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总角交情忆昔年,两家母子各辛艰。
别来数载常怀念,及至相逢不识颜。
当下雄信怒喝:“若不还灯,照家伙罢。”罗成大怒,正欲出马提枪相杀,后面张公瑾认得是雄信,连忙上前叫道:“公子不可动手。单二哥也不必发怒。”二人听得,便住了手。公瑾告知罗成,这人就是秦大哥所说的恩人单雄信便是。罗成听说,便与雄信下马相见毕,向齐国远、李如珪赔了罪。取金枪药与二人搽好,疼痛即止。大家各叙过了礼,都说往济南拜寿,便合做一处同行。
且说武南尤俊达得了雄信的令箭,见寿期已近,分付家将打点贺礼,要赶十四日赴约,十五日拜寿。程咬金看见,便问道:“你去拜谁的寿?”俊达道:“去拜一个朋友的母亲。”咬金道:“既如此,我也去走遭。”俊达道:“我与他是至友,所以要去。你却与他从来不熟,如何去得?”咬金道:“你且说这人姓什名谁?”俊达道:“这人乃山东第一条好汉,天下哪一个不知道,他叫小孟尝、赛专诸,姓秦名琼,双字叔宝。你却何曾与他熟识?”咬金闻言,跳起身来,拍手大笑道:“这人是我从小相知,如何不熟?我还是他的恩人哩!”俊达道:“怎见得你是他的恩人?”咬金道:“他父亲叫秦彝,乃陈后主驾前大将,官拜伏虏将军,镇守武昌,被杨林杀了。他那时年方三岁,乳名太平郎,母子二人,与我母子同居数载,不时照顾他。后来各自分散,虽然多年不会,难道就不是他的恩人了?”俊达道:“原来有这段缘故,去便同你去,只是你我心上之事,酒后切不可露。”咬金道:“不要婆文,我晓得。”二人收拾礼物,各带兵器,领了四个家将,出门上马,望济南而行。
那咬金许久不曾骑马出辔,在路上好不躁皮,把马加上两鞭,泼辣辣往前乱奔。俊达大叫慢走,他哪里肯听?一直跑去。转过一个山头,远远的望见一队人马,乃是单雄信这一班。咬金大叫:“妙啊,大风来了。”拍开铁脚枣骝驹,摆动八卦宣花斧,高声大叫:“来的留下买路钱去。”单雄信道:“我是强盗头儿,好笑那厮目不识丁,反要我的买路钱?待我问一声看。”一马上前,横槊在手,叫一声:“山中大垂老请了,我们是一线的。”咬金喝道:“你是卖线的么?不论青线、白线,爷爷也是要的。”雄信笑道:“原来是个初出笼儿的。不要管他,待老子赏他一槊。”便把金顶枣阳槊一举,拦头就打。咬金把斧一架,架过了槊,当当的连砍两斧,雄信急架忙迎,哪里招架得住?一张青脸泛出红来,好似酱色一般,盔歪甲裂,叫声:“好家伙!”回马忙走。
罗成看见大怒,一马冲来,摇枪便刺。咬金躲过枪,当的就是一斧。罗成拦开斧,耍的一枪,正中咬金左臂,叫声:“啊唷。”方回得马要走,不提防耍一响,左腿上又中了一枪,大叫一声:“风紧,风紧哩!”只见后边尤俊达到了,见咬金受伤,勃然大怒,抡起手中扑刀,拍马赶来。单雄信认得,连忙叫住罗成,不要追赶。俊达唤转咬金,各各相见。取出金枪药,给咬金敷了伤痕,登时止疼。合做一处,取路而行。
将近济南,雄信道:“今日是十四,且在城外寻个下处,等齐了众友,明早入城便了。”分付家丁:“有宽大的客店,可寻一所。”家丁道:“城门边那个招牌上写着贾柳店,十分宽敞,可以容得众人。”雄信道:“也罢,就是哪里便了。”原来叔宝知道众朋友一定来与母亲上寿,早已在贾闰甫、柳周臣后边收拾五间大厅,叫二人招待这班人住。所以他二人日日相望,不见有人到来。等到十四日,只道没有人来了,他也不晓得就是这班人。当下也不问起,接进众人,上高楼去坐。家丁们报行李进店,差几个在要路上等上寿的朋友。就分付安排起七八桌酒来,先拿两桌上来吃。不一时,潞州金甲、童环、梁师徒、丁天庆来到,家丁招呼入店,大家各又见礼,同坐了,又添上一桌吃酒。不多时,又来了柴绍。次后各处来的陆续俱到,乃是屈突通、屈突盖、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韩成豹、张显扬、何金爵、谢映登、濮固忠、费天喜一班豪杰,意气相投,吃得十分有兴。
正在闹嚷之间,只听见外边渔鼓响,走入魏征、徐勣两个来。上得厅楼,茂公知道今朝众星聚会,遂各一礼,坐下饮酒。楼下却来了弟兄两个,叫做鲁明星、鲁明月,他二人乃是海贼,所以家将们不认得。二人走入店中,叫道:“店家,楼上可吃得酒么?”柳周臣道:“楼上已有许多人坐满,官人们就在下面坐罢。”二人道:“也使得,就是下边罢了,但有下酒的,尽着搬来,一总算帐。”说罢,捡一副坐头坐下,走堂的摆上酒肴,两人对饮。
且表上边这班人,呼三喝四,吃得热闹。程咬金心中想道:“我卖私盐打死了巡捕官,问成死罪,遇赦出来,尤俊达合我做伙计,劫了王杠银子,日日大鱼大肉,十分快活。今日众英雄同来拜寿,岂不是十分荣耀?”想到此处,一面端酒杯饮酒,一面不觉把脚在楼板上嘡的一蹬,却好底下是鲁家兄弟的坐处,把那灰尘落碗中,好似下了一阵花椒末。鲁明星大怒,喝道:“楼上的入娘贼,那浪蹄子蹬你娘的怎么!”咬金在上面听见,心头火发,跳起身来,飞也似奔下楼来。鲁家兄弟早已立着等打,咬金睁开怪眼,骂一声:“入娘贼,焉敢骂我!”耍的一拳,望鲁明星打来,早被明星举手接住。咬金摆不脱,就举右手又是一拳打来,鲁明月又上前接住。兄弟两个,两手扯住咬金两只手,那两只空手,尽力在咬金背上如擂鼓一般,打得咬金大叫道:“啊唷,啊唷,入娘贼,好打,好打。”楼上听得,一齐赶将下楼。单雄信认得二人,连忙叫住,挽手上楼,彼此赔罪,依前饮酒。
且表贾闰甫见这班人不三不四,来得落落托托,心中疑惑,悄悄的对柳周臣道:“这班人来得古怪,各路人多有在内,更兼相貌离奇,莫非有劫王杠的陈达、尤金在内?你可在此看店,待我入城,叫秦大哥来看看风色,却不可泄漏。”柳周臣点头会意。贾闰甫便出了店门,飞也似的奔往县前来。正值叔宝在县中出来,一见闰甫,便问:“何来?”闰甫道:“今日小弟店中来了一班人,十分古怪,恐有陈达、尤金在内,故此急来通知兄长。”叔宝连忙叫了樊虎、连明,同了闰甫,奔出城来。到了店中,叔宝当先入内,轻轻走上楼梯一看,照面坐的却是单雄信,连忙缩下头来。早被雄信看见了,说道:“那扶梯上的可是叔宝吗!”起身赶下来。叔宝躲不及,只得同了樊虎、连明走上楼来,逐一相见行礼。到那咬金面前,叔宝却不认得,竟作一揖,不问寒温,又与别人行礼。尤俊达将咬金扯了一把,低低说道:“你说与他自小认得的,却如何不与你叙话?到像个从不识面的。”咬金听说大怒,气得两眼突出。叔宝又一个个叙阔别之情,回眼转来,正要问咬金尊姓大名,早被咬金一把扯住道:“咄!瞎眼的势利小人,为什的不睬我?”叔宝连忙赔笑道:“小可实不曾认得仁兄,休怪,休怪。”咬金大喝道:‘”太平郎,好啊!你这等无恩无义了,可记得当初在斑鸠镇上,我母子怎样看顾你,你今日一时发迹,就忘记了我程咬金么?”叔宝闻言,叫声:“呵呀!原来你就是程一郎哥,我的大恩人,一时忘怀,多多有罪。”索的一声,跪将下去。咬金哈哈大笑道:“尤大哥,如何?我不哄你么!”连忙扶起叔宝道:“折杀、折杀。”又重新行礼,问起一向做何事业,令堂可好?咬金道:“我为卖私盐打死了人,问成死罪,遇赦出来,尤员外合我。。。”俊达连忙接口道:“是小可接他母子在庄同住的。”叔宝道:“这也难得。”当下重添酒肴,叔宝叫贾、柳二人一齐上来吃酒。酒至数巡,叔宝起身劝酒,劝到单雄信面前,回转身来,在桌子脚上撞了疼腿,叫声啊唷,把腰一曲,几乎跌倒。众人齐吃一惊。正是:
虎豹吼时天地震,蛟龙舒动鬼神惊。
当下单雄信扶起叔宝,忙问为何缘故,痛得如此厉害?樊虎接口道:“不要说起,不知哪个没天理的狗男女,在六月二十二日,于长叶林劫了靠山王饷银一十六万,龙衣百件,杨林着历城县知县要这两个响马。可恨这两个狗男女临阵通名,叫做什么陈达、尤金,小弟自道力量不能,一时浅见,在本官面前保着叔宝兄,指望拿得此贼为民除害,谁想缉访数月,杳无踪迹,反害叔宝兄受了几回比板,两腿溃烂。所以方才撞了痛处,所以几乎晕倒。”单雄信道:“真正没天理的人。”大家一齐骂道:“正不知是哪个狗入的劫了王杠,却累叔宝兄受苦。”此时尤俊达脸上泛出青红,心前突突的跳,忙在咬金腿上扯。咬金大叫道:“扯不扯,我是要说的。”便道:“列位不要骂,那劫王杠的不是什么陈达、尤金,就是我程咬金、尤俊达两个。如今听凭叔宝兄弟拿我两个去,省得害他比较。”叔宝闻言,大吃一惊,忙把咬金的口掩住,道:“恩兄何出此言,倘被外人听见,不当稳便。”咬金道:“不妨,我是初犯,就到官去也无甚大事。”李如珪道:“何如?我说一定是尤俊达,合了新伙计打劫的,如今怎么处?快将索子绑了。”咬金道:“凭你绑去。”叔宝道:“恩兄,小弟虽然卤莽,那情理二字,也略知一二,怎肯背义忘恩,拿兄去受罪?”大家一齐道:“好朋友,这个才算做好汉。”茂公道:“只怕叔宝兄口是心非。”叔宝道:“茂公兄,何故小觑不才,自古道,为朋友而死,死亦无恨。如兄不信,小弟有个凭据在此,做个见证,以明再不食言之意。”说罢,在怀中取出捕批牌票,将佩刀一劈,破为两半。就在烛火上,连批文一齐烧个干净。大家一齐吐舌惊讶。茂公道:“这才算做个重义的豪杰。既是叔宝兄如此仗义,小弟倒有一言在此,相告列位。”众人道:“请教。”茂公道:“今日众英雄齐集,也是最难得的,何不就在此处摆个香案,大家歃血为盟,以后必须生死相救,患难相扶,不知众位意下如何?”众人齐声道是。就于楼上摆下香案,一个个写了年纪,茂公写了盟单,众人一齐对天跪下,茂公将盟单高声念道:
维大隋炀帝二年九月十四日,有徐勣、魏征、秦琼、单通、张公瑾、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鲁明星、鲁明月、南延平、北延道、樊虎、连明、白显道、金甲、童环、屈突通、屈突盖、齐国远、李如珪、贾闰甫、柳周臣、王伯当、尤俊达、程咬金、梁师徒、丁天庆、盛彦师、黄天虎、李成龙、韩成豹,张显杨、何金爵、谢映登、濮固忠、费天喜、柴嗣昌、罗成等三十九人,歃血为盟,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有荣同享,有难同当,吉凶相受,患难相扶。如有异心,天神共鉴。
说罢,先是徐茂公举刀,在臂上刺出血来,滴入酒内。次后魏征、秦琼刺过,却是单雄信了,谁想刺了一刀,并无血出,用力一挤,挤出些清水来。茂公掐指一算:“嗄,原来他是青龙星,后来不降唐朝,死于五龙会内,所以歃盟没血。”众人依次而行,一个个刺过。到了谢映登,也是没血的。茂公惊异,也掐指一算:“原来他后来随李密兵下江都,为叔公谢洪度去成仙,享受清福,因此歃盟也是没血的。”及后到了罗咸,也是没血的。茂公口称奇怪,也便掐指一算,也算出缘故。知道他是白虎星君,后来降唐,五友会在牢口关被二王谋害,夜走周须,被苏定方乱箭射死,所以没血。刺毕盟完,大家各吃了一碗血酒。叔宝道:“天色已晚,我同表弟入城回去,明朝在舍拱候众兄弟便了。”众人齐道:“有理。”
即时别了众友,同罗成进城到家,罗成拜见舅母。老太太道:“前年表兄为了官司,问罪燕山,多承令尊救援,尚未报答,今日何劳贤甥送礼远涉,甚是不当。”罗成道:“舅母至亲骨肉,怎说这话?母亲叫我致意舅母,本欲亲自前来奉祝,因家父不能到此,所以遣甥儿到此拜寿,多多有罪。”老太太道:“好说。”叫张氏与叔叔见礼过了,分付摆酒,一面请罗成吃酒,一面叫秦安在厅上收拾,足足忙了一夜。次日清晨,叔宝先去后边一个土地庙中,分付庙祝在殿上打扫好,等众人在殿上吃酒。你想这班人,可在自家厅上久坐得的么?万一有衙门中人来撞见,如何使得?所以预先端整,一等拜完了寿,就在土地庙中殿上吃酒。
早饭方完,众人到了厅上,摆满了寿礼。罗成是银八仙八尊,寿衣十副,寿簪一对,白银一千两,彩缎一百端,罗夫人另外又送私礼与嫂嫂庆寿,也是绝盛一副盛礼,不必细表。那柴绍送上唐公礼单,是黄金千两、白银十镒,柴绍自己的乃是白银一千两,玉八仙一座,寿衣一百套。单雄信是金八仙寿杯百盏,赤金一千两,白璧二十双。其余众人,各具盛礼,不必细说。大家先与秦琼见了礼,然后齐声说道:“请老伯母出来拜寿。”叔宝道:“不消,待小弟说知便了。”大家一定要请见,叔宝只得请老母出房。老母刚走到门边,在屏风后一张,呵唷唷,你看这班人,有青脸的,也有红脸的、紫脸的、蓝脸的,还有瓜皮绿脸的,还有朱发红髯的,还有巨口獠牙的,老太太见此异相,不觉心惊,立住了脚,不肯出来。叔宝在屏风后低声指道:“那青脸的就是潞州单二员外,那蓝脸的就是程一郎,这一个是秀才柴绍,乃唐公郡马,都是好朋友,但出去不妨。”正在说话,外边单雄信是个急性的,高声道:“叔宝兄,快请老伯母出厅,待我们拜祝千秋。”里面只是延挨。程咬金道:“不相干,是这样请法,再不肯出来的,我是自小见过,待我进去请来。”一头说,一头竟走入内来,见了老太太,唱个诺,叫声:“老伯母在上,小侄程咬金拜寿。”索的一声,跪将下去。太太用手忙扶,便问秦琼:“这可就是方才说的程一哥?”叔宝道:“正是。”老太太道:“啊哟,原来是恩人之子。令堂近日可好?”咬金道:“多谢伯母,家母近来饭也要吃,肉也要吃,叫侄儿致意,无物相送,只有元宝两个,聊为寿礼。”说罢,就向怀中摸出两个大锭。叔宝看见,恐是王杠内的元宝,倘有字在上面,老太太又是识字的,万-看见,不当稳便。连忙接了两锭银子,说道:“母亲,待我拿去藏着,你自打点出去。”当下,咬金扯扯曳曳,不容老太太不肯,竟将老太太抱了出来。正是:
众星共庆长生乐,请出西池王母来。
毕竟不知拜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