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之俊听了文程的话,很是不明白,再三请教。文程道:“豫亲王这回平江南,获着两个美妇:一个叫刘三季,原是富室孤孀,豫王自己收了;一个叫宋薏湘,原是宏光的宫女。这两个女子,不但模样儿长得俊,文才也很过得去。”之俊道:“女子的文才,老前辈怎麽倒也知道?”文程随在抽屉中取出两张有字的纸,向之俊道:“你一瞧就知道了。”之俊接来一看,见是一封家书,上写着:母示付珍儿知悉:我生不辰,叠罹险难。向日送尔河干,竟成长别,痛何可言!自七兽肆毒,掳我往松,幸叨假母慈复,寝食相依,且许送我归虞,令母子完聚。不期挂名眷籍,候遣省中,忽又送入掖庭,竟如坠崖之人,不能奋飞。嗟乎,珍儿!汝母至此,尚能隐忍以求活哉!所以苟延残喘,累遭窘折而不死者,尝与张媪言,汝是我一点血脉,若不相闻问,而泯泯以死,使汝抱无涯之戚也。前在松江,惊闻直塘一带,村落尽被兵燹,想七兽未遂所欲,故又发纵指使,以势而揣。汝家亦爲破巢之卵,然究竟是真是假,尚不免将信将疑。今吾书至而汝有手书来,则吾知汝之幸不死於七兽也;吾书至而汝若无手书来,则吾知汝之不幸而竟死於七兽也。其生其死,决於片楮,专睇归鸿,自我愁思,若夫茕茕嫠妇,给事掖庭,凡所慰计,皆所素审。彼若辱我下陈,使以鞭棰,非口唾其面,即头撞其胸,虽粉吾骨不惧也。吾秉性高抗,不肯下人,拚却一死,彼且奈我何!珍儿珍儿,无爲我虑。
随问:“谁的家书,写得这麽凄楚?”文程道:“文笔还过得去麽?”之俊道:“至性至情的话,一字一泪,一泪一血,还有什麽说呢。”文程道:“那一张儿,你也瞧瞧。”之俊又瞧那一张,见是两首七绝:
风动江空羯鼓催,降旗飘颭凤城开。
将军战死君王系,薄命红顔马上来。
广陌黄尘暗鬓鸦,北风吹面落铅华。
可怜夜月箜篌引,几度穹庐伴暮笳。
文程道:“你可都瞧见了,那封家书,就是刘三季写给她女孩子的;两首七绝,是宋蕙湘在客舍里头题壁之作。”之俊道:“那真奇怪不过。”文程道:“什麽奇怪?”之俊道:可见得国家龙兴,良非偶然。从来圣人御宇,不有物瑞,必有人瑞,如祥鳞、瑞凤、甘露、灵芝各种东西,都是物瑞。本朝龙兴辽沈,太祖太宗两代圣人的德化,超轶唐虞三代。所以天地灵秀之气,不锺於物,独锺於人;不锺于男子,独锺於女子。
不然,开国以来,出现的几个女子,怎麽都是往古来今有独无偶的呢。第一个当今皇太后,不用说得,是女中尧舜;平西王吴邸的陈夫人,又是个无双国色,吴邸不爲她,如何肯向本朝借兵?现在这刘三季、宋蕙湘都是美才,都是殊色,又都被豫邸搜罗着。老前辈你想罢,这不是人瑞是什麽?”文程笑道:“不过爲本朝开国,平添一段佳话罢了。定说他是瑞,也未免过泥了。”之俊道:“皇太后与摄政王反目,倒底爲点子什麽?”文程道:“这回削平江南得着两个美女,豫王回京,就把宋蕙湘送了摄政王,不知怎样被皇太后知道了,大大的不答应。
摄政王赌气,索性回邸歇宿,因此闹大了。皇太后大骂他短命没良心子,竟要他归政,叫皇上自己亲政。现在豫亲王等一衆亲王贝勒,都在两面和解,不知和的下和不下?”之俊道:“这件事,论起来豫亲王也有几分错。既然得着了,何不两个都收了,何必拿来送人,闹出这种事情来。”文程道:“你不晓得这新福晋也很利害呢。豫王见她很有点子忌惮。”之俊道:“这刘三季竟然升做福晋麽?”文程道:“自然是福晋。”
原来这刘三季,是虞邑任阳人氏,诗书门第,礼乐家声,祖代一竟是业儒的。三季自小聪明,六岁上没了母亲,自己即会得装束。老子教她念书,过目了了,作诗学文,都很过得去。
到十岁上,老子又没了,倚着兄嫂度日。他两个哥哥:大的名叫赓虞,规行矩步,是个正人君子,小的名叫肇周,却是深明世故之人。两兄待遇三季,倒都十分怜爱。三季年才垂髫,她聪明标致的声名儿,早已轰传四远。附近数十村庄,没有一人不知道她是国色。更有一桩奇异处,这三季非但貌样儿俏俊,性情儿聪明,并且很有杀伐决断,人家办不了的事,告诉她,经她一句话,就断得三面都平服。差不多把世界上女子所有的好处,都占全了。因此小小年纪,已经帮着两嫂,摒挡家政,治得井井有条。有个黄亮功,是虞邑的首富,胸无点墨,库满金银,年纪已有四十开来。闻得三季多才美貌,托人前来关说,要娶爲继室。赓虞不答应,把媒人骂了一顿。肇周倒极力劝合,说姓黄的很有几个钱,这头亲事,错过很爲可惜。赓虞固执不从,只得搁了下来。
事有凑巧,这一年,忽地得着一个谣言,说朝廷派使到江浙地方,采选民女。城镇村坊,有女之家,吓得赶忙办嫁娶,老少妍媸贫富贵贱,不知错配了多少姻缘。恰恰赓虞又在山左作幕,肇周趁这当儿,就把三季配嫁了黄亮功。等到赓虞回家,生米已成熟饭,没法可想。三季见亮功年老态俗,心里很是郁郁。过了一年,生下一个女孩子,三季喜欢道:‘这孩子就是我的掌上珍珠’,因取名叫珍儿,怜爱备至。肇周的儿子刘七,因爲亮功没有子嗣,终年寄育在黄家。三季初意,刘七有出息,想就把珍儿配给他,接续黄姓一脉。哪里知道刘七是个不长进东西,一味的好勇斗狠,每日跟着乡间无赖,东游西荡,一点子正事也不干。三季骂了他几回,只是不改。索性气出肚皮外,不去管他。把珍儿许给了直塘钱姓。那女婿温文尔雅,异常的讨人欢喜。三季做主,索性招赘了家来。刘七知道没甚想头,无赖的比前愈甚。三季恨极,发狠把他撵了出去。
这年黄亮功病故,刘七穿着孝服,执着哭杖,到柩前号哭,硬欲索分遗産。三季喊集家人,把刘七捆缚了,摔出门去。刘七怨恨填胸,大喊:“不报此仇,我不姓刘。不报此仇,我不姓刘。”过了几天,刘七果然领了许多无赖,涂脸执仗,前来抢劫。亏得防备严密,不曾损失什麽。
跌一交,长一智。三季怕他再生出别的事来,忙与珍儿商议,搬家直塘去,避避风潮,就叫珍儿住在直塘,专管收入事宜。自己住在家里,专管发出事宜。细自金银珠宝,首饰衣服,粗至台凳椅桌,动用杂物,搬了五天功夫。粗粗完毕,正拟次日起身,到直塘去过安乐日子,哪里知道不情风浪,就在这夜里发起来。高杰部将李成栋新降清国,仗着新朝威望,纵兵大掠,所过城邑,无不残破。有一会子,掳着妇女十多船,路经嘉定,被嘉定乡民一把火烧了个完结。成栋恨极,立誓掠尽吴中美女,爲报偿地步。接着攻破松江,就占据绅富大宅,把掳掠所得各妇女,都安置在里头。豫王发下将令,叫成栋率领本部,规取两粤。成栋临走,命心腹将率旗兵千人留守松江,其实全爲保护妇女起见。
这时候,刘七恰投在旗下,当一名走卒,因说守将劫取任阳黄姓,自己愿充乡导。守将大喜,就派一名裨将,率兵五百,跟随刘七前往。三季正与佣妇张媪,在空屋里,秉烛闲坐,讲说家常。忽然炮声震天,墙坍壁倒,只见数百名拖辫子的强盗,照着灯球火把,执着剑戟刀枪,蜂拥而人。爲首一个小子,剃得精光的头,拖着很长的辫,正是刘七。三季大惊。只见刘七冷笑道:“好姑妈,你今儿才认得你侄儿了。”一句话不曾讲完,早见一片声喊刘七。一个兵跑进来恶狠狠的向刘七道:“老爷问你话,怎麽楼上下都是空的,一所空宅子。你诳老爷是首富,现在老爷唤你,你自己去回。”刘七惊得面如土色,指了三季,向那兵道:“哥,她就是主人,只要问她。我可不敢说谎。”於是拥了三季见裨将。裨将见三季淡妆素服,丰神逸秀,恍若神仙,向衆卒道:“这是菩萨人儿呢!亏有了这个,不然,怎样回主将呢?”衆卒道:“这厮劳我们白跑一趟,可恶得很,求老爷怎样治他一下子。”裨将道:“那我自有法子,你们先把菩萨人儿送到城里去。”衆卒簇拥三季要行,张媪喊道:“要去须一块儿去,那是我多年老主人呢。”裨将叹道:“这老婆子,不过是个佣妇,就这麽的义气。刘七这厮关系着血脉,总算是姑侄,倒这麽的无良心。弟兄们,护着这主仆两个去罢!好好儿休吓着她们。”衆卒答应一声,簇拥三季主仆而去。这里裨将喝骂了刘七一顿,叫把他捆缚了丢在空屋里头,临走一把火,连人连屋烧了个精光。
却说衆卒拥三季到松江,守将见她貌美,笑向部下道:“那总要李帅才有福消受她,我如何配呢?”遂把三季主仆,安置在大宅子里头,每天好饭好菜地供养。这所大宅子里,掳来的妇女,共有二三百名,同业相嫉,同病相怜。衆妇女同在难中,自然互相怜爱,三季思儿念婿,每日伤心哭泣,衆妇女都来解劝。宅里有个老婆子,衆人都喊她做妈妈的,是成栋雇来监察衆妇女的。对待三季,格外假慈悲,常用好言慰劝三季。
三季身在藩笼,有力没处使,只得且住爲佳。
一日,饭後没事,三季与几个同难妇女小坐闲话。忽见那个唤作妈妈的,急匆匆进来,向衆人道:“不好了,我们老爷坏了事,南京王爷令旨到来,查抄家产。所有本家眷属,都要提到南京去,听候本旗发遣。”接着,两个佣妇喘吁吁奔入,报说:“胡老爷进来提人了。姑娘们快快收拾收拾,怕就要动身呢。”就见一个蓝顶花翎的官儿,带着十多个兵役,大踏步进来,向衆人瞧了一瞧,问道:“都在这儿麽?”那个唤作妈妈的,就陪着笑回道:“胡老爷,本府女眷一总三百一十七名。”胡老爷就问有册籍没有。那妈妈笑回没有。胡老爷就命点名儿造册。那妈妈笑应两个“是,”於是就点起名来。胡老爷坐在中间,那妈妈侍立唱名。胡老爷逐一打量过,然後登记人册。
点过的,站在东边;没有点过的,站在西边。姓名、籍贯、年岁、相貌,通通记上,载得异常详细。点毕,押下楼船,联帆并楫,直向南京进发。
江天万里,春色满舟。风又顺,船又轻,不消五七天,早已行到。船到南京,先差人上岸回过。霎时差官下船,传王爷令旨,李逆家眷发交黑都统承管,胡老爷诺诺应命。差官去後,胡老爷向衆人道:“我带你们黑都统那里交割去。”衆人道:“我们都是好人家眷属,你们这起鞑子,把我们掳到松江,养在一个宅子里,又用船载到这里来,这会子又叫我们去见什麽黑都统白都统,到底安着什麽心?要把我们怎样?”胡老爷笑道:“原来你们都蒙在鼓里。实对你们说了罢,你们都是李成栋家眷,头里掳掠你们的想必就是李成栋,不干我们的事。现在李成栋叛了大清,投了明朝了。豫王爷发怒,叫查抄他家产,家眷提到南京听候本旗发遣。”衆人听了,方才明白。於是跟随胡老爷到都统府。门上回过,传出话来,都统今日没暇,叫胡老爷带他们马棚里歇一夜再问。胡老爷皱眉道:“马棚里肮脏得很,那所在如何好歇人?”门上道:“脏也罢,洁也罢,都统这麽吩咐呢。”胡老爷忙应道:“是是,大爷讲的是。我引她们那边去是了。”门上听了,才不言语。
胡老爷回向衆人道:“跟我来!”说着,举步先走,衆人只得跟随上去。转了三五个弯,约摸已到署後,胡老爷站住身,道:“到了。”衆人擡头,见两扇破败不堪的门儿,一扇倒了,一扇还支撑着,那木头露着枯灰顔色,好似表现自己久历风霜的样子。跨进门是一所荒园,颓垣破井,满地都是蓬莱。墙上的枯藤儿,兜着风兀自吱吱怪叫。那边十来间马棚子,门窗都没有,不过几根木头,撑着个屋面,刮着风摇摇欲坠。衆人哭道:“这地方怎麽好住人?”胡老爷道:“黑都统将令,谁敢驳回。好在我也陪你们在一块儿,不见得你们是性命,我不是性命。”衆人无话,只得同到马棚里,见满地都是马粪,又没个凳子,风又大,烟尘瓦灰,纷纷下坠。衆人脚又小,身子又乏,站在这地方,真是其苦万状。三季扶了张媪整整哭泣一夜。
好容易挨到天明。两个当差的慌忙奔入,传说:“王府总管老奶奶来了。胡老快快伺候,总管老奶奶奉王爷令旨选人呢。”说着时,总管老奶奶已带了一群媳妇儿、小丫头进来了。胡老爷慌忙迎接,打千儿伺候。老奶奶叫把衆妇女分做了十排,一排一排挨着验看,选中的留着,选不中的留交本旗赏人。那老奶奶年纪虽高,精神倒好,评头品足,很是不嫌繁琐。选了大半天,选中三十名。小丫头子捧上点心,老奶奶吃过,重新查看一遍。这个太高,那个太矮,又挑去了一半,只剩得十多个人。於是叫小丫头拿眼镜来戴上,把这十多个人,唤到面前,细细地瞧,皮肤、头发、眉毛、眼睛、口鼻、指臂,没一处不验到,又隔衣扪乳,验其高低,只要些微不称,马上就剔掉。
选到後来,只中得五个人。於是把这五个人引到一间很精致的房间里,倒上上好的茶,供上极精的点心,殷勤问讯,再验其声音。内有一人,发音微涩,老奶奶又叫剔去。一总选中得四个人,刘三季恰恰选在里头。老奶奶笑道:“你们好福气,都是王府里人儿了。我已叫黑都统传办轿子,你们有底下人,不妨带进府去。”衆人都不理会,三季听了,郁忿交加,心里一气,苦眼泪便似断线珍珠直滚下来。老奶奶道:“哭什麽,停会子见了王爷,管叫你欢喜。”说着时,当差的回说轿子齐了,请老奶奶示下。老奶奶道:“齐了就走,还候什麽?”於是都上了轿。
张媪跟着三季轿子,直到王府下轿。老奶奶进内回报。三季执住张媪手道:“我一个寡妇家,受尽千羞万辱,不过想跟珍儿见一个面。现在到这个地方,想来要见她面,是不能够的了,我也只好死了。”说到这里,心里一酸,眼泪直流下来。
张媪也陪着掉眼泪。主仆两个,正在抱头暗泣,老奶奶早出来传话道:“王爷叫呢,你们快随我进来。”随又嘱咐道:“你们初到府,不知道规矩,我来教导你们:见了王爷,是要磕头的。叫你们起来,就起来,千万别哭泣。恼了王爷,不是玩的。”当下引着四人进里头来。经过多少崇门峻户,越过多少补道琳宫,才到豫王起居之所。原来这王府,就是大明宏光帝的内苑,所以这麽巍峨宏壮。太监打起软帘,衆人进内,只见一个肠肥脑满的骚鞑子,盘膝坐在炕上。炕前桌上,满摆着酒肴,五六个内监,分侍左右。鞑子嘻着嘴正在喝酒呢。老奶奶道:“快跪快跪!上面坐的正是王爷。”那三季只当没有听得,回视同难的三个女子,早巳伏地恐後了。老奶奶催道:“刘三季,怎麽还不跪下?仔细王爷恼了,快跪快跪!”三季侧着娇躯,扑飕飕出眼泪,仍是不理。老奶奶怕王爷发怒,替她捏着一把汗,回瞧王爷倒很是和气。只见豫王多铎嘻着脸问道:“你这女子,哪里人氏?几岁了?有丈夫没有?”老奶奶忙道:“王爷问,听得麽?快回快回!”三季放声大哭道:“我是民间一个寡妇家,鞑兵掳了我来;我爲舍不下亲生女孩子,没有死得。
现在这麽逼我,还要性命做什麽?快快杀我!快快杀我!我好人家儿女,做奴婢决决不甘的。”说着向殿柱奋身就撞。欲知三季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