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杜少甫因少牧久住上海,迷恋烟花,又因杭州开了通商码头,西人要从拱宸桥起筑条马路,那路上边,杜家有三十多亩祖遗地基,地上不但建有房屋,并且有祖坟一所,乃杜氏弟兄的从堂伯祖在外经商,病故杭州地面,子孙就把棺木埋葬在此,并未盘柩回苏。皆因这一块地方,是他老人家买下的,子孙不忍卖去,况且杭州山明水秀,正好做个久居之处,故此杜氏原有一房住在杭城。
后因发逆扰乱,这一房的子孙,合家闭门殉难。那时江浙两省贼氛正炽,道路上消息不通,直到太平之后,少甫的祖上得知了这个音耗,痛哭一场。因已没有近支承继,只得亲自至杭,把田产收管,所有春秋祭祀一切,就由本房承值。传至少甫弟兄,已经三代。如今这坟地适在马路里头,定要搬掘,那得不谋个保全之法?所以少甫从杭州去了一次回来,更要找寻少牧早早回家,共谋此事。当与谢幼安商议,一同到申。
恰好钱守愚在苏州结算帐目,闻得少甫要往上海,他想:“自己五十多岁的人,虽已儿孙满堂,生平却没有享一些福。听说上海很是好顽,何不与他们同去顽一回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
因与少甫说知。少甫知他是个一钱如命的人,到上海去必要花钱,怎生舍得?先曾竭力劝阻于他,争奈他老兴勃发,阻挡不住,只得同他动身,到了上海。少甫、幼安借住李子靖家。
守愚因与子靖面不相识,不便住下,独自一个,借在满庭芳街旅安小客栈内。这小客栈只有两间房屋,却搭着十多张的客铺,莫说挤轧不堪,更兼时方八月,晚上边尚有臭虫,咬得人满身是块,不能安睡。守愚只要省钱,吃苦些没甚要紧,安心安意的住在那里。第一夜安顿好了行李,到天仙茶园看了一回夜戏。坐的乃是边厢,花了两角洋钱,二十个钱小帐,心中大为畅快。第二日侵早起来,因隔夜闻得人说四马路青莲阁去吃茶,野鸡最多,很是好看,心想:“去打一只儿,乐他一乐。”
出门问了好几个信,方才寻到,就在第一层楼上泡了碗茶。自从八点多钟坐起,坐到十二点钟,人家多开饭了,不要说野鸡,连野鸭也没有一只。心上好不诧异,暗想:“难道是旁人骗我,还是我来得不巧?恐怕再坐下去,栈房里要吃过饭了。”
免不得会了茶钞,慢腾腾踱出茶寮,回到宝善街去。走至石路口转湾角上,遇见杜氏弟兄与射幼安、李子靖四个人,迎面而来。
原来少牧隔夜果然听了如玉的话,并没到久安里去,也在子靖家中住了一宵,与少甫、幼安讲了好些别后事情。少甫、幼安苦劝他早早回苏,他总吞吞吐吐,不肯答应,只问少甫带了多少银钱出来。少甫问要来何用,少牧仍说是与经营之合开书局。少甫道:“开书局的这一桩事,连次有家信与你,叫你不要做这事情。如今已是半年多了,难道你这一条心,至今还没有丢掉?若是你在上海缺些用度,我带有数百两银子在此,自然与你开消清楚了,一同回去。倘要资本做甚生意,我看这不是你我弟兄念书的人干得来的,还是不去干他的好。况且我当初看你的来信上边,曾说房屋已经借好,机器也定下了。洋场上的房子,比不得别的地方,借一天要一天的租金,那有这空房子包到如今,并没退租之事?就是机器当真托人定下,耽搁得日子久了,焉有不到之理?莫非多是说说罢了。并不是为兄的今夜埋怨着你,大凡血气未定的人,偶然逢场作戏,见识见识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也是有的,但究不可迷失本心,误走到魔道里去。入了魔道,一时自然跳不出来。我看你的意思,无非心上有了一个楚云,见这人既有些色,又有些才,遂动了一片怜惜之心,要在火坑里拔他出来。谁知这一个人,为兄的虽没见过,安弟是见过的,听他说将起来,此人性情狡黠,举止轻浮,决不是个娶得的人。幸亏此事没有办成,倘办成了,将来这种人怎能够收得住他?你要再思再想。”
少牧听得少甫说破了他书局之事,起初脸上边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难以为情;后来听得说到楚云这一段话,心想:“事已如此,何不索性与他说明,要娶如玉回去,看他怎样?好得如玉不是楚云,这人高出几倍,或者少甫能答应了,省却多少心思,倒是一个绝妙机会。”
因把主意拿一拿定,开口答道:“大哥说的,句句多是金玉之言,想我焉敢不听。但是楚云那边,自从安哥动身之后,我已试出他一片假情,久已没有去了。如今却另有一人,这人若与楚云比较起来,似乎胜他几分,心地既甚温柔,举动更没有一些轻佻之态,我在他家已经两月余了。实不瞒大哥说,此人厌倦风尘,大有从一而终之意。大哥与安哥不到上海,我过了节,也要想赶紧回家,商议这一件事。
倘能如了我两人之意,以后我自然收拾邪心,再不到外边来问柳寻花,以致流连忘返。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这几句话,少甫不听犹可,听了时不由不煞是为难,将眼望着幼安,一时说不出甚话来。
好个谢幼安,他晓得杜氏弟兄,本来手足甚好,少牧说出这娶妓的话,若是一口答应,那有此事;倘是不答应他,少牧一定心上不欢,又恐伤了弟兄和好,因急从旁说道:“牧弟,你近来不到楚云家去,又做了个何等样人,不知此人我可认识?你且说来,我们从长计议。倘是你因爱生魔,这人实与楚云不相上下,自古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自当指点与你。若然果胜楚云,我想你娶妾之事,也不是大哥作得主的,必须写信回家,商量个上通下睦,岂是草率举办得来。你想是也不是?”
少甫点头道:“安弟这话不差,你且先把现在做的是甚么人,说与我合安弟听听,然后慢慢的替你做主。”
少牧道:“若问我现在做的这一个人,在久安里,姓颜,名唤如玉。端节前潘少安先曾做过,不知安哥见过没有?”
幼安想了一想,道:“潘少安他是何人?好像我并没会过,莫说如玉。”
少牧道:“潘少安是常州人氏,此人心地刁险,并不是我道中人。他到上海的时候,想来安哥已回苏州,故而没有会面,那如玉自然也不认得了。何妨明天我们同去瞧瞧,你才晓得这一个人比楚云大是不同,并非我说得他天花乱坠。”
幼安听罢,对少甫道:“既是如此,我们到了上海,本须耽搁几天,明日同到如玉那边坐坐,且看此人究竟比楚去何如,大家再作计较可好?”
少甫道:“安弟既有此意,我当同去便是。”
少牧听二人这般定议,痴想:“如玉这人,少甫与幼安见了,一定也说他是上品人物,这娶他回去的事,必有几分把握。只要少甫应允下了,余外家里的人,不愁他们不肯。况且妻子又是极贤德的,他要丈夫不嫖,只怕巴不得讨了一个,就好从此收心,正在那里求之不得。”
因此这晚心中十分快活。
一宵易过,早上起来吃过点心,少甫因想起钱守愚昨夜独自一人借栈,没有陪他同去,今日必须去看他一次,莫要被他说瞧不起人,故与幼安、少牧说知,一同出门。子靖问他们到那里头去,三人回说:“到旅安栈去看守愚。”
子靖在家无事,也要同去看他。四个人遂出了集贤里,坐车同往。至旅安栈门首下车,抬头向里一望,见只有一开间的门面,门口装着八扇半截玻璃窗儿,那玻璃已七零八落的破碎甚多,窗里边高高低低支着几张板铺,好像火轮船上的格子铺一般。窗口有张账桌,桌旁坐着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的人,搁起了一只大腿,左手拿着一只饭碗,右手擎着一双毛竹筷儿,钳了一大筷韭菜百叶,在那里吃饭。四人看了,暗暗好笑,免不得走近一步,问:“昨夜苏州来的木渎人钱守愚,可在这里?”
那人听了,把筷上的韭菜,急忙送入口中,塞了一嘴,连嚼连答的道:“你们找钱守愚么?他一早起来,出外去了,连吃饭也没有回来,不知道现在何处。”
少甫道:“宝栈里的中饭开过了么?”
那人道:“你不瞧我正在吃饭,怎说没有开过?”
子靖听他语言生硬,气往上冲,要想发作几句,又想:“这班本来是个粗人,何苦与他一样见识?”
因向少甫把头一摇,大家走出门来。那人也没问得四人姓名,也不说声“慢去”,只顾两只眼睛,钉住在韭菜碗上,一筷一筷的钳着吃饭。少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子靖等说道:“世上那有这种但晓得吃饭的人!”
子靖笑道:“此种人真是饭桶,说他则甚?我却佩服那钱家老叔,有这脾胃,去住此等栈房。”
幼安道:“钱老先生他生平只要省钱,莫说此等所在,就是郑家木桥的叫花客寓,只怕他没有晓得,若晓得了,此人一定也会去住。”
少牧点点头儿,忍笑答道:“安哥讲得一些不差,省钱省到这一个人,世界上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了。”
子靖道:“世间俭朴的人,那个不想省钱?凡人能够节省,原是一件美事,但是省得太过分了,就弄到个不近人情。其实也不仔细想想,省下来的钱财,临了时那个带得到棺材里去?真是何苦。”
四个人你言我语,走出了满庭芳街,因守愚没寻见他,想到四马路海国春大菜馆吃饭。刚至石路转湾,恰遇守愚走来,急忙彼此招呼。守愚问四人从那里来,到那里去。四人回说:“方才到过满庭芳旅安栈里,现在想到海国春去,正好一同前往。”
守愚道:“如此说来,倒失迎了。请问海国春是北京馆子,还是南京馆子?酒菜可好?”
少牧道:“海国春乃是番菜馆儿。”
守愚道:“番菜馆,我听得人说牛羊肉的东西很多,恐我吃他不来,你们请自便罢。”
子靖道:“番菜馆里的菜,并不是味味多用牛羊肉的,你不喜欢吃牛肉羊肉,可以随意点几样菜,去去何妨?”
少甫也是这样的说。争奈守愚决意不去,众人又不便当面撇他,只得问他:“既然不喜番菜,喜欢什么馆子?”
守愚道:“我想天下的酒馆,京馆最是驰名,我们还是去吃京菜可好?”
少甫道:“京馆也好,聚丰园罢。”
子靖道:“聚丰园去,须吃原席,方为合算。若是四五个人小酌,一来价钱太贵,二来也不见得有甚好处。我想不如到宝丰楼,或者雅叙园去。”
少牧道:“雅叙园的大卿鱼汤,蟹粉三鲜,烧得很是有味,一准到雅叙园罢。”
众人计议已定,就从石路口兆贵里内,直穿出去,到雅叙园拣个座儿坐了。值堂的请众人点菜,子靖就点一尾大鲫鱼汤,守愚点的是糟钵头。值堂的不懂,问:“糟钵头是样怎么菜儿?”
守愚道:“你枉做了酒馆里值堂的,连糟钵头多不知道!那是用猪脏糟的。”
值堂的微笑答道:“这菜乃是小饭店里卖的,我们馆子里头没有。”
守愚晓得差了,脸上一红道:“既然没有,烧一买小妙肉罢。”
值堂的又微笑道:“可是炒肉片儿?”
少甫见守愚面红耳赤,说出来的菜多不是酒馆里的,恐他老羞变怒,连忙代着答道:“正是妙肉片儿。”
幼安点了一只汤包肚,少甫点的是醋溜鱼与炒三鲜,另外叫拿几个碟子,打两壶酒来。众人吃毕,少甫惠帐,一共一千五百多钱,甚是便宜。守愚尚是说他很贵,并说:“这几样菜,要了许多的钱,若到聚丰园去,不知更要多少?”
少牧道:“聚丰园去,大约至少二千多钱。”
守愚把舌尖一伸道:“真了不得!像我这样的人,断断吃不起他。”
子靖笑道:“钱老叔,你太谦了。你又不是个没钱的人,不过不肯使用。但这回既经到了上海,说不得将来总要破费些儿。”
守愚道:“既到上海,自然终要花几个钱。但是五个人吃一次饭,就要一吊两吊,想来究竟太费。”
回头对少甫道:“今天真是太破钞了。”
少甫道:“钱老叔说那里话,今日我很是不恭,缓天尚要专诚请你叙叙。”
守愚连称“不敢”。子靖问:“饭已吃了,可到那处去顽?”
幼安要到愚园吃茶,少甫嫌他路远,这日又是天雨不便。
少牧一条心在如玉身上,要少甫、幼安去看看他,以践昨夜之言,因道:“今儿天气不好,愚园缓日去罢。我们可到久安里去坐一回儿,等天晚了,我请钱老叔到丹桂听戏。今夜是夏月润、刘培山、冯志奎、三盏灯、何家声、林步青的第五本《左公平西》,很是好看。”
守愚笑嘻嘻的问道:“你说久安里去,那边是甚么地方?”
子靖戏他道:“那边是最没有玩耍的区处,去他则甚?”
守愚道:“李先生休来骗我,虽然我没到过上海,那久安里、百花里几条弄堂,多是妓院,在木渎常常有人说起,怎说他最没顽耍?”
子靖笑道:“原来你老人家也晓得的。既知这弄里多是妓院,可要同去顽顽?”
守愚道:“正要见识见识,怎么不去?”
少牧道:“如此甚妙。”
众人遂下落扶梯,出雅叙园,就从兆贵里穿到久安里去。
少牧照例第一个先自进门上楼,守愚怪他绝不推让,心中有些不解,忽听客堂里相帮的高喊一声:“二少上来!”
倒把他吓了一跳,那两只脚站住不走。子靖见了,甚是好笑,说:“钱家老叔,站着做甚?”
守愚尚六神无主的低低问道:“那人喊些甚么?”
子靖道:“这是堂子里的规矩,凡有客人到来,须得高喊一声。这里头却更有个生客、熟客的分别:若然是个生客,只喊‘客人上来’,楼下房间是‘客人进来’。熟客不喊客人,也有呼某老的、也有呼某少的,少牧排行第二,故呼他做‘二少’。但要相帮喊这一声‘二少上来’,不喊‘客人’,却也不很容易,至少须要花到几百块洋钱。”
守愚道:“花了几百块洋钱,只买得他们叫声‘二少’,值得甚的?少牧不是发呆了么?”
子靖道:“本来他若不发甚呆,也不至住在上海,不想回苏州去了。”
说罢,又附耳道:“我们站在这里长谈,被相帮等见了,不好看相,楼上坐罢。”
遂一把拉了守愚,移步上楼。幼安、少甫也在后面随着上来。
其时已是两点二刻多了,如玉方才起身,送了潘少安出去,头也未梳,脸也未洗,脚也未裹。
起初听相帮的喊“二少上来”,暗喜冤家没有撞见,来得甚巧,又只认做少牧一人,没有梳洗的时候他见惯的,并不在意。后见来了一大群人,自己觉得这副形像不好意思,连忙往后房里一钻,少牧拉多他拉不住。岂知众人眼快,多瞧见他蓬松着一头乱发,脸上边还扑着些隔夜粉儿,只因天气尚热,出了些汗,弄得不清不楚,浓一块、淡一块的,很是触目。身上穿着一件半新旧的湖色熟罗小夹袄儿,把颈上的钮扣松开,那胸口几乎全露出来,下身穿的一条白洋布睡裤,绉得个不像样儿。脚上边拖着一双湖色竹布拖鞋,说大不大,却也有五寸光景,踢踢蹋蹋的飞步进去。说甚么如玉如花,分明是夜叉变相。独有钱守愚进得房来,两只眼睛骨溜骨溜的东也张张,西也望望,看见了一房间红木器具,并妆台上台花、自鸣钟许多摆供,大床上白西纱蚊帐、全金绣的床沿,帐眉两边低挂着一对银帐钩儿,床里边五颜六色的三四条薄被,雪白的白洋布褥子,一对和合枕头,暗想:“若在这么样的房里、这么样的床上,睡他一夜,真不枉人生一世!少牧虽然花了些钱,也是他几生修到,我那里能及得他来?”
不觉看出了神,别的多没瞧见。直到有个娘姨笑他,方才回转头来说:“好个房间,果然收拾得很是精致,但没有看见你家小姐那里去了?”
那个娘姨答道:“你问我家的先生么?他在后房,马上就来。”
守愚呆了一呆,道:“我问的是你家小姐,那个问你先生?”
少牧见他缠不清楚,只得忍住了笑,告诉他道:“长三书寓里的妓女,上海多叫先生,难道你还没有知道?莫与他们胡闹。”
守愚方知自己差了,亏他老着面皮,改口答道:“我也晓得这里多叫先生,与他们说说罢了。那先生现在那里?”
话尚未完,如玉已在后房洗好了脸,换好衣服,穿好绣鞋,移步出来。如今换了一个人了,脸上边把粉痕擦去,不过比不扑粉的时节黑些,究竟十八九岁的人,尚不至十分难看。头上边的鬓发也刷好了,身上穿一件元色熟罗中袖夹袄,下身元色绉纱裤子,足系元色缎子弓鞋,装了几分高底,不但见得小了许多,走路时更觉娉娉婷婷的,与方才大不相同。见了守愚,先问尊姓,然后拿了一盆瓜子,挨次敬过,并一个个动问姓名。结末敬到少甫面前,缩住了手,先问少牧:“这位可是你说的苏州大少爷么?果然面貌与你很像。”
少牧道:“一些不差。”
如玉遂叫了一声,又说声:“请用些瓜子”。少甫撮了十数粒,放在桌上,举目向如玉细细一看,只见他面目虽不十分丑恶,无奈鼻梁太陷,额发过低,那双眼睛,更一溜一溜的露着油光,一望而知是薄命之花,岂可娶得到家里头去?后来又听他与少牧并守愚讲话,十句倒有四五句不是打油,便是天花乱坠的毫无凭准,更觉他有口无心。“少牧看上了这种人,真为情欲所迷,始把他当做天仙化人,竟似世间少有。必须慢慢的劝他回心,莫要执迷不悟。”
幼安、子靖看了,也是差不多的主意。
守愚却拿了一大把瓜子,一头咬着,一头问如玉:“你叫甚芳名,那里人氏?今年已几岁了?
杜二少爷待你恩爱如何?你待杜二少爷甚样?”
絮絮叨叨,讲个不了。如玉听问他的话,有几句不便回答,分明是初入花丛。又见他举止衣履,多是乡气,说起话来,掀着几根黄须,露出满口板牙,那牙黄一层一层的积了起来,肮脏到个极处,想起昨天包车夫来告诉的那个乡人,必是此人无疑。
心中暗暗好笑,遂不当他是个客人,只当着个傻子看待,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故意与他取笑,弄得守愚缠个不清。少甫等见他太轻薄了,更是看不上眼。
坐了一点多钟,如玉因众人不去,自到卧房吃饭。吃过了饭,叫娘姨拿梳具出来,对镜梳头。
这个头足足梳了两点余钟,看看天要夜了,如玉尚拿着一面腰圆式的外国手镜,横照不是,竖照不是,没有梳好。众人看得有些不耐烦了,况且坐在这里,没甚事情,子靖先是要走,少甫、幼安也要去了。少牧说:“天已不早,我们尽可叫些菜来,就在此地吃了晚饭,大家到丹桂里去听戏。”
守愚正看着如玉梳头,十分有趣,不愿出外,接口答道:“既承你的美意,我竟不客气了。叫菜却可不必,就是他们自己吃的吃些也好。”
少牧道:“他们的菜,那里能吃?待我写张条子,到聚丰园叫去。”
遂写了炒虾球、小火方、红烧甲鱼、咸菜笋汤四样汤妙,差相帮马上去叫。幼安等见守愚坐着不走,不便先去,只得也耐心坐下。
直到天色乌黑,如玉方才梳好了头,扑好了粉,戴好花朵,又到后房里去,换了一身杨妃色外国纱夹袄,湖色熟罗夹裤,走进房来,遂觉得容光照人,比了未梳洗的时候,又更不同。只看得守愚见在眼里,浑在心里,虽然不想去剪少牧的边,却想:“上海堂子里的妇女真是好看,一个人既然如此,谅来别个人也是一般。缓天必得也嫖上一嫖,始不负到上海一番。”
谁知钱守愚不起此心尚可,一起此心,弄得少甫、幼安本来与他一同出来要劝少牧回去的人,不但少牧一心一意迷恋烟花,连守愚也闹出多少话柄、多少事情!做《繁华梦》的警梦痴仙,不能不做第二集书,归结这一场绮梦。书中有钱守愚一再受愚,屠少霞始终不悟,郑志和求乞,游治之患疮,贾逢辰受报,夏时行出丑,颜如玉落难,姚景桓破家,温生甫着魔,巫楚云误嫁,邓子通枪毙潘少安,谢幼安情娶桂天香,至杜少牧孽海回头为止,又是足足的三十回。满心要唤醒迷人,同离绮障,庶不负了作者苦心。那初集书却就此煞尾了。正是:
新书莫恨偏中止,后事何妨看续编。
笔墨暂停休性急,终须一梦醒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