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正和佩镶在九畹亭子放这个风筝,仲蔚立在旁边看。
兰生的疯病,近日大好了,也在那里。忽听亭子背后假山下有人吵嚷唤姐夫,仲蔚走到假山边一看,却是月红,要想到上头来,却走不上,唤姐夫搀。小香道:“这里不容易搀,你就绕山洞子里边小径走来罢。”月红一迭连声不要。小香无法,把风筝交给仲蔚,口里自言自语道:“你们姊妹两人,真是我前世的魔王。”遂走过北面,把月红连搀带抱的设法上来。月红手上已爬了一手的泥土。佩镶见了笑道:“你这小丫头,你自己看看还像姑娘的样子么?还不去洗洗!”兰生、仲蔚也笑起来,佩镶也把风筝交给兰生,连忙去替月红舀子一盆凉水,月红笑道:“佩姊姊你个美人风筝,给我来放。”说着便去洗了手放风筝。小香道:“阿姊呢?”月红道:“和韵姊姊、秀姊姊在文玉姊姊那里讲话,他要回去了,叫你快去,我寻了你一回。
俊官说,姐夫在这里,我方寻了来。”小香道:“你可要陪他回去了再来。”月红道:“阿姊说不要,恐怕这里还有客来,只教姐夫同去。”说着手已洗好,兰生给他一方手巾擦了便走过来,放佩镶的风筝。佩镶道:“你阿姐还没回去么?”月红道:“要姐夫一同回去。”仲蔚因向小香问月仙:“究竟什么病?出去养病,差不多两个多月了,应该好进园来了。”小香摇头道:“总难,现在虽稍有起色,他的饮食,总是减下来。上年每顿饭,要一碗多,到上半年只吃得一碗了,后来减到半碗。现在养息了许久,仍旧不加。大阿姐虽然不说什么,究竟不是亲生,隔膜了一层。不过一个月红算嫡亲姊妹,但年纪太幼,不能分什么忧。”佩镶道:“我看月仙姑娘这人太细心,太要好,什么委屈,总不告诉人,这上头就是他的病根,你也应该劝解劝解。”
小香叹气道:“什么话都劝解过,他总不如意,又不肯说。”佩镶道:“这是你害他的,为什么你父亲不许你娶他?就是月仙姑娘,不愿作妾,你也可以同夫人一般,另眼相待。”小香道:“原来佩姑娘尚不知道,他娘等他病大好了,你就给我一千洋钱,把他终身完割了。你归去罢,他一则恋着月红舍不得,二则他要明公正娶的过门,说私下草草的嫁了,我将来终不是了局,所以尚在迟疑。他意思把月红也赎了身,一起过门最好,你想我那里做得到?”兰生只呆着听,点头叹气,要想下泪的样子,因向小香道:“你们老世叔也是奇怪,你成日成月的玩到不禁,偏不许你娶妾,究竟什么意思呢?”月红玩了一会风筝,见小香尚坐着,和佩镶说话,便催姐夫道:“你为什么只管坐着不去?阿姐等了一会了。”小香便走下亭来,走到棠眠小筑。秀兰已回去了,只有韵兰同文玉,在那里劝月仙。一见小香,韵兰先笑说道:“月仙姊姊等你一会了。”文玉道:“月红来找你,你可见他?”小香点头道:“他现在九畹亭上。”月仙向小香嗔道:“你这个人,也太糊涂,一会子到那里去了。
你要我到园里来看月红散散心,我来了,你反走开,我打谅你先去了。”说着只见介侯寻进园来,一见小香便道:“我知道你到园里来了,你父亲刚才得了上司札委,要他到台湾去采办硫磺,因火药局立待制造,我刚才在你家里,你老子已去谢委去了,命我来报,你速速回家,去到局中批领银子。”一面说,一面看见月仙便笑道:“两月不见,月仙竟如此清瘦了,神气倒还好。”月仙因随着小香的称呼叫一声娘舅。小香想说待我送月仙去了,再到家里去,忽见月红也来了,小香遂同月仙回去。月红送了出来,说:“阿姐我明儿一早来看你。”小香月仙遂走了,到另租私屋里。月仙觉得乏极,便卧倒了。适值曹医生来,小香遂陪他诊了脉,月仙还说吃了药,又无效验,还关什么。小香劝了几句,送了医生出来,进来差李家妈去配好药味,亲自量了药水多少,叮嘱了一番,并说道:“我马上就回来。”月仙道:“早些来,不要回去了,怕风筝断了线。”小香答应着自去了。一到家中,那里还能出来,要到卜邻里给个信,也没人好差。次日父亲动身,小香受了一回教训,直到过了两天,父亲走了方能出城,一径到卜邻里,银宝接着笑道:“停一会就来,直到今日。”小香道:“实在不得闲了。”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里。三姐见于连忙摇手,走出来指着床,轻轻说道:“姑娘方才安睡。”小香便退坐外间,说道:“这两天怎样?”
三姐道:“你为什么两天不来?”小香道:“父亲忙着,要我料理出门各事,岂可再来?姑娘那天回来好么?”三姐道:“他在园里多玩了一会,又伤了精神,你在这里时候不是他已经睡了么,你去后,他便发烧起来。我叫他吃药,他初起不肯,劝了又劝,他才吃了,又吃了半碗稀饭,等你到这里,你总不来了,姑娘哭了一会。到天明略睡一睡,月红也就来了,姑娘起来,满身沸热,熬了病只管在地上收拾衣服、书本、信札各件东西,半日完。月红叫阿姐睡,等姐夫来收拾他不肯。姊妹两人哭一会,吵一会,米粒也不进口,幸亏月红缠死才吃了小半碗糯米粥。本家来叫月红回园,月红不肯,又陪了阿姐一夜,这回子才去。我听得昨夜姑娘翻来覆去,叹叹气,吡嗵吡嗵哭哭,现在到不响,莫惊动他。”小香忧形于色,说道:“你看姑娘,这个病究竟如何?”三姐只是摇头没法。银宝也走过来说:“前几天好像强健了,为什么到了妹子那边一回,又重发起来?”小香叹道,他一些劳动,也劳动不得,风也一些受不得。
那天他喜欢了登一登韵姑娘那里的望月台,又禁不起了。”有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接嘴道:“我听得隔壁四娘姨和我妈说,月仙姑娘是百日痨,救不来的。”银宝骂道:“小蹄子你知道什么!”
便要打他。小丫头笑着走开。原来月仙朦朦胧胧,并未十分睡着,小香问答的话,也仿佛听见,因怕开口,所以不语。后来听得小丫头说百日痨,月仙本来知道自己的病,近来每发一次,必加重一次,吃的药毫无见效,把胃口荡得极虚,他还想万一好了,便嫁给小香,所以听小香的劝,还吃吃药。现在听得小丫头的话,说是百日痨,既然犯了实症,总不能好了,遂登时灰心,翻转身来,轻唤银宝道:“你可是同王三少老爷说话,他几时来的?”小香听了,便走过去,坐在床边说道:“来了一会了。”一面摸他的头,热得不堪,面上飞红,月仙奄奄的道:“你去了,好似马脱了缰似的,不想来了,到今儿才来,我死在床上,你也只管干你的事,想不到我。你可知道我心里难过?”小香因把两日来的事,告诉他。月仙道:“家里正经事总要办的,不过你想着了我,偷空到此地湾过来一趟,再去干你的事,你又不来了,害得人家好等。”小香道:“身子觉得如何?”月仙道:“什么如何,横竖等死就是了。”小香的眼泪,那里禁得住,因问道:“为何昨儿不吃药?”月仙道:“吃也这样,不吃也这样,况且饮又不好,他们煎的药那里靠得住?”
小香道:“那一天我本来叫你不要到望月台上,你不听。”月仙道:“死是注定的,也不在这头上。不过我现在活一日,要和你多见一日。我和你已相识四五年,也不好算没交情了。我虽有一个嫡亲妹子,年纪还小,况且也不能自己作主,我除了他,你是算最亲的亲人了,脾气也大家知道,你不求看顾我,我还求谁去?”说着眼中似要淌泪,却淌不出,小香更泪流不止,说:“你这样想,病那里能好呢?”月仙道:“我也不望好了,多到一月半月,便要失陪,和你相叙的日子也不多了。现在我还有些知识还有气,只愿委屈了你,和我多叙叙。我咽了气,闭了眼,你想得着我,想不着我,我也无益。但是现在要求你,常常在我身边。想我自己家里荒年,爹娘兄弟死绝,十五岁被人卖到这里来,我因妹子只得六岁,没人照看,情愿死在一处,遂两人一同吃了这碗饭。当初老鸨姘头极多,不像现在肯看穿些,我还要照应妹子。不瞒你说,吃了千千万万说不出的苦,近来几年,生意好了,他方有些忌我,我也可以自主了。又遇了你,他也不敢说什么。现在我病了,外边养病,今世虽不能和你做夫妻,我也愿了。我这么一想,觉得心里头万转千回,那里再睡得着。”小香道:“你的病,总是用心太过起的,但凡少用些心,那里得这个玻我劝你自己以后譬解开些,等病好了,我再和你想长久计策。”说着执了月仙的手,叫:“好妹妹,你可肯听我的劝,静着养病,莫用心。现在这个曹先生,是有名的,你多吃几服药,就好了。”月仙叹口气道:“我和你缘分尽了,便是仙人做了医生医得病,医不得命。我今年廿二岁了,你也廿三岁了,现在两三年来,蒙你和我要好,我委屈你不能娶妾,我也知道你好心,我还有什么多求,就立刻死了,我也瞑目。只是有两件事,第一件你如此待我,我不能报你,半途而废,撇了你去了,我死之后,你再要寻我这样一个知心着意的人也少。青楼中的人,大半假的,我只怕你想我生起病来。
第二件妹子月红年纪还小,我活着好像我时刻要管他,其实我暗暗照应,我也幸亏了这个嫡亲妹子,常在一处。看他孩子气,伴伴热闹,我死了,老鸨还肯照应么?恐怕他就要吃苦,虽是十二岁,吃饭不知饥饱,我要求你仍旧到妹子那里走走照应些,最好你替他赎了身,收他回去,到了年纪,替他寻一门亲。做阿姊的,不能伴你到老,就叫妹子与你做亲戚,常常往来,你见了他,好似见了我,他也想着,替我坟上去看看。”小香听了这些话,觉得荡气回肠,便呜呜的哭起来。银宝正在后面煮粥道:“是月仙变玻”便走过来说道什么,三姐也走过来问,月仙道:“没有什么,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银宝、三姐看月仙依然无事方放了心,说道:“姑娘本来怕烦,爷不要这样,姑娘见了,更不好了。”一面说,一面出去,小香只是哭。月仙执着小香的手放在脸上,说道:“你不要急,人生一世,就是我和你偕老,也要死的。我现在这年纪,死了你譬如没有认得我,千万不要想我。你父亲的话,也是为你要好,总要听他。
不过月红,你必定要照应他,你若听我,我死了比活着都安乐呢。”小香揩着泪说道:“你不要说了,我的肠已经断了。”月仙道:“趁我尚有一丝气儿,要把我这心事告诉你。你记着还有一件,你前几天脱在这里着剩的汗衫儿,我没叫他们洗,现在我自己着在身上,我死了就着你的贴肉汗衫去,就算你和我常在一处似的。你莫忌讳,我也有穿污的汗衫前日换了下来,连上年我自己做的梅蝶鞋,我不过穿了两回,是你赏爱的,又有一方泪帕,都包在那个缎包里,放在橱屉之中,你取了去罢。”
小香肝肠寸断,轻轻伏在月仙身上,呜呜噎噎的回气不过来。
月仙怕他伤心过度,也不敢再说,因问吃过午饭没有。小香噎着气不能答,把头摇遥月仙便唤三姐,小香回了气说道:“不要吃。”月仙道:“少吃些,你自己去吩咐他罢。你欢喜吃的糟虾,我昨日又替你糟了一瓶,放在橱里。今日好吃了,你自己去取,取了些放在碟子里,其余仍旧把瓶口塞好,五六天不坏的。”小香道:“你也太费心了,昨日你病里头,还替我做这个。”
月仙不语,泪眼盈盈的叹了一口气。小香便要去请医,月仙不要。小香道:“你一日不请大夫,我一日不吃东西。”月仙没法,只得任他去请。小香遂写了一个字条,命李家妈差人送去,又命三姐安排上饭来,在瓶里夹了几个糟虾,银宝送上一碗麻菇汤,一碗小黄花鱼,一碗咸雪里红炒肉片,一碗胡葱豆腐,共计四碗。盛了一碗金化白米饭。小香命减去半碗,觉得米粒极硬,鲠在喉间休想吃得下,遂将麻菇汤淘了,勉强吃了一半,仍旧剩了一半,不能吃了。三姐前来收去,小香洗丁手,揩了脸。银宝送月仙吃的稀饭来,月仙摇头不吃。小香带哭带劝的求月仙,方吃了几口。忽然心悸起来。小香伏侍他睡下,叫他不要想什么,又恐月仙见了自己又要多说话,心里烦他,便走到外客堂,坐在榻上呆想,一会曹大夫来了。小香接着,略谈了数句,便去诊脉细细切切,审了半刻,看了看舌苔,便到外边来,说道:“这个病很周折呢。”遂立于脉案,开了几味药。
小香问病势究竟如何,曹大夫只是摇头,低低说:“这个人平日用心过度,又要体面,又欠力量,初起病时,尚可望救,现在已是十二分了,须好好防备。我看他这病必有恐吓怔仲,现在这服药吃了,若能免了惊怔或有想法,也须叫他宽心,否则纵有仙医不可救药。阁下也是明理的人,天下百日痨的症,救的很少呢。”说毕一拱而去。小香心中自是纳闷,连忙差人去兑了药来,走到房中,不闻声息,月仙因苦了一回,已睡着了。
小香不敢惊动,仍到客堂,睡在榻上看书。将近上灯,忽听月仙翻身,喊要吃茶。小香急赶进去,老鸨大阿姐也来了。小香倒了一杯茶,给他吃了半杯,仍令合眼睡下,也不多言,摸额上似有些微汗。小香同大阿姐心中略为放心,再到外客堂来。
小香因问绮香园究竟如何,大阿姐道:“生意还好,都是月仙几个熟客,月仙病了。皆月红去应酬,忙得了不得。现在月红一定要来看姐姐,我因还有三个台面,就不许他来,他没去叫,我来张看一趟,大夫究竟怎样说?”小香摇头道:“他也说难,我也没法。”大阿姐自是纳闷。小香又把月仙的话,可以告诉的说了一遍,大阿姐道:“王少老爷,既肯照应,我就把月红送给你罢。但是我没人可靠,须替我想个养老的计较。”小香道:“待我父亲回来,请人和他商量了,再作道理。”大阿姐道:“也好,我等你信罢。”于是吩咐了银宝等几句,遂回绮香园,转瞬已夜,点起灯来。小香亲自料理煎药,不肯假手别人。忽听房里,又叫小香。小香急走过去,问要什么。月仙道:“你在那里?”小香道:“替你煎药。”月仙道:“我不要吃什么药!”
小香道:“方才和你说明白了,你又这样了。”月仙想了一想,也不接口,停了一会又道:“今朝是什么日子?”小香已在外边看药炉,听他说话,又急急进来说:“是九月十一日。”月仙道:“你坐在这里陪我,为何又出去了?”小香没法,唤别人守了药炉,自己陪着月仙。月仙又要喝了一口茶,卧下也不多说,但叹了一口气,一会药已煎好,服侍他吃了。月仙哇的一口,仍旧吐了许多出来。小香闷极,叫三姐来,把吐湿的都换了,又哄他吃了第二遍的药。不过一杯,幸而未吐。月仙道:“我心里有些跳,你陪我睡在旁边。”小香依了他,睡了一会。
银宝来问夜饭,小香低低道:“我吃不下,你们吃罢。”月仙不过怕开口,却未睡着,便道:“你为什么不吃夜饭?”小香道:“我吃不下,停一会再说。”月仙顿一顿又叹一口气道:“你不用心里急,要死总要死,不死总不死。我的话横竖都和你说了,你还是去吃夜饭罢。倘使我的运气好,吃了今朝的药,有转机,你也快乐,你为我饿坏了身子,我想着这个道理,也不安逸,反不如不吃药了。你去吃了夜饭,再来陪我。”小香又哭起来道:“妹妹这样病,我心里那里能舒畅?只要妹妹今天再吃些稀饭,我就心里安乐了。”月仙情知小香忧急,只得哄他说道:“你先去吃了,我肚子里本来饿,也要吃些。”小香听他说饿,心里一宽,便去吃了一碗泡饭。吃毕与三姐来服侍月仙吃粥。
月仙怕小香忧闷,勉强吃了些,便摇头不吃。小香恐他停食,不教他睡,自己盘坐在月仙背后抱了月仙,摸他额上,仍有微汗,遂隔着衣服,轻轻的在小腹上推挪。又恐他闷,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同他说,因言:“我十三四岁时节,在父亲任上,看曲阜的孔林,实在好看。柏树也大极了,人家出入,都在柏树根底下走的,就是在川上的地方,倒没什么好看,水里头有许多踪迹。”小香方在娓娓而谈,月红又来了,小阿珠陪着,小阿珠问了一问月仙的病便去。月红一到楼上门口,便问姐夫可在这里?走到床前,见了小香,先叫一声姐夫,小香问台面散了么?月红道:“还没散,讨厌得很,我要紧来了,朱客人说你先走罢,不用你陪了。文玉姐姐与燕卿姐姐还和他们在那里??拳,他们要翻台,我就来了。韵兰姊姊叫佩镶姊姊,给我的天王补心丹,说是他客人照《红楼梦》上的方子配合的,叫我给阿姐,每早晨吃一粒,不要多操心,吃上一个月便好了。”
说着把纸包取出来,便要给月仙吃。小香道:“你阿姐才吃药,又吃了稀饭,明天吃罢。”月红听得月仙吃了稀饭,心中一喜,倒反出起眼泪来,因又笑道:“阿姐现在天天要吃两碗饭。”小香月仙都笑了。月红一面便去放好了药,说:“今日天气热,我要脱一件衣服。”月仙道:“不要伤了风,忍一会罢。你坐在床口,我和你说话。”小香便走下床来问道:“月红你回去么?”
月红道:“我说过了来陪阿姐,今儿不去了。”小香去倒了一杯茶,自去喝一会,又取了水烟袋吸烟。月红坐在床沿口,摸了一摸月仙的额,执着月仙手,呆呆的看一会,叫:“姐姐可好些?”月仙道:“也不过这样,你莫急,我就死了,有你姐夫在这里,我已经和他说了,将来替你赎身。你还是跟了姐夫去,他看我面上不亏待你的。我这个病,恐怕不能多延日子,我活着好好歹歹,总要使你得法。大阿姐有了我也不敢亏待你,我一向说你要好,我一死不来管你了,你恐怕要吃苦。我别的都放心,就舍不得你,我和你究竟是同胞姊妹,我本来打谅要帮助你嫁了人,现在我这个病,自己也难保,你总要自己学好。
倘然跟了姐夫去,年纪大了,嫁了人,三时五节想着我,到我的坟上常替我去看看,也算我拖带你一常你果然如此,便是你报我了,我的福分小,你将来倘生得一男半女,便有出头日子,我死后也暝目了。”月红初起含着一眶泪,听到这里,便执着阿姐的手,哇的一声伏在身上大哭起来。月仙也是酸鼻。
小香一面吸烟,一面出泪。听到这里,烟也不能吸了。把烟袋放好,见月红伏在阿姐身上,恐怕月仙禁不起,便过来抱着月红。月红倒在小香怀中,哀哀哭泣。银宝、三姐走来劝,小香忍了苦,好容易把月红的哭哄住了。劝了一番月仙,月仙觉得乏极,三姐伏侍月仙睡下。月仙喘了良久,便不作声。小香抱着月红一会方才放下,和他擦了脸,命他安睡。月红道:“我仍旧睡在床上姐夫脚跟头,姐夫和阿姐一条被,我仍另用一条被。”小香道:“这么着,你先睡罢。”月红道:“姐夫不睡,我也不睡。我看阿姐身上怕冷,劝你早些睡温温他罢。”小香一想不差,便收拾安睡。月红卧下,小香替他把被掩严了。月红拳了足,身子尚小,闪在里床,占地极少。小香方轻轻钻到月仙被里,把手伸过肩下,抱背而卧。那边银宝自去,三姐等也各安卧。停了一会,月仙翻身,小香仍旧合抱,手臂酸麻,不忍惊动。月仙刻刻翻身,小香不敢转侧。月仙每翻身一次,时有惊悸之状,小香但觉脚跟后的月红,睡不能熟,时刻昂起头来,小香轻轻说道:“月红为什么?只管也翻来覆去。”月红道:“我只想着阿姐的病,恐怕把被儿踹开了要受寒。姐夫你须严严的抱住,等他出一身大汗便好了,我要去小解来。”说着便下床,往床后去。小香抱紧了月仙。果然渐渐出汗,时正三下钟万籁渐寂,惟辘辘车声。忽庭外吁哈吁哈两三声,二人毛发皆竖。月红吓极,从床后逃来,到小香一头伏在被外蒙首一声儿不敢响。毕竟小香、月仙胆气稍壮,叫他莫吓。月红只是不动,一会月仙被小香抱得太热,便叫小香离开些,妹子这样子怕你去抱他。小香便翻过里床,另盖月红之被,抱了月红。月红心中大慰,贴在小香怀里,沉沉睡去了。
到了次日十点钟起身,月仙尚似睡非睡的不动,月红命三姐梳洗毕,顺便用些点心。大阿姐也来了,问了一回月仙的玻月红叫小香陪着阿姐,并将隔夜鬼叫的事,告诉了大阿姐,转命李家妈去买些纸箔烧烧,遂和月红两人回绮香园去了。韵兰差侍红、湘君差舜华来问月仙的病,月红详细告诉了一遍。一会珊宝也来了,谈了好一会,方各回去。韵兰、秀兰听得月仙病重,大家摇头,一筹莫展,打谅要同珊宝二人去望望月仙。
适值秋鹤持进女塾里的册子来,说明日请查秋季课,所有中西学堂,及女工的册子,都在这里。韵兰命他撂在这里。秋鹤去后,韵兰叫了佩镶来和他细细的校对。又值苏小香将要出嫁,知三也有信到,说现在奉札调署吴淞,出月即须交印进省,然后赴任。韵兰又要复他,继而又得芝仙的信,说本省巡抚调任滇南,以芝仙干练有才,便奏调同到滇南去,珩坚也随了同走。
韵兰又要复信,反弄得忙起来了,只得去请了珊宝、文玉来相帮校对功课册子,自己到幽贞馆写信去。次日为查课之期,一早起身梳洗完毕,命佩镶、霁月先去伺候,隔夜秋鹤已禀请地方官恭请太太前来监赏。韵兰又请了许夫人,及几位绅士太太一同监视。九点半钟,韵兰约着湘君、秀兰、珊宝、文玉同去,月红因阿姐病不能来,凌霄到柔仙坟上去了。韵兰只有四个人相随,大家步行,侍红、舜华、纫芳、秋香引导,走进花神祠到东院门口。只见门口挂着许多灯彩,是隔夜安排好的。里头一路松枝柏枝,扎着各种花棚。方进门执事人等一齐传话,说院主人到。只听轰轰的三炮,两旁奏起大乐,秋鹤系院长接到二院门口。院内佩镶率着一班女学生,垂手站立两旁,自二门直到内院。莲因率领四位中西教习,同司事在内院候着。另有四位女学生,在院内鼓弄洋琴。韵兰走进二院,只见一班女学生,在两旁端肃敛衽。韵兰略向左右招呼,只听哗哗剥剥一片燃放的百子千孙,又杂着鼓乐洋琴。韵兰等进了内院,莲因等接着,先行了礼,韵兰又谢了。四位教习,略谈几句公塾章程,照着外洋规矩座位。院主第一,院长第二,教习第三,司事第四。此时秋鹤不便进来,韵兰遂坐了第一位,莲因女院长第二位,四位教习在莲因之下分坐四位。玉成、佩镶系属司事,又坐在下面,坐甫定,另奏一套洋琴,霁月喝道:“诸位生徒进谒院主。”便有两个学长,领着左右班女学生,走进院内,地上多展着回纹红绒毯,各生站定,霁月喝命行两跪一叩首礼,于是学生三十余人,一齐跪下,两叩首。韵兰立起来,笑嘻嘻的,还了两个敛衽。诸生分立两旁,另有一个学长进来献读桃李春风颂,都是双关贴切句子。颂词甫毕,忽报各位太太来。
韵兰亲率各人,迎了出去。许夫人笑道:“来迟了。”湘君笑道:“我们也才到呢。”内中有一位绅士太太康氏,不过三十余岁,他也游历过外国,英语英文颇熟,遂与教习操英语问答。先握手为礼,西教习一位黄氏,广东人,一位兼教算学画图的美姑美娘,是小吕宋人,从教帮中敦请前来,美姑娘志在传教,不取薪水的。方在寒暄,忽传监赏孙太太到。家人遂立定了,执事放起炮来,一面奏乐等他轿子停了出轿,韵兰抢上一步,敛衽相见,搀了这位太太,众人多来见了,迤逦而入。女学生都在内院肃立。孙太太及众位太太,进了内院,重新见礼,女学生也分班见礼。韵兰便推孙太太首坐,以次为众位太太,康太太年纪最轻,坐了末位。康太太下面方是韵兰等排坐,教习美姑娘恰好坐在康太太旁边,又操西语问答。康太太道:“由而司,古而,喊无,色姆,司卡癞(连读作勒挨)。”美姑娘道:“买(上声)害司,古而,喊无,蚕的色文,敏姆。”康太太道:“凹而敏姆。喊无,色姆,克兰司。”美姑娘道:“一脱一司,土昔克司,克兰司,俺午特夫,挨害无,克兰司,土台温,克兰司土挪害脱。”康太太道:“豁脱一司,完而完。”美姑娘道:“夕司土,克兰司,挨而利特,英拿力希,罢克土台,在而敏姆乱午土克兰司,完而克,俺午特温克兰司鸭倍克司夕司完而克,挨而利特,强你司罢克凹夫挪害脱土亚克老克。”康太太道:“喊无由色姆槐。哀司,司卡癞。”美姑娘道:“买哀司卡癞,泮瞎发,司捺脱,槐害司。”许夫人笑道:“你们讲的可是英话么?”康夫人笑着点头,玉成笑道:“说的什么?”康夫人笑道:“你们不知道的,难懂呢!我说由而,司古而,喊无,色姆,司卡癞,是说你的学堂里有几个女学生?他说买害司,古而,喊无,蚕的色文敏姆,是说有三十七个学生。我说凹而,敏姆,喊无,色姆,克兰司,是说拢总分几班?他说一脱一司,土昔克司,克兰司,俺午特,夫挨害无,克兰司,土台温,克兰司,土挪害脱,是说就是共总六班,日里头分五班,一班是夜里读的,我说豁脱一司,完而完,是问他功课如何,他说夕司,土克兰司,挨而利特,英合力希,罢克土,台在而敏姆,乳干土克兰司,完而克,俺午特,温克兰司,鸭倍克司,夕司,完而完,挨而利特,强你司,罢克,凹夫,挪害脱,土亚,克老克,是说日里两班读英国书,其余两班学针钱,一班学画图算学,夜里读中国书,两点钟。我说喊无,由色槐哀司司卡癞,是问可有聪明学生?他说买哀,司卡癞,泮瞎泼司,捺脱,槐害司,是说恐怕有几个,”秀兰接口笑道:“几里几里,好难懂呢。”说着,只见许夫人立起来,向孙太太说:“孙太太。”请他坐了,许夫人道:“舍下还有别的事,我要早回,请孙太太命题考试。”湘君道:“自然要用了饭才去,太太莫急。”许夫人道:“前日接得电报,老爷在日本病,我打发顺唐先去看看,今晚动身,我因早许定了韵姑娘,秋季考课要见见,所以来了。”
孙太太道:“我们全不知道什么,出差了题,给他们笑话,毕竟院主命题的好,我替你们考中国功课。”韵兰乃请众位太太命题,大家推着,许夫人道:“大家也莫推,我有一个愚见,外国课还是请康太太。佩姑娘到韩老爷那里去请两个算学题来,就请莲姑监了考。我们几个人,多是外行,中国课就请湘姑娘、秀姑娘、珊姑娘、文姑娘考罢。”众人只得遵命。于是孙太太监着湘君等四人考华文,分了四班,每班九人,末班十人,不过出一个五字的对课,随意背诵女四书半页。华文考毕,康夫人先把各学生按名传来,随意和他问答几句,册上做了记认。问答已毕,写了一纸极浅的英文,是德国伯灵京孜略一小段,命他翻译华文出来,又拣《三国演义》上极浅的文理,写了十几句,命他翻英文。各学生都静悄的做起来。转瞬已是午刻,许夫人赶紧要回,韵兰苦苦相留,立传饭来,大家吃了,学生翻译的也次第交上。韵兰命吃了饭再考格致算学,一面康夫人评定甲乙。本来不到一年,功候尚浅,各人翻译差的极多,也有翻译不出的,许夫人已别了家人去了。孙太太同韵兰湘君等看各人做的活计,也品评粗细优劣,登在册上。佩镶去找秋鹤请题去了,这里评定之后写起华文,超取四名,特取六名,英文特取三名,女工超取三名,特取十二名,其余不取的不列榜上。少顷佩镶送了题来,格致题两个,算学题两个。
格致题
问风定天晴,设有极香极臭两味,各贮一器。每秒钟香臭两味,各行空气中,何味最速?相去若干尺,抑系并行。
问铅矿中琉养三最多,炼铅何法最善?
算学题
问有一户不知高广若干,以竿量之。年亦不知长短,但知横之竿不出四尺,从之竿不出二尺,斜之适出,问户高广斜各若干。
今有一担瓦片,不知若干张。每两张一数,后多一张,三张一数,也多一张,四张一数,也多一张,五张一数,也多一张,六张一数,也多一张,七张一数,适合不多。问有若干张?
众学生得了题,又去思索起来。约过了两点多钟,方才交卷。不合格及不完卷的二十余名,只取了化学三名,算学八名。
化学第一名所对的说香臭二味同在本位起,行空气中,苟空中无风力湿气相阻,每秒钟,合华尺香行四尺八寸三分,每行一尺,走力薄缓,故第二秒钟只行三尺二寸,至四十一尺而止。
而臭行较香行,多二尺七寸五分,第二秒钟,行五尺零二分。
炼化铅矿,琉养少者,用倒焰炉,长烟通鼓气。如有硫养十分之五以外者,用灰养或眉粉炼之。
算学初题对户广为句,户高为股,户斜为弦。横不出为句弦差,从不出为股弦差,算得该户广六尺,高八尺,斜一丈。
算学次题,对瓦片最少之数,得三百零一张。
韵兰等考毕,写榜粘贴,超特取的放了赏。孙太太独赏三百元,各太太也有赏项,韵兰同各学生谢了。康太太独赏识一位姑娘姓吴,名叫筑衫的,给他一个金手约指,筑衫叩谢了。
时已不早,韵兰这日在西院预备了大菜,大家过去吃了,方才散去。韵兰回到屋里见月仙的假母、大阿姐等着,见了韵兰便立起来叫声姑娘。韵兰叫他坐了,一面换衣服,一面问月仙的玻伴馨把衣服接了去,韵兰也坐了吃加非茶儿,说今日本要来看月姊姊的,我却忘了今天是考课。所以不能来了,明儿再来看他了,究竟好不好?大阿姐道:“多谢姑娘记念,今早起来,觉得好些,幸亏吃了姑娘送的补心丹。中昼又吃了小半碗粥,和王少老爷谈了一会,方去睡了。只是补心丹,只吃了一回,其余的被老鼠衔了去,抛得满地。王少老爷打发我来向姑娘再乞些,不知道有没有?”韵兰道:“有。”因命侍红:“你到楼上我房里,第四号幽贞馆文具箱里,取一瓶来。”侍红答应去了。佩镶也走了来,问月仙的病,大阿姐告诉了。佩镶笑道:“明日我同姑娘及两位谢姑娘,一位陈姑娘,都要来望呢。”
大阿姐谢了。侍红取到补心丹交给韵兰,韵兰付给大阿姐说:“现在你放好了,我也剩得两瓶了,这是不容易得的。”大阿姐诺诺连声因向韵兰道:“我有一件事要回姑娘,月仙一个人住在外边照应的人少,夜里胆怯,月红因阿姐病,又陪着不肯进园。王少老爷说叫我回声姑娘,索性搬了出去,彼此有照应,他又替我租了楼上两间,东首三间尽够住子。等月仙病好,再可以搬进来的。”韵兰尚未开口,佩镶接说道:“咋夜我们姑娘,还说起月姑娘,姊妹分住两处,总不便,最好住在一家有照应。”
大阿姐道:“是呀,王少老爷说等姑娘应许了恰是吉日,明儿便多唤几个人,把园里东西搬出去。”韵兰笑道:“你们也太细心了,要搬便搬,何必跟我说呢?只是去了不要忘记我们,常来园里逛逛张望张望我们。月红小孩子气,最喜我们的园,你要放他来玩,莫管得太严了。”大阿姐见韵兰满口应承,心中自是欢喜,遂别了韵兰出去。
次日韵兰一早起身,出门去谢监奖各位太太,顺便到卜邻里望望,知道湘君已经来过才去呢。韵兰见月仙果然好些,不过容颜瘦减得不堪,喉咙也觉微哑,真是纤眉戏翠,愁靥凝红。
月仙见了韵兰,心中悲苦,要哭也哭不出。月红倒在韵兰怀中,哀哀的哭,说:“求韵姊姊救我们阿姊,我和你磕一万个头。”
韵兰笑道:“你阿姊好起来了,你这一哭又招起阿姐难过来了。”
一面抚他的背心,月红将右臂向右首让开,韵兰笑道:“你臂上有什么,想你又是去玩,跌痛了臂?”月红摇头道:“不是。”
一句未了,大阿姐也来了,进来谢了韵兰。接着搬场的一起一起都来了,屋里木匠、泥匠忙着收拾房子。韵兰看他们忙,便安慰了月仙几句。月仙道:“我姊妹从此一别,今世恐怕不能见了。”韵兰也是酸鼻,又安慰了,方出来看了一会新房子,就走了。大阿姐、月红送韵兰出来,小香愁容满面,也立起来,韵兰劝他不用多愁,吉人自有天相,我明儿再来看你们。说着,便移步登车。忽然龙吉走来说请姑娘回去,有一个姓秦的总管,从顾府来要见。韵兰道:“秦总管要见何事?”龙吉道:“不知。”
韵兰遂登轿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