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额侯爷、王学士同被恩命,举朝诧爲奇闻。到格格下嫁这一日,仁宗爲王学士没有翎子,仪仗上未免减色,又下特恩赏了他一枝花翎。仁宗共生五位皇子七位格格,惟三、四二位格格是皇后所出,所以格外的疼爱。这回三格格下嫁,一应排场费用,竟与皇子赐婚差不多体制,那是祖宗以来,头回儿破格的事。
国家真也多故,教衆才平,东南疆吏告急的章奏,又络绎而来,称说海盗蔡牵,结连陆地会衆,勒税抗官,志颇不校恳即筑造战舰,配置大炮,以备派兵出海拿捕。仁宗大惊,忙召军机大臣、议政大臣商议应付之策。群臣闻召奔集。仁宗道:“本朝自削平郑氏,大开海禁,已经一百多年,鲸鲵不波,航天万里,倒一竟很太平。到了朕手里,偏又这麽多事。前年川陕教匪,乱的正利害,福州将军魁伦,两广总督吉庆,也曾奏称海盗猖撅,到处劫掠。彼时朝廷因注意办事教匪,没工夫远搜岛屿。後来不听见说什麽,只道没事的了。不意这会子倒又闹起来,更平空里跳出一个什麽蔡牵,可厌不可厌?!”额勒登保道:“这都是安南国的不是,前年捕获海盗陈天保等,搜有安南国总兵及宝王侯敕樱薮奸诲盗,安南国的罪是推卸不去的。现在只消颁一道殷旨安南国去,把国王申饬一番,安南国不接济了,海盗就无能爲了。”仁宗道:“堂堂上国,捕几个海盗,还要叫属邦帮助,也太讲不过理去了。”勒保此时已复了职,也派爲军机大臣,当下开言道:“安南自旧阮与新阮交兵,旧农耐王阮福得了国,谨守朝廷约束,国内奸匪尽都逐出,僞总兵僞侯伯等,都还是新阮封的呢,与现在的安南王是不相干的。”那彦成道:“剿捕海盗,全恃战舰,大炮现在官修,各舰笨窳,不能放洋。闽浙水师倒都雇着商船出海,殊非长久之计。最好先造战船,造了船,再能谈剿捕上头。”仁宗道:“造船铸炮,果然是办匪要着,不知国库里有这注款子没有?这几年开支浩繁,川楚军需用帑万万,办理善後,又用掉三千多万。虽然开过几回捐,所收也只七千多万。通盘筹来,已经有绌无盈。所以这一件事情,总还要跟户部商量呢。”那彦成道:“户部是仪王爷兼管的,仪王爷这几天偏又病着,总要他的病好了,才有法子想呢。”仁宗道:“造船铸炮,也不是一日两日办的成的事,候他几日倒也不妨。先饬沿海督抚提镇相机剿捕才是正理,不然国家设官分职,作甚用呢。”那彦成道:“现在的疆臣,太也不知振作,没事的时候,纵情诗酒,笑傲湖山,自命爲盛朝吏隐;地方稍有不靖,就这麽张皇入告,只图脱卸自己干系,全不想朝廷派他来干什麽呢。”额侯道:“这倒不能怪他们,倘然申饬了,未免就要隐匿不报,倒要弄成大祸呢。”仁宗点头。随即拟旨颁发,浙江巡抚阮元,提督苍保,定海镇总兵李长庚,广东总督长麟,巡抚孙玉庭,福建总督王德,金门镇总兵吴奇贵,叫他们相机剿捕。
议毕散朝,额侯回到家里,家人回:“前儿诳咱们宝石顶子的贼子,外面已经查着了。”额侯忙问:“谁查的?贼子是谁?现在哪里?”家人道:“贼子姓贾,名叫贾五,是京中着名巨骗,徒党衆多,骗术奇幻。查虽查着,要捕获他,可再也不能呢。”额侯道:“一个人有了这麽才具,偏又不肯归正。”说着时,德楞泰来拜。接进闲谈,说起海盗蔡牵的事,德楞泰道:“这蔡牵是福建同安县人,爲人很是奸滑,善捭阖纵横之术。自从安南驱逐了艇贼,歹人没处归束,都投奔了蔡牵,他的声势,顿时大张。於是,商船出洋的,都遭他劫掠。要免劫,出去时须缴税银四百两,回船时须缴八百两,才给与号旗,放行无碍。”额侯道:“照这样子,造船铸炮的款子,就令商民报效,谅也没有不乐从的,何必定要等候仪邸病癒。”德楞泰道:“皇上最爱百姓,怕不见得应允呢。”额侯道:“仪邸的病,听说是目疾呢,好多日子了,如何还没有好?”德楞泰笑道:“哪里真是目疾,怕是心疾呢。”额侯爷道:“好端端的人,怎麽患起心疾来?”德楞泰回头瞧了瞧,见没有人,才悄悄道:“仪邸生性最爱的是钱,王府里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花的绸缎锦绣,世界上东西,没有一件不有。他老人家却还整日整夜的忧穷,一个儿兼了内务府户部崇文门税关好几个优差,心里头终还不足,这回听说是往南边去了,外面却一个人没有知道。”额侯道:“奇了,到南边去干什麽呢?”德楞泰道:“无非瞧见盐院浓厚,想去捞几个钱罢了。”额侯笑道:“这位王爷,真也太会想钱了。”一时家人开饭。额侯就留德楞泰在家便饭。饭後又谈了一回别的事,方才辞去。
原来仪郡王名叫永璿,是高宗第八个皇子,爲人和气,遇士谦恭,平日跟朝士们有说有笑,并不以王位自矜。只有一件毛病,贪财好货,银钱这东西,总是不嫌多的。这回听到两淮盐院出息不坏,就请了个病假,悄悄地到南边来。
这日行抵扬州,找个寺院住下,吩咐家人们不许传扬泄漏。
这所寺院,名叫天宁寺,是扬州第一所大寺院。住持僧慧宗,跟盐院他很要好。现在见来了一夥口操京腔的寓客,举止阔绰,行动豪华,询问从人,都说是某省道员人都陛见。瞧他那样子,又不像是道员身分。慧宗奔告盐院,盐院道:“别是京里头大员,奉旨查办什麽事件麽?”慧宗道:“僧人也很疑虑,昨儿晌午时候,先进来是两个体面官家,说他们主子路上患了病,要几间洁净房舍养病,香金多少,倒也不计。我就把方丈後面的三间精舍,收拾了让给他。俄而行李送到,大箱小笼,足有三五十件。部署定当,那主人才坐着暖轿,带着十多个仆从,簇拥将来。僧人出去迎接,那人下轿,只点头微笑,并不跟我讲话。拜过佛,就向仆从道:‘带来的绣幢呢?拿来张挂了,就见两个仆人,擡出一只大紫檀匣,取出一副陀罗锦的绣幢来,幢上诸佛菩萨,绣的活的一般,那点缀的树石山水,都是绿松珊瑚珠宝镶嵌成功的,华丽精巧,不是内府皇宫,哪里做的到?
那人眼看仆人张挂好了,不交一言,就进房去了。今儿也没有出来过。”盐院道:“你何不从他仆人那里探探口气呢?”慧宗道:“也只好慢慢想法子,一时间怕不成功呢。”盐院道:“以後有甚举动,费你神就告知我。”慧宗道:“这不消大人吩咐。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慧宗回到寺里,徒弟告诉他:“新来的大员,派遣仆从到古董铺看了许多古玩字画,本城古董铺得着消息,都派夥计前来兜生意呢。慧宗道:“成交了没有?”徒弟道:“也有成交的,也有不成交的,这位大人,很肯出价,但只要东西好,价钱贵贱,倒不在乎呢。”慧宗停了半晌,问道:“你们可晓得他的来历?”徒弟道:“他说是进京的道台呢。”慧宗道:“瞧他体统,哪里像是道台,怕是京里派出来的王公大臣呢,你们小心伺候着是了。”衆徒弟自然诺诺连声。
仪郡王在天甯寺连住了十多日,也不游玩,也不拜客,整日静坐一室,足不出户,只收买古董字画。扬州各铺的奇珍异玩,差不多被他搜罗了个尽,花的银子,真是上万盈千。合寺僧人跟那盐院,猜不透他是何路数,倒都上了心事。这日又有一家古董铺派夥计送一支白玉如意来。一时看对了,问他价值,这夥计索价一千四百两银子。仪王道:“东西真好,一千四百两也不贵。”随令家人收了,一面亲自开箱付他银子。这夥计十分欢喜,收了银子出外,才出房门,就见一个家人招手儿,示意古董夥计跟着他到外面。问有什麽话,家人道:“你做着好生意了,咱们主子诚实人,不解还价钱,你说多少就多少。
现在咱们讲一个拆法,你应给我多少?”古董夥计道:“你要多少呢?”家人道:“照你这笔买卖,折一个对扣,也不爲过。
但是我素来心慈肠软,不肯过分於人,人家劳心劳力,也无非爲将本求利,我要多扣了你,你虽然情愿,我心里头终是不过意。”古董夥计听了,欢喜道:“你老人家能够体恤人家,谁还似你这麽慈善呢?”家人道:“现在我格外情让,只要得你六百两银子,对扣还不到,凭良心总再没有什麽。”古董夥计骇道:“我这一注买卖,通只赚不到二百两银子,你老人家倒要了我六百两,还说是心慈肠软,真是吃了人家心肝,还不知人家肉痛,你老人家也太狠了。”家人听了,没好气道:“世界上也有你这麽不知好歹的人,我爲你花了本钱,才让你多赚几个钱,你拿八百两,我拿六百两,真是再公也没有的事。你非但不知感激,倒还说我心狠,既然叫我心狠,我就狠一狠,对折了罢,拿七百两银子来。”两个人争论起来,争得几乎打架。衆和尚都来劝解,人声嘈杂,闹得鼎沸一般。仪郡王在内听得,派人查问,把古董夥计跟那家人一同唤到里头。问明情由,仪王道:“我生平购物,从不许家丁需索陋规。”立叫那夥计收了银子去,一面喝令把那家人捆起来鞭责,连抽数百皮鞭,打得个皮开内烂,衆仆都替他求恩,才命放下,撵出去完事。
那家人身负重伤,不能走路,只得求向和尚,暂借一榻,调理伤痕。慧宗大喜,留他住下,待遇得非常周致,却乘机刺探他消息。那家人道:“实不相瞒,咱们老爷不是别人,就是当今皇上的哥哥仪王爷。”慧宗大惊道:“仪王爷到这里来做什麽?”那家人道:“师傅是出家人,说与你知道谅也不要紧。
咱们老爷此番南下,奉有朝廷密谕,清查两淮盐务的积弊,改扮微行,就爲怕风声泄漏呢。”慧宗报知盐院,盐院吓得面如土色,忙向慧宗问计。慧宗道:“现在世界人情鬼域,凭一个人的话,这位王爷也断不透是真是假,大人倒不能不谨慎一点子,万一上了骗子的当,传布开去,又不是桩笑话儿麽。”盐院道:“仪王爷我是见过的,真和假一见便能分晓。倒是他深居简出,轻易不能够会面呢。”慧宗道:“这倒不难,他的卧房,就在方丈後面。大人要瞧时,隔着窗悄悄一窥,谁又知道呢。”当下盐院依话跟随到寺,如法炮制的窥了个透明,见戴着眼镜,伏案写字的老头儿,不是仪王更是谁!盐院骇绝,拖着慧宗衣袖到方丈里,开言道:“果然是八王爷!慧公,你看有什麽解救的法子?”慧宗道:“据僧人看来,总先要走通他家人的路子,好在受伤的那个,跟僧人很讲的来。大人肯屈尊时,就同去见见他好麽?”盐院道:“很好。”於是二人同到那家人屋子里。慧宗先替盐院道地说明缘由,那家人大惊道:“师傅,这个你害死我了,咱们爷的脾气儿,你总也知道,爲了六百两银子的小事,还把我打了个半死,现在漏泄他的机密,我还有命麽?再者我不过是府里一名护卫,就是不撵出,在王爷跟前,也没有讲话的分儿,何况已经被撵,怎麽还能替你们设法呢!”慧宗央告不已。那人道:“我指给你们一个人,你们去求他,他要是肯答应,你们的事情就有指望了。”盐院大喜,忙问是谁。那人道:“此人是府里的大总管,我们都称他做张老公的,他原在宫里当差的,还是那年当今恩准了王爷迎养太贵纪,他跟太贵妃出宫的呢。王爷很听他的话,你们只要跟他商量,他肯答应,就不要紧了。”盐院道:“深蒙指点,感激的很。但兄弟与张老公,素昧平生,少不得还要你老哥做介绍人呢。”那人应允,就叫本寺小和尚入内相请。
一时一个虎形彪彪的太监,自内走出。见了护卫,就道:“小齐请老子出来,有什麽事?敢是要爷依旧收用你麽?论起此事,原是你自己不好呢。”小齐道:“我的事哪里就敢烦你老人家。”说着,便向盐院一指道:“是这位大人呢。”张老公听说,回头把盐院估量一回,问道:“是谁?我不认识呢。”慧宗上前陪笑,替盐院代通姓名,并把来意婉转说明。张老公大跳道:“小齐,你真作死呀。你在府中当了这麽年数差,越当越通透了,连爷的机密,都敢泄漏与人了。回了爷,瞧你能够活命不能活命!”小齐急道:“师傅,我被你们害了也。”慧宗忙替他解说,盐院也向张老公作揖求情。张老公道:“此事怕不易办呢。王爷已经访查明白,不日就要回京复奏了。
两淮盐务积弊丛生,王爷奏本的稿子,已经草就,内有五弊十害八可虑的话。”说到这里,随把奏本朗诵了一遍。盐院吓得只是作揖,口口声声都是成全仰仗央求的话。张老公道:“我有甚不答应,不过费一句两句话,现在好人谁不乐做。倒是咱们王爷,不好容易讲话!你也知道的,我说了也未必中用。还是你们另想法儿罢。”说完话就想进去。慧宗赶忙拖住道:“张老公,慈悲慈悲吧,你不能讲话,谁还能讲话,王府里还有谁强过你老人家?你要肯慈悲,别说盐院大人,连各场的大使,各引的运商,都感激不尽你大恩呢。”盐院又再四央告。张老公道:“法儿呢,还有一个,怕你们不愿意行呢。”临院道:“只要能够免参,倾家孝敬都愿意。”张老公道:“你肯倾家,就好办了。咱们王爷在五台山寺里,许过一个愿,一竟要了,一竟没有了。就爲分藩以来,府中食指浩繁,没有余钱干这件事。太贵妃也催过几回,现在你们如能代了此愿,王爷就是不答应,我有本领会请太贵妃止住他呢。”盐院大喜过望,忙问:“什麽愿,交给我,我准替王爷代了是了。”张老公道:“那也不值什麽。许的是铸十八尊赤金罗汉,每尊需金一万一千两,连耗费也不过二十万两金子罢了。”盐院听说,惊得呆了,既经答应,又未便翻悔,少不得各引各场,互相摊派,把历年赚进的钱,呕出几个来。这一下竟把苏浙两省的金子,搜罗了个尽。仪郡王却安安稳稳,满载回京。
不过一月开来,抵抄上刊出,仪郡王已销了假了。仪王销假入朝,仁宗就把造船铸炮的事,向他商量。仪王见有利可图,自然竭力主张。於是特派司员到闽浙两省采木造船,又命钦天监的西洋人,绘就火炮图式,雇齐铁匠,鼓炉铸造。户部各司员听到海疆不靖,都兴头异常,纷纷到仪王府钻谋那粮台美差。
仪王爷不动声色,人来即见,礼来即受,也不应允,也不回绝。
弄得那班人更似热锅上蚂蚁似的,钻头觅缝的探听消息。这日仪王屏去从人,独传张老公进内,问了好一会子的话。张老公出来,大家围着询问。张老公笑道:“也真可怜,那班人还都在梦里,咱们王爷早选定了人了,明儿五鼓就题本,你们瞧着是了。”隔上两天,上谕下来,海疆总粮台派了内务府司员阿勒德,那班花过冤钱的穷司员,除了抱恨叫屈,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张老公报知仪王,仪王笑道:“那也听他们,我原没有要过他们东西,是他们自己送给我的。”话犹未了,小太监入报:“乾清宫掌院吴老爷传旨宣王爷呢。”仪王慌忙更换衣服,跟随吴太监入宫。仁宗一见,就道:“刘墉出缺了,你知道没有?”仪王道:“没有知道。刘墉筋骨健的很,不听见患甚病,怎麽就没了呢?”仁宗道:“此人很有来历,未死之前,自己早知道死的日子。此回出缺,也是无疾而终的。朕念他立品方正,服官勤慎,从翰林院编修,到体仁阁大学士,数十年功夫,从不曾犯过错误。满汉大臣里头,像他那麽的人,真是万中选一。明儿成殓,你带了十名侍卫,替朕前去祭奠。他的老子刘统勳没的时候,皇考当日原是亲临辍奠的呢。”仪王道:“刘统勳是死在轿子里的,彼时他正坐轿入朝,谁料到了东华门,气就没了,所以皇帝格外的施恩。”欲知仁宗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