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于嘉靖二十年八月八日为相,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去位,二十多年来,最大的过恶如下:其一,信用心腹赵文华,使东南倭患愈演愈烈;其二,清除异已,继杀曾铣、夏言之后,又在嘉靖三十四年杀杨继盛,使明朝首先开杀谏臣之恶侧,随后又杀沈鍊和王忬,命令虽然皆出皇帝“圣载”,主谋皆是严氏父子;其三,贪污纳贿,在朝内结党营私。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蒙古俺答汗侵袭明境,严嵩向兵尚书丁汝夔授计说:“地近京师,如果兵败难以掩盖,一定命令诸将不要轻易与敌交战,他们饱掠后自会离去。”可见,严嵩作为相爷,在军国大事上确实没什么远计和魄力。丁尚书傻不拉叽,惟严相国所指,传令诸将勿战。本来明朝大多数军将饮食终日,皆怯于战斗,有了兵部长官的命令,都大松一口气,互相戒嘱传言:“丁尚书讲不要与敌交战。”这下可苦坏了百姓。他们饱受蒙古人烧杀抢劫,官军皆龟缩于坚城之中,不做任何御敌的行动,连姿态也不做。民间大愤。
俺答汗的蒙古军队撤走后,老百姓纷纷上万民书,矛头直指丁汝夔畏怯无能,明廷下令逮捕他。严嵩怕老丁说出自己事先为他出主意,假意安慰道:“你别怕,我自会保你无事。”丁汝夔大傻一个,有严相爷给自己打保票,刑部鞠审时他很“配合”,没有多作辩驳。他就等相爷向皇帝说好话直接把他赦免了。
结果,不久,一帮狱卒就从狱中把他提出,老丁还以为是走个过场后就把他释放。一行人直接把他押至西市,刽子手持大刀正等着他来。直到自己被踹跪于地,丁汝夔才恍悟被相爷所卖,大叫“王八蛋严嵩误我!”话音刚落,头也随之落地。
嘉靖三十年,锦衣卫经历沈鍊因严嵩御寇无方,抗疏历数这位当朝阁臣“十大罪”:
“昨岁俺答犯顺,陛下奋扬神武,欲乘时北伐,此文武群臣所愿戮力者也。然制胜必先庙算,庙算必先为天下除奸邪,然后外寇可平。今大学士(严)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当主忧臣辱之时,不闻延访贤豪,咨询方略,惟与子(严)世蕃规图自便。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要贿鬻官,沽恩结客。朝廷赏一人,(严嵩)曰:‘由我赏之’;罚一人,(严嵩)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尚忍言哉!姑举其罪之大者言之。纳将帅之贿,以启边陲之衅,一也。受诸王餽遗,每事阴为之地,二也。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亦皆货取,致官方大坏,三也。索抚按之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而闾阎之财日削,四也。阴制谏官,俾不敢直言,五也。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纵子受财,敛怨天下,七也。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八也。久居政府,擅宠害政,九也。不能协谋天讨,上贻君父忧,十也。”
疏上,严嵩没怎么反应,嘉靖帝先倒恼了,认定沈鍊诋诬重臣,立即派人逮之于廷,当众杖责,然后罚他去保安为民。沈鍊进士出身,为人嫉恶如仇,与锦衣卫都督陆炳关系不错。陆炳是严嵩同党,常常带沈鍊参加严氏父子召集的宴饮。沈鍊心中憎恶严氏父子,更恨严世藩纵酒虐客强灌别人,每每箕踞坐骂,小严惟独惮惧他,从不敢对他强灌于酒。按理讲,凭借上司陆炳的关系,沈鍊巴结严氏父子升官很容易,但此人正直出于天性,不吐不快,最终却落个被谪为民的下场。沈鍊在保安“劳改”期间,当地父老知其清名,纷纷派子弟向这位先生求学。他以忠义伦常教导学生,又时时缚三个草人,分别写上严嵩、李林甫、秦桧姓名,手持弓箭射之泄恨。几年后,当地守官是严嵩心腹杨顺,为了巴结严氏父子,他向严世藩报称说:“沈鍊在保安当地阴结死士,击剑骑射,准备伺机刺杀大人父子。”严世藩大怒,立遣党羽巡按御史李凤毛去抓沈鍊,把他的名字窜入该杀的白莲教匪首名单,乘间上报。兵部下文,沈鍊被处死。这还不算,严氏党徒为了更使严世藩高兴,又杀沈鍊二子,籍此获得升迁。
嘉靖三十二年,兵部员外郎杨继盛痛恨严嵩误国,突然草疏了弹劾严嵩有“十大罪”、“五奸”,言辞激烈:
高皇帝(朱元璋)罢丞相,设立殿阁之臣,备顾问视制草而已,(严)嵩乃俨然以丞相自居。凡府部题覆,(他)先面白而后草奏。百官请命,奔走直房如市。(严嵩)无丞相名,而有丞相权。天下知有(严)嵩,不知有陛下。是坏祖宗之成法。大罪一也。
陛下用一人,(严)嵩曰“我荐也”;斥一人,曰“此非我所亲,故罢之”。陛下宥一人,(严)嵩曰“我救也”;罚一人,(严嵩)曰“此得罪于我,故报之”。伺陛下喜怒以恣威福。群臣感(严)嵩甚于感陛下,畏(严)嵩甚于畏陛下。是窃君上之大权。大罪二也。主陛下陛下有善政,(严)嵩必令(严)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议而成之”。又以所进揭帖刊刻行世,名曰《嘉靖疏议》,欲天下以陛下之善尽归于(严)嵩。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也。
陛下令(严)嵩司票拟,盖其职也。(严)嵩何取而令子(严)世蕃代拟?又何取而约诸义子赵文华辈群聚而代拟?题疏方上,天语已传。是(严)嵩以臣而窃君之权,(严)世蕃复以子而盗父之柄,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是纵奸子之僭窃。大罪四也。
严效忠、严鹄(严嵩二孙),乳臭子耳,未尝一涉行伍。(严)嵩先令效忠冒两广功,授锦衣所镇抚矣。效忠以病告,(严)鹄袭兄职。又冒琼州功,擢千户。既藉私党以官其子孙,又因子孙以拔其私党。是冒朝廷之军功。大罪五也。
逆鸾(仇鸾)先已下狱论罪,贿(严)世蕃三千金,荐为大将。(严)鸾冒擒哈舟丹儿功,(严)世蕃亦得增秩。(严)嵩父子自夸能荐鸾矣,及知陛下有疑(严)鸾心,复互相排诋,以泯前迹。(严)鸾勾贼(蒙古俺答汗),而(严)嵩、(严)世蕃复勾鸾。是引背逆之奸臣。大罪六也。
前俺答深入,击其惰归,此一大机也。兵部尚书丁汝夔问计于(严)嵩,(严)嵩戒无战。及汝夔逮治,(严)嵩复以论救绐之。汝夔临死大呼曰:嵩误我。是误国家之军机。大罪七也。
郎中徐学诗劾嵩革任矣,复欲斥其兄中书舍人应丰。给事厉汝进劾嵩谪典史矣,复以考察令吏部削其籍。内外之臣,被中伤者何可胜计?是专黜陟之大柄。大罪八也。
凡文武迁擢,不论可否,但衡金之多寡而畀之。将弁惟贿(严)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贿(严)嵩,不得不掊克百姓。士卒失所,百姓流离,毒遍海内。臣恐今日之患不在境外而在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也。
自(严)嵩用事,风俗大变。贿赂者荐及盗跖,疏拙者黜逮夷、齐。守法度者为迂疏,巧弥缝者为才能。励节介者为矫激,善奔者为练事。自古风俗之坏,未有甚于今日者。盖(严)嵩好利,天下皆尚贪。(严)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也。
(严)嵩有是十罪,而又济之以五奸。知左右侍从之能察意旨也,厚贿结纳。凡陛下言动举措,莫不报(严)嵩。是陛下之左右皆贼(严)嵩之间谍也。以通政司之主出纳也,用赵文华为使。凡有疏至,先送(严)嵩阅竟,然后入御。王宗茂劾嵩之章停五日乃上,故(严)嵩得展转遮饰。是陛下之喉舌乃贼嵩之鹰犬也。畏厂卫之缉访也,令子世蕃结为婚姻。陛下试诘(严)嵩诸孙之妇,皆谁氏乎?是陛下之爪牙皆贼(严)嵩之瓜葛也。畏科道之多言也,进士非其私属,不得预中书、行人选。推官、知县非通贿,不得预给事、御史选。既选之后,入则杯酒结欢,出则餽饣尽相属。所有爱憎,授之论刺。历俸五六年,无所建白,即擢京卿。诸臣忍负国家,不敢忤权臣(严嵩)。是陛下之耳目皆贼(严)嵩之奴隶也。科道虽入笼络,而部寺中或有如徐学诗之辈亦可惧也,令(严嵩)子(严)世蕃择其有才望者,罗置门下。凡有事欲行者,先令报(严)嵩,预为布置,连络蟠结,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贼嵩之心膂也。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陷于涂炭哉?
百密一疏,见杨继盛奏文中援引两个王爷为人证,严嵩大喜,以为可以因此为罪,就在嘉靖帝前构称杨细盛无故把宗室牵引入纠纷之中。帝果然大怒,立刻下令当廷杖打杨继盛一百,并命刑部定罪。刑部不敢得罪严嵩,断成死罪,系之于狱,但拘押三年。嘉靖帝一时也不想杀掉这个学问深厚并享有天下清名的直臣。有人劝严嵩不要杀杨继盛,免得招众怨,严爷心动。无奈,其子严世藩及党羽非要置杨继盛于死地,天天劝说严嵩下手。于是,在第四年秋决时,严嵩揣知皇帝深恨的所谓“抗倭不力”的都御史张经和巡抚李天宠肯定要被处决,便阴附杨继盛之名于二人案卷之后递呈上去。嘉靖帝不细省,御笔勾决。杨继盛终于被杀,时年四十。他临刑赋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天下知与不知,皆涕泣传颂之。
杀杨继盛,严嵩可谓是把天下人都得罪。其实,早先时候,杨继盛在皇帝前敢抗言疏指丧权辱国的咸宁侯仇鸾,而严嵩一直恨仇鸾不附于已,就非常欣赏杨继盛这位耿直才子,亲自提名,把他连升数级,直接提拔为主管兵部武选司的主管。孰料,杨继盛只思君恩,嫉恶如仇,讨厌严嵩更甚于讨厌仇鸾,不仅不到严府“谢恩”,而且马上就上疏曝其罪恶,可以说是耿直至极的一个正人君子。但以实论之,杨继盛弹文中第一条,其实站不住脚。朱元璋废相权,是政治上的一种倒退。明仁宗时代开始逐渐加重大学士权位,渐成祖制,所以拿严嵩握宰相权违背“祖制”说事,应属是这位杨爷时代和意识的局限。
严富父子仗恃皇帝的信赖和手中的权势打击正人,排斥异已。如果大家熟谙中国的官场政治,这些其实算不上什么大奸巨恶。那些在官场子里面混的,谁的手也不干净。但是,严嵩滥用只会诌媚滑顺的小人主持方面大政,于国于民是真正做了大坏事。比如,任用赵文华,使东南倭乱愈演愈炽,诚乃严嵩的大恶之一。
赵文华此人,乃嘉靖八年进士,本性狡险,得官后考拨不及格被外贬。举进士前,幸亏他在国学读书时结识了当时担任祭酒的严嵩,二人很是投缘。由于严嵩知道自己树敌太多,父子多有过失,便想安插自己心腹在关键部门,以便日后出事好有照应。于是,他就与赵文华相结为义父义子,把他擢为刑部主事。进步了还行更进步。不久,赵文华知道嘉靖帝好道爱神仙,就自己私下进媚皇帝,上献“百华仙酒”,表示说:“臣下师父严嵩正因饮此酒而长寿体健!”嘉靖帝试饮,醇香浓厚,味道好极了。估计美酒里面有植物兴奋剂,陆然间让嘉靖帝神清气爽。他非常高兴,立下手敕,向严嵩询问此酒制作工艺。
严嵩接敕大惊,咬牙道:“赵文华安敢这样做!”确实,这狗儿子瞒着自己向皇帝献好酒,让皇帝感觉自己有好东西舍不得奉献。如此,赵文华自己做好人,倒让老严巴结皇帝落于人后,这真让人窝心。恼怒归恼怒,严嵩也不敢发作,婉转上奏道:“臣生平不食药饵之物,臣活这么久,自己也不知所以然,绝非饮药酒而及。”
回阁房后,严嵩盛怒,立刻召来赵文华大骂责斥。小赵跪泣久之,老严怒不可解。不久后,严嵩休假归朝,群僚进见,严嵩仍怀恨赵文华,让从吏把他推出门外。
这一来,赵文华真怕了,携大笔金宝跪献自己干妈(严嵩老婆)。一日,严嵩夫妇家宴,严世藩以及众义子侍立两侧,一家人其乐融融。赵文华事先跪伏于窗外,观察动静。良久,严嵩老妻佯装不知这对义父子二人不和事,问老严:“今日全家欢会,怎么独不见我儿文华?”严嵩轻蔑一笑:“阿奴负我,怎能在此!”严嵩妻忙温语相劝,诉说赵文华诸多“孝敬恭顺”事情。严嵩听着,面色转和。
赵文华见时机已到,立刻急趋入房,长跪涕泣不已,连声叫爹,于是父子二人和好如初。
东南倭患昌炽后,严嵩禀报嘉靖帝,派赵文华在祭海神的同时,前往那里主剿倭寇。赵文华无略小人,胡乱指挥,冤杀总督张经等人,向朝廷妄报成功,得进工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幸亏有胡宗宪、俞大猷等人能干,平徐海,俘陈东,使东南倭患大有收敛。当然,这些成绩,赵文华皆据为己功。为此,明廷加其太子少保,荫其一子为锦衣千户。
赵文华在东南倭患中的种种劣行,笔者将在后面平倭的文章中详述。
赵文华自恃立功而得宠遇,日渐骄横,连严世藩也不放在眼里,拿宫中大小太监也不当回事。特别让严世藩生恨的是,赵文华曾向他进献一顶金丝编织的幕帘,小严稀罕当作宝贝。后来他才得知,赵文华有美妾二十七人,人人有这样的金幕帘,这让小严深以为恨。宦官方面,由于赵文华手紧,不再出金银,大小太监根本从他那里再也打不到秋风。于是,这些人回宫后,就总是向嘉靖帝汇报赵文华接受皇帝赐物时倨傲不礼。特别让皇帝生气的是,赵文华进献西域春药,嘉靖帝饮服后效果特好,一夜连御数女。药丸食尽,他又向赵文华索要这种西域“伟哥”,但老赵皆自己享用,回称没有。宁可无了有,不可有了无。嘉靖皇帝大恨。一日,他上宫城远眺,见西长安街新起一高楼,耸入云天,就问左右:“谁家宅第,如此豪华?”左右称:“赵尚书新宅”。其中有一人被赵文华得罪过,阴不拉叽来一句:“工部贮存修宫殿的巨木,大半都被赵文华盖新宅了。”嘉靖帝闻之脸色大变。稍后,嘉靖帝就找茬让他“回原籍”修养。又过些日子,嘉靖帝怒发其罪,黜赵文华为民,并贬其子为小兵戌边。赵文华当时真得了病,遭此大谴,病势转沉,腹溃而死。
严嵩晚年,思维迟滞,再不像初时那样对一直在西苑“玄修”的皇帝所发诏旨做出敏捷反应。嘉靖帝大道家,大文学家,手敕往往辞旨玄奥。这时候,只有严世藩能刻意揣摩,并达无不中。一方面是由于严世藩智商高,二方面因为他“情商”也高,总拿大把银子贿赂皇帝左右宦官侍女。所以,嘉靖皇帝喜怒哀乐,宫内的耳目们纤悉驰报,他们每次均能从小严处得到大笔“情报费”,故而严世藩成竹在胸,想皇帝所想,急皇帝所急。
严嵩最后当政时期,诸司上报事情要他裁决,他均说“与东楼议之”。“东楼”,严世藩别号也。早年,由于有妻子欧阳氏规劝,严嵩对儿子管教甚严。欧阳氏病死后,小严再也无人管束。而且,由于缺儿子不行,严嵩上表皇帝,请皇上允许儿子留京伏侍自己,让孙子代之扶老妻之丧归老家。
严世藩服丧期间,大行淫乐之余,在家中代老父处理诸司事务。由于他身有丧服,不能入值朝房,这让老严嵩就作了难。有时嘉靖皇帝派宦官急扯白咧,狂催老严拟旨草文什么的。可怜严嵩老眼昏花,老脑袋已经转不动,奏对多不中旨,使得嘉靖帝大为恼火。
此外,道士蓝道行以扶乩为名,用沙盘代替“神”言,极陈严氏父子弄权跋扈之状。嘉靖帝问:“如果此事为实,上天何不殛杀二人?”蓝道行答:“留待皇帝正法!”嘉靖帝默然心动。
老严还有另外得罪嘉靖帝的地方。嘉靖帝自居的西苑万寿宫因火灾不能住,暂居狭窄的玉熙宫,因此郁郁不乐。他招问严嵩,老严劝皇上还大内居住。这可触动了嘉靖帝的忌讳。正是由于嘉靖二十一年皇帝本人在大内宫中差点被宫女们勒死,这位一向信邪迷信的皇帝再未回去居住。严嵩此议,正触霉头。不久,严嵩又请皇帝还居南内,那地方又是从前明英宗被软禁的地方,此议让嘉靖帝更怒。
这时候,关键的时候,好好先生徐阶出场了。
徐阶,江苏华亭人,嘉靖初年进士出身,乃当科探花郎。史书上称他“短小白皙,善容止。性明敏,有权略,而阴重不泄。”入翰林后,他本来远大前程一片光明,却得罪了当时的皇上大红人张璁,徐阶被贬出京外。过了好几年,昔日春风得意又秋风失意的小徐才得以重返翰林,并受夏言授引,一步一个坑,最终当上了礼部尚书。从“站队”方面看官场,严嵩整掉夏言,肯定要“惦记”徐阶。可这徐尚书经过从前的蹉跌,深知当朝一把手惹不得。他从不当面顶撞严嵩,把老严奉乘伺候好得不行,所以严嵩除掉他的意思就不那么迫切。更庆幸的是,夏言虽倒,徐阶因一手漂亮“青词”,哄得嘉靖帝对他大加青睐,须臾不可或离。如此,严氏父子想搬除他,倒是非常非常之难。当然,此前有一事,差点老严要了小徐的性命:一日,嘉靖单独召严嵩问话,征询他对徐阶的看法。严嵩想了想,说:“徐阶缺的,不是才能,只是心眼太多些!”这句话要命,老严是讲先前徐阶力争嘉靖帝早立太子之事。嘉靖脸色险沉,幸亏后来未对此事深究。正是由那时起,徐阶对严嵩益加恭敬,并弹精竭虑撰写青词给嘉靖帝,以图保身。
嘉靖帝想造新宫,问严嵩,没结果。他就召时为次辅的徐阶。徐阶一口应承,表示先前建殿,余留建筑材料很多,如果下令营建,几个月即可造成新的宫殿。嘉靖帝大悦,立即下诏任除阶儿子尚宝丞徐墦兼工部主事一职,主持建新宫。结果,仅仅三个月多一点,宏伟雄壮的新宫建成,嘉靖帝当天就迫不急得搬入“新家”,名之曰:“万寿宫”。追过经事,皇帝对徐阶另眼看待,深以为忠,进其为太子少帅,兼支尚书俸禄,并超擢其子徐墦为“太常少卿”。
严嵩知悉帝宠已移,又开始装孙子,率儿子严世藩一群子孙家人到徐阶家中,表示说:“老夫活的也差不多了,我死后,徐大人善待这些人!”徐阶装得更象,立即还拜,表示自己受严相爷提拨,对他绝无二心。
严嵩一行人刚走,徐阶儿子徐墦进屋,对父亲说:“大人您这些年一直受严氏父子欺压,该出手时侯一定要出手!”岂料,徐阶拍案大骂:“没有严相爷,我们徐氏父子哪里有今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死了狗都不吃你!”原来,严氏父子耳目众多,徐阶家人中就有几个严世藩重金豢养的“间谍”。徐阶的“表现”,立刻传到严氏父子耳中,从此老严对徐阶完全放松了应有的“警惕”。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身为御史的邹应龙忽上奏章,弹劾严世藩贪污受贿等不法之事。但奏章当时未敢即连严嵩,只讲他“植党蔽贤,溺爱恶子”。历史上有些事,发端有时离奇近乎荒诞,邹御史之所以敢于忽然间挺身而出,并非直接受徐阶指使,而是缘于他所做的一梦:他梦见自己骑马出猎,看见东边有一高楼,土基宏壮,顶覆秸杆。邹应龙拉弓而射,大楼轰然坍倒。醒后,邹御史鼓励自己,这是我搬倒“东楼”(严世藩)的吉兆啊,于是他奋笔疾书,立写弹文。
嘉靖帝对严嵩父子日久生厌,又有道士们一旁窜掇,便下诏逮严世藩入大理狱,命严嵩致仕,“仍给岁禄”。
发现皇帝对老父严嵩没有一棒子打死,严世藩深知事情不像想象中那样不可挽救。他通过早先交结的内保太监,奏称道士蓝道行与邹应龙里外色结,陷害大臣。嘉靖帝各打五十大板,命人逮捕蓝道士送入牢房审讯。严嵩嘱托刑部的心腹,严刑拷打蓝道行,最终目的让他诬攀徐阶为幕后指使。谁料,蓝道士挺“英勇”,坚决不承认受徐阶嘱指。由于严氏父子势力根深固结,最终蓝道行获罪被处死。
朝中独相十余年,严嵩党羽力量确实大。但是,如果不处理严世藩,又无法向皇帝交待,法司最后就“裁定”严世藩受贿八百两白银,上案于御前。廷议后,判决流放严世藩于雷州,其两个儿子及心腹罗龙文等人分戌边地。
嘉靖帝念严嵩旧情,特宥严世藩一个儿子为民,回老家伺侯严嵩起居。
严嵩离朝后,没人再与自己谈玄论道,加之蓝道行又被处决,年已半花的嘉靖帝追念老严过去二十多年的赞玄之功,悒悒不乐。于是,他把已经升任首辅的徐阶叫来,表示自己要退居二线,当太上皇,准备在西内一心拜道。徐阶极陈不可,谏劝皇帝不要搁挑子。“好,既然如此,你们一定要与朕同辅玄修,努力崇道,日后再有谁敢上疏劾奏追论严嵩、严世藩父子,朕一定下令把他们与邹应龙一同送斩!”
远在江西南昌的严嵩闻此,知道帝意仍有念旧之情,就趁嘉靖帝生日,在铁柱宫使道士建醮为皇帝祈祷,亲自撰写《祈鹤文》献上。皇帝优诏答之。见有回信,严嵩登老二上肚脐,上疏乞求皇帝准许自己被流放的子孙回南昌能给自己养老。对此,嘉靖帝没有答应。
事已至此,严世藩也不消停,惹事不断。他被明廷下令流放雷州,但是,刚刚行至半道,他便擅自回返,在南昌大兴土木,修建豪华别墅。更危险的是,他常常酒后宣言:“哪天我得以重起,一定要拿下徐老头的人头,邹应龙也跑不掉!”
徐阶得闻,忽起斩草除根之心。严嵩听见儿子如此放话,叹息对左右讲:“此儿误我太多。圣恩隆厚,我得善归。此儿虽被遣戍,遇赦也可得归。今忽忽大言,惹怒圣上与徐阶,我严氏家族,横尸都门那天,想必不远矣!”
合该有事。袁州推官郭谏臣因公事路过严嵩府宅,看见一千多工匠正大修府邸。严府仆人作监工,望见郭推官根本不起身见礼。郭谏臣大怒,上状于御史林润。这位巡察御史先前劾奏过严嵩党徒,很怕日后严嵩父子重起遭到报复,见此状大喜,立刻添汕加醋,上奏严世藩在江西阴聚徒众,诽谤朝议,图谋不轨。同时,他还奏称小严聚数千人(一下把数目扩大几倍)以修宅为名,阴谋造反。
疏上,嘉靖帝大怒,命林润诏逮严世藩等人入主京审讯。
林润得令即行,一面下令捕人,一面又上奏疏,半真半假,把严世藩一案渲染得活灵活现:
(严)世蕃罪恶,积非一日,任彭孔为主谋,罗龙文为羽翼,恶子严鹄、严鸿为爪牙,占会城廒仓,吞宗藩府第,夺平民房舍,又改厘祝之宫以为家祠,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栏横槛,峻宇雕墙,巍然朝堂之规模也。袁城之中,列为五府,南府居鹄,西府居鸿,东府居绍庆,中府居绍庠,而(严)嵩与(严)世蕃,则居相府,招四方之亡命,为护卫之壮丁,森然分封之仪度也(喻指严氏父子僭越制度自以为王爷)。总天下之货宝,尽入其家,(严)世蕃已逾天府,诸子各冠东南,虽豪仆严年,谋客彭孔,家资亦称亿万,民穷盗起,职此之由,而曰:“朝廷无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骈居,衣皆龙凤之文,饰尽珠玉之宝,张象床,围金幄,朝歌夜弦,宣淫无度,而曰:“朝廷无如我乐”。甚者畜养厮徒,招纳叛卒,旦则伐鼓而聚,暮则鸣金而解,明称官舍,出没江广,劫掠士民,其家人严寿二、严银一等,阴养刺客,昏夜杀人,夺人子女,劫人金钱,半岁之间,事发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祸心,阴结典楧,在朝则为宁贤,居乡则为(朱)宸濠(喻指严氏父子想效仿朱宸濠造反),以一人之身,而总群奸之恶,虽赤其族,犹有余辜。严嵩不顾子未赴伍,朦胧请移近卫,既奉明旨,居然藏匿,以国法为不足遵,以公议为不足恤,(严)世蕃稔恶,有司受词数千,尽送父(严)嵩。(严)嵩阅其词而处分之,尚可诿于不知乎?既知之,又纵之,又曲庇之,此臣谓(严)嵩不能无罪也。现已将(严)世蕃、龙文等,拿解京师,伏乞皇上尽情惩治,以为将来之罔上行私,藐法谋逆者戒!
严世藩落到这地步,仍旧嚣张,放言:“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几个被一起关押的党朋见严爷这么镇定,连忙问计。严世藩说:“通贿之事,不可掩遮,但圣上对此并不会深恶痛绝。“聚众通倭”罪名最大,可以派人立刻通知朝中从前相好的言官,在刑部把这一条削去,增填我父子从前倾陷沈鍊、杨继盛下狱的‘罪恶’,如此,必定激怒圣上,我辈可保无忧!”
结果,这招真灵,刑部尚书黄光升及大理寺卿张守直等人受传言欺弄,又有言官做手脚,他们撰写罪状辞中果真把严氏父子陷害杨、沈二位忠臣的事情写入,且大肆渲染。
待他们持状入见首辅徐阶,这位徐大人早已成竹在胸,随便看了诉状一眼,置于案上,问:“诸位,你们是想救严公子呢,还是想杀严公子?”
众人愕然,齐声曰:“当然是要杀他!”
徐阶一笑。“依照你们所上诉状,必定会让他活得更自在。杨继盛、沈鍊受诬被杀,天下痛心。但是,这两人被逮,皆当今圣上亲下诏旨。你们在案中牵涉此事,正触圣上忌讳。如果奏疏上达,圣上览之,必定认为法司是借严氏父子这案子影射皇上圣裁不公。皇上震怒之下,肯定要翻案。到时候,严公子不仅无罪,还会款款轻骑出都门,且日后说不定又重新能得以大用!”
几个人一听,如雷轰顶,均惊立当堂。良久,他们才讲:“看来要重新拟状了。”
徐阶怡然,他从袖中掏出自己早已写好的状疏,“立即按此抄一遍即可。如果你们回去反复集议,消息泄露,朝中严党必有所备,那样,别生枝节,大事就不好办了。”
众人唯唯。
发稿示之,见徐阶所草罪状,重点在于描述严世藩与倭寇头子汪直阴通,准备勾结日本岛寇,南北煽动,引诱北边蒙古人侵边,意在倾覆大明王朝。
果然,疏上,嘉靖帝拍案狂怒。他最恨倭寇和蒙古人。见小严和这些人勾结,那还了得,马上下令锦衣卫严讯。
严世藩等人,很快得知徐阶所拟的“罪状”,相聚抱头大哭:“这回死定了!”
狱成,严世藩等人被斩于市,严氏家族被抄家。共抄得白银二百零五万五千余两,珍奇异宝不计其数,多为皇宫内府所无。不久,严氏党徒在朝中的诸人,也皆为徐阶等人清洗出去。严家大树,连根被拔。
至于严嵩老爷子,白发苍苍八十老翁,一身破衣烂衫,满脸污脏,日日持一破碗,在田野间的坟间转来荡去,捡那些上坟的供品充腹活命。捱了一年多,老头子苍凉死去。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宰相,落得如此下场,想来也令人鼻酸。中国的政治生态,永远如此,风光时可以一句顶一万句。但是,只要谁政治上倒台,身败名裂,无论你是堂堂相爷还是“国家主席”,总逃不出空腹惨死的结局。
从实而言,严世藩死有余辜,但徐阶玩的这种政治手腕,也过于阴狠,非要编造莫须有的通倭谋逆大罪来搞严家,其目的就是一定要牵连上严嵩。谋逆大罪,株连抄家发泄绝对难免,徐相爷非要置政治对手老严和小严永世不得翻身。对于这一点,明朝当时及日后多有人不平,认为徐阶的手段,使严世藩的罪名不能服天下人心,刑非所犯,于理不称。
天道好还。日后徐阶下台,又被“后浪”高拱怨恨算计,以其二子乡间怙势犯法为由,把徐老头二个儿子罚往边地“劳改”,老徐自己差点与老严前辈殊途同归,在风烛残年孤独而终。幸亏不久张居正把高拱又拱下去,老徐才得保令终。
作为徐阶弟子的张居正还算厚道,他当政后,派江西地方官员收拾严嵩枯骨,修坟安葬。严爷再怎样也是堂堂大明一代宰相,总不能和要饭花子一样的死法、葬法。
嘉靖一朝,正因为无大奸太监,方显严嵩柄政的“罪恶”。其实,许多军国大事方面,嘉靖帝乾纲独断,最大的坏事都就是皇帝拍板,严嵩依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