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二 芝士 林近阳 增编
书林 余泗泉 梓行
二卷上层
【三妙摘锦】上
○白锦琼奇会遇
至正辛酉纪岁,三月惟暮之春。花发名园,一段异香来绣户;鸟啼绿树,数声娇韵入画堂。正是修禊良辰,风光雅丽,浴沂佳候,人物繁华。时兵寇荡我郊原,乡人皆居城邑。纷纷雾集,皆显贵之王孙;济济云从,悉英豪之国士。
江南俊杰,白姓讳景云,字天启,别号黄源者,崇文学士裔孙,荆州别驾公子也。雅抱与春风并畅,丰姿及秋水同清。正弱冠之年,列黉宫之选,抱骑龙之伟志,负倚马之雄才。乘此明媚朔朝,独步乌山绝项,吟诗一首,曰:
玉树迎风舞,枝枝射汉宫。
余襟犹染翠,飞袖想凌红。
海阔龙吟水,山高凤下空。
瑶天罗绮阁,独上骋阆风。
于是登书云之台,入凌虚之阁。适有三姬在庙,赛祷明神,绝色佳人,世间罕有,温朱颜以顶礼,露皓齿而陈词。一姬衣素练者,年约十九余。色赛三千宫貌,身披素服,首戴碧花。盖西子之淡妆,正文君之新寡。愁眉娇蹙,淡映春云,雅态幽闲,光凝秋水。乃躬以下拜,愿超化夫亡人。一姬衣绿者,容足倾城,年登十七,华髻飾玲珑朱玉,绿袍杂雅丽莺花。露绽锦之绛裙,恍新妆之飞燕。轻移莲步深深拜,微启朱唇款款言。盖为亲宦游,愿长途多庆。一姬衣紫者,年可登乎十五,容尤丽于二妹。一点唇朱,即樱桃之九熟。双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钩。金莲步步流金,玉指纤纤露玉。且拜且笑,无祝无言。侍女数人,居傍鹄立。
白生门外窃视,久而不定情,突入参神。三姬见其进之遽也,各以扇掩面而笑焉。生遂致恭,姬亦答礼。姬各奉身而退,生亦屏迹尾随。乃知衣素练者,赵富贤第四女,名锦娘,世居乌山,严父先逝。锦适于郑,半载夫亡,附母寡居,兹将二载也。衣绿绢者,李少府长女,名琼姐,父任辰州,念母年老,留琼于家奉事祖母也。衣紫罗者,中督府参军次女,名奇姐,父卒于宦,母已荣封,家赀甚殷,下惟幼弟也。时琼、奇居远城外,今避寇借居赵家,且与锦娘为姨表之亲,故朝夕相与盘桓者也。
三姬见生之丰彩,有顾盼情。白生见姬之芳颜,有留恋意。既知所在,遂策于心。因僦赵之左屋附居,乃得与三姬为邻。赵女微知生委曲之情,而春心已动。白生既得附赵女之室,而逸兴遄飞,因吟长短句一首曰:
十分春色蝶浮沉,锦花含笑值千金。琼枝戛玉扬奇音,雅调大堤恣狂吟,艳丽美容动君心。动君心,何时偿?愿作比翼附连枝,有朝飞绕巫山上。
于时投剌比邻,结拜赵母,遂缔锦娘以妹,而锦亦以兄礼待生。然赵母素颇庄严,生亦莫投其隙。
一日,母有寒疾,生以子道问安,径步至中堂。锦娘正独坐,即欲趋避。生急进前,曰:“妹氏知我心乎?多方为尔故也。予独无居而求邻贵府乎?予独无母而结拜尊堂乎?此情倘或见谅,糜骨亦所不辞。”锦娘曰:“寸草亦自知春,妾岂不解人意?但幽嫠寡妹,何堪荐侍英豪;慈母严明,安敢少违礼法。”生曰:“崔夫人亦谨严之母也,卓文君亦幽嫠之媖也。”生言犹未终,竟闻户外有履声,锦娘趋入中闺,生亦入母寝室问病。母托以求医,生奉命而出。复至旧处,久立不见芳顔,惟见侍女去来,懊恨而出。
诘朝,生迎医至,三姬咸在问安,转入罘罳(即屏风也)后,不见玉人容矣。生大悒悒,归作五言古诗一首曰:
巫山多神女,歌舞瑶台边;
云雨不可作,空余杨柳烟。
芙蓉迷北岸,相望更凄然;
何当一攀折,醉倒百花前。
翌日,生奉药至,遇锦娘于东阶,不觉神魂飘荡,口不能言。锦骇曰:“兄有恙乎?”生摇头。又曰:“兄劳顿乎?”复摇首。锦曰:“何往日春风满面,今日惨黛盈颜耶?”生良久曰:“吾为妹,病之深矣,若妹无拯援之心,将索我于枯鱼之肆矣。”锦笑曰:“兄有相如之情,妾岂无文君之意?但莫得其便,恐枉费深思。春英、秋英日侍寝所,未事先觉;琼姐、奇姐,绣房联壁,举动悉知。我当为兄图之:兄但勤事吾母,若往来频速,或有间可投。”生前拽其袖,锦敛步而退,掷帕于地。生拾而藏之,进药母前。母呼锦至,谓曰:“如此重劳大哥,汝可深深拜谢。人家之子,如此小心。我家小哥,全不晓事。”女微哂而拜生,生含笑而答礼。生遂索炭烹药,女亦奉火以从。
小哥者,锦弟,甫十龄也。母命相陪,潜出游戏。白生因得以目送情,锦娘亦以秋波频盼。两情飘荡,似翠柳之醉薰风;一意潜孚,恍晓花之迎滴露。盖形虽未接,而神已交矣。药既熟烹,女尝进母。生在背后戏褰其裳,女乃转身怒目嗔视。生即解意告归。女因送出,切责曰:“兄如此!倘慈闱见之,何颜复入乎?昨日之帕,兄当见还,倘若轻泄于人,俾妾名节扫地。”生曰:“吾深悔之,更不复然。”遂各辞归,两情悒怏。
自此,女坐绣帏,啮指沉吟,神烦意乱,寝食不宁。日间勉强与二妹笑言,夜来神魂惟白生眷恋。生亦无心经史,坐卧注意锦娘,口念有百千番,肠断已八九回,每欲索笔题诗,不得句矣。因屡候母兴居,往来颇见亲密;虽数次与锦相遇,终莫能再叙寒温。
一日,生至中堂,四顾皆无人迹,遂直抵锦娘寝室。适彼方闷坐停绣。生遇锦娘,一喜一惧;锦见白生,且骇且愕。生兴发,不复交言,遂进前搂抱求合。正半推半就之际,闻春英堂上唤声,女急趋母室,生脱身逃归。此时锦不自觉,琼姐已阴知之矣,题诗示奇姐曰:
蛱蝶采黄英,花心未许开;大风吹蝶去,花落下瑶台。
奇姐带笑亦和以诗曰:
蝶为寻芳至,花犹未向开;春英妒玉蝶,摧倒百花台。
因曰:“此生胆大如斗。”。琼曰:“此必先与四姊有约,吾姊妹当作磨兜坚(即谨言之人也)可也。”(锦娘第四,名四姊)
○白生锦娘佳会
翌夕,生入候母。锦见尚有赧容。生坐片时,因母睡熟,生即告退。锦送至堂帷。见天色将昏,四旁杳无人迹,锦与生同入寝所。仓卒之间,不暇解衣,搂抱登床,相与欢会。女虽有微拒之态,怎奈生兴发如狂。况其娇羞无言。正是春风入神髓,袅袅妖娆,夜露滴芳颜,融融恹悒。罢战整容而起,锦娘不觉长吁,谓生曰:“妾之名节,尽为兄丧。不为柏舟之烈,甘赴桑间之期,良可丑也。君其怜之。但此身已属之君,愿生死不忘此誓。兄一戒漏泄,二戒弃捐,何如?”生曰:“得此良晤,如获球琳,持之终身,永为至宝。”生欲求终夜之会,锦以侍女频来为辞。且曰:“再为兄图之,必谐通宵约也。”因送生出,则明月在天矣。阖扉而入,静想片时,方忆琼姐、奇姐闻知,惶愧措身无地。
自是,结纳二妹,必欲同心。琼姐长于诗章,锦娘精于刺绣。昔时针法稍秘,至是女工尽传。奇姐茂年,天成聪颖,学锦刺绣,学琼诗章,无不得其精妙。遂为勿逆之交。锦之侍女春英,琼之侍女新珠,奇之侍女兰香,向皆往来春闺,今皆以计脱去。此锦娘之奇策,实为生之深谋。自此母病既痊,生亦盛仪称庆,仍厚赂童仆及待诸比邻,事不外扬,母无疑忌,因得镇日来往,终夜与锦尽欢。然琼、奇二姬,属垣窃听。虽其未湛春色,岂无盎然春情。中夜,琼或长吁。锦知其情已动,暇间论及,锦桃之曰:“外间颇议白哥骄肆,自予视之亦然。”琼姐曰:“豪门公子,年值青春,且风流人豪,文章魁首,将来非登金马院,则步凤凰池,无惑其骄人也。”锦知其有爱重之意,复曰:“白哥夜来有梦,与妹相会乌山。”琼嗔曰:“我是女流,渠是男子,内言不出,况可同游。是何言也,不亦异乎?”锦抚掌而笑曰:“前言戏之耳。”是夕,锦与生密谋,作五言古诗一首曰:
绮阁见仙子,心心不忍忘。
东墙听莺语,一句一断肠。
有意蟠芳草,多情傍绿杨。
何当垂青盼,解我重悲伤。
锦以诗置琼绣册,琼见而哂之,谓奇姐曰:“锦姐弄琼妹乎?书生放笔花也。我若不即裁答,笑我裙钗无能。”乃次韵曰:
游春在昔日,春去情已忘。
解笑花无语,看花枉断肠。
自飞风外燕,自舞隔江杨。
芳节凭劲草,谁怜游子伤。
琼本与锦联房,中间只隔障板,亦有门相达。但虽设常关耳。诗成,而生适来。因自板间传递。生见其词,叹曰:“此琅玕妙句也。世间有此女媖乎?”乃援笔立答曰:
花貌已含笑,爱花情不忘。
黄金嫩颜色,一见断人肠。
愿结同心带,相将舞绿杨。
相如奏神曲,千载共悲伤。
生亦于板间传递。琼见之,微笑曰:“白哥好逼人也,吾今不复答矣。”
嗣是,生以入试届期,不暇复入锦室。即日试毕,潜访故人。锦既极欢,生亦尽乐。中夜谓锦曰:“细观琼姬,甚有美意。吾既得陇,又复望蜀何如?”锦曰:“君获鱼兔,顿忘筌蹄矣。”生誓曰:“异日果有此心,七孔皆流鲜血。”锦曰:“为君设策,事端可谐。”是夜,乘三更酣睡,潜开门,入琼卧内。掀开帐衾,二姬睡熟。生按琼,玉肌润泽,香雾袭人,皓白映光,照床如昼。琼侧体向内而卧,生轻身斜傍相偎,惟恐睡醒,不敢轻犯。片晌,锦持生去,琼阴知觉矣。锦笑谓生曰:“欲图大事,胆无半分。然吾妹既醒,吾当往试。”锦至,而琼已起,乃复巧说以情,琼正色曰:“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吾若隐忍不言,岂是守节之女。若欲明之于父,又失姊妹之情。况吾等逃乱,所以全躯,岂宜以乱易乱。”遂明蜡炬,乃呼奇姐,则奇已惊汗浃背,蒙被而眠矣。闻呼,犹自战惊。见火,瞿然狂起。琼笑曰:“汝不被盗尚然,何况我亲见贼乎?”二人共坐,附耳细谈。载笑载言,千娇百态。生在门隙窃视,神思飘荡。时锦娘颇有逸兴,因与白生就枕。生慕琼之雅趣,尽皆发泄于锦娘。摇曳欢谑多时,二女潜来窥视。少者犹或自禁,长者不能定情。嗣是,生慕琼之意无穷,琼思生之心不置。然琼深自强制,不肯吐露真情。但每日常减餐,终夜多饮水。奇知其情,密以告锦,锦娘抚床谓曰:“尔之病根,吾所素稔,姊妹深爱,何必引嫌。况吾翁即若翁,白丈非尔丈乎?”琼曰:“姊误矣,岂谓是欤!”居一二日,生来锦室,告以琼病,生遂问安,奇姐避入帐后。锦拽生裾登床,笑谓生曰:“好好医吾妹。”笑呼琼曰:“好好听良医。”锦因辞去,生留少坐。生问琼病,因笑而不答。奇帐后呼曰:“好与大哥细言,莫使夜来发热。”琼笑曰:“有时亦热到尔。”生以玉簪授琼姐,琼以金簪复白生。生执手固请其期,琼以指书四月十日。
至期生至,又复不纳。锦苦劝之。琼厉声曰:“尔等装成圈套,络我于中,吾不能从,有死而已。”生、锦闻言,含羞而退。奇姐笑曰:“姊食杨梅又怕齿酸,不食杨梅又须口渴,前日许人,今又退心。今番锦姐不管,白哥不来,牢抱衾枕,长害相思谁顾。”
○饮宴赏月留连
翌日,生偶以事见赵母,回至中堂,无人,因入锦娘寝所。琼自门隙度诗与生曰:
玉华露夜浓,侵我绞绡袜。
神思已飘摇,中宵看明月。
生见诗亦答曰:
几回拽花枝,露湿沾罗袜。
今夜上天阶,端拟拜新月。
锦娘曰:“琼姐已无輗軏,兄又不鉴覆车,徒使月老愁。此诗莫持去也。”奇姐自门间窥视,笑曰:“今宵断谐月老约矣。请四姐过此一商。”锦以诗度与琼曰:“今夜若不谐,向后更不来。”琼见诗,含笑目奇。奇与锦附耳久之。
是夕,生未晚膳,锦吩咐秋英买备。绐赵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姊妹三人,意图赏玩,何如?向者三姬未睦,兹者三人同心。”母喜而不疑,因益其肴馔,戒婢仆曰:“汝辈毋得混乱,与他姊妹尽欢。”因此固蔽重门,与生恣其欣谑,开窗邀月,掷雉呼卢,诚人间之极趣,百岁之奇逢也。
是夕,琼姐盛妆,枕衾更以锦绣,烂熳似牡丹之向日,芬芳如芍药之迎风。饮毕,奇姐密启重门,直趋赵母寝室,绐以“不胜酒力,姊妹苦劝而逃。”。赵母甚欢,因与共寝。琼忽失奇所在,锦亦不胜惊惶。既知其详,琼方就枕,固执不解衣带。生亦苦无奈何。锦隔房呼曰:“何不奋龙虎之雄,断鸳鸯之带乎?”生犹豫不忍。琼苦求曰:“慕兄才识,非为风情,谈话片时,足谐所愿。若必采春花秋实,兄亦何爱于妹,妹亦何取于兄乎?愿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之璞为自珍,则兄为士中之英,妹亦为女流之杰。不尔,当自经以相谢耳。”生不得已,合抱同眠。玉体相偎,金枝不挂。中夜,生复请曰:“予为子断肝肠矣。”琼曰:“吾岂石人,意甘断兄肝肠?但两玉相偎,如鱼得水,持此终世,子亦甚甘。何必玩弄形骸,惹人谈笑?兄但以诗教妹,妹亦以诗答兄,斯文之交,胜于骨肉。”生曰:“自见芳卿后,不胜动念,得伸幽会,才慰夙心。若更以枕席为辞,必以鬼幽相拒。”琼曰:“妹亦知兄心,兄但体妹意。兄必索幽会,须待琼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也,乃口占五言古诗曰:
我抱月前兴,谁怜月下悲。
空中云轻过,遥望岂相宜。
千里神驹逸,谁能挂络羁。
忍怀横玉树,无力动金枝。
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
密云迷归路,际遇待何如?
相失齐飞雁,茫茫空尔思。
琼姐亦口占答曰:
君识吾爱尔,那堪为尔思。
春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
神骏驰黄道,何须下络羁。
飘飘月中树,谁能剪一枝?
兰桥歌舞路,直待晓风吹。
云度横碧海,春来也有时。
愿至桃花候,油然为尔思。
生笑曰:“桃花,何时也?”琼曰:“合卺之际耳。”生既竟夕不寐,女亦终夜不眠。诗韵敲成,东方既白矣。
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时候耶?”生曰:“枉尔为月老,使我怨苍天。”锦笑曰:“月老解为媒,能教汝作婿耶?”琼姐和衣而起,生亦长叹下床。琼对锦曰:“与大哥说一场清话,正快我敬仰之私。”锦曰:“何以谢媒?”琼曰:“多谢,多谢!”又问生曰:“何以谢我?”生曰:“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相亲不知心,不如不相识。”梳洗毕,固辞归。琼曰:“哥哥不必出去,妹有一樽叙情。绣房无人往来,哥哥不必深虑。”生曰:“早教我归去也,勿磨我成枯鱼。”锦娘曰:“吾妹真有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之磨,乃真磨也;无畏之畏,诚至畏也。”锦笑曰:“我备细闻知,兄真无大勇,但好事多磨,而又何畏乎?”生曰:“掌上之珠,庭际之玉,玩弄令人自怜,何忍遽加摧挫。”时琼方对镜,锦为之画眉,且谓曰:“我闻哥言,尚自软心,汝之所为,太无人意。”琼曰:“知过,知过。”
少顷,奇姐叩扉入来,盛妆靓服,云:“欲回家。”。拜锦娘曰:“暂别,暂别。”拜琼姐曰:“恭喜,恭喜!”问曰:“哥哥去矣?”琼曰:“尚留在此。”生出相见,奇亦拜辞。生曰:“适有一事,欲来相投,终夜无眠,肝肠尽断。”奇笑不答,密谓琼曰:“姊夫何出此言?”琼姐实以情告。奇笑曰:“姊姊如此固执,莫怪姊夫断肠。”生在锦房,闻言突至,曰:“愿妹垂怜,救我残喘。”奇姐逊避无路,被生搂抱片时,求其订盟,终不应允。锦娘至曰:“吾妹年幼,未解云雨,正欲告归,兄勿惊动。”生方释手。琼抚其背曰:“阿妹且勿回家,我有一杯清叙。”奇娇羞满面,不能应声。琼戏之曰:“不食杨梅,今番齿软矣。”同笑出,细谈曰:“吾与贤妹,生死之交,向时同遇郎君,今岂独享其乐耶?细看此人,温润如玉,真国家之美器,天下之奇珍也。欲待不从,吾神已为所夺;若欲苟就,又恐羞脸难藏。妹若先归,而吾亦去。妹归虽坚白无暇,吾去即枯槁憔悴。妹若有心,同此作伴。若必坚为贞女,岂忍吾染风流?”奇笑曰:“与姊同生同死,吾之盟也。与兄同欢同乐,非吾愿也。但白哥风流才子,我爱之何啻千金。但非垂发同年,安敢蒹葭倚玉?姊当怜我,我且不归,奉陪数时,少罄衷曲。”时琼、奇方掩扉而入,春英卒然叩门曰:“老安人来送姐姐。”锦应曰:“我留此饯行。”生舔舕谓锦曰:“几误事矣!”
于是锦入见赵母,绐以为奇送行。母曰:“幼女如嫩花,不可多劝酒。”于是入百花园内,相对尽饮。锦出令以劝琼,奇勒琼以尽饮。锦自称“主婚大姊”,奇自号“年少冰人”。啐酒交欢,摘花相赠。琼姐不胜酒力,顿觉神思沉酣。正是:竹叶缀三行,桃花浮两脸,愈加娇媚,酷似杨妃矣。
○白生琼姐佳会
时,日方转申,扶琼姐就寝。生、锦为解罗带,奇姐为布锦衾。琼半醉半醒,娇香无那,谓生曰:“妾既醉酒,又复迷花,弱草轻盈,何堪倚玉?”生曰:“窈窕佳人,入吾肺腑,若更固拒,便丧微躯。”生坚意求欢。女两手推送,曰:“妾似嫩花,未经风雨,若兄怜惜,万望护持。”生笑曰:“非为相怜,不到今日。”生护以白帕,琼侧面无言。采掇之余,猩红点点;检视之际,无限娇羞。云雨之际,未敢恣其逸兴。只见:
容如秋月,脸斜似半面姮娥;神带桃花,眉蹙似病心西子。锦衾漾秋水,娇态袭人;玉露点白莲,和风入骨。生欲采而女求罢采,女欲休而生未肯休,神思飞扬,如风之转柳;形骸留恋,如漆之附胶。诚天下奇逢,世间佳遇。
斯时锦、奇窃视,莫不毛骨竦然。生既战休,琼谓之曰:“妾生人世,落落此身,将图结王谢之姻,不意见崔张之事。但微躯已托之兄,愿终始如环不绝。”因以少时所佩玉环授生,永以为好。生曰:“此奇遇也,吾当作赋以纪之。”琼曰:“与兄联句何如?”生曰:“甚妙甚妙。”时天将暮矣,于是明豹膏之烛,索文房之宝,先揭得“林。”字韵。生为之首倡,曰:
爰朱明之佳候兮,花娇笑于上林(白景云)。
风乍和而乍暖兮,黄莺巧调夫奇音(李琼姐)。
兹良辰之可爱兮,展予布立于花阴(白生)。
怨中闺之寒寂兮,憎飞蝶之侵寻(李姐)。
予登瑶台以盼望兮,抚求凰之素琴(白)。
修予容于鸾镜兮,饰环佩于绿襟(李)。
上凭虚之绮阁兮,见绝色之奇琛(白)。
与英豪而乍遇兮,拟天上之球琳(李)。
缘秋波之转盼兮,飘荡予之芳心(白)。
彼飘飘之元白兮,托孤凤以悲吟(李)。
凭栏百种情思兮,横忧怀之抦抦(白)。
守深闺以困念兮,亦凌风而顾影(李)。
比天上之姮娥兮,虞空思夫画饼(白)。
亮中外之靡同兮,徒郁忧而自省(李)。
谢月老之勤渠兮,登予身于巫山之岭(白)。
朱履之遇金钗兮,惭花容之载整(李)。
感芳卿之怜予兮,傍日边之红杏(白)。
君似采蝶恋花兮,舞正阳之美景(李)。
弄珠环于掌中兮,缅此生之何幸(白)。
抱席上之奇珍兮,羞芳情之欲逞(李)。
问予二人其何若兮,拟桃源之遇刘(白)。
亦似文鱼比目兮,深芳沼之清流(李)。
赛连枝之琪树兮,偎玉骨于青丘(白)。
斜据胡床吟咏兮,宛银河之女牛(李)。
并头莲花似尔与我兮,开菡萏于芳洲(白)。
罗带同心共结兮,不解夫千秋万秋(李)。
指九天以为誓兮,情万钟而思悠悠(白)。
愿以皎日为证兮,吐誓词而含羞(李)。
千金难买此良晤兮,诚人世之好逑(白)。
缘自天之五百兮,今夕谐此鸾俦(李)。
软玉温香在手兮,身外更有何求(白)?
作赋惓惓致祝兮,幸无使妾叹白头(李)。
词赋既成,各书其一,女制二锦囊藏之。时谯鼓已三更,琼倦而就枕矣。
生曰:“吾去谢冰人,免教他懊恨。”遂开锦娘之户,上镂金之床。时锦睡酣,被生惊觉,曰:“适自何来,遽集于此?今番月老功效何如?”生具陈初终,不敢隐蔽。锦曰:“吾悉闻矣,试君心耳。”生因求欢。锦固辞谢曰:“妾闻人亦有言:一座岂有两玉。”生笑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锦曰:“冠玉之英,亦不被本。”因与之久谑,锦附耳曰:“奇妹功亦不少,彼在东床独宿,兄可着意恳求,机会不可错过。”
时奇已醒,只得诈睡。奈生兴如狂,刻意求欢。奇幸着里衣,仍力以死拒,然形神虽未媾合,而骸骨亦尽偎依矣。牢抱甚久,坚守不从。生固请其期,奇但答曰:“后会有期。”生苦恳,无何奇哀告不已。锦恐声迹外扬,乃起劝生释手。
生既终夜不寝,不胜困倦,乃复就枕片时,赵家已进早膳。起而梳洗,以计脱归,不及与告辞。心甚悒怏。是早,奇屈于生之迫,见琼羞赧不言,固问其情,再三不应。但力求去,莫可挽留,相送恓惶,泪倾春雨。琼既为生切念,又复为奇萦怀,寝食不宁,衷肠闷损,虽锦娘调谐左右,曾莫得其欢心者矣。
○三妙寄情唱和
是日,奇姐遣侍女兰香至,琼姐题七言古诗一首,密封付之。诗名《飞雁曲》。
日斜身傍彩云游,云去萧然谁与伴?
不见月中抱月人,泪珠点滴江流满。
并头鸿雁复无情,不任联飞各分散。
莫往莫来系我思,片片柔肠都想断。
奇读其诗,不觉长叹。母问其故,权辞答曰:“大姊病躁渴,欲求我药方。”母曰:“明早即令兰香送去,不可失信于人。”奇乃步韵制诗,翌日寄去。诗曰:
彩云昨夜绕琼枝,千秋万秋长作伴。
举首青天即可邀,何须泪洒江流满。
江头打鸭鸳鸯惊,飞北飞南暂分散。
归来不见月中人,任是无情肠亦断。
琼见之,不觉掩泪。锦读之,亦发长吁叹曰:“二妹皆奇才,天生双女士也。”然锦亦通文史,但不会作诗,生称为“女中曾子固。”。至是,琼强之和。乃笑曰:“吾亦试为之,只作五言亦罢。”
巫山云气浓,玉女长为伴。
而今远飞扬,相望泪流满。
襄王时来游,风伯忽吹散。
归燕亦多情,音书犹未断。
琼见锦诗,曰:“四姊好手段,向来只过谦,若遇白郎来,同心共唱和矣。”锦曰:“惶愧无地,贻笑大方。”
适生令小童奉杨梅与赵母,锦问曰:“大叔安在?”答曰:“往乡才回。”琼将锦诗密封与生,生意其即琼所为也。是夕,二姬度生必至。
生乘黑而来,琼且喜且怒,骂曰:“郎非云中人也,乃是花前蝶耳!花英未采,去去来来;花英既采,一去不来。锦囊联句,还我烧之!”生曰:“我若负心,难逃雷剑,实因家事,无可奈何。向来新词,卿所制乎?”琼曰:“四姊新笔。”生曰:“曾子固能作诗耶?”琼曰:“向来只谦逊耳。”生对锦曰:“承教,承教!”锦曰:“献笑,献笑!”生曰:“末二句何也?”琼曰:“为二姐耳。”因备述其由,及出琼、奇二作。生曰:“三姬即三妙矣。”琼笑曰:“四人真四美也。”生曰:“吾当奉和新诗,但适远归劳顿,求一瞌睡,少息片时。”锦曰:“请卧大妹之房,以便谢罪。”琼曰:“请即四姊之榻,亦可和诗。”二人相推,久而不决。生请同榻,各自摇头。锦曰:“妾已久沐深波,妹犹未尝真味。决当先让,兄再无疑。”生乃携琼登床。是夕,稍加欢谑,然亦未骋芳情也。罢战之后,生宁息片时,琼谓之曰:“奇妹与吾共患难,结以同死生。今为爱兄,失此良友,兄妹之情虽得,朋友之义亦乖,如何?”生曰:“吾见三姬,均所注想,由此达彼,良有此心。但苦情为卿,方才入手,又思及彼,非越分妄求乎!况此女未动芳心,又坚宁奈,是以不敢强。卿何以为谋耶?”琼曰:“此女心情比吾更脱,若驯其德性,犹易为谋。但恐见机不复来此,若更再至,易以图矣。且学刺而丽线无双,学诗而妍词可取,真女中英也。”因诵其《拜秋月》诗曰:
盈盈秋月在中天,今夜人人拜秋月;
高照地天今古明,看破千山万山骨。
清辉不减度年华,光阴转眼如超忽;
我心我心月自知,勿使青春负华发。
生叹曰:“奇才,奇才!恨不肯相倡和耳。”须臾,生起,与锦交欢。锦久待情浓,乃恣生欢娱。生如狂蝶采花,锦如新花向蝶,花心恣采,花枝摇动,兴犹不足,拽锦下床,效展鹭之形,习舞鸾之势,锦于得趣之际,未免啭出娇声,虽惧为琼所闻,然亦不能自禁矣。
次日,兵报戒严,狂寇肆集,琼、奇家眷,填满赵家。生欲入无门,乃绐于赵母曰:“母有重壁,与儿为邻,欲寄小箱,未得其便。乞凿一小门相通,庶箧笥便于寄顿。荷母厚爱,乃敢请求。彼此一家,万勿为异。”母爱生如子,遂言无不从。生即得计,即制小门,自此可达琼房,昼夜往来甚便。锦娘亦谓赵母曰:“儿居幽嫠,不宜见客。今逃寇人众,闲往杂来,原西边诸门,儿自关锁。不用童仆,自主爨燎,与二妹共苦甘,俟寇定再区处。”母曰:“正是如此。”此二计可比良、平,任苏、张莫测其秘矣。
奇姐自归家之后,想生甚切,吟一绝曰:
巫山旧枕处,那堪临别时。
云卿频入梦,何日叙佳期?
此日复至,琼喜不胜,问奇曰:“别后思姊否?”奇曰:“深思,深思。”又曰:“思白兄否?”曰:“不思,不思。”琼曰:“何忍心若是?”奇曰:“他与我无干。”琼曰:“吾妹染就半蓝。”奇曰:“任他涅而不缁。”大笑而罢。午后,因检绣册,得见前诗,指之曰:“不思白兄,乃想佳期耶?”奇笑曰:“久与姊别,思叙佳期耳。”琼大笑曰:“男女相会,是为佳期。本思云卿,何如推阻?”奇曰:“但思何妨?”琼曰:“吾为妹成之。”奇曰:“大姊不须多事。”琼曰:“恐妹又害相思。”奇曰:“我从来不饮冷水。”琼曰:“汝今番要食杨梅。”复大笑而罢。
是夕,赵母请奇叙别,琼推病不行。生自重壁而至,惟见琼姐在房,握手求欢,再三固拒。生曰:“初开重壁,适尔起行,若欲空归,恐非吉利。”因和衣一会,琼赧赧羞容也。因述奇芳情,且诵其佳句,乃献策曰:“今夜二更时候,兄当过此重门,牢抱鸳鸯,勿使飞去。”因附耳细语。生曰:“吾已谕矣。”生暂归家。奇亦饮罢入房,谓琼曰:“今夜我别处睡,只恐白郎复来。”琼曰:“此时人乱如麻,白郎永不能至,若欲有心相见,除非夜半梦中。”奇不知重壁可通,只将锦房门固锁,乃曰:“今夜任白郎至,不能过此门矣。”悉解衣,与琼共卧,怀抱如交颈鸳鸯。
夜半,奇姐睡熟,生自重壁而入。奇半醒半睡,以为即琼也。及蝶至花前,乃始惊觉。生曲尽蟠龙之势,奇嗔作舞凤之形。生亦无奈之何。奇谓生曰:“哥且放手,我非固辞,但琼姐相会劝渠,我岂独甘草率?”生曰:“何以为誓?”奇曰:“今宵若肯就,必早赴幽冥。”生又请,奇复曰:“明日若负心,亦终为泉下鬼。”锦、琼呼曰:“此兄真无力量,今番又复空行。”奇曰:“姊姊逼人。”因以首撞床柱,生急急抱持,稳睡至天明,含羞不起,琼再三开谕,乃敛容下床。只见此际默默无言,不似平时,款款戏谑。时生已去,琼问:“今宵之约何如?”奇笑而点首。
是日,三姬皆盛妆,生为开佳宴。日前,生僦赵室,俱无一个居住;母亲从父宦游,生亦议婚未娶,因此得恣逸游。邀姬重壁过去,设案,当天诅盟。是时誓词,皆锦代制。锦先制姊妹三人告词,皈命拜参,当天焚奏。其词曰:
维辛酉四月十九日,同心人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坚爇明香,上告月府之神曰:窃以女生人世,魂托月华,是太阴之精灵,实微躯之司命也。锦等三人,缔为姊妹,如负月前之誓,决受月斧之诛。明月在天,俯垂照鉴。
又制与生同盟告词,罗列展拜,上奏穹苍。其词曰:
维重光作噩之岁,正阳榖旦之时,同心人白景云、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皆结发交也。荷天意之玉成,谅月老之注定。男若负女,当天而骨露形销;女若负男,见月而魂亡魄化。煌煌月府,皎皎照临。
○白生奇姐佳会
是夕,四人共饮,三鼓罢宴。琼、奇先归绣房,生、锦共撤肴馔。奇含羞缩,欲背前言,琼曰:“盟誓在前,岂敢相负?”奇执琼手,曰:“真个羞人!将奈之何?”琼为撤去金花,奇不解罗带。琼笑曰:“吾妹有何福德,起动十七岁小姐作媒婆耶?妹夫来矣,衣带快解。”生亦突至,奇笑而从,因蒙被而眠。琼视生曰:“慎勿轻狂,嫩花初吐也。”生笑而登床,只见云雨之际,一段甘香,人间未有,但略点化,即见猩红,生取而验之。奇转身遽起,谓生曰:“十五载养成,被兄破界,何颜见吾母乎!皆姊姊误我也。”生细细温存,轻轻痛惜,待意稍动,乃敢求再。奇曰:“只此足矣,何必复然?”生曰:“此是采花,未行云雨。二姬雅态,妹所悉闻,若不尽情,即丧吾命。”奇不得已,乃复允从。但见芳心虽动,花蕊未开;骤雨初施,何堪忍耐。半惊半就,心欲进而不能,万阻千推,口欲言而羞缩。愁眉重蹙,半脸斜偎。鸳枕推捱,顿觉蓬松云鬓;玉肌辗转,好生不快风情。虽其娇态之固然,抑其花英之未满。生亦轻试,未敢纵行,但得半开,已为至愿。须臾云散,香汗如珠,盖其相爱之情固根于肺腑,而含羞之态自露于颜容。固问真情,再三不吐,贴胸交股而卧,不觉鼓转五更。
琼姐举烛来,曰:“吾妹得无倦乎?”生兴大发,拽琼登床,尽展其未展之趣。琼亦乐其快乐之情,真盎然满面春,不复为娇羞态矣。既罢,奇亦曰:“姊姊得无倦乎?”琼曰:“但不如妹之苦耳。”三人笑谑,不觉闻鸡,忽尔睡酣,日晏不起。奇姐之母,陈氏夫人也,在外叩门呼声甚急。锦亦急唤,三人乃醒。生自重壁逃归,尤幸夫人不觉。琼因绐之曰:“五更起女工,困倦,适就枕耳。”夫人谕奇姐曰:“汝与大姊虽表姊妹,患难相倚,当如同胞,宜学俭素,勤习女工,不可妄生是非,轻露头面。昨赵姨欲汝三人同爨,不令女仆往来,此习勤俭一端,吾亦闻之自喜。但无人照应,恐怠惰荒宁耳。”少顷,琼姐母夫人亦至,见此二姬犹未梳洗,责琼曰:“鸡鸣梳头,女流定例。此时尚尔,何可见人!汝父宦邸,寄书无非为尔切念。今姊妹相傍,吾心始安。但如此荒宁,深为不可也。”琼曰:“五更起女工,因倦,复就枕耳。”又见新衣两袭在架,首饰案上未收,因问曰:“房中何用此?”琼惧不能言,奇曰:“近闻盗贼猖狂,收此欲置重壁,五更检点,尚未帖然耳。”老妇人曰:“何必如此。”二母乃回,琼、奇胆几破矣。
奇深懊恨,琼亦赧然,相对无言,临镜不乐。奇曰:“自今痛改前非。”琼曰:“我亦大觉昨非。”锦隔墙呼曰:“只恐白郎来,芳心依旧矣。”奇曰:“四姊固功之首,亦罪之魁。”锦笑曰:“吾罪诚深,须宜出首。”奇曰:“姊首何人?”锦曰:“专首二姐。”奇曰:“有何可据?”锦曰:“诗句尚存。”琼曰:“我与尔姊妹连和,从今作清白世界。”锦笑曰:“江汉以濯之,不可清也;秋阳以暴之,不可白也。”奇曰:“我当入侍慈母,不理许多闲非。”锦曰:“不过三五夜,复想叙佳期。”奇不觉发笑。锦娘启扉而入,曰:“我欲为白哥制双履,愿二妹共乐成。”琼曰:“谨依来命。”奇曰:“吾弗能也。”锦曰:“吾妹尚未知趣,他日偏尔向前。”共笑而散。于是锦娘制履,二妹协功,日暮倦勤,共成联句。推琼首唱,为五言排律云:
四月朱明候(李),
阳和乍雨天。榴花红喷火(赵),
荷叶绿铺钱。公姓游琼苑(陈),
奇英奉碧泉。柳暗迷归路(李),
花香透坐筵。云钟敲清韵(赵),
锦瑟奏初弦。意马牢牢系(陈),
心猿荡荡牵。多情慵针线(李),
得趣赋诗篇。蛱蝶台前舞(赵),
鸳鸯水外连。愿为连理树(陈),
合作并头莲。信誓深银海(李),
风流满玉川。文君如何作(赵),
司马亦称贤。为制绿双履(陈),
高高步紫烟。
锦笑曰:“二姐口硬似铁,心软如绵。”奇曰:“何以知之?”锦曰:“看诗便知。”奇笑曰:“君子戏言,不可戏笔。”琼笑曰:“可是,可是。”是夜,生以朋友邀饮,不至。三姬无限恓惶,坐至四更方登床,比至鸡鸣,起梳洗矣。
生醉醒,不胜痛恨。清晨,即诣琼房,欲告衷情。不意绣房寂无一人,三姬各去候母。生疑事机漏泄,又惧心志变迁,但题一诗示琼曰:
酩酊不知夜,醒来恨杀人。
洞门空久坐,不见百花春。
生久坐,不见三姬,又欲候文宗揭晓,惆怅而去。
琼归,见诗,笑曰:“白郎夜来被酒,今朝无限恓惶。”奇笑曰:“他醉由他醉,我醒还自醒。”锦笑曰:“昨宵既已醉酒,今夜必定迷花。”
少顷,家童来报:“文宗发案。”赵母令人去探消息。三姬相对深思,侧耳欲闻真信。久之,奇笑曰:“白哥既有探花手段,必有折桂才能。此行决膺高选,不须姊姊猜疑。”琼笑曰:“汝是座上观音,说话自然灵圣。”锦笑曰:“他只一夜夫妻,识破十年学问矣。”奇带羞含笑。时午膳犹未毕,家童入报赵母曰:“白家大叔考居优等矣。”赵母甚喜,来报三姬。锦、琼俱目奇,奇亦带冷笑。
赵母既退,锦、琼戏掖奇上坐,曰:“阿妹真观音,出口便灵圣也。”欢笑而罢。
是日黄昏时候,白生归,入见赵母,因请见李老夫人及陈夫人。夫人曰:“好个清俊秀才,他日必成伟器。”生以所赏银花献之赵母。赵母喜甚,分赐三姬,各妆为七宝花胜。奇姐一枝,尤加巧丽。琼姐戏以词曰:
姮娥神已属王孙,坐对花神久断魂,燕语莺声不忍闻。想黄昏,花胜鲜妍独倚门。 ——右调《忆王孙》
是夕,入三姬之室,相与谈谑尽欢,不觉谯楼起鼓。锦对琼曰:“二姐尚未知趣,今夜当使尽情。”乃一与白郎解衣,一与奇姐释服,勒之共卧。奇姐固辞。锦曰:“自今以始,当以大小,以此为序,勿相推辞。”生亦然之。但见登床之时,轻怜痛惜,云雨之际,细语护持。女虽有深情,但不堪任重,花心半插,桃口含芳,生略动移,即难忍奈。生曰:“但唤我作檀郎,吾自当释手。”奇固推逊,生进益深。奇不得已,曰:“才郎且放手。”生曰:“娇妻无奈何。”生被奇痛惜数言,不觉真兴尽泄矣。相抱睡熟,漏下三鼓。
锦来,呼曰:“琼姐相候多时,如何甘心熟睡?”生与锦共去,因求锦同欢,锦曰:“次序而行,不可越次。”因登琼榻。琼诈睡酣,生三呼不醒,径行云雨,只见两情俱动,百战不休。琼曰:“愿君安息片时,相与谈话为乐。”因询奇佳兴,生细道真情。琼闻言心动,生雅兴未阑,于是复为蜂蝶交。盖前后风云四百战矣。生亦兴泄,女亦情阑,稍息片饷,琼谓生曰:“君为妾困倦如斯,妾何忍迫君便去,但锦姐虚席已久,君其将奈之何?观其雅量,如渊之宽,吾久在包涵之内,未能图报,只着片心耳。”生曰:“锦娘厚意久不报,今夜当尽欢,但我虽用愿,闻言亦踊跃耳。”于是,琼催生起,锦亦立在床前,搂抱同去,相对极欢。
锦风月之态甚娇,生云雨之情亦动,在生已知锦之兴浓,在锦惟惧生之情泄,鏖战已久,锦亦求和,谓生曰:“君风力甚佳,妾意欲已足,但求姊妹为同床之会,不知君意何如?”生曰:“此是人间之极欢,但恐二妹不允从耳。”锦曰:“吾计弄进便是。”
于是,锦绐琼曰:“白郎适来不觉发热,如何?”琼方醒觉,闻言战惧,遂起问安,被生搂定,乃告以锦意。琼只得曲从。锦复绐奇曰:“白哥满身发热,琼姐在彼问安,汝何昏睡,不痛念情郎乎?”奇曰:“今奈之何?”锦曰:“去问安便是。”奇遽起索衣,不得其处。锦曰:“快去,快去!夜暮无妨。”适至床前,被生搂抱,亦只得曲从。生刻意求欢,三姬推让不决。生锐意向锦,锦辞曰:“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向爱二妹妙句,兄当与之联诗,俾妾得以与相闻,亦生平至愿也。”生曰:“妙甚妙甚。”即床上口吟,生为首倡。曰:
君不见瑶台高映碧天东(白景云),
珠玑璀璨玉玲珑(赵锦娘)。
又不见襄王朝来飞白马(李琼姐),
日暮又复跨青骢(陈奇姐)。
乍云乍雨迷花月(白),
罗襟飘摇扬柳折(赵)。
沉香亭北花盈砌(李),
牡丹芍药海棠红(陈)。
观花不饮心如醉(白),
醉倒花前月朦胧(赵)。
一片芳心作蝴蝶(李),
飞来飞去入花丛(陈)。
美人葱素紫罗绮(白),
语笑花间喜气葱(赵)。
贻我佩玉传心愫(李),
复将心事托丝桐(陈)。
柔情已为奇音动(白),
忙忙飞舞采花蜂(赵)。
与君窃药先奔月(李),
森然聚会广寒宫(陈)。
广寒月色皎(白),
报我三青鸟(赵)。
玉华露液浓(李),
相思梦来绕(陈)。
锦花琼佩饰绮罗(白),
赵姬慷慨扬清歌(赵)。
投桃报李心深念(李),
雷陈契合乐如何(陈)。
今夕何夕此良晤(白),
娇来锦袖舞婆娑(赵)。
球琳琼玖敌诗句(李),
奇词清韵长吟哦(陈)。
长吟哦,得句多(白),
九天牛与女,此日共银河(赵)。
鱼比目,戏新荷(李),
山盟长翠长巍峨(陈)。
吁嗟五色云华霭(白),
艳妍好结同心带(锦)。
同心长系碧天云(李),
勿使碧云游天外(陈)。
云油油,不自由(白),
神魂飞荡与云流(赵)。
中天明月长为伴(李),
愿伴千秋与万秋(陈)。
我本修然一凤侣(白),
今朝相伴三鸾俦(赵)。
愿作在天双比翼(李),
凤雏对舞含娇羞(陈)。
奇瑛勿谓年华少,五百天缘犹未了(白)。
夭桃今已吐春情,片片轻红入芳沼(赵)。
柳腰娇嫋不奈风,风怒狂摇犹悄悄(李)。
桃李不似锦琼英,抱露春融情窈窕(陈)。
爱花都作连枝香,和雨和云到天晓。
从今不作旧梦思,同心齐唱狡人僚(白)。
四人遂为同床之会,推锦为先。锦娇缩含羞。生曰:“姊妹既同欢同悦,必须尽情尽意。”琼曰:“四姊何无花月兴?”奇曰:“四姊何不逞风流?”于是生与锦共欢,锦亦无所顾忌。次及琼姐,含羞无言。锦曰:“吾妹真花月,何乃独无言?”奇曰:“彼得意自忘言也。”琼曰:“如妹痛切,不得不言耳。”以次及奇,再三推阻,锦、琼共按玉肌,逼生大张佳兴。生曰:“吾何忍如是,但见意即休耳。”生劝二姬释手,自与奇姐绸缪,轻快温存,护持痛惜。琼曰:“大哥用精细工夫。”生曰:“吾亦因材而笃。”自是而情已溢矣。至五更睡觉,斜月照于窗纱,生疑以为天曙,唤诸姬俱起,则明月在天。锦笑曰:“月出皎兮,狡人燎兮。”琼笑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奇笑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琼因请曰:“君之歌赋,已得闻矣,妙曲芳词,未之闻也。愿请教。”生曰:“请命题。”琼曰:“试调《蝶恋花》如何?”生曰:“请刻韵。”琼因诵东坡“花褪残红青杏小”之章,因曰:“君即此为韵,试看可与东坡颉颃否。”生遂吟云:
谁家宝镜一轮小,抛向云间,光遍罗帏绕。夜浅夜深今多少,玉露玲珑溅芳草。 院宇深沉谁知道,惊梦残更,却被佳人笑。恨断楚天情悄悄,花暗蝶朦添烦恼。
琼曰:“甚妙甚妙!吾姊妹联句以和之,何如?”锦辞谢曰:“非所长也。”奇曰:“纵使不如,亦纪佳会。何妨何妨。”于是琼为首倡:
绿窗人静月明小(琼),
银汉波澄,乍向蓝桥绕(奇)。
楚峡蒙蒙春非少(锦),
淡淡巫云摘瑶草(琼)。
不谓姮娥来知道(奇),
惊起东君,自惊还自笑(锦)。
闻睡鸭啼鸦声悄,几番惹得多情恼(琼)。
生叹曰:“真三妙也。此生何幸,有此奇逢乎!”因复就枕,谈话衷情,不能尽述也。
自是,屡为同床之会,奈天气尚炎,锦床湫窄,生因制为广榻,且为长枕,每静夜邀自重壁小门过生寓,为自此可以极乐无虞。不意笑语声喧,属垣耳近。有邻姬者,隶卒之妇也,疑生无内眷,安有女音,遂钻穴窥之,俱得其情状矣。是夕,惟琼、奇在列,锦以小恙不与。次早,生过其门,邻妇呼曰:“白大叔昨宵可谓极乐,天下无此奇遇,我已得其真详,从今不必隐讳。”生诘其由,句句皆真。生不得已,奉金簪一枝,檀扇一握,白金六星,求以缄口。邻妇笑曰:“何用多物,只着片心耳。”生因归告锦娘,且曰:“姑勿与二妹知之,恐其羞赧难容也。”锦曰:“此妇时时来此,亦有洒洒风情,况有‘只着片心’之言,不为无意于君。君若爱身,不与一遇,恐彼情不甘,事机必露矣,君其图之。”生不得已,至晚,径诣邻妇之家,与作通宵之会。果尔得其真情,与生重誓缄口矣。
是夕,琼、奇嗔生不至,候至三更;锦不以告,但口占四句示之曰:
谁知复谁知,月妖窗外窥。
花荫月影动,犹自想花枝。
琼、奇骤惊:“异哉此言!幸详告我。”锦曰:“昨宵事露发,郎君去矣,尚望同床会乎!”于是为道其详,琼扶膺堕泪,奇顿足泪涟。自是同床会散,生、姬深加敛迹矣。
○庆节上寿会饮
越五月五日,生为赵母贺节。母亦置酒邀生,生辞。李老夫人、陈老夫人各遣侍婢新珠、兰香速之,生入谢曰:“承诸大母厚意,但恐冒突尊严。”。老夫人曰:“彼此旅寓,何妨何妨。”命三姬相见。琼、奇坚执不出,生饮数杯,逡巡告退。老夫人曰:“守礼之士也。”赵母曰:“此儿无苟言,无苟动,有读书家法也。其亲宦游,无人照觑,况当佳节,令其岑寂,吾心甚不安耳。”于是复备一席,令小哥送至生寓共饮。生制一词,名曰《浣溪沙》:
晴天明水涨蓝桥,画鹢箫鼓明江皋。翩翩彩袖拥东郊。 倚阑干闷萦怀抱,武陵溪畔燕归巢。谁怜月影上花梢。
小哥敏颖,默记其词,归为老夫人诵之。老夫人精于词章,琼之文史,皆老夫人手教者也,极口称善,以示三姬。三姬闻之悄然。老夫人曰:“汝等不足白郎诗乎?未免谓其伤春太露耳。”三姬微笑。少顷,亦罢宴之。
是夕,生叩重壁小门,琼、奇固蔽不开。生既久叩,锦娘启扉。二姬见生,泪下如雨,固问不应,相对恓惶。生知锦泄前言,再三反复开谕,坐至三更,二姬乃曰:“兄可厚自爱身,吾等罪当万死。既不能持之于始,复不能谨之于终,致使形迹宣扬,丑誉外著,良可痛也。”因相与泣下。生曰:“月前之誓,誓以死生,况患难乎!今举事一不当,其状乃尔,况肯舍身相从耶?卿不记申、娇之事乎?万一不遂所怀,则娇为申死,申为娇亡,夫复何恨!”生遂剪发为誓,曰:“若不与诸妹相从,愿死不娶。”三姬亦断发为誓,曰:“若不及与白郎相从,愿死不嫁。”誓毕,生曰:“吾之不娶,佯狂入山,事即休矣;卿之不嫁,奈何?”琼、奇曰:“吾二人幸未有所属,当以此事明之吾母。母或见怜,幸也;不尔,则自经以谢君耳。宁以身见阎王,决不以身事二姓。”生谓锦曰:“于卿何如?”锦誓曰:“生死不相离,离则便赴幽。于君何如?”生誓曰:“终身不相弃,弃则受雷轰。”于是四人相对尽欢,不复顾忌。
越十月三日,赵母诞辰也,生以厚仪上寿,且为三母开筵,复请三姬,同预燕席。李老夫人许之。时三姬亦上寿鞋、寿帕,且称觞焉。生筵适至,二姬趋避。李老夫人曰:“相见何妨,赵姨之子,即汝表兄也。”盖琼、奇之母皆产于林,与赵母为伯叔姊妹,故老夫人有是言耳。二姬遂出相见,固逊不肯登筵。赵母曰:“幼女畏生客,我与之区处。”于是置生席于堂之小厢,命小哥待焉。饮至半酣,生与小哥出席劝酒。老夫人曰:“酒不须劝,久闻高才,欲请一词为寿,何如?”生辞谢。老夫人曰:“吾已见《浣溪沙》矣。”生曰:“惶愧惶愧!”遂请命题。老夫人曰:“莫如《千秋岁》。”生复请刻韵。老夫人曰:“吾幼时尚记辛幼安有‘塞垣秋草,又报平安好’之句,即赓此韵,尤见奇才。”生不假思索,拈笔挥毫,其词曰:
绿荫芳草,黄鹂声声好。瑶台上,华筵表。的的青鸾舞,王母绯颜笑。蟠桃也,千岁秾华浑不老。 雅有玉山摧倒,南极光来到。玄鹤算,良非小。优游乾坤里,添筹还未了。备五福,彭篯让寿考。
李老夫人曰:“好词好词。”唤琼姐曰:“汝向时亦能为之,今笔砚久踈,尚能制乎?”琼姐逊谢。夫人曰:“聊试一词,以求教耳。”琼因制词曰:
玉阶瑶草,报道年年好。绮阁上,琼台表。蟠桃生满树,采撷真堪笑。再结子,又是三千年不老。 金樽频倾倒,王母乘鸾到。寿星高,乾坤小。人在华筵表,劝酬犹未了。齐嵩祝,万年称寿考。
呈上老夫人。夫人曰:“雷门布鼓,音响顿殊。”生曰:“奇才,奇才!云所远让。”陈夫人目奇姐,曰:“汝镇日与大姊谈诗,我不知云何。今卿试汝,汝其勿辞。”奇出席拜老夫人与赵母,曰:“献笑,献笑。”复拜生,曰:“求教,求教。”老夫人曰:“不必论诗,礼度自过人矣。”奇制词曰:
瑶池绿草,近来长更好。朱明日,暄人表。况此薰风候,登筵人喧笑。华筵开,共祝那人长不老。 好怀尽倾倒,寿星都来到。乘鸾客,才非少。倚马雄才,万言犹未了。吐芳词,长祝慈闱多寿考。
李老夫人曰:“妙哉词也!可为女学士矣。”词毕,各就位。锦娘曰:“请谢教。”于是既奉三母之觞,复过生席劝饮。时兰香自外持数枝茉莉花来,既奉三母、锦娘矣,一与琼,琼曰:“送与小哥。”一与奇,奇曰:“送与白官人。”兰香递与生,笑谓生曰:“此花心动也。”锦厌其言,嗔目视之。生亦不快,奇殊不知也。少顷罢筵。
是晚,生入三姬绣房,为绸缪之会。与奇会毕,因谓曰:“尔殊不点检,词中称扬太过。”奇曰:“偶笔气所至耳。”又备述兰香之言,奇遂大恚。
次晨,言之于母。母怒笞兰香,香曰:“此言诚有,但戏与白郎言之,姐姐安得闻?必是白郎密以告姐,愿夫人察之。”夫人顿生疑矣,唤奇姐至曰:“止谤莫如自修。”奇姐复大恚。夫人因诘其得闻之由,奇姐语塞。锦娘适至,曰:“此言锦实得闻,故以告妹。”兰香自是言亦塞,陈夫人不能无疑矣。
○凉亭水阁风流
数日后,陈夫人语赵母曰:“天气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园临水阁纳凉亭爽,闻可居三女于中,锢其出入,何如?”赵母然之。遂自琼、奇房后开门,恣其园亭逸乐;以为外之房门谨严,而不知内之重壁为便。虽诸侍女颇有猜疑,亦竟不知出入之路。
一日,陈夫人诘春英曰:“汝久侍深闺,宁知白郎事乎?”春英曰:“无之。内外并不相见,又无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春初白郎常至,妾犹有疑,今无事辄数十日一来,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后,西带诸门俱严关锁,虽侍婢不得往来,白郎能飞度耶?”夫人之疑稍息。
生、姬每日于纳凉亭中欢谑,间亦多亵狎,独琼姐坚执不从。是月望日,生与锦、奇在临水阁中作乐,琼姐不至。锦作书,令奇姐招之。琼复书曰:
劣表妹李琼琼敛衽启复四表姊妆次:即晨,夏景朱明,莺花流丽,莲白似六郎之一笑,榴红拟飞燕之初妆。鱼作态而戏金钩,鸟沽娇而穿翠雾,纳凉亭上,习习清风;临水阁中,腾腾爽气,诚佳景也。况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颜,凭栏笑语;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抚景写怀。岂不乐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乐不可极,乐极生哀。’且媟嫚岂端庄之度,淫亵真丑陋之形。读《相鼠》之赋,能不大为寒心哉!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愿相与念之。奇姐持书来,曰:“莺莺不肯至。红娘做不成。此书中好一片云情雨意,要汝等跪听宣读。”生长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出诸袖中。生、锦展读,大笑曰:“这云情雨意,岂不害了相思。不会作红娘,反会来卖乖。”锦曰:“好好拜一拜还我。”生曰:“我要他替莺莺。”搂谑多时,大笑而罢。自是,亦散水亭会矣。
越十有七日,生闻其叔自荆州回,候接于都门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同在纳凉亭上女工。饭后,赵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秋英、小珠、兰香、桂香俱往省之,且密嘱以瞰二姬所为。奇姐闻兰香呼门声急,笑曰:“此婢又来探真信矣。今日若无状,决加之重刑。”二姬笑曰:“汝今日不惧他矣。”及启扉,诸婢皆在,云赵母送茶,三姬谈笑啜茗。兰香步花荫,过柳径,穿曲堤,无处不到。奇姐索皮鞭以待,曰:“以鞭马之鞭,鞭此婢也。”兰香行至芳沼之旁,拍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开两朵莲花。”奇姐令桂香唤之,至则令跪于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亏汝?汝乃以无形之事,生不情之谤,汝欲离间吾母子耶?汝到亭中,众皆侍立,汝乃驰逐东西,欲寻我显迹耶?汝今寻着未也?汝好好受责!”兰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姮娥,兰香是姮娥身边一兔。兔恐姮娥薄蚀,无所依傍,乃爱护姐姐独至,故有前日之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闲遍阅佳景,岂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当万死。且姐姐女流豪杰,白郎文士英豪,岂是相配不过?但恐轻易失身,白郎视姐姐如墙花,姐姐望白郎在云外,那时悔不及耳。兰香与姐姐同安乐,亦与姐姐共患难,安得不过计而曲防?”奇曰:“无端造谤,尔罪何如?”兰香曰:“固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检制耳。诗词属意,可疑一也;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花相赠,可疑三也。众人皆有此疑,兰香安敢不告?若李琼姐之端庄,赵四娘之严谨,安有此谤?”奇姐大恚,鞭之流血。时锦、琼游芳沼之滨回,告奇姐曰:“沼中莲花果开并蒂,此佳祥也。姑恕兰香,去看便了。”奇遂释之。兰香亦收泪叩头曰:“是兰香之罪也,愿姐姐开赦。”
侍婢归,俱以并蒂莲告于赵母。母喜,邀李老夫人、陈夫人同赏。
酒既具,李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孙及笄未配,此老身之深虑也。今天赐佳祥,愿觅快婿。”又为陈夫人祝曰:“愿奇姐早定良缘。”又为赵母祝曰:“愿小哥早得佳妇。”时方登席,赵母请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来看。”老夫人与陈夫人有不欲意,以赵母深爱,勉强从之,令秋英、小珠往召。归报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何事发怒。”赵母曰:“春英、兰香颇晓事,可往探之。”复归,报曰:“白大叔原配曾边总小姐,今曾老爷远宦边疆,白老爷不欲大叔远去成亲,曾老爷不欲小姐远归成亲,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内白老爷运粮入京,与曾老爷相遇,二人言竟,有书退悔。今白老爷遣叔爷回家,为大叔再议婚姻,因此发怒。”赵母曰:“大叔知我请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爷吃饭即来。”
少顷,生至,且详细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郎,何虑无妻。”赵母笑曰:“儿勿虑,我与汝为媒。芳沼中莲并蒂,此是祥瑞,第往观之。”生因与小哥同往,果见并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饮酒,赋诗曰:
中夏正炎蒸,百花何明媚。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
并蒂莲花开,香风暗度来。瑶池游王母,绮阁泛金罍。
向人娇欲语,酷似西施女。相对吴王宫,乘风相娇倨。
日分双影流,风动两枝浮。羞向孤鸾镜,应知学并头。
莫作等闲赏,交枝芳沼上。瑞霭为谁开,霞标华天榜。
香韵远并清,双莺柳外鸣。应与两岐麦,同荐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叹曰:“流丽清新,海内才华也。”赵母笑曰:“可当聘礼否?”老夫人含笑目锦娘,曰:“汝三姊妹联句和之何如?”二姬推让,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万勿为异。”二姬然之。
逢此仲夏天(锦),
花香柳自媚。两沼已合流(琼),
双莲何并瑞。风吹昨夜开(奇),
浑拟天上来。为尔登池阁(锦),
因兹泛樽罍。潘妃浑不语(琼),
携手湘江女。吴壁喜相逢(奇),
二乔斜并裾。明沙水面流(锦),
盈盈合蒂浮。翡翠双飞翼(琼),
鸳鸯栖并头。王母瑶池赏(奇),
云车停水上。瑞宇已流春(锦),
天门初放榜。应识芙蕖清(琼),
那占丹凤鸣。太常如可纪(奇),
图此上神京(锦)。
老夫人见之,笑曰:“皆女瑛也。”转呈与生,惊叹曰:“诸妹才华,近世莫比。”生饮三酌,辞归。母亦自是罢筵。
是夕,赵母谓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白郎配琼姐,何如?”陈夫人亦极口赞成之。老夫人曰:“吾意也,恐有事未真,议有未定,且未识此生意向如何。”赵母曰:“然。姑勿言,看其数日遣媒纷纷之时,方可与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五百年前已注定,成亦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闻此语,以告锦娘。锦娘密以告生,且曰:“兄可多遣媒博采,令老夫人闻知,彼乃无疑,自当见许。”生深然之。陈夫人亦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岁,心内迟疑。兰香乘间叩首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挞,虽至流血,亦无怨心。但兰香细看姐姐,却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则一双两好,天然无比。”夫人曰:“岂有是事?汝勿多言!”
二卷下层
【吟类】
【白头吟】
汉蜀郡临邛富人卓王孙氏,女文君新寡。成都司马相如意之,辅临邛令,抱琴造其家,弹《求凰操》挑之。文君知音欲妻之,父母嫌贫不许,因连骑奔归成都。相如家徒壁立,文君不乐曰:“先生从吾兄弟假贷,亦足为生。”遂之临邛卖酒。文君当垆,相如涤器,卓公耻之不出。或曰:“长卿文才何辱之有?”卓公与钱百万,使归成都。后将赴选,过升仙桥,题柱曰:“大丈夫不乘驷马车,不复过此桥。”献《子虚赋》于孝武帝,拜为郎,迁文园令。至中年,将娶妾,文君作《白头吟》哀之。
其一曰:
晓如山下云,皎若云间月。
良人有两意,故与相袂别。
其二曰:
今日斗酒间,明日沟水头。
蹀躞沟水上,沟水东西流。
其三曰:
凄凄复凄凄,嫁女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文君作此自伤,相如感之,不复置宠。
【逐妇吟】
隆庆间,侍郎詹公名仰庇,号咫亭。晋江人也。以直谏忤旨。被杖放归。朝中缙绅各为歌吟,行人萧公廩,作逐妇吟赠之曰:
彼美谁氏女,徘徊在路旁。自言年十五,结发在君房。
燕婉及时日,睐眄在荣光。感此激衷素,图报心何长。
入厨问井臼,开笥治衣裳。下陈理臧获,上堂承尊嫜。
常恐心力微,愿言门祚昌。讵知太早计,覆作前鱼伤,
永夜啼络纬,一旦成参商。妾身宁足惜,君宠哪可忘?
所怀存敝笱,毋宁逝我梁。河汉不改色,女牛遥相望。
【虎泉吟】
元末,酸斎贯云石,隐居钱塘。一日,郡中数衣冠士人,游虎跑泉,饮间赋以“泉”字为韵。中一人但吟“泉泉泉”,久不能就。有一叟曳杖而至,问其故应声曰:
泉泉泉,
乱蹦珍珠个个圆。
玉斧劈开顽石髓,
金钩搭出老龙涎。
众惊问曰:“公非贯酸斎乎?”曰:“然然然。”遂邀同饮,尽醉而去。
【紫燕吟】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蝇不易捕,黄口无饱期。
嘴爪虽已成,心力不知疲。须臾上往来,犹恐巢中饥。
辛苦三十日,母瘦儿且肥。喃喃教语言,一一刷毛衣。
翩翩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首,随风四散飞。
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飞入空巢里,啾啾终夜悲。
燕燕尔勿悲,尔当反自思。思尔为儿日,高飞舍母时。
当时尔不念,今日尔当归。
【绿窗吟】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
声色非正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
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
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
荆钗不值钱,衣上无颗珠。几回人欲聘,临日久踌躇。
佳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
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
【惜花吟】
昨日看花花满枝,朱朱紫紫团胭脂。
今日看花花满地,斑斑点点成尘泥。
人生富贵春花耳,不足悲兮不足喜。
一荣一瘁瞬息间,白头翁是红颜子。
对花对花醉且歌,造化不出大圈里。
【读书吟】
解学士缙,字大绅,吉水人。国初时,文章名冠天下,与宋景濂公同居翰林。尝著《读书吟》云:
读书好,读书好,读得书多无价宝。
迢递之夜莫辞劳,咿唔之声直到晓。
勤用工,趁年少,书传熟寻思,经旨细论讨。
圣贤心学要推明,古今事业精研考。
莫厌经旨烦,只恐工夫少。
一理心间融,万卷胸中饱。
信口吐珠玑,词源三峡倒。
满纸生云烟,笔阵千军扫。
读书好,人不晓,名标虎榜中,宗祖增荣耀。
身到凰凤池,恩荣直到老。
近天颜,瞻日表,燮理古公孤,寅亮属师保。
朝中尽是读书人,世间莫谓读书少。
堪叹纷纷游冶郎,端然不知读书好。
【词类】
【武穆忠义词】
岳鄂王飞,精忠天植。在宋将中,建节最少。其恢复中原之志,见于翰墨者,不可殚述。尝作《满江红》,词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虹,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国朝长州文征明先生,尝和其词云: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又堪怜,风波狱。
岂不惜,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意以杀飞者高宗,私心以为特不过假手于桧耳,此亦春秋推见至隐之法。
【游岳王祠词】
何公乔官至尚书,游岳王祠,作词曰:
自分林泉人,此腰久不折,今见穆王祠,下拜非予越。
一拜忠义之堂堂,二拜精忠之凛烈,
三拜文武之全才,四拜古今之豪杰。
为二帝之仇,雪中原之耻。
朱仙镇已逼东京,十二金牌和议决。
仓粮虽尽莫须有,国体已忘公道绝。
嗟哉五国海天边,二帝游魂向谁说。
我有一管笔,利似龙泉铁,可刳桧之心,断桧之舌,斫桧之头,刺桧之血。
万俟卨附势欺君,固当粉其骨,张俊之妒贤嫉能,亦安能逃其责。
风清月朗酒酣时,击盏叩壶歌一阕。为人臣子不能为君之流涕者,是亦失臣之节。大奸刘挚、贾似道,万里山河宋家灭。”
【鹧鸪词】
宋邓中斋先生,讳剡字光荐,宋臣相文天祥客也。宋亡,以义行著,其所赋《鹧鸪词》诗,有曰:
行不得也,哥哥,瘦妻弱子羸牸驮。
天长地阔多纲罗,南音渐少北语多。
肉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观此词,其忠义之意可见矣。
【书愤词】
曾凤韶,江西庐陵人。洪武末年进士。革除间,为监察御史。尝侍朝办,弹劾无所避忌,闻者骇愕。靖难师起,议遣使致书,请罢兵归国,无敢行者,公独请行。至军前不纳,公取竹通入书,鼓风达之又不报。文皇继统,嘉其直,复以御史召,不赴。寻加侍郎召,又不赴。乃刺血书愤词于襟,其略曰:“予生庐陵忠节之邦,素负刚鲠之强。读书而登进士第,仕宦而至绣衣郎。慨一死之得宜,可以含笑于地下,而不愧吾天祥。”嘱妻李氏、子公望:“勿易衣。”遂自杀,年二十九。李亦守节死。
【登钓台词】
昔有士人,浪迹四方。过严州,登严子陵釣臺,睹其中春村暮零,溪声山色,足超赏心,使人世路尘襟,急图怀顿。脱落于斯须,仰瞻四壁,诗词构思于名公高客者,殆不可以一二屈指。其中一词尤为妙绝。词云:
云山苍苍兮烟水稠,石磴潺潺兮江水流。故人兮冕旒,先生兮羊裘。使人皆先生兮谁其伊周?使人不先生兮谁为巢由?可仕止久速兮舍圣人吾将焉求。清风一丝兮垂为名钩,蕉黃荔丹兮香火千秋。台下几篙兮荣辱之舟,先生一笑兮白云收。
【祝寿月词】
解春雨寿太宰词云:
祝寿不祝松与柏,松柏老来无颜色。
祝寿不祝龟与鹤,龟鹤老来变为雀。
祝寿久祝天边月,夜夜清光常皎洁。
每至五更天欲明,引领众星朝北阙。
吏部六曹之首,亦善颂矣。
【宝妻守节】
岳州破时,徐君宝妻张氏被虏。乘间题词于壁,其词名《满庭芳》,曰: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书罢赴水而死。
【烈女词】
至原吉号梧溪,著古乐府《銀瓶娘子词》。有引云:娘子,宋岳鄂王女也。闻王被收,负銀瓶投井死。祠今在浙西宪司之左,余感其节孝,敬为之词:
碧梧月落乌号霜,寒泉幽凝金井床。
绮疏光流大星白,梦惊万里长城亡。
女郞报父收囹圄,匍匐将身赎无所。
官家圣明如汉主,妾心愧死緹縈女。
井临交衢下通海,海枯衢迁井不改。
銀瓶同沉意有在,万岁千春露神采。
魂今归来风冷然,思陵无树容啼鹃。
先生墓木西湖边。
【竹枝词】
曹氏妙清,字比玉,号雪斋,钱塘人。工诗,善鼓琴,行草皆有法度。事母孝谨,三十不嫁,而风操可尚。尝和杨廉夫《竹枝词》云:
美人绝似董妖娆,家住南山第一桥。
不肯随人过湖去,月明夜夜自吹箫。
廉夫答妙清云:
红牙管带紫狸毫,雪水初融玉带袍。
写得薛涛萱草帖,西湖纸价顿能高。
玉带袍者,曹之名砚。萱草帖者,状其孝也。
【彩花词】
刘鼎臣,婺州人,僦省试于行都。其妻朱氏,自制彩花一枝赠之,并侑以《鹧鸪天》词云:
金屋无人夜剪缯,宝钗翻过齿痕轻。
临行执手殷勤赠,衬与萧郎两鬓青。
听嘱咐,好看承,千金不抵一时情。
明年宴罢琼林晚,酒面微红相映明。
【寄外词】
易俊,字彦章,潭州人,以优等为前郎。久不归,其妻作《一剪梅》词寄之,云:
染泪修书寄彦章,贪却前廊,忘却回廊。功名成遂不还乡。石做心肠,铁做心肠。 红日三竿懒画妆。虚度韶光,瘦损容光。不知何日得成双?羞对鸳鸯,懒对鸳鸯。
彦章感之遂归。
【伊川令词】
花仲胤,为相州录事,久而不归。其妻寄一柬,词一阕曰《伊川令》,云:
西风昨夜穿帘幕,闺院添消索。最是梧桐零落,迤逦秋光过却。
人情音信难托,鱼雁成耽阁。叫奴独自守空房,泪珠与灯花共落。
胤拆简览之,“伊”字作“尹”字,遂作《踏莎行》词,寄回与妻,云:
顿首启情人,即日恭维问好音。接得彩笺词一首,堪惊。题起词名恨生。
辗转意多情,寄与音书不志诚。不写伊川题尹字,无心。料想伊家不要人。
妻复答词一阙云:
奴启情人勿见罪,闲将小书作尹字。情人不解其中意,共伊间别几多时?身边少个人儿。
胤见之大笑,称赏,时人咸荣之。
【饯夫别词】
戴复古未遇时,流寓江右。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三年余,戴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先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解释,以奁具赠之。仍饯以词曰: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从月盟,不是梦中语。后日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别后遂赴水而死。
【两姨兄妹】
梁意娘者,儒家女。十六能诗。与李生为两姨兄妹,时节往来。
一日,意娘因父母具出,辄与李生通焉。生归,女思生不至,寄柬书云:痛别之后,靡日不思。兄何见疏,杳无音耗,能复一来否?紫绣香囊,金鱼扇坠,虽粗且微,皆予所亲制,如不弃去,庶得常近玉体。非面晤,莫伸此意。作《秦楼月》一阕,聊寄情耳。其词曰:
春宵短。香闺寂寞愁无限。愁无限。一声窗外,晓莺新啭。 起来无语成娇懒。柔肠易断人难见。人难见。这些心绪,如何消遣。
生得之,益为思感,将赴其约,又闻飞谤,因入市问卜,得兆曰:隔江望宝,迢迢阻隔。虽欲从之,水深莫测。生恍然自失。又阻其行。女见失约,又寄二诗与生,云:
尺素缄愁不忍窥,柔肠结尽转相思。
薄情忍作经年别,何日相逢一解衣。
又云:
踪迹浮萍落五湖,一番相别一番疏。
不知此去从何去,还许春风得见无?
女赏春毕,寄生小帖云:此日妈妈邀诸母游东园,日暖风和,红绸绿叠,暗想年华,顿添愁绪,对诸姊妹虽强欢笑,而思念之情终不可抑,因成小词录呈,词名《茶瓶儿》,词云:
满地落花铺绣。丽色著人如酒。晓莺窗外啼杨柳。愁不奈、两眉频皱。关山杳。音信悄。那堪是、昔年时候。盟言辜负知多少。对好景、顿成消瘦。
后因情爱相牵,形于颜色,父母知之,结为夫妇,乃遂其愿焉。
【春心词】
陈敏夫随兄任广州参军,其兄素无妻室,专宠一妾,名越娘,美貌能诗。兄在任不祿,敏夫与越娘搬挈还家。归次洪都,越娘吟一联曰:“悠悠江水涨帆渡,叠叠云山缓辔行。”命敏夫和之。敏夫应声曰:“今夜不知何处宿,清风明月最关情。”微寓相挑之意。越娘见诗,微笑。是夜宿双溪驿,月明如昼,越娘开樽,同敏夫饮,唱酬欢洽。问敏夫:“何处睡?”答曰:“廊下图得看月。” 越娘曰:“我房门不闭,也图得看月。”各有余情。夜深,敏夫闻廊下有履声,乃潜起,见越娘搖手令低声,迎进相抱曰:“今日被君诗句惹动春心。”遂就寝。越娘乃吟詞一阙,名《春心词》,云:
一自东君去后,几多恩爱睽离。频凝泪眼望乡畿,驿路迢迢千里。
顾我风情不薄,与君驿邸相随。参军虽死不须悲,幸有连枝同气。
【楚娘词】
楚娘名妓也,以姿色自负,每作诗夸耀于人。其吟《游春》诗云:
破晓寻春缓辔行,满城桃李斗芳英。
桃红李白皆粗鄙,争似冰肌莹眼明?
又吟《桂花》诗云:
丹桂迎风蓓蕾开,摘来斜插竟相偎。
清香不与群芳并,仙种原从月里来。
三山林茂叔与楚娘厚,因官建昌,携楚回家。其妻李氏稍不能容,楚题诗于壁以寓意,名《生查子》云:
去年梅雪天,千里人归远。
今岁梅雪天,千里人追怨。
铁石作心肠,铁石则犹软。
江海比君恩,江海深犹浅。
李氏见词,乃曰:“人非木石,胡不能容?”遂长衾大被,三人同寝。闻者嘲之。
【胜琼词】
宋仪曹李之问,解长安幕。诣京师,改秩都下。聂胜琼,名妓也,质性慧黠。李见而喜之,遂与交密。将行,胜琼送别,饯饮于莲花楼。唱一词,末句曰:“无计留春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李复留经月。为细君督归甚切。遂饮别。不旬日,聂作一词名《鹧鸪天》以词寄之,云: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
樽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作时情。
枕前泪共檐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李在路得之,藏于箧间,抵家,为其妻所得。因问之,李以实告。妻喜其语句清俊,遂出妆奁,资夫娶归。琼至,即弃冠栉,损其妆饰,委曲以事主母。终身和悦,无少间隙焉。
【春容词】
涪翁过泸南,泸帅留府晏饮。有官妓盼盼,性颇聪慧,帅尝宠之。涪翁赠《浣纱溪》词曰:
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麝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
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因无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向伊么。”
盼盼拜谢。泸帅令唱词侑觞,盼盼唱《惜春容》,词云:
少年看花双鬓绿,走马章台管弦逐。而今老更惜花深,往往看花看不足。 坐中美女颜如玉,为我一歌金缕曲。归时压得帽檐欹,头上春风红簌簌。”
涪翁大喜,醉饮而别。
【金马绿衣】
陶生名其才,姑苏人。举于乡,三入春试不第。兀坐小楼为归谋亟也。候者名睡眉,款款语于才曰:武安王燕地显灵神也,祷之如应,可往卜之,以稽来事。才虽闷闷,竟如仆语,遂叩神以等,神不之许。乃坐闷闷而入梦,神慰之曰:其才君,绿衣郎也。何卜何卜,且金陵文章府,宜往游焉。才俯首诺诺。豁目一惊,口津津云梦也。归谋其仆,浩然有金陵之思。遂束装下金陵。馆于国学,遇友人张帜者,握手论交。
一日,从游入妓院,时有名妓号小芙蓉者,迎而款之。才遂倚芙蓉而饯日歌酌。妓不奇之。因徙倚于芭蕉亭,呼杯更酒,张帜私仆芙蓉语,令才咏此芭蕉。妓如言,即对才曰:万绿盈丛,妾非红顔一点也,劳君咏之以自试,才感其言,即援笔濡墨。其词曰:
蕉心卷,金柱插天天际远,
蕉花赤,铁胆铜肝当中立,
蕉叶长,仙姬羽扇拥霓裳,
蕉叶片,旌旗暖动明飞电。
蕉叶稀,飘飘百结山人衣,
有时偃仰天风走,有时滴雨濯尘垢。
有时移月过栏杆,有时惊霜心胆寒。
雪隐梅花何处寻,当时歌舞今沉沉。
直待阳和消息迩,依然挂绿春风里。
咏成,张大异之。妓即下拜曰:先生金马绿衣郎也。时金陵耆稚,皆呼“绿衣郎”云。游情既惬,不觉更岁。而礼帏棘院将试天下士焉。才亟扳帜同抵燕国三入试之。才占制科高等,帜亦同名春榜,皆往领宫袍,袍色绿。帜大笑曰:“小芙蓉言绿衣郎,验也。”才骇而笑,歌云:
绿衣郎,绿衣郎,小芙蓉不能忘,分明梦语在西廊,凛凛英风武安王。
【红白桃花词】
严蕊,字幼安,天台宫妓,名艺宽绝一时。唐太守仲友尝命赋红白桃花。即调《如梦令•不是》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时七夕,郡斎高会。名士谢元卿命以己姓为韵,赋七夕,酒未行而词已就。名《鹊桥仙》云: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或与仲友有隙,欲摭其罪,指唐与蕊为滥,系狱月余。备受捶楚,而一语不及唐。移籍绍兴,置狱鞠之,久亦不服。吏劝其:“认罪不过杖”,蕊曰:“贱妓,纵与太守滥,罪不至死。然妄言以污士大夫!则死,不可诬也。”狱再两月,委顿几绝而声价愈腾。未几,与唐有隙者改除,而岳商卿代之,命蕊作自陈。口占《卜算子》词云: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呈览,岳喜,即时出罪判令落籍。而宗室纳之。
【雄雌交贱】
陈全游金陵行院,多所题咏,俱悄爽语,其“题睡鞋词”云:
新红睡鞋三寸整,不着地,偏干净。灯前换晚妆,被底勾春兴。醉几回轻薄醒。
又与一妓饮,适见雄鸡交雌者,妓请咏之,词云:
汝灵禽,非走兽,风流事,谁不有,只好背地偷情,哪许当场弄丑。若是依律问罪,应该笞杖徒流,更加一等强论,杀来与我下酒。
又见一妓新浴起,曳单裙者,即咏曰:
华清宴罢新浴起,尚湿裙拖地。单嫌月色明,偷向花荫立。悄东风。悄东风,有心儿轻揭起。
又见一妓揭裙就地小遗者,词云:
绿杨深锁谁家院,佳人急走行方便。揭起绮罗裙,露出花心砚。冲破绿苔痕,满地真珠溅。那小娘儿不见墙儿外,马儿上有觑见。
似此类尚多,不能悉录。
【长短句】
吴淑姬,湖州士人女。慧而能诗词。貌美家贫,为富家子所据。或投郡诉其奸淫。王昌龄为太守,逮系司理狱,既伏罪,且受徒刑。郡僚相与诣理院观之。仍具酒引使至席,风格倾一座,遂命脱枷侍饮,谕之曰:知汝能长短句,宜以一章自咏,当婉转白待制,为汝解脱。不然危矣。女即请题。时冬末雪消,春日且至,令道此景作长短句,令捉笔立成。曰:
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诸客赏叹,为之尽欢,明日告以王公,言其冤,遂释之。
【歌类】
【乐学歌】
于心斋平生不喜著作,惟此歌可以自警。歌曰:
人心本自乐,人将私欲缚。
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
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乐是学,学是乐。
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
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勉学歌】
君不见东邻一出骑青聪,笑我徒步真孤穷。读书一旦登枢要,前遮后拥如云从。昔时孑身今富足,大纛高牙导前陆。始信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君不见西邻美妇巧画眉,笑我无妻谁娶之。读书一旦高及第,高门争许成婚期。昔时孤房今花烛,孔雀屏开忻中目。始信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君不见南邻万顷业有余,笑我饥寒苦读书。读书一旦登云路,腰间紫袋悬金鱼。昔时箪瓢今梁肉,便是全家食天禄。始信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君不见北邻飞宇耸云端,笑我屋漏门无关。读书一旦居相府,便是广厦千万间。昔时茅檐今梁木,画栋雕甍成突兀。始信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明日歌】
明日歌,明日歌,纷纷世事急如梭。
古人戒莫待明日,事到明朝事转多。
事转多时犹自可,青春不再将奈何。
我今试作明日歌,劝君年少莫蹉跎。
岁如駃兮月如梭,克已工夫当自加。
君不见,囊萤映雪诚足取。
又不见,凿壁闭户实堪夸。
学不因循待明日,分明箬笠成乌纱。
我今歌罢明日歌,请君明日试歌么。
【明月歌】
万峰萝月千重关,月明走上青云端。
山人拍手含杯笑,明月投人怀内照。
须臾复别山人归,峰头万仞垂清辉。
座中惟见许飞琼,长年捣药今何如?
槎上游人归未得?醉来伴逐金鱼客。
自怜人月多眉皱,月易离人人易瘦。
有时悬镜照寒猿,南楼寂寂竟谁言。
昔时珍重今如许,倒影池塘对谁语?
愿将埋向斗牛墟,琢磨洗净天河水。
鸟喙含来春复秋,长空净汉碧云收
玉盘拥向金门走,俯临万物皆刍狗。
珠帘沉醉百花前,头逐花荫伴少年。
知吾山人醉未醒,起视月华同叹饮。
飞身遥入广寒乡,细玩玉人衾共枕。
【行乐歌】
春台冉冉围青竹,春夜沉沉秉华烛。
鹦鹉杯未停,琵琶声已续。
君当为曲海上歌,妾当独唱江南曲。
江南曲,声未足,池中鸳鸯两两飞,江头凫鸭双双绿。
劝君莫待鬓边华,劝君莫负杯中醁。
君不见,紫罗山上月如珠,锦石屏前人似玉。
人生年少须尽欢,莫待形骸空结束。
空结束,慢蹉跎,青山碧草容易过,白发茫茫君奈何?
【无油歌】
湛卢朱复之,冬夜读书无油,遂歌云:
君不见莱公酣歌彻清晓,银蜡成堆烧不了。
又不见齐奴帐下环佳人,平生爨蜡不爨薪。
南园花蜂巧心计,只为渠侬照珠翠。
生憎诗客太酸寒,略不分光到文字。
欲学凿壁衡,邻火夜不明。
欲学囊萤车,十月霜无萤。
人生穷达真有分,大约不须问。
起来摩挲莲座真人图,还有青藜老杖照我无。
【霜发歌】
李空同曰:客有笑余霜发者,走笔戏之。歌云:
客且尽,手中觞,不须笑我头上霜,
客尽觞,且停之,听我高歌霜发词。
君不见,天上鸟,东跳西走不相待。
又不见,黄河水,万古滔滔向东海。
我身不是南山松,又不是,山上峰,
奈何与年少争春风,斗鸡走马倾春红,
君不见,昔时孔仲尼,辙环憔悴无已时。
盗跖杀人如乱麻,锦衣高寿颜回嗟,
听我霜发歌,歌短情则多。悬车驷马浑等闲,何似日含金笸箩。
金笸箩,青玉案,似以赠客锦绣段。白头白,何须叹!
【节妇歌】
节妇甄氏年二十,配夫张氏三载。其夫卒,生一子甫五岁,亦卒。或劝其改配者。节妇哭作歌,曰:
泉流不归山,雨落不上天。
妾心死不回,金石无全坚。
白日经中街,飘忽沉西海。
妾心日不如,长夜朣朣光不改。
明月悬清辉,三五二八圆又亏。
妾心月不如,一圆耿耿无亏时。
妾心一寸铁,不与红炉灭。
妾心万钧石,不触波涛裂。
妾发可剪,妾头可截,妾心之白不可涅。
忆妾二十春,结发似良人。
焉知三载皇天倾,罗帏绣幕生素尘。
怀中五岁儿,水上浮沤沦。
白发萧萧垂老亲,彩衣零落空悲辛。
吾闻陈孝妇,夫死养姑心愈固。
朱幡入奏丹书来,黄金北斗高门户。
又闻杞良妻,一哭梁山倾。
精神变天地,黄土非无情。
君不见章台女,倾城华,去年嫁东邻,
今年归西家。颜色皎皎如桃花。
桃花贪结子,不惜污泥沙,回首天汉上,
双凤飘飘凌紫霞,蓬莱仰面空咨嗟。
【长恨歌】
江西南昌商妇病笃,其夫不归,作此歌以寄之云:
良人重利轻离别,东走南阳西走越。
君今弃妾不思归,万水千山音信绝。
妾身未嫁守深闺,彼时与君无所思。
自从一去经数载,一日思君十二时。
思君滴尽相思泪,湿衣湿枕湿衾被,
泪珠滴尽眼欲枯,日复日兮色憔悴。
几回对镜为伊愁,体瘦形枯对镜羞。
人来问我因何瘦,不敢开言为汝愁。
妾身本是儒家女,九岁攻书识经史。
读书不读行路难,自谓嫁夫不如此。
岂料夫心好作商,弃妻弃子走他乡。
妾身二十才有六,衾枕孤眠苦长夜。
朝观城岭霜无地,暮见文华山色翠。
愁君西蜀路崎岖,展转教人心欲碎。
蜀江水碧蜀山青,野草闲花处处新。
当时耳畔叮咛说,莫学王魁负桂英。
锦城虽快乐,不如归家意非恶。
祖宗自有复业计,何必区区求名利。
知君铁石作心肠,更不回头思故乡。
秋鸿社燕年年在,燕语双双雁结行。
在天比翼地连理,物象相承亦如此。
何况人为万物灵,含齿带发不相似。
嫁夫意欲了平生,今日反为夫误身。
妾今受病谁汤药,说与愁人愁杀人。
世间生理谁不做,有谋有策皆有富。
何须辛苦奔长途,白日青春等闲度。
吾州多少富豪翁,积谷积财似石崇。
朝歌暮宴乐复乐,妻子团圆禄万钟。
惟有我夫身落魄,梗迹萍踪意飘泊。
我家门户谁主持,拿得鹰来走了雀。
萱堂慈母生可怜,生母孤魂下九泉。
二亲待汝归来葬,汝不归来反逆天。
此时此际说不尽,留与旁人作话柄。
不如缄口下黄泉,尽道不言君自见。
君今弃妾不回归,他日归来不见妻。
一男一女谁为养?汝不归来倚阿谁?
衣裳鞋袜妾针线,衣是绫罗裳是绢。
应须吩咐锦春收,且待归来与君看。
归来未必续琴弦,琴弦和谐意亦然。
妾今被汝禁持了,未必他人似我贤。
我今返死不复生,生死两途难会面。
愿君回首顾吾儿,有室有家从此愿。
命终信手剪香云,剪下香云付与君。
今生与汝为夫妇,再结来生未了姻。
予玩词虽粗,情最切,令人读之惨然。录之以为久商者龟鉴也。
【相思歌】
五季周时,潇湘梁公女意娘,与李生姑表之亲,往来甚熟,因中秋赏月,与意娘有通,恋恋不去。日久发露,舅怒逐之,由是阻隔三霜,时遇秋日,意娘寄歌曰:
落花落叶落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
肠欲断兮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
一片白云青山内,一片白云青山外。
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
我有一寸心,无人共我说。
愿风吹散云,诉与天边月。
携琴上高楼,楼高月华满。
相思弹未尽,泪滴琴弦断。
人道湘江深,未抵相思半。
海深终有底,相思无边岸。
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
相思不相见,同饮湘江水。
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尽期。
早知如此挂人心,何不当初莫相识。
湘江湘水碧沉沉。未抵相思一半深。
几向梦中相见后,令人不觉痛伤心。
李生得歌,不甚悲咽。托人说公曰:令爱才华,贤甥文藻,天生一对,可谐秦晋,幸未议婚,公若妻之,以塞外议。梁公曰:诺。遂行聘为亲。
【指环篇歌】
永春潘公女英奴,美如仙姝。父母择对,年二十未许人。同安苗生字德纯,贩苧,住潘家。生俊秀,已娶一年。与妻嫌忌,詐言未配。英奴窥之,时露半面,或出全身。
一日,父不在,折纸方寸,外包裹伞纸,置饭中。生得之,开则诗曰。
天生一对两嫣然,司马文君宿世缘。
欲遣中书传好信,几回未易到君边。
是夜潜至生卧邸,告以宜遂琴瑟。生一见携手,魂飞神动,遂求以人道。英奴不肯曰:人有礼义,聘币未将,不可苟就。遂解所带金指环一枚与生。嘱曰:“幸勿爽约,凭此为信。”深拜而去。生还,竟出其妻,欲聘潘氏,无媒未果。迁延半载,父命发布凤阳。时沙县邓茂七扰乱。生四春不得归。景秦三年。道路始通。生归。直抵潘家。闻女嫁县东林氏矣。生以货丝为由往访,因宿林家。英奴潜书《鷓鴣天》词与生,云:
欲待鸳帏奉枕衾,谁知薄倖苦相凌。
移花却向他人主,狂蝶无情莫再寻。
君负信。妾伤心,魚沉雁断杳无音。
如今追忆前时事,剩得澘然泪满襟。
明日,生郁郁而去。及再娶姚氏,容貌殆不如前妻。生惆怅不能忘情,其友为作“指环篇”,歌曰:
金指环,金指环,看汝徒辛酸,犹记相携处,罗带结同欢。
态浓语巧美无极,未行云两情先密,好怀豁然开,蓦地迢亲觅。
撩人娇思拨不平,一团和气迥春晴,广寒姮娥初会遇,又如君瑞见崔莺。
自别佳人冰雪面。寤思寐想深相恋。千山万水阻尘纷。归鸿难托张生怨。
指环本黃金。解赠驻意深。安知物理多迁变。似此坚圆能倍心。
因叙指环事。劝人夫与妇。赤绳系足亲。何必轻拋负。
苗生本期得芳妍。岂图再娶不如前。我闻在德不在色。请君读此指环篇。
【青梅歌】
室女金英,步后园中戏青梅,窥见墙外俊士乘白骑经过,彼此相顾。其女悖亲踰墙相从,奔归。日久遂相弃背。英悔不及,乃作《青梅歌》以自解。歌云: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针,玉针欲成中央折。
瓶沉针折两若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止有殊绝。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君骑白马傍垂杨,妾弄青梅凭短墙。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为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去到君家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为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戚满故乡。
潜来就不通消息,此日悲羞归不得。
感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时有先后,事有古今。妇人一失其身,人所贱恶。始虽以欲而迷,后必有时而悔,无往不困。士君子立身一败而万事瓦裂,何以异哉!
【下堂歌】
南京扬子江边,税家妻周氏,有姿色。金山寺僧惠明,密使一婆子常送花粉等物,往来甚熟。夫出外,周氏唤婆子同眠。婆子潜将僧鞋一双安凳下。夫归见僧鞋,怒打周氏通和尚,竟去之。周氏有口难分,年二十二岁,生子岁余。明日将去,与夫辞别作歌曰:
去燕有归期,去妇长别离。妾有堂堂夫,妾有呱呱儿。
撇了夫与子,出门欲何之?有声空呜咽,有泪空涟洏。
百病皆有药,此病谅难医。丈夫心反复,曾不记当时。
山盟与海誓,瞬息且推移。吁嗟一女妇,方寸有天知。”
既归父家,惠明养发托媒娶之。生一女。异日,惠明抱女戏曰:“我无良计,安得汝母。”周氏笑问:“何谓也。”惠明以夫妻情厚,吐露前情。周氏潜击大明鼓升冤。我太祖皇帝亲鞠,惠明供金山寺七十员僧。圣旨:惠明凌迟处死,同房十僧绞死,寺僧六十名,边远充军。录以为僧家龟鉴。
【细腰歌】
客座中闻,苏州富商梦群男子细腰白质,辞曰:“将投扬州有福者。”明日库失银二十锭,夕又梦其还云:“遍觅无如公者,愿终伏事。”验其银复在。余因作《细腰歌》曰:
认尓细腰群男儿,烛光雪映真瑰奇。
丰之世称陶石客,约之壮士无颜色。
排紫闼兮入金门,淹可拔兮寒可温。
君不见玉颜金谷豪无比,厚积细腰而已矣。
又不见鹑衣百结竲承尘,细腰踽踽淡交情。
多君虽云多怨府,儋石莫储良亦苦。
吾家亦有山上葱,库笥不动羽杯封。
亮天匪赠埋儿巨,何事别我淮扬去。
俄云被福莫如公,翩翩旋复仍相从。
倏往倏来谁是主,不惮烦兮如楚许。
余今珍重君莫嗔,愿君与我相知心。
【行类】
【虞美人草行】
《冷斋夜话》云:曾子宣夫人魏氏,作《虞美人草行》云:
鸿门玉斗纷如雪,十万降兵夜流血。
咸阳宫殿三月红,霸业已随烟烬灭。
刚强必以仁义主,阴陵失道非天亡。
英雄本学万人敌,何用屑屑悲红妆。
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
香魂夜逐剑光飞,青血化为原上草。
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
哀怨徘徊愁不语,恰如夜听楚歌时。
滔滔逝水流今古,汉楚兴亡两丘土。
当年遗事久成空,慷慨樽前为谁舞?
此诗词意俱佳。
【结交行】
古人结交惟结心,此心堪比石与金。
金石易消心不易,百年契合共于今。
今人结交惟结口,往来欢娱等着酒。
只因小事失相酬,从此生嗔便分手。
吁嗟乎!大丈夫,贪财忘义非吾徒。
陈雷管鲍莫再得,结交轻簿不如无。
水底鱼,天边雁,高可射兮低可钓。
万丈深潭终有底,只有人心不可量。
虎熟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休将心腹事,说与结交知。
恐后无情日,翻成大是非。
【浩歌行】
天长地久无终毕,昨夜今朝又明日。
鬓发苍浪牙齿疏,不觉身年四十七。
前去五十有几年,把镜照面心茫然。
既无长绳系白日,又无灵药驻朱颜。
朱颜日夜不如故,青史功名在何处?
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
去复去兮如长河,如赴东海无遗波。
贤愚贵贱同归尽,北邙冢墓高嵯峨。
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高歌。
颜回短命伯夷饿,我今所得亦已多。
功名富贵须待命。命苟不来知奈何。
【赋类】
【采桑赋】
秋胡子,鲁人。纳妻五日,往仕于陈,五年始归。见妇人采桑于路,甚美。胡曰:“力田不如见少年,采桑不如见贵节。吾有黄金愿与子。”妇不受。胡还家,奉金于母。母命呼妻。乃桑间妇也。妇曰:“见色弃金而忘其母,大不孝也。任君别娶。”而罢,从后门投水而死。后有才人,援笔而赋曰:
采桑采桑复采桑,妾身不逐春风忙。
高堂阿姑鬓如霜,夫婿蹉跎天一方。
妾身不文亦不武,如何朝夕供甘脂。
年年辛苦把蚕桑,夜夜勤劳向机杼。
明朝又向桑间行,猗猗桑叶如云腾。
南枝采尽北枝好,忽闻宝马骄嘶声。
宝马骄嘶何处客?玉勒金鞍壮行色。
南来下马气如虹,笑谈便把黄金掷。
妾视黄金轻若无,黄金虽好非妾图。
问君既是远行人,君家宁无采桑妇?
行客闻言慷慨悲,据鞍上马行复吟。
回首夕阳惊天晚,一筐二筐桑叶满。
阿姑欢喜出门迎,声声报道秋郎还。
妾心还喜还自疑,惊忆桑林遇客时。
入门堂上一相见,正是弃金轻薄儿。
问君弃金何如此,弃妾弃金复弃母。
弃妾宁为不义夫,弃母安能成孝子。
义夫孝子君不为,妾身羞与长相随。
门前流水清如玉,妾身愿葬江鱼腹。
但期万古与千秋,江水长流妾心足。
【落叶赋】
落叶辞柯,人生几何。六战国而谩流血,三神山而杳隔鲸波。任夸百斛明珠,虚延遐寿。若有一卮芳酒,且共高歌。岂不以天地为炉,日月为纪。虽有圣而有愚,不无生而无死。生为浮云,死为流水。七十战斗如虎豹,竟刎乌江。三千宾客若鸳鸿,难寻朱履。扰扰匆匆,晨鸡暮钟。命难保兮霜与露,年不禁兮椿与松。问青天而阴惨阳舒,拘人否泰。嗟白日而东生西没,夺我颜容。可惜繁华,堪惊倚伏。有寒暑兮促君寿,有鬼神兮妬君福。不觉南邻公子,绿鬓改而华发生。北里农家,昨日歌而今日哭。梦幻吞侵,朝浮夕沉。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何处寻。易服猛兽,难降寸心。眼看西晋之荆棘,犹夸白刃。身属北邙之狐兔,尚惜黄金。何必荒酒嗜音,雕墙竣宇。君不见,息夫人兮消长默,金谷园兮菊无馨。香阁之罗纨未脱,别已承恩。春风之桃李方开,早闻移主。邱垄累累,金章布衣。白羊芳草兮正堪恨,夺利争名何太悲。尝闻箫史王乔长生,孰见秦皇汉武不死何归。吾欲浥元酒于东溟,举嘉肴于西岳。命北帝以指荣辱,召南华而讲清浊。饮大道以醉平生,冀陶陶而返朴。
【相思赋】
栖栖遑遑,故人相别兮懒对梅妆。添绵绵之苦恨,断寸寸之柔肠。虽凭雁帛鱼书,难明厚意,争奈鸳情凤枕,空有余香。
当其情正洽,而意方浓,妾倚门儿君上马。晨钟初扣兮南楼上,晓月尚照兮西郎下。轻离轻别,曾知到此忆人无,渐远渐疏,及至如今成病也。
诉地告天,度日如年,偷蹙眉黛,懒移莲步,衣襟泪滴兮湿又湿,眼眶望断兮穿复穿。镇夕厌厌休言。扁鹊能调药。终宵悄悄,便做陈抟怎生眠。
苦苦冤冤耽耽搁搁,木傍目而谩极瞻视,田下心而徒劳忖度,云情雨意还记得那回会,海誓山盟又何似当初莫。
瘦减香肌,衣宽带垂,相如之挑琴兮情何在,神女之行云兮意何归?昔何厚而今何薄,心何似而意何非。莫是我们无份,料想那边怎知。好模好样好精神,见伊无计,不痛不疼不寒热,似病难医。
思昔崔张之属意兮,终遂姻缘,倩女之离魂兮,竟成婚匹。何彼之时兮所欲如愿,何今之人兮动辄得碍。此日钗分两股,苦恨难消,当时带结同心,欢情何在?
胡不观,相窥者犹闻于钻穴,得妻者尚见于踰墙,况姻娅之有素,虽譛锦以何伤。伊怜我而我怜伊,忍教轻弃,去又来而来又去,抑又何妨。
我今焚香顶礼兮仰告三光,驰忘依违兮,早谐两美,在天兮愿为比翼,在地兮愿为连理,何当镜再合而月重圆,永同鱼水。
【梅兄请铭赋】
维冬之仲,一日,青女素娥,瑶林宫野,有梅数株,横影书窗。其光可挹,其笑可索。余作而人言,今夕何夕,见此奇特讥奚奴檄,太白与梅对觞醉之,既归,卧于纸帐之下。梦一白衣士来前,曰:适蒙饮我至矣,敢谒以谢,且有请焉。愚也,冬花不叶,有孤秀之心,春叶不花,无奔竞之态。香不媚人,即我而人自香,味不染人,丽我而人自清。凌波之女,吾归妹也。唐昌之子,吾难弟也,广寒之妃,吾佳偶也。泰山苍官,势利之交也,渭川君子,同气之朋也。楚之灵妃,清则清矣,而抱怨懑之怀,吾故避之而不友。唐之广平,贞则贞矣,而吐婉媚之辞,吾故友之而不亲。植身于荒寒之野,得趣于寂寞之乡。疗周籩,羹商鼎,时至即为之,所乐不移所住也。子其为说以名我,可乎?昔者西湖处士识予于春滨,东坡居士访予于竹林,同臭味,知心腹,莫二人,若因是于我乎?诗之前乎?林苏千百世之已往,后乎林苏千百世之未来,吟人墨客,有诗焉。
土苴矣,何用赠我为,独欠名尔,子其为说,以名我可乎?若夫等姑射山之仙人,虚无之学也,吾不愿为,拟以大庾岭之佛祖,绝灭之学也,吾不能为,余剿而谓之曰,子之言悉矣,何说之有?吾尝闻之,菊为花之隐逸,莲为花之君子,君其花之儒者乎?梅兄怃然怫然,遂绝倒曰: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也,点头而去。余亦醒眼而寤,记其事,因命毛颖书之。
【曲类】
【捣衣曲】
夫戍边塞,其妻捣寒衣,作《捣衣曲》以寄云:
捣衣捣衣复捣衣,捣到更深月落时。
臂弱不胜砧杵重,心忙惟恐捣声迟。
妾身不是商人妻,商人射利东复西。
妾身不是荡子妇,寂寞空房为谁守?
妾夫为国戍边头,黄金锁甲跨紫骝。
从军一去三十秋,死当庙食生封侯。
如此别离犹不恶,年年捣衣与君着。
【凤求凰曲】
汉司马相如游临邛,有富人卓王孙女文君新寡,窃于壁间窥之,相如托琴音作此曲以挑之,云: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卜遇无所将,何期今日登斯堂!
有艳淑女在此方,室迩从遐愁我肠。
何缘交颈似鸳鸯。
又云: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字尾永为妃。
交体通情心相怡,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羽俱起翔高飞,每感我心便余怨。
文君知其音,遂奔相如。
【胡茄曲】
汉蔡琰,蔡邕女之也。琰适于卫申道妻,遭乱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一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善邕,痛其无后,以金壁重赂赎之,而重归于董祀。琰在胡自伤失节而不能忘其二子,作胡笳十八拍曲。
第一拍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第二拍云: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里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风扬沙。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第三拍云: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亡身兮不如无生。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
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第四拍云: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风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
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
殊俗心异兮身难用,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第五拍云:
雁南征兮欲寄适声,雁北归兮为得汉书,
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第六拍云: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第七拍云: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
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草尽水竭兮牛羊皆徒,七拍流传兮恶居于此。
第八拍云: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外州?
制兹八拍兮拟俳优,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第九拍云: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第十拍云:
城南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衡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一生辛苦兮缘离别,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第十一拍云: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躯兮心有以。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日居月诸兮在戎垒,胡人宠我兮有二子。
鞠之育之兮不羞耻,问之念之兮生长边鄙。
十有一拍兮因兹起,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第十二拍云: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
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
忽遇汉使兮称近臣,诏遗千金兮赎妾身。
喜得生欢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
十有二拍兮哀告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第十三拍云: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
汉使迎我兮四牡騑騑,号失声兮谁得知?
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
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
魂消影绝兮恩爱遗。
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兮人莫我知。
第十四拍云:
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知饥。
四时万物兮有盛衰,惟我愁苦兮不暂移。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第十五拍云:
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
处穹庐兮偶殊俗。愿得归来兮天从欲,
再还汉国兮芳心足。
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
子母分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
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第十六拍云: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泣血叩头兮诉苍苍,胡为生我兮独罹此殃!
第十七拍云: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
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
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荒兮筋力单。
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第十八拍云: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
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
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
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