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人听了龙吉之报,无不惊慌。韵兰更加手足无措,且把电报细看,只见上面翻出之文,是杭州西湖妙肖楼庄,交苏妹鉴:初一晚忽来盗党数十人,专劫寒碧庄。月红与秀兰,均被劫去。次日报官,麦子嘉耸其族叔,差数十人至言,绮香园藏垢纳污,花神祠妖妄导谣,大伤风化,理合查抄入官,将原祠发封。佩镶、凌霄与之争,悉被拘禁不释。紫贻、兰生出场不济。幸女塾未封,莲姑娘昨日出去探信,今尚未回,请速回。燕卿、韵兰气忿填胸,不觉晕绝,众人急急解救,良久渐醒。船已到岸,伯琴、仲蔚、黾士已候于别墅,命以肩舆接入内,时已上灯。见面之下,慰问殷勤。韵兰摇头叹气,满面泪痕。伯琴道:“荣辱得失,本是无常。昔有外国圣人名若伯,平生造物大主,他家赀数万,丈夫子五人,一日天意欲试他,将房屋物用,悉数被焚,五子尽死,若伯满身疮溃,臭恶不可近人。一旦贫病交攻,若伯不肯稍悔悟,于是乃益加勉励。未几疮果结痂,复生五子,寿至百余岁。家赀之多,比从前数十倍。可见天意欲试人心,但敬谨守之,必有善报。”黾士道:“小辱之后,必有大昌。世上荣枯,何足介意。”仲蔚道:“我们已经议定了,我有葬事,不能奉陪。不论家兄与黾士,当同姑娘到申,与兰生相商,寄信阳子虚老伯,定能谋干揭封。”
韵兰拭泪道:“这般意外之变,不如一死了罢!”侍红向雪贞道:“姑娘,莲姑娘好像未卜先知,把我姑娘的要紧东西,恐防盗劫,均寄在女塾里头。”雪贞道:“这也甚好,幸亏有此一节,既然女塾未封,我料所寄的东西,必然不散。”顾夫人道:“原来有这等事,苏姑娘的寄物,必然仍藏在那里。况他已修到未卜先知的道行,先前既能保护,可见得必定无妨。”孙夫人道:“前数日我们住在韬光庵时候,不是有什么仙姑娘来的,他说是受侮倾家,即为试心之药。这么看起来,一定是上天试苏姑娘了,看你认得认不得,舍得舍不得。”雪贞道:“不差,苏姑娘前回说万事都看破了,这回何必介介呢?”韵兰给家人譬解,心中稍觉和平。黾士道,“今日也不及了,我想上海还是伯琴兄去罢。他也要娶秀姑娘,这回劫了去,应该去打听,救他回来。”仲蔚道:“甚好,今日一同走罢。”说着仆妇搬上便饭,伯琴等自去外书房用膳,韵兰等在外客堂草草用毕,煮茗长谈,毫无见策。一宿无话,到了次日,韵兰主婢皆有心事,绝早起身,收拾行李,梳洗已毕,伯琴已差人前来知照,代检行装,即搬入船内。韵兰、侍红、伴馨、韵吉略略用些早点,龙吉先到船中,顾孙二夫人送礼送行也殊草率,韵兰遂别了二位夫人及雪贞,坐轿到船。夫人送至船上,叮咛珍重,雪贞更觉依依。
正是:
珍重万千情不尽,大家相对各吞声。
韵兰下船,伯琴早到,命发碇启行,顾孙二夫人同雪贞回去不表。韵兰在船上与伯琴商议长策,伯琴道:“且到申江再电报子虚伯,求其转圜。一面电请知三设法,舍此别无良图。”
韵兰道:“我们绮香园姊妹,连奶奶们前数年来也算极盛了,岂知死的死,嫁的嫁,寡的寡,仙的仙,到如此地步,我们的女塾,打谅莲因姑娘可以久管了,谁知也变起仓皇。”伯琴道:“都是从前结的冤家,若留得和平,何至如此!圣人说得好,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今而后须切记此言。”韵兰叹道:“我年未三十,不知经了许多辛苦。
今番前功尽弃,也算得末后一遭了。”侍红道:“莲姑娘倒有先见之明,将姑娘们东西,寄藏余姑娘女塾。”韵兰道:“且莫安心,恐怕也被抄去了。”伯琴道:“原来有此一节,公学既为此物断无失去之理。”伴馨道:“莲姑既料到这件事,何不预先说明?”伯琴道:“自古神仙不肯将天机泄漏,莲因有了根行,自然不敢多言。”韵兰道:“电报说莲因探信未归不知所探何事?到何处去呢?我看他自湘姑娘去后,一个人落落寞寞,好像俯视一切,这回恐怕他借这个缘故仙去么?”韵兰摇头道:“他们都去,我们在世上做什么?到不如随他们去。”伯琴道:“未经修道的肉身如何可去?”伴馨道:“佩姑娘同月红姑娘拘去不知如何?”伯琴道:“且到时再作计较。”众人在船中谈心,以破岑寂。是夜过硖石镇,斜月已沉,天黑如漆,才得将船停歇,安排夜饭吃了。忽闻外边人声嘈杂,此时正值衢州匪乱之后,盗党横行,疑于匪人行劫,伯琴急出船舱张看,见云中大放光明,有仙鹤一只,大可丈许,自西而东,飞过之处,光华朗澈,过后天又黑暗了。鹤后随着一位女仙,手执拂尘驾行随着,其行如飞,所以该处之人,船上的、岸上的,均在那里仰望。那仙女把拂尘一拂,但听邻船扑通一声,说不好了,客人掉下水里去了。韵兰不觉失惊,高喊快救,那邻舟急急打捞,说捞不着。伯琴忙命自己舟子,照了火,帮同援救,方将这人捞起,送过邻船,却已饱咽清波,衣履尽湿。邻舟的舟子问他有无替换衣服,那掉水的人道:“匆匆雇船,不曾带得。”
舟子道:“也罢,你且湿的衣服脱去,卧在被窝里,我来把火烘着。我这里只有破布袄一件,以给你穿,却没得裤子。”韵兰听声音颇熟,从舱旁一张,见似一老者,因问伯琴道:“你去问掉水的是谁?你有衣服给他一件也好事。”此时仙鹤仙女已去,大家也顾不得了。伯琴遂问邻舟道:“溺水的是谁?”
舟子道:“我也不问是谁,他说是雇我船,到杭州去阻挡一个人的。”伯琴道:“我有衫裤绵袍鞋袜在此,你过来取去,给他换了罢。”舟子大喜,便过来取了,再三称谢而去。不一回,那人换了衣服,过这船来叩谢。伯琴一看,大惊道:“非别人,却是同秋鹤去寻贾倚玉的秦成!”家人无不奇怪,秦成更觉出于意外,向伯琴、韵兰叩头,与侍红、伴馨见了礼,垂手立着说:“老奴料不到此时遇见主人,也巧极了。”伯琴道:“你坐了说,客边不比家中,又是船里,讲不得规矩。”秦成方告了坐。那邻舟的人已知遇了熟人。韵兰想着,先问:“秦成是寻我们么?”秦成道:“是。”韵兰道:“这么着,你也不用再到杭州了。”因命龙吉:“你去把秦总管的行李,通搬到这船上来,开发了船钱,叫他去罢,说这位客人不到杭州了。”秦成道:“待老奴自去开发。”伯琴道:“你也在这里讲给我们听,待龙吉去料理。”秦成道:“既这么着,船货讲定送到杭州五千六百文,酒钱一千。”龙吉听了自去,岂知那边舟子,要索喜钱说:“方才我们惊慌了,况且现在同他烘衣服,又给他布袄。”龙吉又来回复,韵兰道:“你把湿衣也取了过来,叫我们船上烘。
这件破衣服也不必换给他了,你再加他一千钱罢。”龙吉奉命安排,邻舟方去,泊他处去了。这里秦成坐了,微觉寒冷,因奉道:“求姑娘老爷赏赐一杯热酒,给老奴喝。”韵兰道:“本来你老年人,如何受得?”因吩咐侍红道:“烫几两火酒,把这吃剩的暖锅,再加几块火炭在里头,给他吃罢。”秦成道:“也不用这么!”伯琴道:“也便极。”此时龙吉与秦成代烘衣,一面被铺摊在头舱。侍红去命舟子烧炭安排一切,秦成先喝了一杯热茶,遂道:“昨日早老奴到园,不料有如此大变。园门封了,堂门均封锁了。惟学堂后门开着,就是从前阳大人公馆的门,可以出进。园里彩红楼、天香深处、华?n仙舍、延秋榭、萱花圃、桃花榭、棠服小筑、桐花院、漱药?q、采莲船、荷花厅、绿芭蕉馆、听鹂馆、寒圣庄、梅雪坞,处处有差人看守。
老奴方到,已听得这件事,说查抄绮香园,佩姑娘捉去,吓成疯痫。月姑娘捉去,当时便审,发当择配。老奴不敢一径进园,费了几许心思,贿进园门,遇见余姑娘、燕姑娘,方才知道大略。此时女塾也停了,放假三日。所有园中的事,或托顾府,或托华府,真一无头绪。幸亏湖州任光泰的老班,单名一个义字,到来转辗托人,携力调处。一面托人携了巨款到上司处呈送公禀,恐怕十日内,便有批示了。”伯琴道:“可不是幼青的客人,赠送柔仙五百元的任侠么?”韵兰道:“便是他。”因又问道:“公禀有几个人?”秦成道:“共有十几个人,也不记得他的姓名,大约这里庄洪二位老爷的均列其内,还有华紫贻、顾兰生、徐凤标诸位爷们。那麦亨听得家人上控也就心却,有入托他已通禀上司去了。”侍红道:“我们姑娘寄存余姑娘处的东西,不妨事的么?”秦成道:“我匆匆到申,匆匆即走,此事却不知道,也不知姑娘寄物事的。但听得余姑娘处,也被查抄,东西有给还的,有不给还的。”韵兰顿足道:“东西休矣!”
秦成道:“姑娘莫急,老奴听得燕姑娘向余姑娘说,幸亏莲姑娘把要紧的东西,送到乔府,好像也有先见之明。这么看来,不失也未可知。”韵兰急问道:“乔老爷去寻秋鹤,今回来了么?”秦成道:“此事却不知道,其余容老奴容禀。当事起后,燕姑娘有电报来,请姑娘速回。后来听得到里头,尚要拿捉姑娘,要讯审花神祠塑像的缘故。恐防姑娘回去真个被他拿去了,吃眼前亏,所以命老奴立刻前来阻止,且莫回去。等所上的公禀省中批回了,再行斟酌。此时最要紧的,请姑娘作主,或在此暂且耽搁,或再作别图。老奴看来,不回去的是。”伯琴道:“你也不差,不如我同秦成去探听消息,倘大事无妨,向姑娘被拘去之后,随即出来把麦亨的侄子杀了,也不知逃到何处?
因是公事更为紧急,姑娘再回上海,万一冒撞回去,遇了意外反不值得。虽不至吃苦,也犯不着丢脸。”韵兰大为踌躇,因哭道:“天意绝我,想我世上之尘缘已绝了。恨早不同湘丫头同去朝贞。”秦成道:“劝主子不必如此,且待老奴同庄大老爷回申,再作道理。”韵兰道:“有何道理?不如死了倒也罢休。”
伯琴道:“何不重回杭州,住在我家也好,住在西湖也好。”韵兰道:“两处都好,但对不住耳。”伯琴道:“三弟那里或不妨,便何不住在我家城中。”韵兰道:“想重贞姑娘现住仲蔚家中,不时暂去盘桓,再作计较。”伯琴道:“雪妹也住在城中老宅呢。”
韵兰道:“请他出来同居。”伯琴道:“也好。”当夜议定。
明日伯琴同龙吉另雇一船到申,秦成陪韵兰、侍红、伴馨重到仲蔚别墅,俟定妥之后,秦成再返申江,韵兰即在西湖待信。此时已交半夜,岸上人迹散去,客船也各安眠,人语渐稀,韵兰方问起秋鹤客死他乡故事。秦成泪流满面道:“说起来,真是伤心。”韵兰不觉呜咽,伯琴道:“且莫悲伤。”听秦成讲说道:“老奴同韩老爷出门路上的辛苦,也不必说了。三月初二老奴这日同韩老爷先到黑龙江,本来可以早到,因韩老爷喜游玩的人,一路访水寻山,名胜必去,所以稍觉迟延。那黑龙江在中国俄罗斯交界,壹员旅人瑞征,系征交南时保举出身,与韩老爷皆为乔经略旧部。一到之后,相待极优。韩老爷告明来意,他便查取册子,并无贾姓其人。到第二日,通咨各处查问,韩老爷只得在台居住等信,至到五月初三方有公事复到,说杭州发配到吉林伯都纳有人犯了事,转配到新疆鄂兰呼都光台。韩老爷遂向瑞老爷讨了护照,从伯都纳向西启行。七月初二方到察汉托罗寿,在张家口的西北。此处到鄂兰呼都光台,共九百五十里,经过十五台站,一路查去。幸亏上天福庇,主仆两人病痛全无。韩老爷虽涉跋艰难,却也浪游自在,七月二十一日到鄂兰呼都克台,岂知贾姑爷已在乌兰呼都克台身故了。”韵兰听了不禁惨然,因叹道:“自作之孽,却怪谁来?”
不觉垂泪。伯琴道:“后来呢?”秦成道:“探听尸骨不知抛于何处,韩老爷此时川资已竭,无可奈何,打谅乞食回家。岂知天相吉人,上一台名布鲁图,这台员额和布是个有才干的人,同冶秋老爷是生死之交。曾在营中同事,向来知道韩老爷大名。
这台去乌兰呼克,但有五十里,我们主仆回到此台,韩老爷只得以讨乞食,进见额老爷。相见之余,不处旧识,遂留到台署居祝被他留了十六天,这日是八月十一,韩老爷必欲动身,额老爷合了几封书函,送了程仪三百金,珍重而别。十日到布用巴图鲁,即在这地方不好了。”伯琴道:“你们先在这地方来,今还到这地方如何不好呢?”秦成道:“此处系大市集,逢一五相聚,台员衙门在东北首,我们到这地方,已上灯时候了,要访到衙门恐多不便,遂觅一矿工的家中借宿,他家是妙极林,但有夫妻子女四人。韩老爷吃了晚饭,因月红如水,独自出院闲行。老奴等到天明,不到。十四日等了一日,仍不回来,老奴慌了出去访问,有人说北山皇亭外死了一人,老奴同家人往观,却是韩老爷。老奴此时也少了主意。”韵兰不觉伤心,因道:“我伤得了不得,他再必定要去,竟送了性命,怎么对起?”
伯琴道:“以后如何呢?”秦成道:“老奴也并无主意,只得拿额老爷的信去见台员。这台员伊墨布是额老爷的亲戚,大家商议把尸身火化了,方能携带还南。老奴也无可奈何,任他做主。
他们把韩老爷焦骨装一木匣,付给老奴,又给了许多川资,通行公牍节节照应。将到察漠纪罗台,这日行路失期,老奴在旷野中无处止宿,方在惊慌,忽看见树林中灯光隐隐,遂走去细认,却是一庙。叩门入内,岂知湘君姑娘却在里头,还有一位挂剑的姑娘,并不认识。老奴见了喜从天降,叩见之后,湘姑娘先说:‘你这番辛苦,我都知道了。’又指那一位挂剑的姑娘道:‘这位是冯仙姑,与你主人极好。你们义气深重,都有根基的人。你回去替我们向姑娘问好,你去说韩老爷的死,系羽化登仙。当日虽在山上坠崖而毙,他本是万花总主的座主,鹤仙今因孽满归真。你回向你主子说,不必记念他,但修心静待,我们当来超度升天,切记切记。’老奴问湘姑娘访道朝真,今日为何在此?不如同老奴回去,那位冯姑娘笑道:‘湘姑娘已经脱却凡尘了,你回去同你主子说他当引鹤他来度你呢!’老奴方要再问,外边来了无数姑娘,湘姑娘遂命老奴用膳,领去住在一厢屋里面,老奴也倦极了,和衣卧到明朝,醒来那里有什么房屋,老奴方知湘姑娘真是仙人了。因携了行李,同韩老爷的骨匣,一路回南。幸亏韩老爷遗下川资,到今年正月十三,方到保定。”伯琴道:“为什么走了这些时候?”秦成道:“上年十一月初九日,到山海关,有土匪洋兵阻隔。等了一月又病了,所以正月十三到保定,此时洋兵尚在直隶省中,不知费了几许心思,另从小路到津,海河却未开冻。等到二十七日开了冻,因得坐船而回,不料姑娘园中出了这件奇祸。初次老奴不敢进园,后来进去了,晤见余林两位姑娘,另差两人将骨匣送回韩老爷家内。燕姑娘命老奴立刻来杭阻止不行去,余姑娘命老奴向姑娘禀请,何不住在海印庵中,再听消息,老奴所以急急赶来。方才见天上云开,老奴到船头上仰望,失足坠水,却反遇了姑娘,也是上天之意。如今请姑娘依了庄老爷的计较,暂回西湖再作计较罢!”韵兰向伯琴道:“方才所拟住令弟处虽好,但余姑娘劝我暂住海印庵,这庵他同莲因住过的,想也好。
现在我的意思,住海印庵也可以使得。”伯琴道:“任凭专意。”
当时议定一准回海印庵。
次日为三月初七,伯琴同龙吉另雇快船,径至上海。韵兰同侍红、伴馨、秦成且至西湖到海印庵。澄修接着大喜说:“昨晚莲姑子来说姑娘,今日必来。”韵兰道:“他现在这里么?”
澄修道:“他来了便去,我再三留他,他一定要去。又给我一粒丸药,说苏姑娘早晚将来,你把这丸药给他吃了,请他常坐在旧蒲团之上,细细省察从前过错,痛悔万非,我当同众位花仙,前来度他。贫尼说蒲团已经取去了,他说必要带回呢。说着他竟飘然去了。姑娘你辛苦了,且歇息歇息,我吩咐他们备饭去。”此时秦成、侍红等见于澄修,澄修各命安排把行李搬好,收拾房间,自去命小尼素齐相款。自此韵兰住在海印庵,细想平生痛悔过失。经此一番苦楚,以前积蓄尽付东流。初时愁恨相牵,续思人世荣华皆同虚幻。不如忏净,洗涤灵田。这么一想,反觉万虑皆空了。转瞬三月十二又是花朝,澄修到施主家诵经去了。隔日雪贞却来海印庵探望韵兰,韵兰便留他住下。雪贞给他伯琴从上海寄来之信,略说上海之事,尚是严紧。
所有寄存之箱笼、衣物,姑娘要用,请寄信到上海,当照信寄来。省中之禀,尚未批回。女塾虽已重开,而学生散去大半,倘上司不肯帮助,恐也难以敷衍。韵兰得此信息,愈觉灰心。
晚饭之后,祷告上天,见星月交辉,纤尘不染,自己与雪贞谈了一回,坐在莲因的蒲团上劝雪贞先睡,雪贞先自回房,方欲安眠,忽听得鸾鸣鹤唳之声,惊视窗前,但见光明一片,心念不知何故,于是开了前窗一看,见半空中祥云缭绕,羽盖纷披,隐隐有许多仙姑,驾云远莅。忽金光一瞬,有两仙女降到庭中,细看何人,乃是陈秀兰、顾珩坚也。雪贞大惊,方欲开言,只听秀兰道:“辛夷仙姑候旨。”雪贞不知何故,因道:“两位姊姊,你为何到此?”秀兰道:“我乃菊花仙子降谪人间,今罪罚已完,禁在苏州狱中,被梅花仙姑冯碧霄救出妹子,今奉上帝之旨,约同桂花仙子等来邀万花总主归真,贤妹须一同陪驾。
如今他们都在外殿了,请速去接旨。”雪贞不知何故,忙道:“二位姊姊且慢,谁是万花总主?”珩坚道:“你莫迟疑,随我出去。”雪贞不知不觉跟着二人出来,只见外殿皎洁光辉,非灯非月,有数十羽衣翠葆,仙女站立庭中,殿中排立诸人,小半认识,首立者为谢湘君,其余范文玉、金幼青、白秀芬、玉田生、金素雯、史月仙、月红、吴善珍、冯碧霄、阳双琼、谢珊宝、冷柔仙、史月红、马利根、云倚虹、洪素秋、施俊官、向凌霄等,一见雪贞,都来问候。其余不识者,十六七,雪贞一一请安。只见韵兰坐在蒲团之上,瞑目不言,若不知众人热闹的光景。碧霄同着倚虹守候其旁,不一回又见一朵祥云,冉冉而至。但遥闻半空说道:“玉勅已到,请妙上花王接旨。”说着,便见一仙姑降临,雪贞看时,乃莲因也。手中捧看上主的丹诏,立到殿中,向南而立。此时众仙已拥了韵兰,一同跪在当地。原来韵兰初时入定,忽忽若迷,这回出定之时,得神圣降临,明心见性。遂同一班仙姑,跪在殿中,接旨,但听莲因宣诏道:全能全智,无始无始,无终至上元等诏曰:朕维罚满则荣,天上执至公之理。功成者退,人间垂不易之经。兹尔万花总主汪瑗,以一念之慈悲,坠重轮之苦恼。青楼历劫,肯留干净之身。红粉培才,不蹈虚浮之习。洵葆贞之德,望开花之功臣,笃志堪嘉。前因不昧,着仍复位为管领群芳总主,妙上花王。
并加封畹香宫香王圣母,肉体升天。呜呼,修到情天宇宙有?n纶之妙,享将艳福,神仙徵化幻之奇。钦哉谢恩,勿负朕眷。
宣诏已毕,众仙同韵兰伏地谢恩。湘君道:“花主在人间,本来有曹姓一段孽缘,倘果成全,尚有三生坠落。自幸自知解脱,以早列仙魁,可喜可贺。”言毕将手向空中一指道:“鹤仙速到,叩拜主人。”只见空中来了极大白鹤一头,飞向韵兰身下,韵兰方才知道,前劫因由,大澈大悟。立起身来,莲因便将蒲团驾在鹤背,湘君、碧霄扶着韵兰,跨坐鹤背。一声呼起,那仙鹤冉冉而升。倚虹携着雪贞的手,向空中一指,有一朵祥云,生于足底,便笑道:“我们同走罢!”说着,众仙皆驾起仙云,护着韵兰,腾空而起,红光飞射,仙乐悠扬一路,向离恨天而去。那海印庵有小尼姑同道婆等,与侍红当时因此神异,无不起身。见此情形,那里敢上前正视。及见韵兰等升举,更觉目眩神呆。此时惟伴馨睡着,全然不知。秦成也早已睡了,事过之后,方敢张扬。到了次日,地方都知道,顾夫人同仲蔚不胜惊张,急急赶到庵中。雪贞同韵兰却踪迹全无。但卧房中异香满室,仲蔚万分诧异道:“我向来不信此等谬说,这回子不能不信了。”侍红道:“我姑娘难道真个是仙人么?”伴馨哭得两眼通红,恨不得和姑娘同去。仲蔚道:“事已如此,且叫秦成来,你们一同住到我们家里去,再作道理。”佛婆因到秦成房中叩门不应,忽见澄修来了,便将这件事细问。仲蔚出来接着,于是同去叩秦成之房,仍不答应。澄修命将房门掀起,掇门一看,秦成却端坐在床圆寂,玉筋双垂。大家一吓,叫了数声,并不答应。仲蔚更加诧异,澄修颇觉心慌,仲蔚道:“慌也无益,有我在此,总是不妨。”于是一面报知黾士,请他速来。一面函致申江,请伯琴料理绮香园及女塾事务。大旨说苏姑娘已升天,闻他所遗银钱物产,不如变价,充作七子山祠中祭费罢。一面又寄信金陵诸家,说雪贞仙去的缘故。又听侍红说,曾见珩仙,料得珩仙也仙去了。但不知阳芝山如何,因也寄信一封。迨黾士来到庵中,便商议把秦成安葬。庵中忙了两日,方同侍红、伴馨回到伯琴家中,将韵兰所遗分给二人,收了。令其各自回家。二人因主人去了,无依,也只得随人打发。
伴馨回去扬州,侍红则到顾兰生家中,仍归旧主。到了十九日,上海伯琴回信寄来,上写道:三弟如晤。刻得来信,兄在日报上已悉缘由,似此骇人听闻,实出意料。公禀一节,刻已批回。饬毁花神祠,只留女学。
绮香园充作女学经费。有曹姓与韵兰有旧,今闻遐举,颇思攘窃。所遗燕卿,以房中什物相贻,彼竟安然收去。佩镶拘去之后,凌霄当夜即出手办子嘉,故捕逮凌霄,仍为严紧,不知何往。秀兰月红,闻系金姓劫去。余玉成颇难安插,幸韵兰尚有积蓄,寄在本号。兄已分二千金交彼收贮,令重来海印庵中,有此巨财,不虞冻馁。尚多二万一千余金,以一半寄送秋鹤家中,另提五千为七子山永远祭费,三千金给燕卿日用。尚余二千七百金,以葬秦成,并津贴佩镶家用,已成痴痫,业已保出,由任姓领回。但病势非轻,似难久活。燕卿于前日出园,卜居寿里。明日当令玉成来杭,务须先向澄修关照秦成,为苏氏世仆,死后无归,可饬妥当之人,送至七子山附葬,此与顾兰生、徐晋康、凤标兄弟、朱叔献、华于贻五人,一再商量。其女塾一节,任当道为之,我辈不复干预。至绮香婢仆,均分遣四去,至侍红、伴馨二人,据兰生之意,令侍红仍回顾府,伴馨有意,亦即同来。望速与二人计议。专此即颂。日佳不一,阿兄覆。
仲蔚得信,便与黾士、侍红、伴馨商议。伴馨不愿回扬,愿往七子山祠中,代守坟墓,永远守贞。侍红则愿回顾府,仲蔚也不勉强,次第起行。即命得力家人,同伴馨运秦成之柩,到苏。并给伴馨七百金,料理葬务。余人由伴馨收回。另外又给伴馨五十金。伴馨乃同庄府家丁,运柩自去。侍红则径返申江,重投顾府。适值秋霞裳身故,侍红即补其缺。自绮香园风流云散,这一具断肠碑,虽在花祠神中。那麦姓差即毁众位花神,岂知这碑,每夜必发奇光,有时竟闻碑啸。迨差役前来毁像,见一仙女仗剑立在檐端,怒目下视。那麦亨被韵兰命黄巾力士拘去审讯,痛责数百下,严谕道:“此是主宰之意,尔何得任意逆天,本应送人艳秽狱中,因尔系误信人言,并非己意,故放汝回阳。侄公报私仇,已命天神拘来受罚了。”谕毕,命仙吏送去。麦亨醒来,言犹在耳,忽听子嘉暴毙,麦亨懔然,遂命将花神祠绮香园揭封,重开女塾,访察旧管之人,惟林燕卿尚在。因令重为主持,招考聪明女子。燕卿不敢违谕,要请叶佩镶时,却已疯痴而死。燕卿只得独自管理,又荐余玉成,已到河南祭墓去了。从此燕卿总管女学堂,处心悔过,浮云世事,一切不闻。
又过了八九年,冶秋之子英毓年纪渐长,听得父亲死于疆场,向有报仇之意。这时在水师学堂读书,等到学业已成,却十六岁了。他性质聪颖,遂挑选北洋兵船,充当二副。平日无事,常演习驶驾之能。明年升为大副。一日船在大连湾相近,忽遇大风,船主急急收轮,已搁在无名礁上。船身四裂,水涌而来,全船之人,不及一刻钟,均葬鱼腹。英毓也同数人,随水浮沉,奄然向荆久之又久,昏不能知。忽闻耳畔有人道:“我儿速醒。”英毓启眸一看,却在山谷之中,见上边端坐一人,玉貌仙容,英英露爽。旁立一佩剑仙女,英毓向端坐之人道:“你是何人?此为何处?”佩剑者笑云:“自己母亲,也不认识?”那石上坐的这人,似有泪痕,向英毓道:“英儿不认我么?”英毓却闻为亲母冯碧霄产后即救父亲仙去,留下照影,时刻珍藏,如何不识?遂涕泪盈胸,跪伏不能仰视,口中连叫亲娘,旁立之云倚虹,也不觉酸鼻。碧霄将英毓揽在怀中,笑道:“你已经长大了,在世界中学得什么?”英毓一一告禀,碧霄道:“你父亲尸骨未归,在南台十二埕山前第四大石之下,我儿不久当立功彼处,须切记此言。今汝虽知实学,尚不知反炮相攻,今天遣来前,当教汝此法。凡临阵时敌人军火虽利,可以还攻,但我儿已枵腹久了。”因命一仙女,领至厨中,逞情一饱。自此英毓在仙山学习技艺,却有凭空变幻之能。一日碧霄将英毓遣回江苏,且道:“你回去之后,不久圣上当有温旨前来,你不可推辞当效力报效,为父亲报仇,为国家雪耻。”
英毓一一俯首受命,因道:“母亲慈训,安敢不遵?但孩儿有老大猜疑,此处何但见母亲?不见严父乎?”碧霄道:“你父亲并未认识,上主今已地狱深埋,此为福德天堂,教外何能仰望?我儿回去之后,须尽人事以契天心。”说着,命倚虹赠以宝剑一函,智囊一具,英毓俯首谨受,痛哭失声。碧霄即以一朵仙云,度英毓归国,恰值南北洋水军,尽为敌人所杀。此时秋鹤的儿子,改名已由科弟保举监察御史。英毓去见建忠,建忠方知英毓,当日未死,于是治筵相款,情意殷拳。席未终,建忠之兄最忠,也回来了。原来最忠熟悉英法德俄文字,在北洋水师中当总翻译人员,说起北寇失和,风声极紧。现有水师铁甲船十一艘,驾到北洋游弋,窥测炮台,不日即当开战。朝廷念争锋海上实乏军旅之才,意欲降心订约。建忠道:“我今日退值之后,也有所闻,幸天遣英弟前来,明单衔奏保。”最忠道:“老弟此举极好。”英毓道:“弟有何能?不可造次。”建忠道:“兄有血染之仇,况尊大人效命疆场,吾兄须当干蛊,君可谢,天意不可回也。”是晚,建忠手拟荐章,到次早上朝呈奏,皇上阅毕,知为忠臣之后,又为武备奇才,因问建忠如用此人,果能却敌否。建忠道:“臣愿以一家性命相保!国家大局关系,万不敢轻率荐才,愿陛下不疑,自能有效。用人破格,在此时矣!”建忠退后,将此事告诉英毓。到了午后,奉到纶音。略云:“据监察御史韩建忠,力保前北洋靖北兵船统带把总吴英毓,才可大用一折。吴英毓,着授北洋水师守备,赏加都司衔,统率第二队兵船四艘,前往北洋相机办理。钦此。”
英毓得旨,即与建忠商议谢恩,建忠道:“此系圣上破格用人,从来守备一官,无统带四船权柄,吾弟其勉力为之。”
英毓道:“圣上之恩,与吾兄之力,弟虽不毓,愿一死以报。”
次日谢恩之后,略略布置行装,便往接授第二队水军事务,所统之船,系柔远威远策远平远四艘,又有鱼雷船八艘,灭雷船二艘,英毓一一点验。见兵勇水手,武略茫然,因电请旧日同盟,得十二人,星夜到北。每船分派三人,令其赶紧教导,遂开赴北洋,抵敌北寇去了。
却说阳芝仙在任,自珩坚夫人身故,遂无志功名。又以父亲差满回京,欲前往省问,遂告假省亲。赴北道出申江萍踪小住,此时,舒知三已两任知县,俸满保升府班,入都引见,也到申江,巧与芝仙相遇。?h?h满面,同是天涯,黾士、伯琴、紫贻、晋康相继凋谢去,韵兰升举时,已十有一年。绮香园及女塾,早已云散风流,改为皇华使馆。园中之人,惟燕卿尚在,嫁一个谈姓文员,也早身故。燕卿拥财颇巨,住在西门外钱家巷里,到也安然,惟垂老秋娘已星白发,知三访了许久,始得相逢。旧事重提,悲喜交集。燕卿遂在巷中,设素宴为芝仙、知三洗尘,并邀徐凤标陪客。是日为十月十三,徐家巷西首一带土冈,有枫叶五六株,对着西轩,一色煊红,云蒸霞蔚。是时斜阳西坠,鸦队争林,三人坐席之后,燕卿姗姗而来。向三人执壶敬客。知三道:“十余年不见,我们坐了谈谈心罢。”燕卿道:“待我到后殿诵经完毕,再来与你长谈。”说着,向后边去了。芝仙道:“他为何也信这样?”凤标道:“他本来不信的,因余玉成寄信他说,男人已经死了。人生一世,为日无多,不如忏悔忏悔,免坠地狱,他竟信了。”知三道:“余玉成现在何处?”凤标道:“仍住西湖海印庵,听说仲蔚的顾夫人也出了家了。”知三叹道:“昨日到静安寺顾舍亲家太太,年纪虽衰,精神还好。惟有兰生表弟,痴呆疯傻,竟像木鸡,想来也是废人了。”说毕燕卿已祷毕前来,也不避忌,众人在凤标侧首坐下。芝仙笑道:“十余年不见,姑娘却改了面庞。”燕卿道:“金刚有不坏之身,我辈平常,安能学步?”知三笑道:“姑娘本是四大金刚第一名,这回子也改了,可见佛法平常。”芝仙笑道:“我记得桃花榭会饮,这日一辈姑娘,均是观音再世,无论金刚。”燕卿道:“日月如梭,岁不我与。可见十年前,在绮香园赏看枫叶,知三说了许多笑话,这回枫叶虽换了地面,而颜色依然可见得,人不如叶。我今年四十二岁,觉得前日光阴,历历在目。绮香园的姊妹,大都收场不好。韵兰虽肉身高举,但人天相隔,音信全无。不知道我的收场若何?”凤标道:“此时便是姑娘收场,却立定脚跟,听天由命。”知三道:“此时吃酒不用牢骚,我们难得相逢,不许重谈旧事。”风标道:“我们五个人,行一个酒令罢。”知三道:“我最喜做诗钟,何不各做诗钟一联?”知三道:“我喜拇战。”燕卿道:“不要诗钟,说便是三字对课,也不能奉教。”知三笑道:“说起对课,我却有一个笑话。有同学表兄妹二人,彼此多情,皆能对课。一日表兄与表妹馆余无事,先生恰喜出门了,表兄因向表妹道:‘我有肚脐眼三字,表妹能对否?’表妹笑道:‘这对何难?可对头顶心。’表兄笑道:‘平仄虽工,却不切。’表妹笑道:‘不好算不对。’表兄道:‘再有什么对?’表妹道:‘肺官头,胸脯头,背脊筋,肠角头。”表兄道:‘通通不对。’表妹道:‘你有什么对得好?倒要请教。依我的愚见,肚脐眼不如仍对于肚脐眼的好。”凤标笑道:“妙极!”燕卿指着笑道:“还是这么贫嘴?”
芝仙笑道:“也不是下酒的东西。”知三笑道:“贫嘴可以下酒,想肚脐眼更可以下酒?”彼此开笑一阵,知三必欲拇战,遂摆二十杯内通庄,大家打完了,方传饭撤撤席。芝仙、知三皆有俗事,大家散了。次日,见日报上英毓与北番连胜数次,朝廷由游击忝将赏。加镇军衔,赠硕勇已图鲁。捷报一传,人心踊跃。燕卿因念英毓,系韵兰出力抚养,此日飞黄腾达,绮香园当有恢复之时,但韵兰人已升天,即使泉石重新,也不能见了。
这么一想,又不觉灰心。
却说韵兰复位情天,与属下群仙,共襄花政。一日有萱花仙子入宫奏道:“启奏灵妃,据刻亚细亚游神来禀有下方人司香旧尉,因见弃于灵妃,现在将我们在世界时,阅历所经编成断肠碑一书,又名尘天影。据说目下已将了结,不知编造的什么,不要成了笑话,贻笑后人,何不下界去点化点化?”韵兰惊道:“有这等事?”遂命自在头陀,将司香旧尉的灵魂召来,在畹香宫引见。自在头陀去后,灵妃即传齐同时谪降群仙排班伺侯,一时众芳毕集,花气氤氲,不一回,已将司香旧尉的灵引到,却是一个偃蹇穷儒,蹙紧愁眉俯伏在地,因问道:“你编造的什么书?”旧尉道:“断肠碑。”灵妃道:“为何名断肠碑?”旧尉道:“一为我之断肠,一为彼之断肠,一为人之断肠。”灵妃道:“为何有此三说?”旧尉道:“书中所述的苏韵兰他与我十分要好,因为是个多情才女,却想与他作一个林下齐眉,不料他竟厌弃冬烘,等到我金屋装成,他竟嫁一个做《红楼梦》的去了。后来我将代徵的幽贞馆写韵图题词数十幅寄去,并无回信一封,便是结一个闺阁朋友,文字姻缘,也未必再生妄想,他竟绝不见怜。断肠一也。他平一雅负盛名,直将奴婢施牢笼,庾鲍曾说我芳龄再轻十年,必当构一园林,艳忏高张,务使王昌颠倒,因其心计工巧,蓄积颇多。岂知回首繁华,英年凋谢,如兹妙品,仍作胜姬。二断肠也。世俗恒情,皆思久聚,况金钗十二粉黛,三千春园罗绮之最,艳选园林之妙,文思窃窕,名株之笑语都媪宝,相圆和才子之诗歌亦丽,乃坠欢易歇,良会难长,飘萍梗之仙踪,感桃花之人面,刘郎前度,再会何年。三断肠也。”灵妃道:“这也罢了。但是你编造小说,未免妄美雌黄,恐你意中人齿冷。”旧尉道:“还算好呢,书中极意辅张,皆说他的好处。若后来仍不能见面,表表我的痴情,再要编一部异样的新书呢。”灵妃道:“你今这部断肠碑,已经收结么?”旧尉道:“尚未。”灵妃道:“你将如何收结?”旧尉道:“我也想过,曾拟得七绝诗一首。”灵妃道:“诗句如何?”
旧尉道:“诗也平常,不过镜花水月的意思,待我来念给众位听听。”因念道:竟把欢场作戏场,风流云散付黄粱。
玉箫再世成辜负,不是痴情也断肠。
附寄幽贞馆信:
幽贞馆主人侍下:自到湘省幕,凡十一月,先后共上六函。
蒙寄小影及灵鹣阁诗题,又和小华生小影诗,均收到。鄙人抵申,已不及与主人话别。自后共寄三函,一空候,一呈断肠碑稿,并幽贞馆题词,及所送各件。此为第三封,与主人交际往来记念中,为末后一信。另有两信,一登苏报,一登大公报。
其送物之信,由阿钱之弟寻觅前媪协同送来。某于乙未九月晦到申,在同宝泰酒家知主人已迁移清河坊二弄,及入室,则房中为王月仙。问知主人已于八月十六嫁曹子万。及究问所嫁何人?前媪以主人谆嘱之言,不肯实说。但据主人言,留着根由,后日必当萌孽,不如忍心一割,扫尽浮云,庶免横生枝节,此乃守正从良之道。然侯门一入,陌路萧郎,崔护重来,真是不堪设想。主人嘱灵鹣手镌小印,计翠玉白玉各一方,牙章一方,寿山石四方,蜜蜡石两方,鸡血红一方。白玉寿山为灵鹣所送,余系鄙人芹献外,奉樟木书箱一具,书籍一箱,另呈书目。再楠木文具箱一只,楠木一担挑百拼书桌一张,沉香香珠两挂,茄楠香珠一挂,中翠玉珍子三个,桃花晶小挂两串,永州新式点铜锡暖椀一席。外有樟木箱一只,点铜梳妆小盒一只,汉口白铜手炉一只,磁茶壶两把,磁杯十只,皆镌主人别款者。以上各物,在主人已事他人,本可不送,然留之适以取懊恼,故均托送妆楼。乃送物者回来,只还我手稿一本,寄语代谢,并无一纸作覆,远嫌如此,想见铁石心肠。十月中旬天仙子翁华交我手书,系主人将嫁时交渠代寄者。尾结处有相见无时乎此留别之语,实足以断我回肠。前媪谓主人尝向伊言,嫁后有一严某及鄙人,必当为幽贞下泪,然料之而终,远之何也!前媪既忠于主人,不言所适何姓,所居何处,鄙人则随处咨访,或云万姓,或云曹姓,居处乃云金屋,在英大马路。又有云在新闸,曾梦见主人乘肩舆,往某处。舆后有大名片乃苏瑗两字。
往迫问之,其行如飞抵一家,主人停舆径入。始得追及,以问舆夫,谓来此贺喜。又问舆中人家住何处?答以白虹溪。未几,爆竹声催,蘧然而醒。想见惊疑盼望之痴,离别相思之苦。断肠脾本名尘天影,为主人而作也。到幕之后,兀坐凝神,专志尘天影一编。自早以至夜深,往往天已启明,犹拥灯构想。凡十阅月始成五十六回,满志踌躇,似以善满良缘作结,欣然持稿而返,欲就正于主人,乃燕子楼空,玉人已远,遂更名为断肠碑。不复能讳芳名,负我负卿,不知是谁之过?当客居九疑,托人在沪西购别业,以代金屋之营。致频年积蓄一空,无力为量珠之计。迨聘银已备,则桃花人面,空感春风,因名所置屋曰忆兰别墅。杜牧重来之感,玉箫再世之缘,本是谰言,何关实际?每诵白香山天长地久两句,辄唤奈何!平康中人,率多俗艳,可以供娱乐,不足以性情。自主人从良,鄙人即草芥一切,遂绝迹北里,不复求可意儿。惟触境兴怀,每回首前游,怅恨不能自己。偶遇同乡徐琴仙,索赠联句,漫应之云。兰香嫁去,难遇知音,何期叩叩琴心。又见钱塘苏小,桃叶迎来,已成变局。枉抱姗姗仙骨,终成天镶王郎。又作酒家联云:潦倒酒中,狂记当年小阁疏灯,曾受兰言箴抑戒;缠绵花下,恨想此际赏心乐,应从菊序买新丰,感从中来,怀抱可见。须眉巾帼之交,在性情不在形迹。然既无形迹,何有性情?今主人已得所,即使万一相逢,断不敢稍有他心,致受冥罚。然青天永在,人寿几何?萍海茫茫,长恨何极?留得此信,俾天下同具此痴情者,同声一哭而已。司香旧尉上书。
此函成后,倩人寄去。数日后仍旧退回,谓主人已徙他方,无从问鼎。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故特附志简端,以留鸿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