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看世事悠悠,怕提头,未来过去总似现前愁。帘外景,镜中影,去如流,忠良奸佞一样不存留。《相见欢》
古日穿林曙色深,短檐风息昼沉沉。
半千贳酒今朝事,百万邀欢夙昔心。
笔谱忠魂香未散,话干凶孽笑初淫。
倦来戟手庭前步,忽听邻家捣暮砧。
话说在狱、在戍的,虽渐渐开释,死的却不可复生了。有个工科给事中郭兴邦上了一本道:“奸弁张体乾媚人杀人,情状自供甚明。谨据原揭奏闻,仰祈圣断,立赐诛戮,以雪千古之奇冤,以定通内之罪案。”只为当时扬州知府刘铎,原是张体乾罗织成招的。今见新主当阳,巨奸已死,人人为刘铎称冤,自然攻击到体乾身上来了。体乾出揭巧辩,故此郭给事上本劾他。崇祯批道:“张体乾罗织无罪既确,着送法司,从重拟罪。”
问官乃是河南道御史陈乾惕、大理寺寺副俞思、刑部江西司官范济世,又员外申用嘉,会审这件事。是日,陈御史先叫张体乾上来,问道:“你陷害刘铎这桩事,怎么样说?”体乾辩道:“这事捉获自有谷应选,定罪自有刑部。与犯官何干?”申员外道:“捉获虽是谷应选,难道参本也是谷应选么?只因你那本参得忒重了,故此把刑官执法的,倒说是徇情。好好的郎中高默、主事陈振豪、汤本沛、徐日葵,都降级调外。我且问你,你既说刘铎是造谋的,便是正犯了。何故不取来质对明白,竟自上本?”体乾道:“此时刘铎在刑部。”范郎中道:“,胡说!就在刑部,也是取得来的。这等强辩!”随又叫谷应选问道:“你当时原只缉着诈刘知府的假番赵三,怎又造出刘知府诅咒一段话来?”谷应选道:“捉是犯官捉,审须不是犯官审。”范郎中再叫孙守贵问道:“你拿赵三与刘福时节,曾有什么贿嘱方景阳的话么?”孙守贵道:“小的那时只缉得是赵三诈钱,并不晓得什么刘知府的事。”范郎中道:“谷应选,这不是你生情造事,陷害无辜么?快拿夹棍来!”谷应选大叫起来道:“各位老爷在上,犯官当日缉获,原为赵三诈钱。后边是张体乾将刘福夹拶,说贿嘱方景阳,着犯官搜捉。都是张体乾作主。”陈御史道:“当日陷害刘知府,升赏之重轻,就是今日拟罪之首从了。”俞寺副道:“体乾酷断无辜,这死罪自然难逃。谷应选依从布置,诬捏符咒令牌,或可稍从末减。”陈俞两个让刑官执笔,出了审语道:“张体乾依诬告人至死罪,所诬之人已决者,反坐以死律,斩决不待时。谷应选依告人因而致死者,例绞秋后处决。”
一干人犯取具供招解堂。这刑部苏尚书,会同左都御史曹思诚、大理寺少卿姚士慎,将他两人口辞又审了一番,同出参语道:
会看得张体乾,蓄媚权之奸心,逞害良之毒手。知魏忠贤素憾刘铎,辄与谷应选同谋,捏造符书,诬坐诅咒。而黄堂郡守,与曾云龙、彭文炳、刘福等,一时骈戮西市。体乾、应选,且扬扬以杀人媚人冒非常之赏,道路为之咨伤,天日为之惨淡。从来横诬冤惨,未有如是之甚者。借五人之腰领,博一身之富贵,即戮二人于市,犹未足赏五命之冤。查当日拷审刘福,令供刘铎诅咒的系张体乾,有原疏可据。而谷应选为捕方景阳,假搜黄纸牒文以成之。二犯虽共谋诬杀,献媚徼功,而体乾之罪为尤重。张体乾拟斩决不待时,谷应选引例秋绞,庶情罪各当。孙守贵缉获假番,事委可原。伏候圣裁。
崇祯看了参奏的本,俱已依拟。张体乾委官斩讫。谷应选后来死在刑部牢里。不一日崇祯敕下刑部并锦衣卫衙门,圣谕道:“非法刑具,惨酷异常,允非圣世所宜。着遵高皇帝敕谕,其余刑具概从焚毁。”这旨意一出,不但京题称颂,天下哪一个不感戴圣恩。有诗为证:
祖宗法度日星昭,法外难添三尺条。
免得圜罪相对泣,如天德意溥恩膏。
且说朝里一般官员,除了魏党漏网在位的,无不恨恨三奸,必欲剪草除根。他们道:“强如董卓,横如梁冀,不免身死家灭。当日如蔡邕,如班固,这两个绝代文人,不过与奸雄偶尔交往亲密,并没有贪虐害人的事,尚且身死狱底。魏、崔、客这三个狗男女,如何子孙得以漏网全身!”你一本,我一本,只管狠奏。
崇祯累累严旨,着三法司拟罪。因此便将忠贤侄魏良卿,客氏子侯国兴,呈秀子崔铎,批着河南司主事杨凤翥、袁文新、王汝受,御史曹谷、吴尚默,大理寺正何京、寺副俞思,贵州司员外康承祖,将他三人罪恶尽情研审。你推我让了一回,是曹御史秉笔。先叫魏良卿、侯国兴,问他魏忠贤、客氏内外通同,陷害裕妃、革封成妃、逼逐皇亲动摇中宫等事。二犯辩道:“事在宫禁,咱二人其实不知。”又单叫魏良卿,问他:“矫旨打死郎中万。逮系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王之、周宗建、缪昌期、夏之令等,先后死在狱中。又唆使织造太监李实,上本捏参高攀龙、周起元、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系,以致攀龙投水身死,周起元等冤死狱底。地黑天昏,神号鬼哭。这罪何逃?”魏良卿道:“这都是伯父,和奉承他的文武官员,造此恶孽。与犯官何干?”曹御史喝道:“你是阉人孽种,冒滥封爵,还称什么‘犯官’,叫手下打嘴!”魏良卿连连叫道:“犯人不敢!犯人不敢!”又问道:“以诗句恨刘铎,立杀五命。诱吴荣首告黄山,致吴养春、程梦庚,平白死于牢里。将吏部尚书张问达诬赃追比,又将各官耿如杞、唐绍尧等坐赃问罪。千古有这样凶恶的人么?”魏良卿道:“这虽是伯父的不是,却也是外官逢迎诬奏。伯父太监性儿,下手忒恨了。犯人全然不知。”落后问到蓄养死士,阴谋居摄,遍差心腹太监,布满军马钱粮地面,魏良卿道:“犯人虽然不知,伯父的罪恶,实是再没得分辩。”曹御史然后叫崔铎上去,问他父亲呈秀:“故违交结近侍律例,结拜义父。计杀高攀龙。假借门户,排陷正人君子。怨苏继欧,吓令自缢。移丘志充赃银,陷害李思诚。丁母忧不行守制。不由会推,竟升兵部大堂。将亲弟崔凝秀升浙江总兵。乐户萧惟中既非武科,亦非武士,竟升授密云都司。妄称功德,广建生祠。冒滥边功,屡叨恩荫。哪一件不该碎尸万段?”崔铎也推是父亲做的:“犯人一些不知。”吴御史喝道:“你们这三个,当日享富贵,冒封爵,难道也都不知,也不干自己事么?”俞思道:“这三奸若不为子孙计,怎放这般毒手。你们既不肯招,敢要试一试锦衣卫当年拷问各官的刑罚么?”魏良卿慌了,对侯国兴、崔铎道:“罢呀,左右是个死,咱们都招了罢。”便一一招承,都画了供。各责三十板收监。各官明立文案,依律定罪,具招呈堂。
只因魏、侯二孽,通同盗出宝物一事,招内未详,再批刑部郎中徐士俊、徐继藩,员外康承祖、主事杨凤翥,会同寺正何京、御史李思启、李应荐,将良卿、国兴并客、客光先、杨六奇、戚畹范守仁一班儿,都提到都城皇庙里,再三隔别研审。在先抄没出内库宝物一一明载册籍,便是真赃实证了,如何赖得?不用刑罚,满口招承,也都画供结案,依律具招呈堂。
刑部苏尚书,又会同曹左都御史、张右都御史,会勘明白,具本题奏道:
魏良卿市井庸奴,逆珰犹子。值忠贤窃柄之日,胆大包天;乘爵赏暗奸之秋,焰张盖世,颜五等,有何汗马微勋?冒爵上公,已犯刑书重辟。犹且内结妖姆,表里为奸;外构国典,朋比共济。盗内藏归私囊,则窃玉窃钩,隐然有窃国之势;视祖制如弁髦,则无章无法,居然有无上之心。魏良卿除文官,非有大功勋,辄封公爵,秋后处斩,律不坐外,当与侯国兴,俱合依盗内府财物者,照律盗乘舆服御物者,作真犯死罪,决不待时。客光先、客、杨六奇,或以妖姆从侄,或以异姓假鬼,依附妇寺,横行都城。续貂并坐,不异沐猴而冠:择食磨牙,何异傅虎之翼。所当发烟瘴地方,永远充军。范守仁既系戚里,宜守朝赏,乃托足阉门,垂涎家饵。但未经染指,随即首官。当戒怙终,宜从末减。
本上了,崇祯批:“着刑部会官,将魏良卿、侯国兴即行处斩。客光先、客、杨六奇俱着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余依拟。”十二月二十日命下,次日在西角头双双斩首。魏良卿刚刚三十岁,侯国兴只得十八岁,都做了没头鬼,去见阎王了。有诗为证:
珰猴一旦窃冠裳,笏垂绅玷庙堂。
今日两双空手去,曾将何物见阎王?
且说三法司既将二孽典刑了,岁已逼除,一应本都该灯节后才上。怕魏忠贤、客氏、崔呈秀三犯的爰书停留不得,把原会议三人罪状,又于二十三日上一本道:
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况刀锯之余役乎?魏忠贤挟先帝宠灵,钳制中外,交结客氏,睥睨宫闱。其大者如嗔怒张国纪,则立枷而杀数命,且连纵鹰犬,几摇动乎中宫;私撼成妃、裕妃,则矫诏而革封御,至摧抑难堪,竟死心于非命。夫且不知上有君父矣,其于臣僚何有?于是言官死杖,大臣死狱,守臣死于市曹。缇骑一出,道路惊魂;告密一开,都民重足。生祠遍海内,半割素王之宫;谀颂满公车,如同新莽之世。至尊在上,而自命尚公;开国何勋,而数分茅土。尚嗾无耻之秽侯,欲骈九命;叠出心腹之内党,遍踞雄边。至于出入禁门,陈兵自卫,战马死士充满私家,此则路人知司马之心,蓄谋非指鹿之下者也。天讨逆贼首加,寸磔为快!客氏妖蟆食月,翼虎生风。辇上声息必问,禁中摇手相戒。使国母尝怀忧愤,致二妃久抱乎沉冤。且先帝弥留之旦,诈传荫子,尚以只一为嫌;私藏见籍之赃,绝代珍奇,皆出尚方之积。通天是胆,盗国难容!崔呈秀则人类鸱,衣冠狗彘。谁无母子,而金绯蟒玉,忍不奔丧;自有亲父,而婢膝奴颜,作阉干子。握中枢而推弟总镇,兵柄尽出其家门;位司马而仍总兰台,立威欲钳乎言路。睚眦必报,威福日张。总宪夙仇,迫为地中之鬼;铨郎乍吓,惊悬梁上之缳。凡逆之屠戮士绅,皆本犯之预谋。帷幄选娼挟妓,歌舞达于朝昏;鬻爵卖官,黄金高于北斗。虽已幽快于鬼诛,仍当明正于国法。其余魏良栋、魏鹏翼、魏志德等十四名,及崔铎、崔镗、崔钥等,或赤身狙狯,或黄口婴儿,济恶而玷贤书,无功而撄世爵,切应投于荒裔,以大快夫群情。候命下,本部行原籍抚、按,将魏忠贤于河间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魏志德等,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追夺诰命。魏良栋等四名童稚无知,或准释以彰法外之仁。
崇祯览奏批道:“既会议明确,着行原籍抚、按,魏忠贤于河间府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客氏身尸亦着查出斩首。将爰书刊布,中外晓谕,以为奸恶乱政之诫。魏志德等充军。其中魏良栋、魏鹏翼、崔镗、崔钥,既系孩稚无知,准释以彰朝廷法外之仁。”这本一下,随该各抚、按遵旨,将忠贤发尸凌迟,呈秀亦将尸斩首。客氏身尸,却无从查验。有诗为证:
生杀惟心信手摩,报施不爽帝无私。
忠良死后人追惜,巨恶原来并戮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