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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八孰谓微生高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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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风渐靡柔,人性亦纷凿。与物相为搆,荡乎流莫着。

理斫气自消,神威形安托。敝哉抱空质,俯仰多愧怍。

却说人生于天盖地函之中,日照月临之下,岂非甚大甚贵?若是昏聩之人,徒知其生,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缘故,母惑乎形生虽存,犹之遄死一样。吾谓人在世间,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具了五官百骸,知觉运动,必须要将那平易简率之理,藏于身心性命之内。如喜怒哀乐、是非好恶,乃人生必不少的。若能耿直为性,不偏不倚,无曲无私,何畏何惧?坦坦然,一味正大光明,诚信笃敬,直道而行。以之事君,自然勿欺;以之事父,可称大孝;以此交友,不至不信;以之处乡党邻里,岂有不能和睦?以之出仕治民,必无贪污酷虐。可见人之真直,无往不利,触处皆通,焉有横逆之来,为身名之累?故孔子尝说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大圣人立言立教,无非要人是曰是、非曰非,有曰有、无曰无,真真实实行去,一毫不容以假借。一事不至于虚浮,便是千驷万钟。义不苟取,安能易我之饥寒。只语片言,义不妄发,岂肯丧吾之节操,这等才算是一个直。如此德行,浑全无一些错失,使人可议万世之下,人亦不敢是非之也。至如好名之人,既欲以直自居,实不能以直自持,面似心非,何以为人。有诗为证:

直道从来不任私,将无作有竟何为。沽恩莫讶人难识,昧己瞒心总自欺。

这一首诗原是说不直的弊病。春秋时,鲁国有一个人,平生不肯做直人、行直事,到头来忒把主意错了,不幸受那沉溺之祸。你道他是什么样人?名虽读书,实则懒学,文不文,俗不俗,功不成,名不遂,在闲人这一等内算的。他姓微,名高,当时人皆称他是微生,或呼他是微生高,又名尾生。此人赋性虚花,务名不务实,专好在私恩小惠上做工夫,全无一些大成之法。且不论他德业何如,即把他出身说起。这微生高也非名门旧俗,亦非卑下凡流,乃是中等之人。读些书,识些事,头戴了顶儒巾,在村方上说得事起,邻里中也算他是个一伯。他的父母早丧,上无兄,下无弟,亦无姊妹,只有区区一人。年纪三十有余尚未婚娶,身边并无仆从,乃是单身独汉。你道他住居何所,作何恒业?只见:

草舍茅檐,幸傍明山秀水。荒郊僻径,赖有四舍东邻。瘠地颇闲,聊以种瓜为业。青山不买,何妨采药误生。来往颇多,交游亦广,一身支给能多少,碌碌巴巴只是穷。

看起微生高行径反好清闲,尽彀快活的了,手头为何只是不足?人那里晓得他有一桩弊病,也只因好名市恩,费能夸美。且说他的相与既多,其中贫富不等,有一等不足的,说起少柴缺米,他便那借些与他眼前食用。日后有的时节,那边就加利还他,这个是有借有还,到底是他利益处。有一等富足的,偶然要买件东西,只是国中没有,纵有也是贵的,微生高说道:我鲁国中乃聚货的所在,何物不有?况此物决有,其价也不甚贵,他便应承去买。不惮辛苦,赔了工夫,贴了盘费,认贵买来,烂贱卖与那人,只讨得一声作谢。这些亏折竟没一毫挽回。更有一等人,凡有难做的事与他商量,微生高就包揽了,大则用智用巧,小则用工用力,不但费工夫,还要折钱钞,毕竟要替他干成此事方才丢手。因此人都道他是个好人,是个直人,也不见有些甚么利息。这微生高平生不过要人说他些好处,所以竭力挣持。若论家产,亦只有限,平日生理不过种些瓜菜,采些药苗,靠这两般救口度日,那得这许多赔贴?只因他有了这小恩信待人,人也有些少报谢他,所得不抵所费,未免挪东掩西拆梁换栋,手里越见掤拽。假如他有了这些小活计省吃俭用,本分营生,怕不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做一个安闲自在的好人?如今只是一着不到处,弄得左手来右手去,依然是穷汉子、精光棍,有名无实的人。正所谓:

万事不繇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一日,微生高在家心口相商道:我如今克己利人,也只望别人赞我一声好,巴得个名闻梓里,誉出乡邦,一则好觅婚姻,一则可图功名。谁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手头越不济了,着甚么要紧?古人云,不作无益害有益。自今以后只顾自己,莫管他人,却也干净。因此,只是种些瓜菜,采些药食度日,并不去招惹闲事,纵有那等人来央他,一概推托不管。忽一日,进国中去多耽搁了一会工夫,回来天色已暮,到得一个村舍所在,与家中止隔得二三里光景,偶见一个女子,倚着柴门在那里盼望,你道那女子的容貌生得如何?但见:

容貌世无双,风流绝代妆。秋波横眼媚,春岫拂眉长。

杏脸多娇致,桃腮酝丽香。鬓鬟光似鉴,体态弱犹藏。

似柳垂纤露,如花曳浅霜。莺声疑巧笑,蝶影讶拖裳。

神女来襄梦,文君补敝口。带绡栖翡翠,袂锦绣鸳鸯。

羞涩频遮扇,妖娆辄荐口。相逢何骤尔,愿得永偎郎。

微生高见了这女子恁般标致,不觉动了一点欲心,按捺不定。暗想道:村庄之女有如此的仪容丰韵,不亚越国西施,也算出奇的了,怎得与他结为姻眷,谐了唱随,不枉做人一世。但我向来在此行走,并不曾闻知,不意今日瞥然看见,莫非是注定的夙缘,待我且转去再看一看有何妨碍?即便转身移步,一眼觑着女子。那女子看见微生高眼角轻薄,他便正色低头,折身转闪在门背后去了。微生高又想道:我有心赶转来,不看明白难道就罢了不成?连忙生个计较,一脚跨进女子的门里,鞠恭如也,深深唱一个大喏,那女子登时回避不及,没奈何只得向前回了一礼,遂启樱桃小口便问道:“寒家与官人素无相识,并无往来,何故进门施礼?请自尊便,勿惹嫌疑。”微生高道:“非是斗胆奉叩,我系前村微生高,诸人尽晓。偶因天晚,路上难行,欲借宅上一个亮光,故此干渎小娘子,望乞恕罪。”女子听得说是微生高,不觉喜形于面道:“原来是微官人,奴家不知,失敬了。但只是我父母今日往探外戚去了,尚未回来,不曾备得火炬在家,却怎么好?”你道这女子为何听着微生高三字就觉欢喜来?只因平日闻得父母说他是个好人,专一施恩行惠,有人敬仰,那女子也是个耳躲当眼睛的,口里不好说得,心里也仰慕他为人,听见是他,自然欢喜。却说微生高目中已经饱看,听说没有火炬,连忙又唱一个喏道:“如此不敢勉强,小生只索告辞。”说罢退出门外便走,心中好不快乐,洋洋得意,如获珍宝一般。正是:

相逢谩道恩情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女子有一近邻的老妪,忽然间染了寒热病症,心里只思量一碗酸汤吃,却教丈夫去整治。那老者道:“要做酸汤必须要用醯醋,我们这里乃是荒村僻径,如何容易就有?便是近村大户人家纵有也不肯卖,难道远远的走进城中去买不成?老妈妈,你千思万量,这件东西想差了,一时间教我那里置办?”妈妈亦自嗟叹道:“你果然说得是,只因我和你住这个所在,要碗酸汤吃便不能彀。”老夫妻两人一对一答的,在这里说得不了。那女子清清的坐在家里,与妈妈止隔得一重泥壁,句句听得明明白白,连忙走到邻家去对那妈妈说道:“妈妈,你思想酸汤有甚难处,在此与公公烦恼,我本村人家若无醯醋,此去前村不过一二里路,有个微生高,他生平极肯为人,凡去求他无不应允,只该到他家去讨。纵然自己没有,知是病人要吃也会处办与你。”老者道:“微生高,我虽闻其名,未曾识面,那个远远的到他那里去?”妈妈道:“只因我病中想着此味,万一吃了病痊亦不可知,比如求医问卜,拿了钱钞还要望远处去走,微家只隔一二里,又不要费甚财物,只须开得一场口,直恁繁难得紧。”老者见妈妈说得有理,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得向厨下拿了一只碗,出门径往前村微家去了。且说这微生高自从遇见那女子,不觉又经三日,好生渴想之极,自道:“前晚瞥然相遇,不为无缘,况他初然正色,一闻我的名字就变为欢喜,似有企慕我的意思。若是我去求亲,管取一说便成。只因我目下那里处置得聘金出来,便是有了聘金,必须他来寻我还好,若要我去央媒说合,只道我见色起心,却不把我平素正直的名头一旦坏了?”正在那里思量,左难右难,无计可施。忽听得外面有人扣门,慌忙出来开门相见,原来微生高认得此老是女子的贴隔壁邻舍,心下暗喜道:多应是那女子的父母央他来作伐了。故意儿问道:“老丈到此有何见教?请坐了讲话。”老者道:“坐到不敢领了,老拙此来非为别事,只因山妻患病思量一盏酸汤吃,敝村人家都无醯醋,特乞官人少假些须,容日奉还。”微生高听了这些说话,把一团高兴化作冰炭。欲待要回他没有,一来怕坏了平日为人的好处,二来连姻缘也落在他的地方,怎好遽然就回复他,使他空手而去。只得连声允诺道:“有,有。当得,当得。”又问道:“老丈可带得什么器皿来么?”老者道:“带来在此。”就在袖里摸出一只碗来,双手递与微生高,微生高接碗在手道:“老丈请坐一坐,待我取醯就来。”那老者坐等自不必说。且说微生高走进厨下,叹一口气,心里焦做一堆道:我家里何曾有醯?只因学做好人,怕失体面,勉强应承个有,如今却往那里去寻?前日一连骚扰东邻几次过了,今番不好再去,只好西邻去转借些与他,恐怕西邻未必有,如何是好?大步跨出后门,一头走一头沉吟,早已来到西邻家里。西邻便道:“微官人,何事到此?”微生高道:“家下偶缺一物,宅上是决有的,求借些儿,容日奉还。”西邻道:“是什么物件?”微生高道:“是醯醋。”西邻道:“别的还有,刚刚此物昨日偏吃完了。”微生高道:“相烦再看看,或者罐底还有剩下些也不见得。”西邻道:“委实完了,微官人在此要得几多,焉敢窒吝?”微生只得没兴而返,心中又想道:适才已应允此老有醯,如今怎好回复他?说不定还再到东邻家去走一遭,决然是有的。急急转身到东邻家去,偶然在门首相见,东邻问往何处?微生高道:“有一小事特来相求,万勿见吝。”东邻道:“又要什么物件?”微生高道:“家中偶乏醯醋,求借些少,容日奉还。”东邻道:“这是小事,拿些去罢,说什么叫做还。”微生高见说,心中大乐,也向袖中拿出那只碗来,东邻接了进去,满满倾了一碗醯出来递与微生高。微生高谢别东邻,一径往自家后门走进,不期那老者等得厌烦,也到墙外闲步,不意两人劈头撞见。老者道:“官人那里去来?”微生高本等要装自己体面的,却被老者识破,因此遮掩不得,故把直言告禀,另外生发几句好看话儿打发他便了。随口答应道:“方才我到厨下看时,翁中醯醋虽有,但家下不十分用他,不觉走了些气,味觉淡了,我想病人吃的必须好物,况老丈远远而来,故此小生特往邻家转觅得些滴滴美品在此。”口中说完已走到家,就将此碗放在桌上,又向厨下取出两个大空瓶也放在桌上道:“这是家下的醯,老丈如不彀用,再取些去。”老者信以为实,然得了一碗美醯,心满意足,倒不好近前去看,口中只说多谢,手里拿了桌上这一碗醯与微生高别了径走。有诗为证:

如获明月珠,似返连城璧。持归亦欣然,可胜溥濊泽。

老者手持醯碗便别微生高,走到家中,那女子还在那里与妈妈讲话。妈妈问道:“可有醯么?”老者道:“难得这微生高,真真是个好人,他家中自有两罐醯,因道是病人要吃,恐怕此醯出气久了,其味不佳,特地去邻家借些好醯与我。”妈妈道:“难得微官人这般好心,我若病好,少不得在我门首经过,自然也要作谢他。”说罢,就叫老者快些煮汤我吃,老者自去厨下做汤,女子也别妈妈回家。心里想道:微生高果然是一个好人,我虽然是个女人,也知好歹,一向慕他的名头,今日方才信真。看他的容貌固是清奇的,后来决然发达,我若嫁了这样一个丈夫,果然相称,也不枉了。还有一说,普天之下要寻热心人,除了微生再有那个?万一我父母不能择婿,或者嫁了个村夫俗子呆头呆脸,不俐不伶,可不误了我终身?我且留心在此,倘有人来议亲,那时禀知父母。父母听了,他自然应允,嫁了他有甚不美?自此念念不忘,奈父母面前难以启齿,不觉蹉跎过了月余。适值清明节届,女子约了邻家几个幼女同去踏青顽耍,却是有意存焉的。他也不往别处,径到微生高所住的村庄来寻春行乐。但不知那一家是,又不好问得人,只得转身回家。行至半途,恰好遇着微生高独自行来,微生高也认得是这女子,见有几个幼女同行,不好上前相见,倒是这女子一点春心发动,不顾羞耻,不别嫌疑,便问道:“微生官人往那里去?”微生高见他如此动问,即忙向前施礼,回答道:“在此闲步。”女子答礼道:“向闻官人大名,前因父母不在家,不曾备得火炬相送,甚是惶愧。”微生高道:“多蒙小娘子美意,尚未能补报,敢问今日因何到此?这几位小女子乃是何人?”女子道:“他们都是我邻近人家小妹子,乃是清明佳节同来踏青戏耍。”却说那几个幼女见他两人讲话,也不同行,也不兜采,各自四散远去嬉戏。这女子见女伴去远,正遂下怀,就诉出一腔心腹事。有诗为证:

整日思量效唱随,谁为月老订佳期。满怀情绪难传纸,准备相逢诉与君。

微生高情知此女已有见怜之意,倒假意告辞。女子道:“今日偶逢官人也非容易,只当天假之便,还有一言相告。”微生高道:“有何见教,乞道其详。”女子道:“奴家虽然年长,尚未择配,向慕官人高谊,欲以终身相许,如官人亦有此心,便可央媒对我父母说合,不知可否?”微生高道:“卑人久有此心,争奈平日克己待人,手中未免空乏,乞稍缓几时,即当如命也。”女子道:“婚姻虽非偶然,只恐迟延有变,官人若不嫌鄙陋,我父母亦不是贪财之人,聘礼只须表意,奴家有私积数金藏之已久,当持赠官人以佐行聘之用。”微生高道:“如此却好,只是要订一日期,还在那个所在,待卑人好来相候。”女子道:“就是今日傍晚,在渑水支溪之内,木桥之下相会便了。”微生高道:“那边到也偏僻,行人极少,但你父母不知果肯许否?全仗小娘子自做主张,既承厚情,晚间相会的时节,欲求先为夫妇之欢,我两人矢志不移,终身不能更改了,你道如何?”女子道:“少待相会就是了,何必他言。”两人正有未言之言思量要说,那女子远远望见父亲来了,两人只得勉强而散。有诗为证:

好事多磨语匪庸,深悲市德尾生蠢。正期握手河梁去,旋复惊心老父逢。

岂是晤缘初会绝,应无欢趣再来浓。人生情在痴为主,情不求痴遇不重。

这女子依旧唤了同行幼女而回,他父亲已到面前,问道:“你方才与何人在此讲话?”女子道:“方才那人不知路径,来问孩儿,孩儿指点他去了,无甚别话。”他父亲情知是遮饰之词,却也不好十分穷究,只得说道:“你们出来好一会了,想是肚饥,还不回去吃午饭么?”女子即便与众幼女回去,其父亦随后归家。皆因女子与微生高讲话不密,露了形迹,以致其父母紧防,安能脱身出外?因此将微生高的命,倏忽之间断送了。正是:

怨女多情忒认真,痴心只欲贴金银。背违不出闺门训,枉使鲰生丧水滨。

且说微生高别了女子回到家中,好不欢天喜地,乃道:这段姻缘岂不是从天而降?可见人生于世要做好人。我微生高若平日不施恩全信,为人不好,这女子怎肯就肯倾心向我。然而,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那日若不转去借火,那女子那里认得我是微生高?两人应该契合,自然天缘辐辏,不假人为。心中好不快乐,说罢抬头起来一看,天色正是未时光景,便性急起来道:怎么等得到那时候,此去桥下竟有一里多路,走得到那里,谅来也差不多了。纵然还早些,宁可我去等他,不可令他先到。随即掩上柴扉,缓步前行,到彼践约去了。有诗为证:

有侣美洵都,偷期学燕雏。抒怀不用瑟,结爱恰松襦。

伫望真何在,相怜岂有虞。鸾骖应乍至,始惬梦云图。

微生高来到溪旁,天色尚早,或者到渑水河上看看水势,或者到溪中桥下闲步一回。你道桥下是有水的,只好在桥上走,怎么桥下也走得?原来山溪与河道不通,此溪出水便通渑河,因他的发源不远,一经大雨之后,随发山水,其势颇急,过往之人俱从桥上行走。数日之内水已发尽,溪中便干,止有一股清流,却是纵步跳得过的。所以,过往的人不去走那危险的高桥,只望溪中稳便的所在行走。设使天道亢阳,山中发起洪水,比那雨水更凶十倍,这便是百年稀有之事。微生高桥下闲步良久,看看红日衔山,归鸦绕树,已是薄暮光景,睁了这两只眼,呆呆的望着溪上,何曾得见一个人影走来?心中暗忖道:日间这等相约确是真情,及至此时不来,难道这女子作耍我不成?也莫管他,这是百年大事,关系匪轻,既然期约定了,好歹决要等他来。不多一会,只见一个渔人负网而归,微生高远远望见,错认做女子,心中好不欢喜,走到面前方知不是。那渔人说道:“你这官人,从何而来,在此做甚么?”微生高道:“有事在此,你莫管他。”渔人道:“不是这样说,此时天昏日暮,恐怕你是吃酒醉的。刚刚一两日前下了大雨,今夜溪中必然发水,万一你沉醉,跌倒在此桥下,四顾无人,有谁扶救?倘若溪水发时如何是好?”微生高道:“我不醉。不妨,不妨。”那渔人也是好意思与他说知,微生高佯然不理,渔人径自去了。少顷,天昏地黑,月淡云迷,微生高道:“这女子想被父母拘碍不得脱身,或者夜静些来,一则免人看见,二则可行欢娱之事也未见得。”正在沉思,忽听得远远的有潺潺水声,初时尚疑道:夜静时渑河水响,这里也听得见的。说未毕,其声渐近,始信适才渔人之言不谬。意欲走到堤上避水,又算计道:此水谅来不大,就在水中站立一会,待女子到来,见我不逾半步,牢牢在桥下立于水中,方显我是个真诚笃信的君子,有何不可?又想道:此水来得势凶,大得紧,也是难事。正犹豫间,水势奔腾,快如飞马,好不凶险。但见:

清溪号怒,巨浪奔腾,力可起蛟龙。滔滔直滚,势能追骏马。浩浩横冲,聒耳繁声,似沙场上齐鸣战鼓。迎眸皓色,如坝桥边满砌银塘。奋飞去,拥数里黄沙。搏激来,卷一堆素练。却是那支祁作祟,竟非关河伯施为。欲火千层烧夜壑,痴人顷刻丧洪涛。

说时迟,那时快,微生高被水冲激,立脚不牢,是不能走离桥下的了,只得紧紧抱定桥柱,口中尚道:“我虽不怕此水,但恐此女来时怎么到得桥下相会?正说之时,水越大了,微生高支持不过,只得偎着桥柱,把下身衣服拴在桥柱之上,仍旧抱了其柱,不多时水已没过胸脯,不觉呜呼哀哉了。奈他一点真性不移,一双手犹自抱着桥柱。后人有诗叹道:

无端欲作有情痴,胶柱轻生不再思。只恐蓝桥缘未了,水晶宫里续鸾诗。

次早,近村人家相传河内有一人抱着桥柱被水淹死,纷纷都来观看。昨日那个渔人也来说起,昨晚此人不听我说,果然被水淹死了。只有那女子闻了此信,心中好不苦楚,自想道:是我误他了。你道这女子起初实有一片真心,为何期约定了倒言而无信起来?只因日间在路上两人说话,被父亲看破了,将晚持了银子正要赴约,被父亲责叱,不许出门,不得如意,以至微生高抱了桥柱而死。这些地方上人都巍他平日为人正直,多行恩惠,怜他死于非命,各人捐赀置棺椁衣衾,皆从其厚就葬于渑水之上,至今坟墓在焉。设使尾生为人正直,自无私欲相缠,那有溪水之祸?呜呼!人生世上,安可不行正直,而专事诈伪为哉?

鸳牒藏名山,觅绿勤探讨。惟有夙因人,不期成燕好。

缠绵此琴瑟,杳名溢夏潦。相逢未为欢,不学殒霜草。

世传尾生事,鄙欤弗恰老。或曰抱柱逝,如乘槎入岛。

总评:微生高乞醯于邻,还好冤做直处,大不该与女子相期。凡是行奸卖俏之事,专施小惠,以邀结人心。孔子评由孰谓二字,极其畅绝。

又评:或曰不逾期而至,已逾期而不返,直欲淹死,岂不是直乎?吾谓其色心已迷,忘其性命,非是不爽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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