三劝他。莲民见于这个光景,因问何故,俊官不敢告诉,凌霄就一一的说了。莲民走来看着柔仙,见青伤之处,因切齿道:“我的娘,下这般毒手!”便也哭起来,凌霄道:“莲民你到底是怄他,是爱他?人家劝得他方才好了些,这回子你又来招他!”莲民便止了哭替他抚摩,柔仙道:“我觉得膀子上痛得紧,你替我捧一捧。”莲民替他捧了一回,因问:“要吃药么?”柔仙摇摇头,凌霄道:“我那里还有客人呢!

我去了。叫人送伤药水来,你们给他喝些罢。”说着便走了。

这里莲民着意的温存了一回,柔仙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我叫你这里少来几回,你不听,他见你来得勤,常常背地里说你少挥霍,何苦呢?讨人厌的!”莲民道:“以前我天天替韵兰当差捏像,也乏极了。那一天你来看我的时候,我连发了几天烧,也吐了三四次血。现在虽然好了,心里头还闷得慌,睡这回后满身酸痛,饮食锐减,多吃了便要作恶。韵兰命我明儿住到花神祠东院去,就命莲因送饭,怕你不知道,所以特来告诉你,以前所存的二千余金都到他手里了。现在幸亏衙门里同韵兰随意送些开销。”柔仙道:“他的心肯平么?你又不能娶我,若执意的恋恋,我总有一天闭了眼,失陪你的。”莲民叹气道:“叫我怎样舍你,一天不见了,便同一件要紧的公事未曾了结似的。岂知见了你也不过如此,恐怕是欢喜冤家,孽缘还未消释呢?”柔仙听了欢喜冤家四字,心中忽然感动,想这四字的滋味,因想既然欢喜,不应冤家。既是冤家,何能欢喜?现在四字相连,大约这个欢喜并非吉兆。因怔怔的瞅着莲民,莲民看她妩媚可怜,也怔怔的看着柔仙,手执着手,叹气道:“来生愿作司香尉,十万金铃护落花。”既而又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柔仙道:“下两句秋鹤常常吟的,现在看他还安安逸逸,韵兰要嫁他便嫁他。莲因又是他的旧好,不做姑子,早已娶回去了。现在据湘丫头私话,两人恐怕还要会会,你与他同住,知道么?”莲民道:“什么不知道,何必讲他呢?不过现在他同珊宝倒是同命鸳鸯,我看韵兰现在得意的局面,未必想着后来肯嫁他。恐怕珊宝倒要跟他呢!”柔仙道:“我看韵丫头是有心计的人,心上也知道秋鹤的性情,可以托得了。不过他要千妥万稳,还想停着一二年,挣了几个钱,再圆后事。就是真个不嫁秋鹤,或者别有隐衷,他也不说,我们那里知道?倒是我同你不知如何结局呢!”说着只见凌霄差人送了伤药水来,莲民命俊官舀子一杯温水,逼着柔仙饮了些,把被裹着,叫他出一身汗。又到后房在身边取出十元两张钞票给俊官,低低说道:“你不用告诉你姑娘,把这张票交给你那老东西,说我八月半的节赏,当时忘了,现在补给的。”俊官道:“爷还不知道么?姑娘早已替你给了。”莲民道:“吓,他已经付去了么?这是他要好看赔出来的,不知他给了多少?”

俊官道:“恐怕是十元。”莲民道:“这么着,你去给他十元一票,说给他买重阳糕吃的。”俊官只得收了送去,莲民再出来看柔仙,合着眼似睡非睡的,额上微微的汗。等一回醒了,莲民服侍他喝了一杯茶。柔仙道:“天黑了,你还没走么?”莲民道:“我要等你醒了走。”因给他十元一张钞票道:“前日多谢你垫付了节赏,今日还你的。”柔仙道,“又是快嘴丫头告诉你的,我替你垫的,你也还不了许多。这回子我不要用,将来要的时候问你要就是了。”莲民道:“恐怕你要,我又没得了。”

只见俊官走进来笑道:“他说谢谢你,请爷吃了晚饭去,或者便住在这里罢。”柔仙道:“阔老爷,你又送他钱么?”莲民道:“不过给他十元就是了,也不能不送的。”一面说,一面把十元票自己藏了。柔仙道:“你赏他,我不问你,你将来又要没钱用了。”说着便爬起来,莲民道:“不要起动。”柔仙道:“这是硬痛,有什么要紧?这回子觉得好些。”于是莲民扶了柔仙起身,替他穿了鞋,柔仙到后房去。丫头点上灯来,柔仙出来净了手,命俊官把头上的发掠好了,因笑问莲民道:“你到底回去不回去?”莲民道:“悉随妹妹方便。”柔仙道:“不是这等说,我身上微有些痛,要多喝些绍兴酒活血,你若不回去,我同你痛饮。”莲民道:“也好,我便住在这里罢,横竖新屋子里不用收捡的,明儿把行李搬去就是了。”柔仙听说,便命俊官去取几斤最好的女儿酒来,昨日仲蔚送我的西湖莼菜,你去放了鸡汤,煮一碗,其余小菜也洁净些。俊官答应去了。未知莲民留宿如何演戏。请看下回,便能知春宫行乐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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