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燕王府深夜,陈承瑢化装成一个老头才敢偷偷溜进坐落在玄武湖附近的燕王
府。秦日纲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要赶在天亮前出城,此时正焦虑不安地在等他。
一进屋,陈承瑢扯去了胡子。
秦日纲埋怨道:“你怎么才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杨秀清会派人来抓我。”
陈承瑢说:“今天他虽又弄了个天父附体,可没有打咱们屁股,完了也就完了,
也没再提。”
“这更是坏兆头。”秦日纲说,“暂时放了你我,绳子抓在他手中,随时可以
连本带利地找你算账。”
陈承瑢说:“这次是他最狠的一次,说咱们帮妖,这不是指责你我背叛太平天
国吗?这可是灭门之罪呀。”
秦日纲说:“准是那个叫庞小月的舞女告发了我们。”
“谁让你喝了几杯酒毫无禁忌地胡说呢!东王的耳目到处都是。”陈承瑢唉声
叹气地说。
“幸亏今天出了个小刺客,一乱套,我们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啦。”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陈承瑢说,“还是早图良策。”
秦日纲一筹莫展地说:“有什么良策?东王如此霸道,天朝的百官都是敢怒而
不敢言,傅善祥过生日,算个什么?可你看,举国上下,无不前去巴结,这成何体
统?”
陈承瑢说:“只有天王可以制伏他。”
秦日纲说:“天王我看也是只图保全自身。杨秀清忽而是天父,忽而是东王,
忽而上天,忽而下地,来往于神和人之间,连天王也怕他呀。我真怕,说不定哪天
天父一发怒,借杨秀清之口废了天王呢。”
“那可要天下大乱了。”陈承瑢说,“我们应该去见天王,让他及早拿主意。”
“不行,”秦日纲说,“只有天王召我们授以密诏,没有我们主动去请天王对
杨秀清下手的,弄不好,我们先人头落地了。”
陈承瑢说:“若是给天王进一点良言呢?这怎么样?”
“这倒是个好主意。”秦日纲说,“你找可靠的人,弄点什么事出来,真假都
不妨,栽到杨秀清身上,引起天王反感。只有彻底激怒了天王,我们才有出头之时。”
陈承瑢说:“这得好好想一想,别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殿下,我们该去找北
王计议一下。”
秦日纲冷笑说:“你在做梦吧?韦昌辉今非昔比了,他能往火坑里跳吗?他也
是个没操守的人,赶着把妹妹嫁给杨秀清的弟弟,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全自己?
你我成了‘帮妖’之人,他躲还躲不及呢,岂能为你我惹火烧身?”
陈承瑢不同意秦日纲的看法,他说:“未必是这样。这都是表面文章。他讨好
杨秀清,是为了稳住他,使他不疑心,不至于先下手。韦昌辉怎么会和杨秀清一条
心呢!”
秦日纲已经不耐烦了,站起来说:“我得马上出城了,你相机行事吧!有急事,
派心腹送到丹阳大营。”
陈承瑢说:“你这一走。我更是孤掌难鸣了。”
“不用担心。”秦日纲说,“我领一支重兵在外,杨秀清反而不能不有所顾虑。
此去无归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回天京来了。”
陈承瑢无奈,叹气连声。
2.北王府门前夜虽已深,北王府门前和望楼上依然灯火辉煌,一支巡逻队在王
府四周走动着,步兵刚过,又一支骑兵围着城墙走来。
陈承瑢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来到了北王府门前的启事厅,通过守门卫士递上
了名刺。他焦灼地在启事厅里走来走去,等了好一阵,卫士出来说:“北王殿下早
睡了,他什么人也不见。”
陈承瑢感到一桶冷水劈头浇下,顿时从头凉到脚,正要走开,尚书韦玉方叫住
了陈承瑢,说:“请留步。”他凑近陈承瑢说,“请拿了这个令牌,否则燕王是出
不去城的。”
陈承蒋心里顿时又一热,接了令牌在手,上了轿一溜烟向南门奔去。
3.南门秦日纲和他的随从果然被守门卫士长拦住不放行,后来惊动了上司朱衣
点,朱衣点自从不给洪宣娇当马夫后就来天京守城了。
秦日纲说:“我去丹阳领兵破敌,你敢拦阻?误了大事,我第一个砍你的头。”
那朱衣点说:“不是我与燕王大人为难,是北王吩咐,不管是谁,夜里出城非
有他的令牌不可。”
秦日纲气得大叫:“去叫你们北王来!”
“小的们哪敢啊?”朱衣点说,“依我看,燕王殿下还是费点事,转回去,讨
个北王的令牌,小的不为难。这对燕王您来说,不就是举手之劳吗?”
秦日纲又憋气又无可奈何,正在这时,陈承瑢赶到了,他下了轿一溜小跑过来,
把北府令牌给了秦日纲。
秦日纲又惊又喜:“你去了北王府?”
陈承瑢说:“我虽没见到北王,可他叫北王府尚书韦玉方主动送出了这个,他
好像知道燕王会连夜出城一样。”
秦日纲心里有了底,还是陈承瑢分析得对,韦昌辉巴结杨秀清不过是违心,或
者说是为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
秦日纲狠狠地瞪了守门卫士长朱衣点一眼,告别了陈承瑢,打马出城去了。
4.东牢一间小牢房里李寿春带着一群人来到小牢房时,曾宪已经躺在干草上疲
惫地睡下了。李寿春让随从们把孩子摇醒,提了起来。
李寿春手里拿着几个馒头,对曾宪说:“你说实话,给你吃馒头。”
曾宪很饿,咽了一下口水,说:“先给吃,后说。”
李寿春把馒头背到身后,说:“那不给你吃。”
曾宪看准了机会,一下子冲到李寿春跟前,把他撞了个趔趄,馒头掉在地上,
曾宪拿起一个馒头,三口两口塞到口中,拼命往下咽。
李寿春火了,叫着:“抠出来!”
上来两个人,一个人用刀子撬曾宪的牙,另一个人用棍子从他口中往外抠馒头,
抠出来的全是染了血的馒头渣。
李寿春狠狠打了曾宪两个嘴巴,说:“你这个贼子!你是谁,告诉我!”
曾宪鼓了鼓肚子,说:“我是曾宪。”
“谁教你刺杀东王的?说!”
“我自己。”曾宪说,“我为我爹报仇!”
“你爹是谁,你爹跟东王有什么仇?”李寿春问。
“我爹叫东王杀了,”曾宪说,“我爹是曾水源!”
李寿春和同来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李寿春问:“我不信,你这么小,懂得什么报仇?一定是有人指使!你说,谁
指使你的,说了就放了你。”
“没人指使。”曾宪说,“若有人杀了你爹,你也用人指使才报仇吗?”
“这小崽子嘴真硬!”李寿春说,“我问你,没人指使,你的洋枪哪来的?这
洋玩艺连许多天朝大将还没有呢。”
“枪是我捡的。”曾宪说。
“胡说,大街上能捡到枪吗?”李寿春抓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地问。
“就是大街上捡的。”孩子不改口。
李寿春恼火极了,原以为一个孩子是很好对付的,他没招了,只得下令:“给
他点厉害尝尝,看他说不说!”
几个打手上来,用细绳子拴着孩子的两个拇指,把他吊了起来。
曾宪疼得啊啊地叫起来。李寿春夺过一条鞭子,狠狠地抽打曾宪,说:“谁指
使你的,说不说?”
曾宪说:“没人指使,就是我自己!”
又是一顿皮鞭打下去,孩子柔嫩的皮肤已是血痕累累,孩子昏死过去。李寿春
示意把曾宪从房梁上卸下来,在他脸上泼了一桶凉水,待到孩子哼出声来,李寿春
才说:“走吧,这小息子生来一副贱骨头。”
5.城外石达开营帐石达开躲开傅善祥的祝寿日,省去了许多烦恼,他暗自庆幸,
可跑出城来的石益阳,却又让他添了新的忧思。
石益阳是专门来问他的,能不能给杨秀清当干女儿。
石达开早已听别人讲了这事,他此时问石益阳:“东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给他当女儿,是大好事,你当时怎么不答应呢?”
石益阳调皮地说:“不好办哪。有一个爹,已经是干的了,怎么好再认一个干
的?”
“那也无妨。”石达开问,“你只是因为这个吗?”
石益阳眨眨眼,说:“我没问过你,我不能自作主张啊!”
“还有别的原因吧?”石达开说。
“爹真厉害。”石益阳笑了,“你说对了,有别的原因。我看爹爹不喜欢他,
讨厌他,我怎么能认一个爹讨厌的人做干爹呢?”
石达开多少有些惊异:“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讨厌过东王?”
石益阳说:“爹别生气嘛,我又没对外人说,再说,这都是女儿细细品味出来
的,我也不喜欢东王,人人都不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石达开问。
“他像个凶煞神。”石益阳说,“祝寿那天,他还说燕王帮妖呢!”
石达开说:“不认就不认吧。东王也许是逢场作戏,当时你救了他的命,他感
激你,过后也就丢在脑后了。”他竟叹了口气。
石益阳发觉石达开脸上有不快之色,就问:“爹,我不该救东王吗?”
“怎么不该救!”石达开说,“可你也不该那么卖力气地抓小刺客。”
石益阳问:“为什么?”
石达开说:“你知道小刺客是谁吗?他叫曾宪,是丞相曾水源的儿子。曾水源
叫东王处死了,儿子是为他爹报仇。”
“这我可不知道。”石益阳说,“东王为什么杀他爹,冤枉吗?”
石达开说:“东王派他爹到城外去筹二十万石粮,又不叫人去接应,这是让他
去送死,即或死不了,回来也要按违令处死。”
“那东王这是干什么呢?”石益阳问。
“别问那么多了。”石达开已经后悔同她说得过多了。这一席话在石益阳心底
卷起的波澜可是倒海翻江,这是石达开料想不到的。
6.东王府便殿杨秀清批阅文件一如从前,陈承瑢小心翼翼地送上最后一个文件,
说:“这是孔孟书籍的焚毁谕旨。”
杨秀清说:“这个要重来。孔孟之书,不能一律说是妖书,我们不能学秦始皇,
把天下的书都烧尽了,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不对吗?他又说,有教无类,
什么人都有权利受教育。咱们太平天国不正是这么做的吗?”
陈承瑢说:“可从前……咱们进城时,烧了不少啊。”
“不说从前。”杨秀清说,“浩谕里要说,把孔孟书中的不好部分删除就是了。
天王最近亲自删节了《诗经》,将诗中的鬼话、妖话、邪话删除净尽,只留真话,
不是照样可以刊刻颁行吗?”
陈承瑢说:“是,早该如此。”
杨秀清说:“《论语》里,称夫子的地方,都改成孔某。”
陈承瑢更为惊讶:“那么,‘子曰,学而时习之’就变成‘孔某曰,学而时习
之’?”
“不行吗?”杨秀清瞪了他一眼,“叫他孔某,留着他的话,已是客气的了。”
陈承瑢不敢发笑,只得应承。他拿了文件出殿后,李寿春来了。
杨秀清问:“那小崽子招了没有?”
李寿春说:“死不肯招。八九岁的孩子,骨头这么硬,少见。”
“反骨硬。”杨秀清说,“非追出指使人不可。没有人给他枪,那他哪来的?”
李寿春的眼珠子转了转,说:“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不割你的舌头。”杨秀清说。
李寿春说:“曾水源的儿子一直是傅善祥代为抚养,会不会……”下面的话他
到底没有勇气说完,他怕犯忌。
“你是说,傅善祥与这事有牵连?”杨秀清问。
李寿春说:“出事那天,傅善祥当场晕倒了,据说,不是在殿下遇险时她晕倒
的,而是在曾宪被按住的时候。”
“你说傅善祥指使,还不如说我指使。”杨秀清气哼哼地站起来,对站在廊下
的侯淑钱说:“去告诉傅善祥,我去看她。”
侯淑钱答应一声走去。李寿春尴尬地被遗忘在便殿。
7.傅善祥卧房傅善祥见杨秀清进来看她,挣扎着从病榻上起来,说:“给殿下
请安。”
“这个时候还拘什么礼。”杨秀清坐到病榻前,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说,“凡
事想开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他见一个宫女端来燕窝汤,就接在手上,
用调羹舀了,一口口吹凉,喂到傅善祥口中。
傅善祥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她说:“我对不起殿下。”
杨秀清问:“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傅善祥说:“曾水源的儿子想对你行刺……这孩子是我代为抚养的,我没想到
他心事这么重……”
“为父报仇,也是人之常情。”杨秀清说,“况且,你虽抚养他,你也保不住
他一辈子不出事呀。”
傅善祥没有想到杨秀清会这样大度,她眼含泪水地问:“殿下,你对我……一
点也没有起疑心吗?”
杨秀清说:“你想害我,用得着借一个小孩子的手吗?你一天有十二个时辰能
对我下手啊!”
傅善祥哭了,她伏在杨秀清的肘弯里抽噎着,她真是感动极了。她说:“殿下,
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想去看那个要杀我的小崽子?”
傅善祥说:“你怎么知道?”
杨秀清说:“这点事也看不透,怎能掌管天下。”
傅善祥想解释一下:“我是想……”
“你什么也不用说。”杨秀清说,“你去看他吧,给他带点好吃的,也别委屈
了他。他是我的仇人,可不是你的仇人。”
傅善祥几乎要重新评价杨秀清了,心头一热,病也一下子去了几分,顿觉浑身
轻松起来。
8.洪秀全上书房暑热难当,天王府的树叶都打了卷,然而上书房关得严严的。
此时洪秀全正与蒙得恩、洪仁发、洪仁达、洪宣娇机密议事。
洪仁发显得特别激动,他说:“你们出去听听,市井小儿在唱什么?天王的天
下东王坐,这叫什么话?”
蒙得恩说:“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洪秀全很沉得住气地问:“是不是天国上下都认为朕是虚君?他架空了朕?”
洪宣娇说:“这是好听的。东王公开说,天王不理政务,入城后即深居后宫,
终日淫乐。这是在公布你的罪状,随时有借口废弃你。”
洪秀全说:“他口上这么说,心里未必这样以为。他若真认定朕深居后宫终日
淫乐,他就放心了。把我当成牌位供奉在那里,那不是正合其意吗?可惜,他心里
明白,朕并不是尸位素餐者。”
蒙得恩说:“他给傅善祥过生日这件事,朝野内外,嘘声四起,都说东王做得
太过分了。”
“这是好事呀。”洪秀全笑吟吟地说。
“好事?”洪仁达道,“一个傅善祥过生日,逼你天王送礼,这把东殿都抬上
天去了!”
洪秀全问:“人们怎么议论?是不是说朕怕他?”
洪仁发说:“哼,天王当到你这个份上,也太窝囊了。”
洪秀全又问:“秦日纲、陈承瑢这几天怎么样了?”
蒙得恩说:“秦日纲惶惶不可终日,呆在丹阳也是心神不定,以前他只是冒犯
了东王,挨板子而已,这次东王说他帮妖,可是非同小可呀,随时可抓来杀头的。”
洪宣娇说:“很奇怪,既说他们帮妖,为什么不当众杀头?这有点不像东王的
一贯作风啊。”
“这叫引而不发。”洪秀全说,“也可说是杀鸡给猴看,这一手是很厉害的。
是无父说秦日纲帮妖,并不是杨秀清说他们帮妖。”
洪仁达问:“那,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洪秀全没有正面回答他,却问起了韦昌辉:“北王那边如何?”
洪宣娇愤愤地说:“韦昌辉这人心术不正,他想巴结东王,拿妹妹送礼。”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洪仁发说,“韦玉娟连孩子也替杨家生了。”
蒙得恩说:“自从杨、韦两家联姻,杨秀清不再为难韦昌辉了。”
洪秀全问:“你的意思是,韦昌辉从此是东王的心腹了?”
“心腹还看不出。”蒙得恩说。
“走狗!”洪仁发说,“韦昌辉是个反复小人。”
洪秀全说:“日后谋杀东王者,必是此人。”
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洪秀全旋即意识到走了嘴,即使对最亲近的人,他最为
隐秘的想法也不宜外露,于是他又改口说:“不过,既然已经成为亲家,也就消解
仇恨了。”
洪仁发、洪仁达在离开天王府时,并不满足,他们仍怪天主过于怯懦、软弱,
他们不知道天王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回事。
9.东牢一见到曾宪,傅善祥就心疼得哭了。他满身是伤,躺在草铺上仍是那么
倔强。他见傅善祥来看他,不但不显得亲热,反倒爬起身向墙角躲。
“你怎么了,宪儿?”傅善祥说,“姑姑来看你了。”
“你不要来看我,你走。”曾宪说。
傅善祥不明白曾宪何以对她疏远。她拿出食盒里许多点心,对他说:“来吧,
姑姑让你吃个饱。”
曾宪舔了舔嘴唇,走过来,抓住点心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实在是饿极了,他
说:“那个李寿春最缺德,我不说,他就一连饿了我几顿,不给吃的。”
傅善祥坐下,问:“他让你招什么?”
“让我招谁指使的。”曾宪说。
“你招了吗?”她问。
“招什么呀,”曾宪说,“本来也没人指使呀,连姑姑我都没告诉,就是我一
个人的事,我想为父亲报仇。”
傅善祥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太冒险了,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我一点也不后侮。”曾宪说,“我最恨抓我的那个女的,若是没有她扑上来
抓我胳膊,我就把杨秀清打倒了。”
傅善祥说:“傻孩子,你知道你这是犯了什么罪吗?”
“大不了死。”曾宪说,“我知道,就是我打中了东王,我也跑不出去。只要
打死杨秀清,我就能到阴间去见我爹了。可现在,我死得冤枉,仇没报,我没脸去
见我爹呀!”说到这时,他眼中流出泪来。
傅善祥不知怎样安慰他,把孩子紧紧搂在怀中,相对堕泪。
曾宪说:“那个李寿春是不是和你有仇?”
听他话里有话,傅善祥问:“没有仇啊?你为什么这么想?”
“他不是好人。”曾宪说,“头几回,他光让我说出指使人。这几回,他就让
我招认,是你指使的,枪也是你给的,我能咬姑姑吗?别说不是姑姑指使的,是,
我也不能说呀!”
傅善祥这才明白了杨秀清跟她说的那番话的来由,不禁一阵阵心寒。
曾宪说:“姑姑,你别再来了,你一来,他们更该说是你指使的了。”
孩子这样懂事,更让傅善祥心碎。她除了紧紧抱住他,她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一
命呢?她自知无回天之力。
10
东王府门外五层望楼下黄门官把谭绍光的名刺递给傅善祥时,她正在便殿
陪东王议事,她对黄门官说:“叫他到家父那里去等,东王府岂是乱闯之地?”
杨秀清正在看奏折,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人?”
傅善祥说:“一个亲戚。”
杨秀清没有追问,他倒问起了另外的事:“你去见曾水源的儿子了?”
傅善祥说:“去看了。”
“你哭了?”杨秀清看着她的眼睛,“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她并不否认,点了点头。
杨秀清说:“这个案子也不要刑部出面办了,该怎么定罪,就交给你了。”
“不,不,”傅善祥连连摆手,几乎用告饶的语气恳求道,“东王殿下,你可
怜可怜我,千万不要这样……”
“你下不得手,是不是?”杨秀清一双小眼睛逼视着她。
“他虽说犯了死罪,可我跟这孩子在一起那么久,我怎么忍心……”
“那你就忍心让他把我杀死吗?”杨秀清的脸像一块生铁,冷冰冰地板着。
傅善祥恐惧地看着他。
杨秀清说:一就交你判了,你不忍心,也可让他活命啊!“
傅善祥说:“殿下一定要这样,我就一头碰死在殿上。”说着真的站了起来。
“你别当真,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东王一见她真的很在乎,就改了口,“我
能让你的手沾上这孩子的血吗?你呀,你这人心肠太软,女人到底不行。”
11
东牢在狱吏的陪同下,石益阳趾高气扬地来探监了,狱吏都很奇怪,这个
救了东王命的翼殿公主,却要来探望要杀东王的小刺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牢门铁锁打开时,曾宪定睛一看,立刻想起了那天捉拿他的情景,认出了石
益阳,不禁怒从心头起,大喊一声,纵步跳起,想用扫堂腿将石益阳踢翻在地。石
益阳沉着地向左一闪身,双手一抓,将曾宪飞起的腿抓在手中,又一推,曾宪重重
地摔在地上。
石益阳说:“想跟我斗?你还嫩点。”
曾宪抹了一下唇上的血迹,仇视地望着她。石益阳对几个狱吏说:“你们忙去
吧,我一个人跟他谈。”
一个狱吏说:“公主可小心,这小崽子还会咬人呢。”说完带人走了。
石益阳见人走了,带上铁门,向曾宪拱手说:“小壮士,我石益阳是向你来赔
罪的。”
曾宪不解地望着她,说:“你骗人。”
“真的。”石益阳说,“我刚刚从你姑姑那里来,我那天不认识你,若知道你
是为父报仇的,我就成全你了。”
曾宪问:“你是谁?哪殿的公主?”
石益阳说:“我是翼殿的石益阳。我真的对不起你……”她望着孩子身上的伤
痕,哭了起来。
“别哭了,石姐姐,我不恨你。”曾宪也快哭出声来了。
石益阳说:“小弟弟,他们要处死你,你知道吗?”
曾宪点了点头。
石益阳说:“我想救你出去。”
曾宪望望石牢、铁门,摇摇头。
石益阳说。“在东牢里是救不出去了,等要杀你头时,我来救你。”
12
傅善祥家一进家门,傅善祥见谭绍光正在窗下逗着金丝笼中的翠鸟玩呢。
傅善祥说:“你这人好大的胆子,你不回兵营,跑到东王府来找我,你是不是
发疯了?”
谭绍光跟她走进屋子,说:“姐姐,我真的快要疯了。”
望着他眼中闪动着的炽烈的火,傅善祥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只能没凉水降他的
温:“谁是你姐姐,不准你乱叫!”
谭绍光笑着说:“姐姐别不认账啊!你做大寿那天,你在大庭广众前,可是告
诉人家,我是你表弟呀!”
傅善祥没好气地说:“我是南京人,你是广西人,挨得上表弟吗?”
“没听俗话说吗?一表三千里。”谭绍光说,“从广西到南京,未必有三千里
呢。”
傅善祥扑一下笑了:“油嘴滑舌。你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看看姐姐。”谭绍光说。
“没事别再来。”傅善祥说,“都怪我,半路上捡回你这么个醉鬼,送了我小
侄儿一条命!”
“你是说刺杀东王的小孩?”谭绍光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傅善祥说:“没关系?曾宪拿的那把枪就是你的。”
谭绍光大吃一惊,说:“怪不得呢。我说是在你这丢的,你非说我在大街上丢
的。”
傅善祥用半哀求半威胁的口吻说:一快走吧。你若再不走,我就去报告东王,
说那把枪是你的,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李寿春奉命追查曾宪的后台,正找不着元
凶呢。“
“行啊!”谭绍光仍然笑嘻嘻地说,“姐姐真若舍得,真那么狠心,我就认了,
我保证不跑,在这里等着来抓我。”
“你可真是个赖皮!”傅善祥哭笑不得,“我有事,马上得回东殿去,你走吧,
我求你了。”
“你求我了吧?”谭绍光说,“我马上走,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傅善祥警惕地问:“什么条件?”
谭绍光说:“我反正就驻扎在城外,随时可以进城,你答应十天见我一次,我
就走。”
“不行。”傅善祥说,“你是我什么人,我非十天见你一次呀。”
“我是你弟弟呀。”谭绍光说。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傅善祥板起面孔,说,“我一旦翻脸,可是不认人的。”
“我才不怕你翻脸。”谭绍光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傅善祥说:“你认识我……是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你又不是老虎!”谭绍光不理会她的警告,说,“你是老虎我也不怕。”
傅善祥转身要走,谭绍光说:“你不答应,我就到东王府去投名刺。若不,你
就按我说的,每月初一、十五、三十的晚上回家来,我在家等你。”
傅善祥像没听见一样,气呼呼地走了。
13
陈承瑢家陈玉成看着曾晚妹在帮他打点行装,陈玉成说:“你现在是曾晚
妹,不是曾晚生了,你没法再跟我上阵打仗了。”
“怎么不行?苏三娘呢?她不也是在前方吗?”曾晚妹说。
“人家是天王特许的。”陈玉成说。
“你以为我不敢去见天王啊?”曾晚妹说,“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你是不想
让我再跟着你,就找借口。”
陈玉成说:“现在女兵轻易都不出征了,连洪宣娇姐姐都不上阵了,你好好在
天京呆着,我还放心。”
“我还不放心你呢。”曾晚妹说着又从箱子里拿出当年长沙药铺女儿胡玉蓉送
的那个同心结,说,“看,这不是还留着吗?”
陈玉成说:“我早忘了,你还总提醒。这么多年了,这个胡小姐可能都有一大
群孩子了,你还在这编派人家。”
说得曾晚妹咯咯地乐起来。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曾晚妹拉开窗帘看看,说:“又是你叔叔。他这
些天总是唉声叹气的,你去劝劝他呀。”
“都是他自找的。”陈玉成说,“东王那天天父附体,说他帮妖,这不吓坏他?
帮妖是要杀头的。”
曾晚妹说:“叫东王拿出证据来嘛!”
“你好天真,”陈玉成说,“你少管这些事,管好你自己就是了。”
“我怎么了?”曾晚妹噘起了嘴,“我是惹祸了,还是丢人了?”
“看看,又生气了!”陈玉成说,“如今你都是检点了,好大的官了,可我看
你还像个小孩儿。”
“我还小?”曾晚妹说,“那天,宣娇姐姐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呢。她说,她当
媒人,只有她有资格。”
“那是。”陈玉成说,“叔叔也催咱们快点成亲,我想,咱们都还不大,晚几
年吧。”
“我答应你。”曾晚妹说,“那你得让我跟着你,你走到哪我跟到哪!”
“行啊!”陈玉成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有给我打洗脚水的人,我还不
高兴吗?”
“想得美,你想让一个堂堂的检点给你打洗脚水?”
陈玉成说:“那昨晚上,我这堂堂丞相不是也给你打过洗脚水了吗?”
两个人都笑起来。
院里又传来咳嗽声,陈玉成看到叔叔仍在院里兜圈子,就走了出去。
14
陈家客厅陈玉成问:“叔叔,还为东王说你帮妖的事发愁吗?”
陈承瑢说:“这不是小事呀。”
陈玉成说:“叔叔既然胸怀坦荡,就什么也不怕,可去找东王表白心迹,他说
你帮妖,总要有个证据,不然在太平天国里叔叔还怎么做人?”
陈承瑢说:“这都是有底火的。秦日纲马夫的案子,我就受过牵连,我去说,
他也不肯信我,他是个暴戾而又乖张的人。”
“再暴戾之人,也有个亲疏。”陈玉成问,“叔叔,你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吗?”
陈承瑢便说起了秦日纲在陈宅酒后失言,显然被舞女告密了的事。
陈玉成说:“这就难怪了。叔叔,你不如请求出天京去带兵,能省去很多烦恼,
我看就天子眼皮底下事多。”
“我何尝不想一走心净,”陈承瑢说,“从前他离不了我,草拟诰谕、颁发谕
旨,都靠我。现在有傅善祥了,可能更不会放我了,让我有了兵权,那不更对他有
威胁了吗?”
陈玉成说:“我劝叔叔离是非远点为好,有些事宁可不知道,知道得越多越不
好。”
“伴君如伴虎,这道理我能不懂吗?”陈承瑢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深知自己泥足深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太平天国的高层斗争漩涡,他也许
已朦胧地感到,只有更深地卷入才能侥幸得以生存,这些他是无法向侄子说的。
15
东牢李寿春又一次审讯曾宪时,尽管采取哄的软招子,依然一无所获,最
后他吓唬曾宪说:“你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了,你今天不说出指使你的人,明天就
杀你头。小崽子,没有了脑袋,可是吃饭也不香了呀。”
曾宪望着他那张橘子皮样的脸,忽然说:“当你不能说,我当东王面说。”
“是真的吗?”李寿春为即将出现的曙光而暗自高兴。
“见了东王我一定说。”曾宪又肯定一次。
16
东王府便殿杨秀清饶有兴趣地答应亲自审讯曾宪,陈承瑢、傅善祥、李寿
春一些官员算是陪审。大概东王对这个小孩过分恐惧了,曾宪是五花大绑进来的。
曾宪不肯跪,眼睛四处转了转,看见了傅善祥,傅善祥冲孩子暗暗点了点头。
杨秀清问:“你为什么不跪?”
曾宪说:“你杀了我爹,你是和我有杀父之仇的人,还想让我下跪?”
杨秀清却并没有咆哮,他说:“你父亲是违抗了军令才伏法的,我与他并没有
私仇。”
曾宪说:“他不违军令,你也会杀他,你是找借口。”
“你这是小孩子的瞎猜。”杨秀清问,“你能说说,背地里是谁指使你刺杀我
的吗?”
曾宪装成胆小的样子说:“我不敢说。”
“不用怕。”杨秀清用手一指面前这些人,说,“就是他们几个也不怕,我给
你撑腰。”
曾宪说:“他得出去,不然我不说。”他用手指了指李寿春。这一下李寿春可
紧张了,他说:“可别听这小崽子的呀,他准是要血口喷人。”
“脚正还怕鞋歪吗?”杨秀清说,“你就先到廊下等着去吧。”
李寿春不敢抗命,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下殿,还不忘威胁曾宪说:“你若胡说,
我明天剜了你眼,割下你舌头。”
傅善祥一直望着曾宪,不知他又弄什么名堂。
“他走了,你说吧。”杨秀清说。
“就是他,李寿春。”曾宪说,“枪是他给我的,让我给父亲报仇,那天也是
他把我领进东王府的。”
一石激起千重浪,殿上殿下全震惊了,李寿春从廊下跑出来,一边叫屈一边要
打曾宪。
“你站住,成什么样子了!”杨秀清喝住了李寿春。李寿春跪下了:“殿下,
因为我审讯他、打他,他怀恨在心,才血口喷人啊。请东王明察。”
杨秀清也疑心曾宪是在挟嫌报复,就问:“李寿春与我无仇无冤,他怎么会指
使你来杀我呢?”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曾宪回答得很得体,如果他编出李寿春要杀杨秀清的
理由,反而不真实了。
杨秀清半晌没动,他一直盯着李寿春,李寿春受不了那阴森可怖的目光,他叩
头如捣蒜,他知道他要遭灭顶之灾了。
果然届秀清站起来,低沉地说:“把他也押入大牢!”
当东殿牌刀手上来拖李寿春时,他那绝望的长嚎令人发指,而曾宪正把得意的
目光掉向傅善祥。傅善祥连忙转过头去,她真不敢小看这孩子了。
17
傅善祥住处杨秀清把随从留在博善祥的门外,自己上去推门,里面上了锁,
窗子上漆黑。
杨秀清拍拍门:“是我。”
里面的傅善祥说:“我头疼,已经睡下了,殿下别处去睡吧。”
“你不开,我就在门外站着。”杨秀清说。他果真站在那里不动,屋子里一点
声音没有。
过了一会,傅善祥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下地,趴门缝向外一望,杨秀清果真
在,她于心不忍,打开了门。
杨秀清一边进门一边说:“我谅你不至于让我在外面站一夜嘛。”
傅善祥摸索着点上一支蜡烛,杨秀清盯着她那半掩半露的胸部,突然说:“我
想明媒正娶,立你为王娘。”
傅善祥坐回到床上,垂着头说:“这么久了,你都从来没说过,今天这是怎么
了?”
“不是有个黄脸婆在那么?”杨秀清说,“我决定废了她。”
“不,为……”她惶惑极了,被立为王娘,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如今她反
倒真的害怕这幸运的到来,这是为什么?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依稀感到了
某种朦胧的幻影的存在,是谭绍光的闯人吗?是,又不完全是;是她看到了杨秀清
悲惨的结局吗?像,又不完全像。
杨秀清当然猜不透她的内心,他照例为她的美貌所倾倒,照例在他冷酷而枯燥
的生活氛围里去寻求推一能够得到的一点精神补偿。
他上了床,把傅善祥搂在怀中,他忽然说:“其实,曾宪的后台应该是你。你
虽然没有叫他来杀我,可他是在你的监护之下,你该为他负责,代他受过。”
傅善祥说:“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明白,你又为什么把李寿春下人了大牢呢?
你真的相信曾宪对你的行刺是他指使吗?”
杨秀清反问:“你说呢?”
傅善祥说:“李寿春是冤枉的。”
“你的心真好。”杨秀清叹了一声说,“我以为你会第一个站出来拍手称快。
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寿春一口咬定,你是孩子的指使人,你的嫌疑最大。可是,你
却能以德报怨,这叫我很惊奇。”
傅善祥说:“这么说,殿下也知道他是冤枉的,是代人受过了?”
杨秀清说:“是的。”
傅善祥说:“那为什么不放了他?”
杨秀清说:“不,他必须充当这个角色。你想想,一个小孩子来刺杀东王,手
里拿着洋枪,这桩奇案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总得有个结局呀!光拿一个孩
子正法,不叫人笑掉大牙吗?所以必须有一个主使者才能叫人信服,否则人家会耻
笑东殿办事荒唐。”
傅善祥想说“想不到官场如此黑暗”,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杨秀清又说:“东殿的消息,有几次泄露到了天王府,都是只有几个人知道的,
陈承瑢、侯谦芳、李寿春都有嫌疑,我早有心在他们几个中间开刀了,现在正好顺
水推舟。”
傅善祥打了个冷战,说:“万一杀了个忠心耿耿的人呢?你不后侮吗?”
杨秀清说:“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像你那样心慈面软、瞻前顾后,那什么也干
不成。”
“天王并不像你。”傅善祥说。
杨秀清说:“有一个叫杨长妹的,是天王府的人,给我送过一回信,不久这人
失踪了,后来才知道是天王下令勒死了,连尸首都不见,他仁慈吗?再想想,程岭
南是怎么死的?”
傅善祥说:“不是替天王尝菜毒死的吗?”
杨秀清冷笑连声,说:“掩人耳目而已。”他是惟一猜到程岭南死因的人。
傅善祥在他怀里又打起了冷战。
18
傅善祥家黄昏时分,夕阳照在窗子上涂了一层金红色。谭绍光坐在窗前拿
了一本天朝新删过的《书经》在看,他心不在焉,眼光根本不在书本上。
傅善祥的父亲提了水壶来为他冲茶,说:“小将军若有急事,还是去东王府找,
她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次,别耽误了你的事。”
谭绍光问:“今天是初一吧?”
“是呀。”老人答。
“那她就一定能回来。”谭绍光十分自信地说。老人对他这话感到莫名其妙,
正要离开,谭绍光又放下书本,起身说,“老人家说得也是,这么傻等下去,没个
头。我改天再来,回大营去了。”
“回头我告诉她。”老人送谭绍光到院外,立刻折回。谭绍光趁老人到厨房去
送水壶的当儿,又敏捷返回到房中,钻到了屏风后头去,老人根本没看见。
锣声从街上传来,接着是说话声,一顶轿子落在院外,傅善祥走了进来。
她父亲深感怪异,问:“你怎么真就回来了?”
她笑着反问:“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来?”她走进客厅,除下腰带,里屋看
看,后院看看。她父亲问:“你找什么?”
傅善祥坐下,轻描淡写地问:“没有人来找我吗?”
躲在屏风后的谭绍光忍不住想乐。
老人说:“来了一个,又走了。”
“什么样的人,没留下话吗?”傅善祥急切地问。
“我哪管得了那么多闲事!”老人故意说。
傅善祥说:“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么糊涂,来了客人总该问个姓名,留个名
刺呀!”
老人说:“这么说,是你约了人家?”
傅善祥说:“是呀。”
“他还会来。”父亲说,“他等不及了,回大营去了!他好像就是在咱们家丢
了枪,喝醉了酒的那个!”
女儿一听,埋怨得更厉害了:“你看你,这不是认识吗?他说改天来,改天是
哪一天?”
“他问过今天是不是初一。”老人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那改天怕就是下月
初一了。”“
傅善祥气得跺脚说:“下月初一,还有一个月?你真糊涂。”
“既然下月初一嫌长,就是这个月初一吧。”这突然从屏风后头传出来的声音
把父女俩都吓了一跳。
谭绍光笑哈哈地走了出来。老人说:“你没走?”
“走了,又回来了。”谭绍光说。他发现傅善祥已经羞得不行了。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摇着头走了出去。
19
傅家后院几畦菜分布在花圃间,菜也像花。天边晚霞似火,小院里蜻蜓满
天飞。傅善祥已经吩咐父亲不管谁来一律挡驾,大门也关上了,她与谭绍光坐在藤
椅里谈天。
傅善祥说:“你这人,不老实。”
“姐姐挺老实的,说初一回来,嘴上不答应,可心里记得清。”
傅善祥又羞红了脸:“不准再提这个!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其实,我是怕你这
人白跑一趟,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认死理的人。”
她说对了,谭绍光只是笑。
谭绍光抓了一只红蜻蜓,把蜻蜓的尾巴掐一截,插上一截小草棍,一松手,蜻
蜓沉重地起飞了。
“你还这么淘气。”傅善祥问,“你多大了?”
“二十四。”谭绍光大模大样地说。
“我才二十三,你倒二十四了!”傅善祥说,“你说过,太平天国起事时你十
四,那你今年才二十岁,对不对?”
“我希望我二十四。”他笑着看她。
“为什么?”
“那就可以当你的哥哥,而不是弟弟。”谭绍光说。
傅善祥说:“哥哥弟弟都一样,你认我这个姐姐没用处。”
“这话说的!要什么用处!”谭绍光说,“我可没有野心借着姐姐的梯子往上
爬呀!”
飞过来一只蜻蜓,傅善祥童心大发,掏出一方绣花手绢去扑,结果没扑到,手
绢反掉在了花丛中,她伸手去够,玫瑰刺儿扎手。谭绍光伸手抬回手绢,却握在自
己手中不还她。
“怎么不还我呀?”傅善祥伸手要。
谭绍光说:“送给我吧,我一块手绢也没有,你反正有的是。”
傅善祥又说一句口头掸:“赖皮。”
谭绍光半躺在藤椅里,眯起眼睛看着天上,他眼前一片鲜红,他问:“姐姐,
你在东王府里有意思吗?”
“你说呢?”傅善祥反问。
“我怎么知道。”谭绍光说,“你不是被人称为‘太平之花’吗?”
傅善祥说:“我是一朵凋零的花。”
谭绍光睁开眼,望着她有些忧凄的面容,说:“跟我到兵营去吧。”
傅善祥说:“我可比不了洪宣娇、曾晚妹,我到了兵营,岂不成了累赘?”
“你给我当军师!”谭绍光说,“你运筹帷幄,我决胜沙场。你就像三国时的
诸葛亮一样,坐丞相车,戴瓦楞帽,手摇一把羽扇……。
“我不是成了道士了吗?”她咯咯地乐了。
谭绍光问:“去不去呀?”
“我说了算吗?”她说。
“东王不是对你好吗?”谭绍光说,“你一说准成。”
“你也有傻的时候啊!”傅善祥说,“东王对我好,是因为他希望我时刻在他
身边,我要执意远走高飞,他就不会对我好了,会杀了我。”
“那你就跑。”他说,“像苏三娘那样。大家讲起苏三娘来,都佩服得五体投
地。”
“我和人家苏三娘不一样。”她的眼光黯淡下来,她怎么好说她已是失身于东
王的人了呢?又怎么好说苏三娘有个痴心爱她的人呢?
傅善祥突然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我对东王好不好?”
谭绍光不假思索地说:“好不了。”
“你这人好武断。”傅善祥说,“我告诉你,我对东王是很好的。”
由于意外,谭绍光愣了一下,但马上否定了:“不可能。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爱
他,他除了权力,什么都没有。”
她又一次与他那火辣辣的目光相遇了,她的心在颤抖,她立刻意识到了某种危
险。她说:“我跟你说过,你接近我,是很危险的。”
“你是火药筒吗?”谭绍光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傅善祥一抖,躲开。
她心底燃起炽烈的火在渐渐冷却,像西天的红霞已经变成了暗紫色一样。她冷
静下来,加重语气说:“别闹了,说点正经的,东王昨天对我说,他要正式封我为
王娘了。”
谭绍光几乎像听到了天塌地陷的声音一样,睁大了恐怖的眼睛,问:“你骗人,
是吧?”
“是真的。”
“你答应了?”谭绍光问。
“我答应了。”傅善祥平静地答。
“不,不能答应!”谭绍光忘情地抓住她的手,“姐姐,那你就毁了……”
她用力抽了几次才抽出自己的手来,她冷冰冰地说:“我干吗不答应?一个女
人还盼什么,当王娘还不知足吗?”
谭绍光说:“可以前你并不高兴……”
“那是因为他没有厚待我。”傅善祥说,“他如果早正式纳我为王娘,我就不
会有怨言了。”
能说她说得不在理吗?
谭绍光被击倒了,一时茫然不知在何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也像傻了一样,
目光也发直了。
傅善祥有点害怕了,伸手在他眼前掠了几下,问:“哎,你怎么了?”
谭绍光渐渐回过气来,眼含着泪哺哺地说:“我能怎么样?我原以为你是这世
界上最纯洁、最高贵的人,只有你配叫太平之花,没想到……”他说不下去了。
傅善祥心里又矛盾起来。她为了不让谭绍光因为自己而吃苦头,想让他一痛绝
决,见他这副样子,又让她于心不忍。她劝道:“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了你,你
是姐的好弟弟……”
谭绍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一边向外走一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