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初,王宣徽之子名正甫字茂直,监西京粮料院。一日约康节先公同吴处厚、王平甫会饭,康节辞以疾。明日,茂直来,康节谓曰:“某之辞会有以,姑听之。吴处厚者好议论,平甫者介甫之弟。介甫方执政行新法,处厚每讥刺之;平甫虽不甚主其兄,若人面骂之则亦不堪矣,此某所以辞会也。”茂直笑曰:“先生料事之审如此。昨处厚席间毁介甫,平甫作色,欲列其事于府。某解之甚苦,乃已。”呜呼!康节以道德尊一代,平居出处一饮食之间,其慎如此,为子孙者当念之。
熙宁中,洛阳以道德为朝廷尊礼者大臣曰富韩公,侍从曰司马温公、吕申公,士大夫位卿监以清德早退者十余人,好学乐善有行义者几二十人。康节先公隐居谢聘皆相从,忠厚之风闻于天下。里中后生皆知畏廉耻,欲行一事,必曰:“无为不善,恐司马端明知,邵先生知。”呜呼盛哉!
康节先公嘉中朝廷以遗逸命官,辞之不从。河南尹遣官就第送告敕朝章,康节服以谢,即褐衣如初。至熙宁初,再命官,三辞,又不从。再以朝章谢,且曰:“吾不复仕矣。”始为隐者之服,乌帽绦褐,见卿相不易也。司马温公依《礼记》作深衣、冠簪、幅巾、缙带。每出,朝服乘马,用皮匣贮深衣随其后,入独乐园则衣之。常谓康节曰:“先生可衣此乎?”康节曰:“某为今人,当服今时之衣。”温公叹其言合理。
富公未第时,家于水北上阳门外,读书于水南天宫寺三学院。院有行者名宗颢,尝给事公左右。及公作相,预已为僧,刚公奏赐紫方袍,号宝月大师。公致政,筑大第于至德坊,与天宫寺相迩。公以病谢客,宗颢来或不得前,则直入道堂,见公曰:“相公颇忆院中读书时否?”公每为之笑。时节送遗甚厚。康节先公自共城迁洛,未为人所知也,宗颢独馆焉。可见宗颢非俗僧也。康节登其院阁,尝作《洛阳怀古赋》曰:洛阳之为都也,地居天地之中,有中天之王气在焉。予家此始半岁,会秋乘雨霁,与殿院刘君玉登天宫寺三学阁,洛之风景因得周览。惜其百代兴废以来,天子虽都之,而多不得其久居也。故有怀古之感,以通讽诵。君玉好赋,请以赋言之。秋雨霁,日色清。万景出,秋益明。何幽怀之能快,唯高阁之可凭。天之空廓,风之轻冷,览三川之形胜,感千古之废兴。乃眷西北,物华之妍,云情物态,—气茫然。拥楼阁以高下,焕金碧之光鲜。当地势之拱处,有王居之在焉。惜乎天子居东都,此邦若诸夏,不会要于方来,不号令于天下。声明文物,不此而出;道德仁义,不此而化。宫殿森列,鞠而为茂草;园圃棋布,荒而为平野。鸾舆曾不到者三十余年,使人依然而叹曰:虚有都之名也。噫!夏王之治水也,四海之内列壤惟九,而居中者实曰豫州。荆河之北,此为上流。周公之卜宅也,率土之滨进国为万,而居中者实曰洛阳。、涧之侧,此唯旧都。迄于今二千年之有余,因兴替之不定,故靡常其厥居。我所以作赋者,阅古今变易之时,述兴亡异同之迹,追既失之君王,存后来之国家也。昔大昊始法,二帝成之;三王全法,参用适宜。伊六圣之经理,实万世之宗师。我乃谓治民之道,于是乎大尽矣。逮夫五霸抗轨,七雄驾威,汉之兴乘秦之弊,曹之擅幸汉之衰,始鼎立而治,终豆分而隳。晋中原之失守,宋江左之画畿,或走齐而驿魏,或道陈而经隋。自元魏廓河南之土植,六朝之风物,李唐蟠关中之腹孕,五代之乱离,其间或道胜而得民,或兵强而慑下,或虎吞而龙噬,或鸡狂而犬诈,或创业于艰难,或守成于逸暇,或覆饣束而终焉,或包桑而振者。故得陈其六事,虽善恶不同,其成败一也。其一曰:大哉德之为大也,能润天下,必先行之于身,然后化之于人。化也者,效之也,自人而效我者也。所以不严而治,不为而成,不言而信,不令而行。顺天下之性命,育天下之生灵。其帝者之所为乎:其二日:至哉政之为大也,能公天下,必先行之于身,然后教之于人。教也者,正之也,自我而正人者也。所以有严而治,有为而成,有言而信,有令而行。拔天下之疾苦,遂天下之生灵。其王者之所为乎!其三日:壮哉力之为大也,能致天下,必先丰府库,峙仓箱.锐锋镝,峻金汤。严法令于烈火,肃兵刑于秋霜,竦民听于上下,慑夷心于外荒。其霸者之所为乎!其四曰:时若伤之于随,失之于宽,始则废事,久而生奸。既利不能胜害,故冗得以疾贤。是必薄其赋敛,欲民不困而民愈困;省其刑罚,欲民不残而民愈残。盖致之之道,失其本矣。其五曰:时若任之以明,专之以察,始则烈烈,终焉阙阙。既上下以交虐,乃恩信之见夺。是以峻其刑罚,欲民不犯而民愈犯;厚其赋敛,欲国不竭而国愈竭。盖致之之道,失其末矣。其六曰:水旱为,年岁耗虚,此天地之常理,虽圣人不能无,盖有备而无患。不得中者,加以宽猛失政,重轻逸权,不有水旱兵革而民已困,而况有水旱兵革者焉?所谓“本末交失,不亡何待”。天下有成败六焉,此之谓也。君天下者得不用圣帝之典谟,行明王之教化。士可杀不可辱,民可近不可下。上能抚如子焉,下必戴其后也。仲尼所以陈革命,则抑为人之匪君;明逊国,则杜为人之不臣。定礼乐而一天下之政教,修《春秋》而罪诸侯之乱伦,删《诗》以扬文、武之美、序《书》以尊尧、舜之仁,赞大《易》以都括与《六经》而并存。意者不可以地之重易民之教,不可以天之教悖天之时,必时教之,各备则居地而得宜,是故知地不可固有之也。君上必欲上为帝事,则请执天道焉;中为王事,则请执人道焉;下为霸事,则请执地道焉。三道之间,能举其一,千古之上犹反掌焉。则是洛之兴也,又何计乎都与不都也?如欲用我、吾从其中。康节先生经世之学盖如此,托赋以自见耳。
熙宁间,宗颢尚无恙,伯温尝就其院读书,宗颢每以富公为学晚事相勉,曰:“公夜枕圆枕,庶睡不能久。欲有所思,冬以冰雪,夏以新水沃面。其勤苦如此。”康节先公《怀古赋》初无本,唯宗颢能诵之,年几九十乃死。康节先公常言:“本朝祖宗立天下之士,非前代可比。内无大臣跋扈,外无藩镇强横,亦无大盗贼,独夷狄为可虑,故有《十六国诗》云:“普天之下号寰区,大禹曾经治水余。衣到弊时多虮虱,爪当烂处足虫蛆。龙章本不资狂寇,象魏何尝荐乱胡?尼父有言堪味处,当时欠一管夷吾。”又作《观棋诗》,历叙古今至西晋云:“二主蒙霜露,五胡犯鼎彝。世无管夷吾,令人重欷。”常曰:“孔子念管仲之功,自不以被发左衽为幸。若管仲者,可轻议哉!”呜呼,有以也夫!
康节先公先天之学,伯温不肖,不敢称赞。平居于人事机祥未尝辄言,治平间,与客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客问其故,则曰:“洛阳旧无杜鹃,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康节先公曰:“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引南人,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闻杜鹃何以知此?”康节先公曰:“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禽鸟飞类,得气之先者也。《春秋》书‘六退飞’、‘鹳鹆来巢’,气使之也。自此南方草木皆可移,南方疾病瘴疟之类,北人皆苦之矣。”至熙宁初,其言乃验,异哉!故康节光公尝有诗曰:“流莺啼处春犹在,杜宇来时春已非。”又曰:“几家大第横斜照,一片残春啼子规。”其旨深矣。伯温后闻熙州有庸碑,本朝未下时,一日有家雀数千集其上,人恶之曰:“岂此地将为汉有耶?”因焚之,盖夷中无此禽也。已而果然。因并记之,以信先君之说。
康节先公于书无所不读,独以《六经》为本,盖得圣人之深意。平生不为训解之学,尝曰:“经意自明,苦人不知耳。屋下盖屋,床下安床,滋惑矣。”所谓陈言,生活者也。故有诗曰:“陈言生活不须矜,自是中才皆可了。”以老子为知《易》之体,以孟子为知《易》之用。论文中子,谓佛为西方之圣人,不以为过。于佛老之学,口未尝言,知之而不言也。故有诗曰:“不佞禅伯,不谀方士;不出户庭,直际天地。”其所著《皇极经世书》,以元会运世之数推之,千岁之日可坐致也。以太极为堂奥,乾坤为门户,包括《六经》,阴阳刚柔行乎其间,消息盈虚相为盛衰,皇王帝伯相为治乱,其肯为训解之学也哉?
熙宁三年四月,朝廷初行新法,所遣使者皆新进少年,遇事风生,天下骚然,州县始不可为矣。康节先公闲居林下,门生故旧仕宦四方者皆欲投劾而归,以书问康节先公。康节先公答曰:“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而去何益?”呜呼,康节先公深达世务,不以沽激取虚名如此。世所谓康节先公为隐者,非也。康节先公出行不择日,或告之以不利则不行。盖曰:人未言则不知,既言则有知,知而必行,则与鬼神敌也。春秋祭祀,约古今礼行之,亦焚楮钱。程伊川怪问之,则曰:“明器之义也。脱有一非,岂孝子慈孙之心乎?”又曰:“吾高曾今时人,以笾豆簋荐牲不可也。”伯温谨遵遗训而行之也。
伯温昔侍家庭,请于康节先公曰:“大人至和中,仁宗在御,富公当国,可谓盛矣,乃谢聘不起,何也?”先公曰:“本朝至仁宗,政化之美,人材之盛,朝廷之尊极矣。前或未至,后有不及也。天之所命,非偶然者。吾虽出尚何益?是非尔所知也。”伯温再拜稽首,不知所以问。
康节先公遗训曰:“汝固当为善,亦须量力以为之。若不量力,虽善亦不当为也。故有诗曰:‘量力动时无悔吝,随宜乐处省营为。若求骐骥方乘马,只恐终身无马骑。’”又尝曰:“善人固可亲,未能知不可急合;恶人固可疏,未能远不可急去,必招悔吝也。故无名君序曰:‘见善人未尝急合,见不善人未尝急去。’”伯温佩之,终身不敢忘。
康节先公言:顷京都有一道人,日饮酒于市。将出,谓其邻曰:“今日当有某人来。”已而果然。自此莫不然。或问:“预知何术?”曰:“无心耳。”曰:“无心可学乎?”曰:“才欲使人学无心,即有心矣。”又程伊川先生言:昔贬涪州,过汉江。中流,船几覆,举舟之人皆号泣。伊川但正襟安坐,心存诚敬。已而船及岸,于同舟众人中有老父问伊川曰:“当船危时,君正坐甚庄,何以?”伊川曰:“心守诚敬耳。”老父曰:“心守诚敬固善,不若无心。”伊川尚欲与之言,因忽不见。呜呼,人果无心,险难在前犹平地也。老子曰:“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唯无心者能之。
康节先公见一道人言:尝泛海,遇风泊岸,与数人下采薪。有巨人数十,长丈余,相呼之声如禽兽,尽捉以去,用竿竹鱼贯之,食荐酒。道人者偶在其竹末,巨人醉睡,走登船得脱。因解衣,出其所穿迹在胁下。康节先公曰:“四海之外,何所不有,但人耳目不能及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