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碧霄同湘君来看柔仙,只见他已是消瘦得不像样了,见了大家下泪,柔仙勉强支持起来。碧霄道:“快别起来,你且睡着。”柔仙强笑道:“我本来睡得不耐烦,今早喝了一碗莲羹,觉得闷闷的。这个老货方才同我恼了一阵,他又出去了。”
碧霄道:“恶性不改,天天这样子,怎么了结呢?我做尽恶人,不能常久保你的。”柔仙道:“听得姊姊甚为难过,因有要搬回家去了,到底几时动身?”湘君道:“还有三四天。”柔仙红了眼圈道:“碧姊姊是我冷海棠的护花铃子,现在去了,我又三灾八难的,老东西又没良心,姊姊去了,几时还来望我薄命的柔仙?不知道今生能见不能见?”说着,眼眶子里簌簌的垂下泪来。韵兰、湘君,亦觉酸鼻。碧霄一面擦泪,又怕伤他的心,因勉强笑着劝他道:“我在这里,也未必能十分看顾妹妹。现在还有韵兰姊姊、湘君姊姊,你有什么,可以告诉他,就是凌丫头,也是爽利的人,又近,早晚可以叫他。我去了,明年春间便要到这里来。你自己保重罢。”韵兰道:“你以后要什么钱,叫俊官来说就是了。”柔仙叹气道:“病到这个样子,不要想什么,不能好的了。不过碧姊姊去了,想着旧日姊妹好,寄一封信来,我见姊姊的信,好像姊姊在面前,同见于姊姊一个样儿呢!”韵兰、湘君、碧霄眼泪也掩不住了,柔仙又道:“我这个病据医生说,须防冬季痢疾,好了倒是气涨厉害!横竖早晚总是一死。我死之后,求三位念姊妹情分面上,要请莲氏把我这棺柩带归去呢。”三个人听了言语,都不能说了,只管擦泪。
停了一回,碧霄道:“因为你总是这个想,那里能好呢?你但且宽些,何至于此!我有一句要告诉你,你与莲氏一节,我们已同秋鹤说了,等他送我们去后回来,便当成全。任义借助五百金,秋鹤已经取去了。”韵兰道:“昨日取来的,现下存在我那里。”湘君道:“听得兰生愿助的款项。柔妹妹去后,日用可以敷衍了。”柔仙道:“多谢各位!昨晚秋鹤都同我说过了,说还有另助的巨款,差不多也有千余金。但是我那老货,必要三千,少了不相干的。这几天他忙得很,三日前,领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来看我,恐怕别有变局,要叫秋鹤早早完全才是。”韵兰道:“你放心,秋鹤送到了,就回的。多到半个月工夫,包你妥贴。”碧霄道:“他送到我家,即便催他回来。不过莲民的病,倒要叫他赶紧医治方妥。”湘君叹道:“世上的情缘,虽是空的,然到周折的地方,真是好事多磨,无可想法。”韵兰道:“柔妹妹的事,就怕这个老厌物中梗,虽说经了官,可以发堂择配的,但他们的伎俩,实在可恶。这件须瞒着,不要给他知道才是,否则他的暗计,何等厉害,被他知道,更多枝节了。”
柔仙道:“什么厉害不厉害,横竖我拼着一死就是了,不过负了各位的盛情。”说着,又哭起来。湘君道:“何至于此!快莫操这个心。”柔仙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罪孽,今世罚我做这行事业!就是这行也罢了,偏生有了知识,要给人管束身体不能自主!我死不怕,但白做人一世,与草木同腐,姊姊等进退自由,前程远大,将来每逢节期,想着我命苦的冷海棠,替我做一碗羹饭,烧一陌纸钱,叫柔仙三声,我在冥中,便听见了,感激姊姊们的厚意,当来保护呢。”一面说,一面频频试泪,三人皆涕泪横流。良久,韵兰见柔仙,一阵咳嗽,喘气不过来,因道:“我们谈了一回,他也乏了,我们去罢。”湘君道:“不差,好去了,让他养养神罢。”三人遂起身来,碧霄道:“我去了,我们将来再会罢。你不用操心,这件事总得成功。
自今以后,你也要耐些性儿,不要常受他没趣。便是他不教训你,你的身子,也须保重,病才得好呢。我最怕伤心,走的日子不来别你了,横竖明年可以相会的。”柔仙哭道:“做妹子常承好姊姊照顾,向来是我当亲姊姊看待的,这个恩,感激在心里,一些未曾酬报,每想等我出头的日子,做姊姊的奴婢,报答报答,恐怕白操这个心了。姊姊去后,须保重,早给一个信。
我自此一别,今生恐怕不容易相见,我畏风如虎,不能来送姊姊了,我就在床上叩头,算送别罢。”说着,便爬着磕头。碧霄连忙挽扶他睡,同湘君、韵兰走。又是伤心,又是着急,遂不能复留,挽手一同去了。三人一路把眼泪重新揩擦,出了门,彼此分别,各回屋子里。
自此碧霄便部署行李起来,韵兰和他患难同心,与寻常姊妹不同,也帮着他料理。忙了两天,碧霄方才动身。合园姊妹,都来相送,皆是离别,可怜黯然欲绝。柔仙赠他金缕曲一支道:去去休回首,念家山乡心枨触尹邢佳偶,一片秋波归掉急。
枫落吴江时候,恨未饯长亭杯酒,惟有离魂留不得。愿西风吹转河桥柳,每立到斜阳瘦。青楼姊妹情何厚,真羡尔侠肠豪气,眼空九宵,怜我多根飞絮弱。多少殊恩生受,临到别泪珠盈斗。
把抉还期相会日,怕明年花落难依旧,知己感成孤负。
碧霄回去一节,姑且不表。
那莲民的病也无起色。是年十月初六立冬,秋鹤已送素秋、碧霄去了,中途水浅,行舟留滞多日,韵兰早与秋鹤议过,要在幽贞馆后面,辟一小圃,专种兰花,便在北首造一只九畹亭,便度地庀材,把后面假山迁移他处。十一日动土开工,韵兰亲自指挥,倒也极忙。要看柔仙,也不得空。又因莲民病重,特拨了一个丫头,一个老妈子伺候。到十四日傍晚,正在督工,忽工人声噪起来。韵兰走去看时,工人正在那里取去地中几块石板,那石板底下忽现出四只大缸,上面另有磁盖封着。韵兰心知有异,连忙止住他,暂且罢工,不用鼓噪。工人道:“里面必是藏银,仗着姑娘洪福我们大家也得沾润些。”佩镶道:“你们且把缸起上来。”众人便七手八脚,那里抬得动。韵兰道:“先把一个缸盖起开,看是何物?”一个砖匠,便将斧凿掀开一看,都是大锭黄金,颜色已有些黯黑了。取了一个细看,锭上有四个字,汪氏所藏。韵兰本姓是汪,不觉喜从天降,遂命赶办香烛牲醴,亲自祭谢了,方命工人把四缸起开,叫霁月、侍红、伴馨、锦儿几个丫头,搬回春影楼。工人等都重赏了回去,韵兰心中欢喜无尽,命佩镶把金宝细估,共估得一万三百三十三两,时价四十三换,合银四十四万四千三百十九两。于是园中姊妹,大家前来贺喜,挤了一屋,议论纷纷,说毕竟总花神福大,有此意外之财,且注明汪氏,是上天有意特赐的。
韵兰笑道:“从此我们的女义塾可以成功了,并且可以开设西塾,教女学生西文西字。今日请你们回去,替我想想学堂章程,我明日要想去见阳太太,愿助账款四万金,有此一衬,外边的议论也可息了。”家人大家称是,说这事明日必定上新闻纸的,如是办理,则官场中也不至生心。就是女塾的事,也可以先谈起来。舜华道:“怪道祭殿这日,云妹妹说有一件喜事,原来就映在这个上头。”家人坐了良久,大半回去,惟珊宝、秀兰还在那里替韵兰记账。韵兰笑道:“你们从今以后,可以都替我办事,每人招一个妥当女婿,住在园里,不用忧愁了。”秀兰笑道:“恐没现成福气。”珊宝道:“这一件银子,别的事还缓,柔丫头同莲民倒可以完全成功了。他要三千,便给他三千,再有悔议么?”秀兰道:“秋鹤同碧丫头听得这个信,不知喜到怎样呢?便是素奶奶、珩奶奶、燕丫头,听了也喜欢的。”
正说着,只见凌霄差老妈子来送信,说:“不好了,马氏今早带了柔姑娘逃走了,俊官在屋里哭,要想去寻呢!”韵兰等吓了一跳,忙问道:“到底怎么?”老妈子道:“老东西预先把衣服运出去的,屋中剩下些粗东西,不值一百元。今早他骗柔仙,说新到一个医生,替他去看病,便不回来。方才小丫头银珠,到他房内看帐子都没了,吵起来,俊官过去,寻见箱子都空子,柔姑娘的衣饰,大半是老东西管的,都被他带去,现在凌姑娘请姑娘去!”秀兰等听见了都吓一跳,说:“了不得,柔丫头此去,性命不保了,若非给他买去,定是柔仙先死。”于是大家忧愁,边忙过硐华院来。俊官哭得泪似人儿的,凌霄接着湘君,文玉也先到了,大家把这件事告诉韵兰。韵兰等先到屋里,周围一看,只有柔仙房里还排着装修,箱厨里的首饰衣服,也所剩无几了。问问俊官,也有知道柔仙私赠给莲民质当的,也有因柔仙病中被马氏偷去的。众人坐在房里,觉得物在人亡,无限的感慨。又见俊官呜呜哭泣,要去寻主人回来,珊宝劝他从缓商量。湘君道:“他这一去,也是注定的。先前我已算到了,因要他跟着莲民出家,或免此祸,无如嫁人,尚且被马氏拦阻,出家是更不能了。我见事极为难,也不敢逆天强做。”韵兰道:“佩镶你知道欠我们多少钱?”佩镶道:“房金五百二十元,马氏还叫柔姑娘借我的金钏没还呢!”韵兰道:“实在可恶!”
珊宝笑道:“他屋里的东西,就算抵了欠款!”佩镶道:“屋里东西,一半是我姑娘借给他们使用的呢!”秀兰因问凌霄道:“究意他为什么逃去?”凌霄道:“我也不知道,你问俊官。”
俊官道:“我也不知道。大约他曾听得秋鹤要替姑娘强赎身体,他恐怕得钱少,前日有一人来看姑娘,还有一个做媒婆的王家妈。姑娘说情迹可疑,他必定要卖我了。他因惧碧霄姑娘,不敢便走。其实他走的主意,早已定了。今见碧姑娘、秋鹤都走,他便走了。”说着又哭,珊宝向佩镶道:“你即刻便去叮嘱园里的人,莲民那里不许走漏消息,他若知道了,便也要寻死呢。”
韵兰道:“今日已晚,明儿叫人去打听,他欠我的房金物件,我要登在报上,有人通信,谢他若干,必当有人通信的。”湘君叹道:“天定胜人,这也是聊尽人事罢了。其实寻不寻,是一样的。”因一眼瞅着俊官道:“这个人也可怜,韵丫头今儿便收着他罢。他倘愿遁入空门最好,若必要恋着主人,怕有变端呢。”韵兰道:“这屋里怎样呢?我叫伴馨、侍红今夜陪他收拾,明日到我屋子里去。莲因只有一个佛婆,余姑娘也没叫他,到西院去伏侍也好。倘愿回去,我便给他二三百金,好好去嫁个女婿。”俊官哭道:“姑娘去了,未知死活,我又无父母兄弟的人,叫我回到那里去?”韵兰道:“你不用忧,你且今夜想想,到底怎样,明日同我说。”湘君叹道:“天下大数,总有一定的,我也不敢多说。但过于固执,就不好了。”秀兰道:“柔丫头还有诗稿东西,我替他收了去。”凌霄道:“方才寻过的了,都在这只文具箱里。”秀兰便去掇来,看诗签信封词稿诗稿,还有前日送去各姑娘的诗词散稿子,都齐齐的放在里头。还有手写小楷的一本黄庭经,又有金签上写的一首哭《花月痕》里傅秋痕的长歌、吊韦痴珠的七律两首,均折叠的齐齐整整,放好在那里。秀兰道:“闻得莲民有送他的东西同诗词,为何不见?”
俊官哭道:“我们姑娘,把仲老爷的东西,日夜藏在身边,还有一个小照,与自己的小照,合藏一个小镜匣里,这回子带了去了。”大家想着他这种深情,无不下泪。秀兰命一个老妈子,把文具箱送到寒碧庄去,还与众人谈了一回,韵兰叮嘱了侍红、伴馨许多话,自同佩镶回幽贞馆去了。湘君临行,不胜叹息。
次日韵兰尚未起身,伴馨已先赶回来,说:“俊姊姊收拾了自己的首饰,夜里逃走去了。昨晚临卧的时候,他说一定要去寻姑娘,我们苦劝良久,他不听,现在不见,大约真个寻他姑娘去了。”韵兰连忙起来,文玉也来了。昨日的事,大家都已知道了,说道:“这还了得!”韵兰道:“你还不知道俊官也走了,他必要寻他的姑娘。痴丫头,如此执性,叫我怎么样呢?”
文玉跌足道:“还有这件事么,姊姊快去登报找寻!”韵兰一面梳洗,一面叫佩镶做告白登报,又要去见程夫人,安排轿子。
此时幼青、马利根、秀兰、珊宝、湘君、莲因、玉成、凌霄、萱宜也都来了,谈论掘藏失人的事。少顷,轿子备好,韵兰吃了早点,吩咐佩镶写信,告诉珩坚、知三、仲蔚、秋鹤、碧霄、素秋等,又命人去替兰生、介侯、友梅等,自己便上轿去了,至晚方回。佩镶已把各事办理妥洽,九畹亭仍旧开工。五六日,园外的人言真是藉藉,说园中出了新闻,园内却无所事事,不过赶紧催工而已。十月廿二,秋鹤尚未回来,韵兰盼望殊切。
莲民的病日甚一日,九畹亭已有一半工程,子虚来提去账款四千金,出了收条。女塾的章程,都拟好了,定于明年开塾。请了中西一员的先生,还有针线妇女,凝把莲民搬到彩虹楼去,命秋鹤管理塾中一切。廿四一早,午后韵兰方午睡起身,忽龙吉来报,说仲老爷死了。韵兰一惊不小,问:“怎么死呢?”
龙吉道:“刚才得了一包信,还有东西,他就哭了,说大家不应该瞒他,看了又哭,哭了又看,就呕起血来,霎时间吐血斗余,便死了。”韵兰急得赶到花神祠东院房里,只见莲民已被人扶在床上死了,面白如纸,地下都是血。老妈子在那里,桌上放着柔仙寄来的东西及书信,还有一信,字迹极劣。韵兰先将柔仙的信,看见上写着:薄命妄冷海棠:临绝上书,仲郎知己,窃妄以风尘弱质,貌乏倾城,谬荷垂青,得成莫逆。申江一载,挚谊千重。谈心则银烛频更,联句则金荃同写,而且怜青楼之误堕。每思援手,引出火坑,无如穷愁无措,力与心违。虽任韩两公子之情肠,冯苏两姊姊之侠骨,殚心竭虑,百计张罗,岂知漏泄风声,为恶鸨觑破。遂以就医婉赚,卖妄于陈墓周家,竟以五千市骏。
出园之后,诱到船中,一叶秋波,扬帆竟去。十六抵镇,妄知事已为难,早拼一死。抵家之后,周姓甘言相诱,深恐不免受辱。遂于次早吞金,百转回肠,痛激心肺。惟时奄奄一息,已乏生机,但我两人相见一场,天不假缘,未能好合。今生已矣,倘上天怜我两人心苦,则玉萧再世,或能修到鸳鸯。惟念君亦在病中,不知如何消瘦,所望加餐减恨,强付达观。珍重吟身,努力自爱。鄙陋如妄,世不乏人。愿重觅新交,勿以妄为念。
所有前赠之鸳鸯佩,及诗篇信件等物,妾本来常带身边,刻下垂死之人,无所用处,因包聚寄呈。往日恩情,一齐还缴。另外小照一张,以当记念。呜呼,余缘未尽,来生尚愿重逢知己。
此后终须自爱,临死无限依驰,惨淡之至。
又启者,此信写后,无可寄达。忽俊官寻踪而来,誓将身殉。妄竭力相劝,嘱其将信物寄呈,请将俊官收之。彼与妄生死同心,见俊官如见妄也。
此时园里的姑娘都来了,看了这信,无不泪眼相对。韵兰、凌霄只管呜呜的哭。珊宝、秀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佩镶一面哭,一面替莲民办理后事。燕卿、月仙也得了信,进园来哭泣。
上下人等,个个叹息。停了一回,秀兰又看字迹极劣的信原来是俊官写的,其略云:当日出门后,无处找寻柔姑娘。忽遇王媒婆,方知已将姑娘卖给陈墓周姓。得便乘夜催船去问,既至彼处,姑娘已死半日。重复回阳,周家知其旧婢,心中颇喜,命去婉劝姑娘。某主婢相逢,万分惨淡。嗣见姑娘,惨痛万状。宛转搔爬,自知已乏生机,遂以信物相付,口不能言。某坐视其死,无如之何。
窃念主人信物,郑重相胎,遂待周姓将姑娘殡硷,方乘间出门,将信物交邮局寄来。某侍奉数年,无可报答,亦定于今夜自缢,但愿仲郎病愈后,前到陈墓领取桐棺,合葬一处,不胜感祷。
施俊官临死上言。
众人看了,又大家哭起来,说:“了不得,真是柔丫头的义婢了。”说着忽见秋鹤回来了,原来已知莲民、柔仙之事,今见了莲民大哭,众人好容易劝住了。又把两封信给秋鹤看,秋鹤含着泪只有哭的份儿。介侯等一班朋友,也得了信,前来看视莲民。子虚也差人来,没有一个人不哭的伤感。良久,便替他办理殡殓之事。秋鹤先把碧霄去后的事,向众人告诉了一遍,又带子些土仪,送给韵兰。各人又向秋鹤讲一番掘藏,及助赈义塾的话。此时黾士、仲蔚,都已到申,次第来吊。韵兰便差秋鹤,星夜动身,领柔仙的棺木,并采访俊官如何下落。
秋鹤不便就走,等次日把莲民殓了,方才动身。韵兰就命他先到七子山,看看父母的坟墓,便在左近,觅一块山地,以葬莲民,并将柔仙同葬,以遂生前同穴之愿。所有柔仙奇来的东西,均放在莲民棺中。秋鹤向韵兰取了盘费,去了不题。
这里莲民的事,方才妥帖,那仲蔚等又议欲借花神祠替黾士及自己开贺。韵兰得了意外之财,便闭了园门,不卖游客。
黾士与柔仙相好,不免替他感伤。开贺完毕,便特雇小火轮,到苏州七子山等秋鹤。到十一月初二,黾士方赶回来,说:“秋鹤叫他把莲民的棺材送去,七子山已买了一块地,不过三四十元,在汪墓西首。柔仙的柩,费了许多曲折,方能领到。俊官后来果然缢死杨树上,周姓来收了,厝在柔仙一处,遂一同运回,初七日安葬。”众人不免又伤感了一回。仲蔚、黾士谢了一月的客,便送莲民灵柩去了,直至十一月十六秋鹤、黾士方才回申,说:“已替韵兰上了坟,烧纸扫墓。”韵兰心中自是安慰,又不免想着父母,伤感了一回。这夜叫秋鹤住在春影楼,与他谈心,并写了信,通知宝应。此时九畹亭业已告成,两人便将两月来园中事务,细细商议。又想着贾倚玉,虽闻死信,究不知抛骨何方。若尚在人间,亦当再图归结。要等秋鹤过了年,亲到北方探听。秋鹤答应着,韵兰也安慰了。十二日,碧霄生了一子,当时写信,通知吴太太。韵兰、秋鹤自然欢喜,连忙寄信寄礼物去贺,吴太太得信,也回去了。谁知十八日,喜珍作故,于是大家又忙起来。吴太太仍赶回申江,万分悲苦,也得了一病,只得回到宝应去。吴太太十二月廿二得病,明年正月死。子虚得了京信,派充美日秘墨出使大臣,于是又忙起来,赶紧料理,交代陆道进京,把家眷暂住绮香园天香深处。
韵兰更要安排赏梅花的,正在忙乱,梅花又不大开,便把这件事稍缓。那秋鹤又要回去省亲,向韵兰告了半个月假,约岁内到申,韵兰又送他百元度岁之费。萧云跟子虚进京去了,到十二月醉司命日,秋鹤又来申江,打听得贾倚玉果然死在关外,告诉了韵兰。韵兰自是惨然,本来替莫须有戴孝,不甚艳妆,此时在疑似之间,且未经过门的人,所以也不敢再换重孝。光阴易过,岁事阑珊,程夫人请秋鹤照应一切。廿六日过了年,这日幼青,竟被了一个客人强骗了去,不知所终。假母丁氏,失了钱树子,哭得死去复生,又托人去寻,杳无消息。秋鹤、韵兰替他安慰,叫他且暂住在园中,到明年再说。幼青的恩客任十郎,听见了连忙替他四处招寻,报上出了赏格,那里有踪影儿。
原来骗幼青的客人,便是四十三章说过的杨姓。他一定要娶幼青,又无重价,便与他同党商量,内中有一个认识幼青的费了数十金,贿给丁氏,要同幼青坐马车,幼青本来不肯,给丁氏软说软求,方才肯了。到静安寺西首曹家渡,已有同党歇船在那里。客人假做半路相逢,到船上去坐,已邀幼青同去。
船上已备了酒席,幼青不知是计,给他用迷药灌醉了。开船顺潮竟去,及至醒来,已出南浦,到松江三泖塘了。幼青本来年幼,未经见此,遂吓得不敢开口,竟依从他。那姓杨的知幼青勉强相从,不能长久,过了三月,遂再卖至宁波,宁波人又转卖在江山船上。不到一年,失足落水而死。丁氏寻不到幼青,回苏州常熟去了,此是后话。因湘君请乩,幼青临坛,方知此事。今表过不题。这年韵兰定于二十八日过年,因逢月小,这日正是小除日,自有秋鹤前来帮理年务。是日午后,秋鹤把各铺子的账项,收的收,还的还,所有存项利息,也结了清账。
新得的四十余万金,存在银行,早已在西历月底算过。其任十郎捐助柔仙的款项,已替柔仙用在坟上。到上灯之际,秋鹤已回来了。那锦香斋小客堂,已另行收拾。靠里面一张八仙大拱桌,并排着一张花梨桌子,沿门口正中另放着一张小供桌。于是秋鹤治外,佩镶治内,韵兰叫侍书靠锦香斋东壁,放着一张七巧盘藤椅,上面展着一张大虎皮,自己穿着粉青庄缎元狐皮袄,天青龙缎洋边玉狐披风。脚下踏着一个八宝錾银海棠式圆脚炉,手中抱着一个赤金八卦小手炉,坐着看秋鹤换哥窑花瓶里的红黄绿三样天竹蜡梅,及松柏之类。水仙盆里换了水仙,一回子韵兰嫌热,命把身傍边的圆炉火暂时撤去,那伴馨、侍红,把錾金五事件,及祭器玉碗、玉杯,一件件搬出来,秋鹤逐件的替他排设。地上先已铺了洋毯,韵兰又命侍红立在旁边装烟,自己坐着只顾看。少顷,银蜡台上点起两枝臂粗的盘龙红烛,焚了一炉檀降香,这是放在桌子口上的。桌子稍进,另有一对点铜锡台,烧着两枝大守岁烛,香炉里插了一炷线香。
桌上大三果架,银丝罩里是橘子、谏果、荸齐三色,小三果架,银丝罩里装着榛粟、白果、杏仁三色,干果牲盆三只。一只是鸡,一只是小猪,一只是鲤鱼。银碟玉碗中装着蘑菇、冬笋、鱼翅、白木、耳葛、仙米、燕窝、笋干、海参、江瑶柱、熊掌、榆肉、扁尖之类。韵兰从小看见惯的家乡风俗,桌子上要祭元坛赵公明的。相传赵是回回教人,回教不吃猪肉,故桌上另供了三个高脚组,里头是羊肉油鸡板鸭鱼脯香菜。又有一碟酱、一碟醋、一碟盐,斟了一杯高梁酒,三牲盘边又有素三牲,是用面粉做的。还有来其香乾面筋五六样素菜,也有盐醋放着,又有米豆巾帼笔砚文件,排着小猪,也煮熟了身上戮一柄解手刀。几上两把牙箸,八个酒杯,八个茶碟,碟里泡着鲜茶,那屏风上张着一轴百神图,换了橘黄描金龙凤对。两壁单条都换了,门口桌上也点着香烛,供着牲果。那堂上挂的八盏玻璃灯,都点了蜡,檐下四盏大明角灯也点子。祭祖另在幽真馆里,另办一桌家常祭菜。壁上换了岁朝清供图,顶板墙壁,一律揩擦干净。韵兰仍命把围炉火抬进来,里面烧着十二个欢喜团炭,脚炉手炉,命佩镶归好。秋鹤因请韵兰上香斟酒,韵兰笑道:“你不好替我么?”秋鹤道:“这是妹子的事,总要你先行礼。”
韵兰命把自来大洋琴取来,开着放在桌上,听他打一回儿,把大红贡缎锦边缂丝龙凤妆金拜垫取来展开。韵兰重新擦手洗脸,去上了香,敬了酒,便走垫上居中,向上站好,裣衽朝参,盈盈下拜,拜了起来,凡三献爵。拜了三次,便到幽贞馆去祭祖。至情感触,又不觉流泪起来。秋鹤等苦苦劝慰,等他拜完了,同佩镶、侍红、霁月、伴馨去拜。韵兰因向秋鹤谢了,大家仍到锦香斋谈心。韵兰道:“我自历劫以来,吃的苦也不少于,向来过年,总没今年顺遂。幸赖上天眷佑,得至今朝,也算称心如意了。所不足者,父母早亡,贾氏客死,我但凡有一个体己人相助,也不至流落风尘。”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秋鹤听谈得体己人一句,心中觉得没趣。韵兰看秋鹤情形,知道言语说造次了,因只得解释道:“你莫多心,你的人果然好胜我的亲阿哥,但是我和你虽亲,仍然不过兄妹。若是夫。。”说到这里,又缩了口,面上微微的红了一红,秋鹤听他这话,觉得无限恩情,亲切之至,又十分感激起来。因道:“妹妹放心,我也不知道和妹什么缘法,但觉得什么事情,都甘心替办的。”
韵兰道:“你莫忙,明年义塾的事,总要责成你办理。办妥了有功,办不好了,倒要罚呢!”佩镶笑道:“姑娘这么说,恐怕天下没得这个理。从来大小事件,好有罚无赏么?”韵兰笑道:“别人不能,我和他可以行得。”伴馨等听着都笑了,秋鹤也讪讪的笑。谈了一回,韵兰命先把幽贞馆的祭筵撤去,自己去焚了纸锞,卸了披风,便在幽贞馆安排夜饭。与秋鹤、小兰、佩镶、霁月、侍红、伴馨一席,锦儿等小丫头及老妈子,分了几席,小子等在外边吃。时逾三鼓,方才完毕,遂安排送神,又奠了酒。庭心里矗着一个柴扎的,三灯火上边插着松柏、冬青、豆箕之类。中间都是引火之物,一时烧着,剥剥毕毕的响。
其纸宝冥缎另焚在一个铜炉里,丁儿放双声大爆竹二十枚,龙吉把一万百子点了火,霎时声振庭心,良久方毕。韵兰自己送了神,便命撤去三牲,及小碟中各祭品,所有干湿三果并摆供,仍旧设着,遂回幽贞馆坐着谈心。到四鼓以后,秋鹤方回采莲船。珊宝也是这日过年。方才完毕,韵兰觉得困倦,吩咐上夜婆子几句话,便去睡了。
次日除夕,大家无所事,韵兰到秀兰那里,请他写各处门上的春联,无非百事宜春吉祥的句子。写好了叫人分到各处去粘贴,惟大门上的联句,是湘君一人拟就的。是晚大家守岁,到了天明,仅不过略睡了一睡,便起身来。韵兰赶紧梳洗,龙吉放了开门爆竹百子,那锦香斋、幽贞馆、春影楼,一色都换石青石绿秋香竹青绣锦垫子。椅披地毯,不过免了红色。客堂灶前祖宗堂前,都点了香烛,供着岁朝糕团果子。外国房收拾好了,供着祖宗父母神影,也点子香烛。韵兰换了大衣,至各处拜了年,遂又吩咐轿子马车伺候,自佩镶起到小丫头小厮,均到锦香斋来,分班叩礼。韵兰谕令免礼,众人那里肯,韵兰只得坐了,惟与佩镶、小兰还了礼,霁月、侍红等还了半礼。
此时小兰、佩镶及侍红等都一律的艳妆,大毛衣服,伺候韵兰出门。只见秋鹤也衣冠进来,先到喜神前行礼。韵兰笑道:“你还要客气,我们行了常礼罢!”秋鹤笑嘻嘻的跪了叩头,韵兰还礼不迭,起来,秋鹤道:“我还要到各位姑娘屋里贺年,佩姊姊各位姐姐,就在这里行了礼罢,你们都不用到我屋子里来。”说着便又与佩镶等彼此行礼,韵兰笑道:“什么说?我们真个不到你屋里了,便在这里先还了礼罢!”于是大家又与秋鹤叩贺,秋鹤一一的还了礼,便走了。韵兰抬身送出来,秋鹤道:“妹妹何必如此,太生分了。”韵兰笑道:“那是一年第一次,你特来贺我,好不送么?”其时轿子马车已伺候在外,秋鹤自去。韵兰、佩镶、小兰、伴馨上了车,到静安寺红庙拈香,又到顾府贺喜。进城时节,另有蓝舆伺候,回来已是午后,急急的到花神祠拈香,顺到莲因处贺喜,便在西院吃了素饭,然后到程夫人及各姊妹屋里道喜。有遇的有不遇的,回到屋中,已将薄暮。足足的应酬了一天,也烦极了。侍红送上各姑娘的名片,说姑娘去后他们都陆续来贺喜,便是乔太太、洪太太、舒太太也都来呢,姑娘必得今日去还叩才是。韵兰道:“阿呀,我浑忘了。现在那里来得及呢?只得明儿去了,恐怕还有别处要去,就仅着初二这一天罢!你取笔砚来,我来开地方!”于是任公馆、陆公馆、胡公馆、金公馆、严公馆、蒋公馆,连义塾教读西席,黄姑娘、谷先生、何先生、庄伯琴、仲蔚处,共十余处,都开明了。是夕韵兰一早便睡,次日又去应酬了一天。
回来乏极,便又睡觉。秋鹤疑是韵兰抱恙,急得了不得,来陪了一夜,不曾安睡,韵兰却一夜不醒。次日初三,精神都复了旧,秋鹤心中始慰。韵兰到珊宝处玩了一天牌,傍晚回来,叫秋鹤住在那里,夜间替他写公塾章程,以便刊樱写完了已是夜深,佩镶等都睡了。韵兰命伴馨泡了筒热水,叫他也去睡觉。
韵兰到后房去了一回,与秋鹤谈心,因见左右无人,便笑道:“今夜小酌,你肯领情么?”秋鹤笑应了,遂同至春影楼。秋鹤饮了几杯韵兰的醇酒,觉得有些醉意,受不得了,乃下楼来安睡。不觉身子不大受用,胃中欲吐,只得睡了。直睡至天明起身,韵兰已在那里梳洗,见了笑道:“老饕老饕,无福醉饱。”
秋鹤道:“龙生九子,善号曰饕,善食曰餮。你这个典,又用俗了。”是日陡觉天气奇寒,午后便下起大雪来,至晚未止。
韵兰忽想着一事,向秋鹤说。未知何事,再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