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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选色到孀娥双翅获宠 批鳞由秀女一语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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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咸丰恣情声色,广选嫔妃。然却遵着宫里的铁牌,不能容留汉女。幸亏宫外有一座圆明园,重楼邃阁,曲水层坡,便是三十六离宫,也没有这般华丽。咸丰却在园里安顿几个汉装女子,什么牡丹春呀,住在园东的楼月开云;杏花春呀,住在园西的杏花村馆;武林春呀,住在园南池上的武林春色;海棠春呀,住在园北的绮吟堂。这“四春”都是国色天姿,还裹着纤纤新月,淡妆浓抹,斗巧争妍。咸丰睹此温柔,自然乐而忘返。起初不过偶尔游幸,后来连军机奏报,也渐渐送入园来。

这班承旨的章京,自然接雕踵至。内中有个潘木君做了两比制义,专记直班情形道:寅初入如意之门,流水桥边,唤取衣包于厨子。解渴则清茶几盏,消闲则画烛三条,两班公鹄立枢堂,犹得于八方无事之时,捧银毫而共商起草。

未正发归心之前,斜阳窗外,频催抄折子先生,封皮则两道齐飞,随手则双行并写。八章京蚁旋直屋,相与循四日该班之例,交金牌而同约看花。

咸丰虽在园中久住,有时也要回到宫里。那皇后钮枯禄氏,本来端凝沉静,咸丰不甚爱她。还有纳兰贵人,固然美艳绝伦,却有点恃宠而骄,不免爱而兼畏。况且看惯了“四春”身材态度,见那满女硬绷绷的头颈,直挺挺的腰肢,足下藕大如船,又衬着一块圆木,慢的像端绳,快的像踏趫,终究不大舒服。

这日朝里入内,忽然想起钮祜禄氏。乘辇进得官来,钮祜禄氏照例接驾,什么保姆、宫女,也一字而跪着。咸丰瞥眼望去,有一个汉装妇女在内,光采奕奕,如同鹤立鸡群。咸丰便问何人?那保姆跪奏道:“这是臣妾义女曹氏,同臣女来宫省视,仓猝不及回避,臣妾罪该万死!”咸丰笑了一笑,进了宫内,传呼曹氏上来。咸丰看他步上台阶,裙下双翘,不及三寸,碧色的绣履,尖上还缀着明珠。咸丰问他何处人氏?他说山西汾州。问他丈夫何人?他说曹姓名继杲,向在票号执业,今已病故。问他你是孀妇吗,有无子女?他说在家守节,并无所出。

问他如何认识保姆?他说先是邻居,后认义母。咸丰为着钮祜禄氏在坐,不好多说,那魂灵儿早被曹氏双翘摄去了。便叫起去,由保姆带下。正正经经同钮祜禄氏谈了些外边兵事,说道庆远的张家福、钟亚春,柳州的陈亚葵,浔州的谢江殿,象州的区振祖,武宣的刘官生、梁亚九,总算犁庭捣穴,消灭殆尽。

只有金田村的洪秀全。杨秀清,蔓延的不可收拾呢!钮祜禄氏带着几句讽谏,说纳兰贵人已怀身孕,皇储有望,尚宜清心寡欲,以国家为重。咸丰敷衍出宫,暗想有这奇遇,不可错过。

便遣太监去召保姆,约略示意。保姆趁着曹氏尚在,带来相见,自己早远远退出。咸丰此时眼饧心醉,便将曹氏双翘细细赏鉴,却是绿玉为底,内藏香屑。咸丰爱不忍释。曹氏还说草野亵物,有污龙目。咸丰道:“杨铁崖还要做鞋杯呢,有什么亵不亵?

”曹氏得此宠幸,真觉如梦如醉,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咸丰叫声递茶,内那太监把一碗茶交给曹氏。所有帘幕窗槅,一齐阑闭。曹氏新承恩泽,咸丰将他住在别宫,只说要供奉内廷针凿,却是朝朝暮暮,身传襄王。曹氏本有多金,兼之赏赉极优,所以太监宫人,均沾实惠。里里外外,都称他做曹寡妇。

纳兰贵人何等机警,看见咸丰不大入园游幸,料定必别有所眷。渐渐知道为着曹氏,她却幸为不问,以为靠着曹氏,可以抵制“四春”,圆明园从此比前寥落了。记得《清宫词》中有一首道:纤步金莲上玉墀,四春颜色斗芳时。

圆明劫后宫人在,头白谁吟湘绮词?

后来圆明园遭了联军劫火,四春也流落民间,无从稽考。

便这曹氏是为着六飞出狩,不能随赴热河,郁郁寡欢,只借着吹萧自遣。到得鼎湖龙去,又格于两宫名分,不复攀髯一恸,也就恹恹成病,香消玉殒了。那咸丰在宫的时候,曹氏仰邀圣眷,不愧宠冠六宫。纳兰贵人格外优容,叫他常川入直。贵人诞生皇子,那些绣衣文褓,都是曹氏奉旨办理。贵人因此升做懿嫔,曹氏却不便封号,只得颁赐金帛。

咸丰虽则前星一耀,主器有人。偏是外面雪片的奏章,都说洪、杨建国改元,封官称制。清将向荣、乌兰泰、巴清德、达洪阿.一概战他不过。钦差林则徐、李星源,先后殁了。巡抚周天爵,褫了;赛尚阿、徐广缙,也没有什么能耐。洪、杨的兵力,居然克汉阳,下武昌,破九江,陷安庆,踞江宁,连镇江、扬州一路,都已沦陷殆尽。洪、杨在江宁定都,自称太平天国。洪秀全称天王,杨秀清称东王,以下南王、西王、北王、翼王、天德王及丞相、军师,为数不止百十。咸丰看得东南半壁,已经一塌糊涂,左一个钦差、右一个钦差,不是逃将军,即是降将军,因此满腹忧伤,无可排解。

这年适值挑选秀女,又想在秀女里面,寻几个雏年绮貌,压倒后宫,便传谕在坤宁宫前候驾。那八旗女子,挑选本是常例,只要名在册上,无论妍媸长短,总须前往一行。有些依恋父母的,以为宫门似海,相见无期,啼啼哭哭而去;有些贪图富贵的,以为姿首绝佳,承欢有望,欢欢喜喜而去。其实各人心事,各人得知,无论离合悲欢,总避不过这一劫。诸女子排班宫外,都听着侍卫指挥。此辈来自民间,睹着官禁的森严,早已十分恇怯。偏是候到日昃,驾还未至,饥肠雷动,并且求不到一口茶水,下面端着高底的鞋子,腰又酸腿又软,不免互相嗟叹。那年齿幼稚的,自然郗歔哭泣。众声并作,却早惊动了侍卫,狠狠的指着诸女道:“少停圣驾即至,尔等慎勿哭泣,致干上怒,以取鞭扑。”诸女闻语,都是惶懅战栗,面无人色。

就中恼了一个女子,说道:“我辈离父母,抛骨肉,以入宫禁。

如果当选,即要幽闭终身,无异囚奴一般。父母鞠育的恩谊,从此不能图报,生离死别,只在须臾。人孰无情?哪能漠然不动呢?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鞭扑?近年粤民起自田陇,不到几载,已经尽据长江。今更僣位金陵,天下去其大半。皇上不趁这时善选将帅,以谋战守,藉固大业,反欲纵情声色,猎取娱乐,强攫良家女子,幽囚禁宫,使终身不见天日,徇一己的嗜欲,贻宗社的危害,明主恐未必如此!我死且不怕,还怕什么鞭扑?”侍卫正待法责,咸丰却已驾到,便问为何喧嚷?侍卫将该女说话,直奏一遍,便拥着该女上前请罪。该女辞气不屈,立而不跪。咸丰问她这番说话真否?他说真的。问她是那一旗人?他说镶蓝旗。问她父亲何职?他说骁骑校。问他家中几人?他说父亲、母亲、两弟、两妹,是臣妾最长。问他父亲钱粮够家用吗?他说母亲刺绣荷包,臣妾女红有暇,聚集几个邻童,叫他读书识字,勉强度日。咸丰道:“我只听得京中的谚语,说什么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大姑娘满街跑。原来我们家里,也有你这贞静通达的好女子。好好,你不怕死,我放你回去好吗?”那女子才跪下道:“皇上有此大高地厚的恩典,臣妾虽粉身碎骨,无可言报。”叩了一个头,便从班里退下。那班应选的旗女,总道该女直言犯上,雷霆不测,不独罪在自身,且要累及家属。后来见那天颜颇霁,缓缓款款问他家世,居然连声称赞,准他回家,莫不替他喜出望外。便这呼幺喝六的侍卫,觉得咸丰并不发怒,料定尚有恩旨。只听太监宣着上谕道:“应选旗女听者,诸旗女愿选者跪,不愿选者听。

”这谕发出,固然没有答应的,究竟没有跪着的。咸丰朝下一望,说诸女既然不愿,我亦何必勉强?叫侍卫一律放归。咸丰也从容上辇。有人说此女批鳞一语,遽回天听,咸丰也非凡主。

记得《清宫词》中又有一首道:女伴三旗结队偕,绣襦锦襆映宫槐。

祃牙已命南征将,选秀仍闻搭绿牌。

次早咸丰视朝召见镶蓝旗满洲都统,要查取骁骑校职名。

那女子这日辍选归去,自然告诉父母。骁骑校这个微秩,吓得手足无措。同旗的几个僚友,说道:“主子虽不计较,我们上司,怕要查究呢!”果然都统指名传唤,便对女儿道:“不是祸事到了吗?将我这前程丢了,阖家都要饿死了。”那女子再三开导,骁骑校总不相信,只是愁叹。他妻子还要哭泣。那女子道:“有祸我当罢,要杀要剐,尽由我去领受。我想皇上不把我下狱,都统何必与父亲为难呢!父亲去见都统,女儿情愿同去。”骁骑校道:“也好,你替我写个履历带去罢。”那女子便写了一行道:骁骑校萨图哩,年四十一岁,满洲镶蓝旗双福佐领下人。

汉字缮毕,一面又翻了清书。那女子随了父亲到都统衙门报到。都统的阍人,替骁骑校递了手本,还叫女子门房候着。

骁骑校进见都统,都统下座来扶,说:“你高升了,还要行这大礼?”骁骑校说:“女儿明玉犯圣,特带来请罪。”都统道:“你女儿呢?”骁骑校说尚在门外。都统道:“快开正门,请夫人出来迎接。”骁骑校跪下道:“这要折死女儿了。”都统道:“你不知道有个缘故,早间皇上召见,对我说:‘你旗下有个骁骑校,他女儿颇明大义,我已指婚肃亲王做继室,你去将他父女职名查来。但是骁骑校有什么钱?你要帮助他点奁资,我另外还要加恩呢!’你女儿是福晋了,不应该开大门迎接吗?”骁骑校回答不出,暗想满洲入关二百年,从没有亲王娶骁骑校女儿的,这真是咄咄怪事了!

正在心中盘算,外面早鼓吹开门,看见女儿穿着青布长袜禰,后面跟了珠光宝气的都统夫人,婢媪簇拥着进内去了。都统对骁骑校道:“你且坐了,我同你说,皇上叫我帮助,自然一力由我备办。只是你官阶小,衙门小,王府里的长史,瞧不起你,便要瞧不起福晋。我如今同你商量,你的女儿我便认为义女,叫我夫人替你们遣嫁,不要你们俩费一点心力,你为然否?”骁骑校又跪下道:“主子的恩典,大人的栽培,萨图哩无不遵命。”都统送了骁骑校出去,回身将认做义女的事,告诉夫人。夫人也乐得答应,只弄得明玉又感激,又惭愧。夫人叫婢媪带了小姐到房中换妆。这时进盥的,理发的,献衣的,奉履的,挤满一屋。明玉荆钗裙布,忽变做象服笄珈,益觉得容光焕发。堂上点着香烛,堂下铺着氍毹,明玉拜过义父义母。

还扰了盛席,受了觌仪,宝马香车,送她回去。那肃王的下聘迎娶,从此都在都统衙门里了。都统复奏上去,萨图哩升了本旗候补佐领,先换顶戴。这算是咸丰的仁政,也算是咸丰的义举。咸丰为着洪、杨的厉害,料得绿营兵力,全不足恃,便起用在藉丁忧侍郎曾国藩,叫他编练团勇,墨绖视师。侍郎义不容辞,在湖南罗致一班人材,同那几个兄弟,出来同洪、杨宣战。毕竟曾侍郎战得过洪、杨否?正是:乱在万方先罪朕,国留一柱为擎天。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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