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一班宫监,奉了高宗旨意,都到西苑里,拿不入耳之言,劝慰香妃。衆说纷纭,群言络绎,香妃被他们苦缠不过,只得轻舒妙腕,从袖底里取出一柄寒浸浸冷森森七寸多长的匕首来,向衆人只一掠,寒光四射。衆人都吃一惊,忙问娘娘做什麽?香妃道:“谁是你娘娘,你们别糊涂油蒙了心。当我是什麽人,我们回部女子,可比不得骚鞑婆,谁要势盛就奉承谁。
我活着是回部的人,死了是回部的鬼。你们兵强将勇,可只能灭我的国,破我的家,杀我的人,我这颗心不向你们,你们又把我怎样?这一柄小刀子,是我的随身宝贝,我将来的结局收成,正全仗着它呢。”衆人慌问:“娘娘要寻短见麽?”香妃道:“国破家亡,久拼一死。但我这麽一个人,就这麽随随便便死掉,也很不值。总要寻一个机会,能够报答故主,才不枉了。如果骚鞑子强逼我,我可就称愿了。”衆人大惊,都道:“了不得,我们快夺掉她的刀。”正欲动手,只见香妃笑道:“你们真都是傻子,打量我只有这一柄刀子麽?老实告诉你们,这种刀子,我身上藏有几十柄呢,你们有本领都搜了去。
再者你们如敢犯我,我先自己抹了脖子,你们可又怎样呢!”
衆人听了,面面相觑,只得照实回奏。正是:力薄难填沧海石,心坚堪对岁寒松。
高宗闻奏,呆了半晌,向衆人道:“好个孩子,这麽标致,又这麽节烈。只可惜我没福消受,如果她肯回心,就不做皇帝,我也愿意呢。”衆人都道:“料不过是一时之气,日子久了,总也好了。”高宗道:“但愿她这样就好了。”随饬西苑宫人道:“小心伺候,委屈了那孩子,我是不依的。”宫人遵旨,自然要一奉十百倍的奉承。无奈香妃情念旧君,泪点关山之月;心伤故国,魂飞边塞之云。蝉鬓蓬松,蛾眉紧蹙,每逢良辰美景,终觉肠断魂消。高宗闻之,愈添愁闷。
这日,和珅人见,高宗谈起香妃的事,和珅道:“臣有一策,可令香妃回心。”高宗大喜。和珅道:“香妃时时想家,无非是怕睹他乡风景,只紧叫匠人,在西苑里,造几所回式房屋,市街庐室礼拜堂,一应俱全,使她瞧了欢喜,那一寸芳心,自然渐渐回过来了。”高宗喜道:“你这计本很好,爲啥不早点子向我说?”和珅碰头道:“奴才不敢欺主子,这计策实是奴才门客想出的,奴才不过是拾人家牙慧。”高宗道:“你这门客,叫什名字?有官职没有?”和珅道:“此人姓冯,名文海,是个翰林院编修。”高宗道:“想必是才智之士,你明儿带他进来见我。”和珅领旨而退。
次日,果然引了冯文海陛见。高宗欢喜,就赏了他一件貂褂。退朝下来,和珅向他道贺,冯文海道:“都是协揆栽培之力。”和珅道:“什麽栽培不栽培,这是圣主旷代隆恩呢。本朝自从康熙年定了服制之後,三品以下官员,从不许穿着貂裘猞猁狲的。”文海道:“门下也知道,这还是宜兴任葵尊侍卿奏定的呢。当时王阮亭先生还有一首七绝,嘲任侍卿,记得是:京堂詹翰两衙门,齐夺貂裘猞猁狲。
昨夜五更寒彻骨,满朝谁不怨葵尊。”
和珅笑道:“你知道就是。”又谈了一回别的事,文海起身要走,和珅道:“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今儿的事,遇见令岳,别提起他。这个人很是多心,听到了一定又要唠叨的。”
文海应了一个“是”,笑着道:“家岳就是脾气不好,门下近来也不很去了。”和珅道:“定省之礼不能缺的,你自己就没暇,也应叫尊夫人走走。令岳的书法,上头很喜欢呢。他要照应你,只消无意中帮上一句两句话就够了。”文海嘴里应着“是”,脸上却就红涨起来。原来冯文海的泰山梁尚书,并不是他夫人生身父亲,是干拜的干老子。这位冯太史,就有一桩惊人妙技,一年善用夫人,从没一回赔折过,可谓智赛陈平,才过周瑜。从前金坛于相国红的时候,叫他夫人拜于太太爲义母,于相国失了势,就改认梁尚书做干老子,当时朝士作诗一首嘲他道:昔年于府拜乾娘,今日干爷又姓梁。
赫奕门庭新吏部,凄清池馆旧中堂。
郎如得志休忘妾,妾岂无顔只爲郎。
百八牟尼亲手挂,朝回犹带乳花香。
和珅提及定省的话,文海羞恶之心一时触发,脸儿就红涨起来。和珅觉着,忙用别话岔开。冯文海去後,和珅就到上房,跟姬妾们闲话散闷。暂时按下。
却说高宗采了冯文海奇策,就下旨派了一位监工大臣,在西苑里大兴土木,筑造起回式房屋来。帝皇家办事,究竟银钱撒漫,不过一年,工程全都告竣。谁料香妃不瞧见回式房屋还可,一瞧看回式房屋,触动心事,愈益神伤肠断,哭得咽梗难言。高宗此时满肚子不自在,没处发泄,便都迁在献策的人身上。事也凑巧,恰有一个御史名叫管世铭的,参了冯文海一本,参的款子,无非是行爲卑鄙,有站士林等几个字,正碰在高宗心坎儿上,立下一道上谕,把文海革掉了。和珅见了,也很寒心,忙上本子,自请议罪。岂知上头竟留中不发,和珅更慌了手脚,忙去找裘太监探听消息。裘太监笑道:“你忙什麽,咱们爷爲了个香妃,闹得心都不在肚子里。这几日连太后跟前安都不去请,太后召了他好多回,都推说病着,哪里还有工夫与你计较。依我说你那本子,原也不必上。”和珅道:“皇上病了麽?”裘太监道:“病是疾,西苑里却天天去的,我也曾劝讨两回,说爷身子不大好,大可不必到那地方去,那人儿又不怀什麽好意,爷万金贵体,自己也应保重保重。爷倒骂我,说我不懂事。说朕病了,那人儿就是灵丹妙药,见了她一面,病体就好,十去八九。我背地里还向同伴们议论,咱们爷不病,还吃那人弄病了呢。你想他痴不痴傻不傻呢?”和珅听了,十分叹息。正是:医可病怀惟秀色,销残恨随付韶华。
裘太监去後,和珅就与妻子荣氏闲话,神气之间,很是舒适。荣氏道:“老爷这几天,热锅上蚂蚁似的,走出走进,何曾有一刻儿定过,问你话,总是不回答,今儿怎麽倒高兴起来,敢是又有那一省督抚谋调缺,孝敬了大宗银子来了麽?”和珅笑道:“太太的心,总在银子上,我是爲管傻子参了冯二胖子,主子偏信管傻子,把冯二胖子革掉,心里才不自在呢。”荣氏道:“革掉冯二胖子,与你什麽相干!”和珅道:“你又来了,冯二胖子是我保举的人,革掉他,明就是给我没脸,我怎麽不要提防呢。”随把自己上本请罪,及裘得禄来家所讲一节,告诉了荣氏,荣氏才不言语。
却说高宗在香妃身上,花去的钱,很是不少,何曾随意过一日。究竟心不肯死,每日退朝之後,总要到西苑坐一时半刻。
头起还瞒着太后,後来太后也知道了,连召几回,高宗总推病着。太后见召他不到,就亲降慈驾到乾清官。高宗慌忙迎接。
太后坐定就道:“听说你病了,现在瞧你脸儿,还不似有病之人。”高宗红着脸答道:“托太後福,已经好了。”太后道:“好了最好,我心里很惦你,特来瞧瞧。”高宗道:“太后这麽高的春秋,爲了子臣,这麽操心,叫子臣如何当的起!”太後道:“那种话也不必讲,咱们娘儿,又不是外人,你的心安了,我的心也安了。你心里有甚不自在的地方,尽向我讲,别闷在心里。你要肯听我这句话,就是你的孝顺,比别的什麽都强。要不然,恁你怎样待我,我总不快意呢。”
高宗听了太后这一番诚恳的话,由不的天良感动,遂在皇太后前双膝跪倒,垂涕道:“太后这样恩深,子臣还要隐瞒,天也不容了。”太后道:“我的儿,有话起来讲。”高宗遂把香妃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太后道:“既是这麽倔强,留着也没用,不如成全了她的忠,赐了她死罢。”高宗道:“子臣费了八九年的心,终不然成了千金买骨。这个还求太后天恩。”太后道:“你既是不忍,依我还是放了她回去。要留在西苑里,你可不准再到那地方去。满蒙几百万女子,哪里挑不出一个两个,定要那蹄子。那蹄子难道是天仙活宝麽?”高宗不敢答应。太后道:“我的儿,你是一国的主子,祖宗基业,国家命脉,都在你一个儿身上。那蹄子怀着凶器,倘或有一点半点错误,你问问可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国家麽?”高宗只得应了几个“是。”太后又喊跟随高宗的太监人等,吩咐道:“皇帝要到西苑去,你们尽力谏阻,谏阻不住,就奏我,要是专讨皇帝好,私跟他到了那里,被我打听了出来,你们都休想活着。”衆人都应说“不敢。”太后又坐了一回,才起驾去了。
高宗送过太后,回向近侍道:“这又是难题目,可叫人家怎样呢。”从此之後,虽不能够就此绝迹,却也不敢日日前去恭候了。
这一年恰巧园丘大典,先一日高宗就往斋宫斋宿,太后向左右道:“西苑中那妃子,不除掉终是祸根子,趁皇帝斋去了,咱们就去收拾她。”宫监人等自然尽都附和。太后立传谕旨,宣召香妃慈甯宫召见,衆宫监都窃窃私议道:“成日间闹得天翻地覆,究竟怎样一个美人儿,咱们今儿也得饱饱眼福了。”
正说着,只见一人奔人,道:“来了,来了。”衆人举目瞧时,见两名内监,引着一个奇装美人,嫋嫋婷婷走将来,人没有到,一股甜静香气,先刺鼻透脑扑将来。衆人都不禁道:“好香,好香。”正是:到彼妹,乍识春风之面;导来阿监,相惊秋水之波。
早有小太监入内奏知,太后道:“到了,进来就是了,还等请麽。”三五个宫娥打起帘子,小太监带香妃进了内宫门。
此时太后家常只穿着织金南缎玄狐长襔,团龙江绸天马坎肩,雪白的绫子袜,配着天缎京式旗圆鞋,一头霜雪一般的白发,还挽着一个旗式髻,端然坐在炕上吸旱烟儿。香妃照例叩过头,太后叫她起来,她就委委屈屈站在那里,低头弄带。太后先问了她几句话,无非是年岁籍贯的套话,却闻着一阵阵甜香,薰得六十多岁老太后,不禁也动起心来,暗忖:怪不的皇帝着迷,果然香温玉软如宝如珍。遂问道:“听到你不肯屈志,是不是?
”香妃低低应了一声“是。”太后道:“皇帝赏识你,也是你的造化,怎麽倒又不愿意呢?”香妃道:“皇帝是盛朝英主,贱妾是亡国遗姬,皇帝宫中自不少秦姬赵女,虽蒙天恩,何敢妄冀非分。”太后道:“你到底安着什麽心思呢?”香妃道:“贱妾受过小和卓木殊恩,小和卓木既犯了罪被诛,贱妾也不愿独个儿活着。”太后道:“你竟愿意死麽?”香妃道:“贱妾愿意死,不愿意活。”太后道:“好有志气,我今儿就赐你死,好麽?”香妃欢喜道:“太后天恩,贱妾九泉有知,也感戴不尽呢。贱妾间关万里,所以忍辱到这会子,无非想得着机会,替故主报仇雪耻。现在不能如愿,这个身子,便是个赘旒。
白活在世上有甚趣味,还是早早死了,好得多呢。太后肯赐我死,太后就是我的恩人了。”说到这里,不觉伤心哭泣。
太后见了十分感叹,回头向衆太监道:“传旨,掩了宫门,下了锁,无论是谁,都不要放进。”太监遵旨,把门掩讫。太後又传旨叫三五个壮年太监,带香妃後面去,用巾勒死。香妃叩头谢恩,随跟了太监,往後去了,举止娴雅,辞语从容,全不像就死的样子。阖宫宫娥太监,谁不叹息称赞。後人有诗道:雏鬟生长大宛西,钿合无情宝剑携。
帝予不来花已落,红顔黄土玉鈎迷。
却说高宗在斋宫,这日正要到天坛行礼,陪祭各大臣都穿了花衣,按品排列在斋宫门外,专诚恭候御驾。静荡荡,严肃肃,连一点咳嗽声都没有。忽见两名看守西苑的太监,喘吁吁奔进来。侍卫拦住道:“奉上谕,斋宫重地,不洁净的人,概不准入内,二位请回吧!”那太监道:“咱们有要事奏爷呢!
爷心坎儿上人出了事了!”侍卫道:“谁出了事?”那太监道:“香妃娘娘。”高宗在里头早已听得,忙宜旨传这两人进内问话。两太监见过高宗,就把皇太后宣召香妃的事,说了一遍。
高宗惊问:“召她进去做什麽?”那太监道:“香妃娘娘赴召,奴婢等原都跟了去。谁料门上拦着,不放奴婢等进去。娘娘人宫之後,门就掩了,往後的事,奴婶等就不很仔细了。”高宗大惊失色,忙传旨备辇,立刻就要回宫去。各大臣都谏道:“园丘大典,正今儿举行,皇上回了宫,这大事就此中止麽?”
高宗道:“你们别阻我,我这会子自己的心,也不能做自己的主,哪里管得你们许多。”和珅抢上一步道:“皇上既然有事,就钦派一位大臣恭代了吧。”高宗点头道:“这麽也好!”和珅道:“派谁呢?”高宗道:“你说谁就谁。”和珅道:“大学士傅恒如何?”高宗道:“也好。你别麻烦,我这会子心不在肚子里。”说着,又问:“车备了没有?”左右回奏已经备好。高宗也不待仪仗排列,就催着上车。於是太监侍卫人等,扶高宗上了御辇,簇拥着飞也似的赶回大内。也不待换坐软舆,就步行赶回慈甯宫来。
赶到宫门,见宫门紧闭,十来个太监排班似的站在两旁,见了高宗,都趋上请安。高宗喝令开门,太监笑回道:“爷,太后吩咐,谁也不许放进,奴婢可不能够做主。”高宗跺脚道:“不管谁吩咐,我要开,你就替我开!”太监跪下道:“奴婢可只有一个脑袋儿,爷须原谅我。”高宗怒道:“太盾杀得你,我杀不得你麽?偏你只遵太后的旨,不遵我的旨!”衆太监听了,全夥儿跪下,一齐即头。高宗白乾急着,没法可想。清晨赶到,直等到晌午,只听得呀的一声,双门洞开,一个内监笑吟吟走出,向高宗道:“奉懿旨宣召皇帝进见。”高宗巴不得一步就跨到里头,急头头走入。见太后端然正坐,只得上前请安。太后道:“怎麽就赶回来了?”高宗道:“听说太后召香妃……”太后不待说完,就道:“你要见她麽?在里头呢。”
高宗道:“子臣且去瞧瞧她。”掀帘进内,见香妃的香屍,直挺挺横在地下,异香不散,肤色如生,那梨花粉面,还含着笑容,宛似海棠睡去,全不见有惨死样子。心里一酸,两眼中的泪便似断线珍珠,扑飕飕直淌下来。正是:徒嗟倾国难求,欲留不得;眼看名花落去,无可奈何!
高宗此时不能够再顾什麽,捶胸顿足,大哭了一阵。哭毕,随命太监把香妃屍身擡进圆明园,亲自动手,替他用香汤湔沁,洗罢之後,又抚摩了一会子,才叫用棺承硷。一应排场,悉照皇贵妃典礼。太后倒也不行禁止。只是高宗痛悼过甚,染成一病,服了一个多月药,才渐渐有点子起色。太后又怕他对景怀人,传旨把西苑封锁了,钥匙藏在慈甯宫,谁要人内游览,须先到慈甯宫请旨。高宗几回命驾,都是望门面止。
这日,和珅入见,高宗便告诉他:“想到西苑瞧瞧香妃遗物,你可有法子劝太后开这重门没有?”和珅低头半晌,随奏道:“从前圣祖皇帝,不是奉过皇祖母孝庄皇后到木阑大猎过麽?”高宗道:“不错,那是有过的。”和珅道:“现在皇上也只要照这成例,奉皇太后大猎去。皇太后不答应。没的说,要是一答应,这门就开定了。”高宗道:“这是不相干的事,怎麽你倒又并爲一谈呢?”和珅道:“西苑左近,不是有一个昆明湖麽?皇上只说是水猎,请皇太后那边去逛一天儿。到了那边,歇息的地方,除了西苑,还有别的所在麽?皇太后自然而然会开掉这重门儿。到那时皇上尽可逛个尽情了。”高宗大喜。过了几日,果然到慈甯宫,啓请太后,晁明溯水猎。太后正爲香妃事情手段过辣,伤了高宗的心,不得不略假辞色,借此稍慰其怀,当下笑道:“我正想散散呢,昆明湖好极。明儿咱们早点子,总要玩上它一日才罢。”次日满汉文武,扈着两宫御辇,果然到昆明湖,大猎了一整天。後人有咏史诗道:昆明湖水漾秋清,鳼鷫鵁静浴晚晴。
水猎罢时萧管进,珍筵纷错啓慈宁。
傍晚收猎,太后又大颁金帑,赏给会猎各将士。得赏的人,无不欢声雷动。高宗至此才向太监道:“这里离城远不过,回宫是不及了,咱们哪里去宿一宵,请太后旨意。”欲知太后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