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海幺麽啸海,弥天妖怪翻天。翻天啸海几何年,一似流虹飞电。
近地兴云布雨,朝端擦掌磨拳。思量临世着先鞭,祸到临头谁见。《西江月》
点破虚空影不留,功名事业总沉浮。
赤霞朝令诸天晓,白月宵分半地秋。
世变何堪风水撼,道衰只耐鹤猿愁。
海滨朝置添妖孽,贤智经纶付碧沤。
莫说毛文龙在海岛里诳天子,诓钱粮,杀戮无辜,陷害兄弟。这些歹事,胜似强盗几分。弄得天下民穷财尽,处处荒乱。山东连年亢旱,民不聊生,几载饥荒,竟是人吃人了。
话说兖州府是周朝东鲁地方,虽然辖着四州十三县,却都是穷困所在。凭他大人家,也只是财来财去,没有什么积蓄的。小人家有了今日的,还没有明日的哩。有个阳谷县,与郓城县连界,一派皆是乱山。就是宋朝梁山泊宋江一班大盗常常出没的去处。那两三县的人,极喜欢打家劫寨,做不公不法的事。乡风又信师巫邪术,被发跳神,烧香聚众。这是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的。郓城县有一妇人,年纪只二十七八岁,生得唇红齿白,脸似桃花,两个俏眼看着人便目不转睛。她姓丁,又姓王,又姓赵,不知哪一姓是她真姓。原从近城十五里坊搬到西门外住的,人人只称她为丁寡妇。没有爹,也没有老公。只一个四十六七岁的娘,也描眉画眼,有些跷蹊的。那地方上的人都道:“十五里坊是个乡僻老实去处,为何有她母女两个,不尴不尬的人?”又有那老成的说道:“两个妇人,凭她罢了,管她做什么?”因此众人都丢开手了。
丁寡妇又极肯破钞,交结那些近邻,只是杯酒往来。件件都吃,只不吃牛肉猪肉。有人问他,便道:“这是我教中忌此二物。除了猪牛,连人肉也吃的了。”妇人搬到西门外来,还是天启元年八月中秋时候,到了十一月冬至,渐渐有些教门里朋友,来拜望她了。男男女女,不一而足。也有曹州、济宁州的,也有邹县、滕县、东阿县的,只是钜野县、峄县的人更多。左邻有个雷老儿,和她说得来,过得好,每常有教门中朋友来,十个到有八个请他去陪。也都通姓道名,多说是那个地方。只有巨野县一个姓徐的,身长九尺,白面长须,一表人材。他若来时,一定带五六个随从的人。丁寡妇家窄小,住这些人不下,都派在厢房饭店上去歇了。姓徐的得住在丁家。常常住三四日才去,人也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连雷老儿,一些也不知。
忽然冬过年来,十二月初旬,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巳牌下至申牌,雪还不住。有词为证:
朔风天,胡霜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似撒盐,疑飞絮。冰丝冰线,衾铁如何睡?雁落寒汀人独倚,酒入愁腹,化作凄凉泪。《苏幕遮》
这雪下到晚来,越觉大了。丁寡妇家原只一个雇的小厮,买东买西,出去走来。这日早已吩咐小厮,买了一只熟鸡,一块熟羊肉,打了十来斤烧刀子。约莫日落衔山时候,请将雷老儿来,吃酒赏雪。一则雷老儿六十多岁了,二则丁寡妇母女,原不避忌人的。一齐坐下,小厮斟酒。雷老儿道:“老汉无功受禄,常来打搅你老人家这里。再不曾回回席,好不惶恐。”丁寡妇道:“说哪里话。咱这教门里人也众,钱粮也多。凡入了这教,再不分你我了,东西大家吃,衣服大家穿,银钱大家用。就是汉子、老婆,也大家可以轮流换转,不像常人这样认真。故此叫做白莲教,又叫无碍教。说受一位圣贤的古人,叫做李卓吾,他在湖广麻城县一带地方开这教门起的。近来咱这钜野县里一位徐爷,原是秀才,名鸿儒,重新广演教法,收集徒众。他自入了这教,就不去考秀才了。教门不论男子女人,只要会骑马,会射箭,不吃牛肉、猪肉,就收用了。那徐爷自己原有一二十万家私,如今各处钱凑集,只怕有整百万了。雷爷若有相知,我传你,你传我,大家拉得些人,正有受用的日子哩。些些酒菜,何足挂齿呢。”雷老儿道:“原来如此。这教门倒极好,只是要隐密些,不可把官府知道。怕不稳便。”丁寡妇道:“为此缘故,徐爷巡游各县,只带几个心腹。巡到一处,同教门中妇人歇了三夜两夜,又往别处查人去了。雷爷你可在心,包你有大大好处。”
又吃了一回酒,雷老儿别去。心里想道:“原来她是什么白莲教,落得吃她些儿。遇巧和相知说说,也不打紧。”他自己没了老婆,一个儿子入赘在丈人家,独自个住两间土房,紧紧贴着丁寡妇右首。偶然一夜,为天寒多吃了些烧刀子,有几分醉了。扒上炕去,在梁上穿了个大窟窿,看丁寡妇做什么子。不看犹可,看了吃一大惊。只见她拿个小小布袋儿,把手伸进去取出一把纸人儿来,放在地下。口里念念有词,顷刻间纸人儿都活了,抡枪使剑,就如交战一般。她母亲坐在炕沿上笑道:“又不上阵,弄这东西怎的?不如弄两个人儿出来,咱两个快活快活也好,省得冷巴巴的,两个自睡。”只见丁寡妇喝一声去,那纸人儿依旧变做纸的不动了。又在布袋里取出四五个像柳条做成的人儿,也有男的,也有女的,她拣了两个眉眼清朗的男人,其余依旧和那些纸人儿都收拾在布袋里去了。剩下的两个柳条人儿,丁寡妇拿起来一看,口里念念有词。念完了咒,叫一声董大起来,先是一个跳起来;又叫一声满场儿,又是一个跳起来,都顷刻间变成七八尺长的大汉子了。惊得雷老儿目瞪口呆,只得且看她如何了局。但见丁寡妇吩咐道:“满场儿去陪老奶奶睡。”自己拉了董大,都脱得精赤条条,上炕去搂着睡了。雷老儿道:“原来有这些妖术!怪道她说人也众,钱粮也多。有了这做作,谁不愿执鞭坠镫跟她做事?”从此一传十,十传百,正月里就收了三百多人了。
恰好徐鸿儒巡游到郓城县。丁寡妇把名册与他看了,徐鸿儒道:“乌合之众,心腹尚少。只当以聚众往泰安州进香为名,就收了一千二千,料县官也奈何不得咱们了。”徐鸿儒住了两夜,和丁寡妇颠鸾倒凤,自不必说。临行吩咐:“小心在意。人众须要驾驭得好,不可贪了淫欲,有些偏向,便生出事端来了。只是来的,个个好,完了只像没有事的,才是第一个妙诀。”说罢领了从人去了。
好个丁寡妇,她在三百多人里,选了十个能事的,做了香头。造起泰山进香的十面旗来,每一个香头领一面旗去,招那进香的入旗。她又用了三十两分上银子,央济宁一个翰要封君与了郓城知县一封书,说连年荒歉,今有善信男女,虔诚往泰山进香行礼,保一境太平。那旗上都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字,求知县每一旗上用一颗红印。你道这样好做情的,那个不依,竟在十面旗上用了十颗红印。这就是他们的护身符了。丁寡妇期定在二月十一二起身,赶三月初一日上泰山烧香。哄动了地方。一个小小郓城县里,也有白莲教,也有真正进香的,共有二千人,往泰安州进发。三十面大锣,五十面小锣,打着锣高声念佛,一路上好不热闹。正是:
须信佛门真广大,圣贤好绝总收罗。
且说丁寡妇泰山进香回来,一路又纠合了好些人入伙,入她白莲教的足足有一千人了。差人知会了徐鸿儒,各个教他演习弓马,不在话下。
哪知朝中只有魏忠贤专权,连皇帝都只叉手俯躬,凭他提调。京师里轻薄口嘴,竟比做提偶人儿一般。贵州安奢二土酋作乱,杀了抚按司道等官。江西妖人程鹏,又私藏谶纬三十篇,妄言国运,倡乱一方,虽亏了巡抚房壮丽设计收捕,也几乎弄出大兵戈来。福建又有红毛反叛,巡抚南居益屡战不克,澎湖地方虽在海中,竟如一府分被据。
徐鸿儒巡游回钜野县来,把各州县头领投入白莲教的兵将总算起来,已有十二万人马。丁寡妇一队能使妖术,更为精健。竟移檄各头领,俱于五月五日起兵。徐鸿儒带领兵丁杀进县来。知县余子翼已闻风登城,把炮石打下。徐鸿儒怕初起手时,万一攻城不下,反为不吉,竟杀奔曹州、郓城县有劲兵扎住的所在,去打家劫寨,杀人如草。回来据了梁家楼。这梁家楼不是大地方,哪里屯扎得住?况兼十二万的兵,不曾派定,散散漫漫,东攻西击。就是破了一处,并不常住。梁家楼的营寨,被余子翼领快手民壮,竟攻破了。
徐鸿儒走入丁寡妇军。丁寡妇道:“将主须发檄文,调各州县头领的人马,都期定七月初一日,在兖州府宽敞地方会集。然后派定某将领兵往某处。也只好分作两路,先破了几个城池,有了巢穴,方能成事。”徐鸿儒依了她传檄各处。果然初一日辰时,俱会于高桥地方,南往兖州府城,只得十八里路。兵将到齐,参见主将徐鸿儒已毕。其时骁将原少,丁寡妇是女将中第一了。还有齐本恭、刘子孝两员,能征惯战,原是响马出身的将军。他两个手下,又有七八员上得阵的副将。徐鸿儒和丁寡妇商议定了,遣刘子孝带了十余将、三万兵,打从邹滕两县南犯徐州;遣齐本恭带了五六员将、三万兵,攻打兖州;自己同丁寡妇一干将,反从东阿汶上小路,出峄县去破了曲阜,再趋郯城。若是处处得胜了,再当传檄会兵于黄家营,为渡淮之计。分派已定,各领兵将住了一日,放炮起程。正是:
个个望鞭敲金镫响,人人想齐唱凯歌回。
且说刘子孝领兵打从中山店过去,前哨马来报道:“邹县县官都逃了。”子孝吩咐,快趱上前去。三十里到了邹县,进城歇马。兵丁骚扰居民,号哭震天,哪里禁约得住。第二日起马,八十里到了滕县,城门紧闭,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刘子孝原怕兵丁掳掠,不想入城,遂吩咐宽处安营,明日早走。只可怜城外居民,又被劫掠一番。次日往南进发,一路都不停搁,看看徐州近了。徐州有个杨兵备驻扎,听见都道白莲教贼数万余将次到了,杨兵备吓得面如土色,抖个不了。知州汪心渊,弋阳人,是个大经济,不怕死的人。进兵备衙门里来禀,只见杨兵备已抖倒在案桌边地下了。没奈何。只得唤门子皂隶,扶进私衙。汪知州只得升堂发令,代兵备行事,拨民兵上城,同兵快坚守。大炮大石,来就打下。日里不食,夜里不睡,相持七八日。杨兵备渐渐出堂,只请知州护卫他,任凭知州便宜行事。汪知州散储布粟,亲身临阵。贼见城里发兵,疑是从天而下,都狂奔河浒。主将哪里按捺得住?可怜三万无辜,一半杀了,一半赶在黄河里葬于鱼腹。刘子孝身被射了八箭,也投在黄河里,尸骸顺流而去,不知下落。后来杨兵备自觉羞惭,反勾同了崔呈秀,坐汪知州三赃下,大功不得升叙。正是: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且说齐本恭带了兵将,反从兖州南边抄将过去,把南门围了。城里总兵杨肇基是个大将,用兵井井有条。吩咐紧闭城门,坐观其变。谁知兖州大雨十日,地下成河,杨总兵知贼无备,忽遣游击蒋绍芳、都司廖栋分兵出城,两下夹攻,杀得他大败亏输。本恭领残兵败将,逃至横河,山水暴发,官兵又至,一半被杀,一半淹死了。报至京师,魏忠贤公然以为己功。又发牌与巡抚赵彦,催他剿尽杀绝,毋得纵贼蔓延。
那时徐鸿儒同丁寡妇因破了滕县,又破了峄县,声势大振。在夏镇、峄山又各占了要害,立了巢穴,分兵将重去守了邹县。总兵杨肇南征北讨,不知上了多少战阵,哪怕你这妖魔小丑。只有峄县地方,与丁寡妇交兵,被她妖术摇惑了,官军输一阵与她。次日用鸡犬血喷去,妖法不灵,丁寡妇兵败,不知逃往何方。郯城、曲阜周围,都是丁寡妇的家将领兵,闻了丁寡妇败走,一时两围俱解。杨肇基领兵直捣巢穴。徐鸿儒死守邹县孤城,手下兵将也拼命死战。直到十月,粮尽援绝,徐鸿儒出城就缚,只求饶了城中百姓。山东一带地方才得太平。
巡抚赵彦上了报捷的本,天启皇帝龙颜大悦。将赵彦、杨肇基升赏,将士犒劳,也只是平常恩赍。反归功魏忠贤,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举朝不服,人人要上本,亏得赠了贵州死难的徐可求荫一子,世袭锦衣卫千户,大家才不言语了。癸亥二月,朝里纷纷说起,白莲教贼平定大功,赵彦只是加衔,坐着的反得荫子。左光斗、魏大中等攘臂争先,再要上本。崔呈秀、阮大铖忙报与魏忠贤,只得趁兵部尚书的缺,把赵彦升了兵部尚书。个个以为得人,也就罢了。
只是魏忠贤恨煞那左光斗、魏大中两个。一日请那崔呈秀、傅、阮大铖、杨维垣、倪文焕一班心腹官儿到私宅议事,忠贤道:“别个如李应升、黄尊素,虽不归顺咱们,本里还只隐隐的带说,官里那里在意。左、魏二人,明明白白要大胆阻我的封荫,动不动说什么祖制祖制。不知他做谁的官儿,全不怕我。烦列位想个计较,先摆布他两个,咱心上才喜欢。就是叶阁老也可恶,不敢与咱做对头,却又与这班人交好。咱听见说什么东林党,也要慢慢弄了他去。”阮大铖道:“东林党这一班人,个个与上公相拗,不消说的了。如今江南又起了个复社,与东林党做接手。上公若不大振朝纲,严刑峻法,消灭几个首恶,人也不怕。”崔呈秀道:“就是劾咱的高攀龙,也是东林一派。如今他坏在家里,慢慢也饶不过他。只是左、魏二人,须是阮哥想一个主意,替上公出气。”傅对阮大铖道:“汪文言如何?”阮大铖笑道:“我倒忘了。上公在上,有个徽州门子汪文言,原是犯罪逃走到来的。不知怎么营谋,叶相公特疏荐他做了中书。如今在外揽权做事,明明是东林的走卒了。左光斗是我同乡,常闻得他与文言交好。魏大中极不肯拜客的,也与文言书帖往来。只消两衙门里哪个动一本,说汪文言门役滥窃中书,交通内外,左、魏二人与他心腹,不当比匪。如此一本,只说得一个汪中书,两衙门不好申救,连荐主叶向高不必指名,也在比匪之内了。岂不一网三鱼,随手可得?我与左光斗一县的人,不便出名。只消哪一位替上公干了这事,便是大功劳了。”傅欣然认了上本。一齐打恭别了。魏忠贤好不快活,只等本上,就怂恿天启批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且说傅第二日与阮大铖商议了本,也不送与魏忠贤看了,第三日竟在通政司挂了号,送上去了。本上说左光斗、魏大中不宜与汪文言相狎,请褫其职,以为比匪之戒。又说汪文言门役滥窃中书,交通内外,欺君误国当诛。第四日内传特旨:“着锦衣卫着官旗,速拿汪文言下狱候旨。”本上还不批出左光斗、魏大中,看他们如何辩本。这正是魏忠贤大奸大诈处。有诗为证:
坠地忠良报国心,东林节义祸机深。
奸雄在计今何在,忍使神州竟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