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企往古,工艺纷缤。名流朝市,有怀伊人。
这首四言绝句不用一毫比喻,单指春秋时候有一等精工技艺之流,无论相貌如何,尽有一才可取,一力可施的人。不是他将那好言好语耸动君听,立功邀名,毕竟为着那一点丹心不可泯没,故此遇物随事,立个意见,定了念头,委曲布置,婉转开导。虽捐躯命,绝口食,在所不顾,宁可肝胆涂地,此心坚如金石。这叫做:
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说起中间事,令人感慨频。
所以,世间有了这一种好人,往往昏愚之主变而为明圣之君。总之还有一说,若要使人动心改过,我看他技犹难,惟有援琴叶歌这桩事最为第一。你道这始造成器的人却是那个?说将来方知就里。却说这造琴的人乃非常之侪辈,实治世之人君,号为太昊伏羲氏。他能仰观象天,俯察法地,因乎夫妇,正乎五行,始定人道,又画八卦以治下民。故下民伏而奉化,叫做伏羲。他又能知音律,遂入峄阳之山,削了一枝桐木修斫为琴,面圆象天,底平象地,龙池八寸以通八风,凤池四寸以象四时,五弦象五行,十三徽象十二月,余一徽象闰。又绳丝为弦,按宫商角徵羽五音,大弦八十一丝,二弦七十二丝,三弦六十三丝,四弦五十四丝,五弦四十五丝,俱按阳数。一者通神明之贶,二者合天人之和。自此之后乐音大作,三十余代。其时帝尧陶唐氏在位,知舜氏之贤,让位与他。这虞舜做了天子,一味尊信帝尧之道而行,四海康宁,景星庆云随时出现,其功德一时难以尽纪。且说他恭已无为,好鼓五弦之琴,琴中又歌。诗道: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这诗名《南风》,诗中之旨乃生长之音,舜帝好之,作乐与同天地,遂得万国的欢心,天下大治。廷臣重黎又举一个能正六律和五声的人,名叫后夔。这六律截竹为筒,阴阳各六,以节五音之上下。那黄钟、太簇、姑洗、苏宾、夷则、无射叫做阳律,那太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叫做阴吕,五音便是那宫商角徵羽了。人若能如法奏之自然可通八风。这八风自有分别,那风在东北方生的叫做条风,在东方生的叫做明庶风。这两种风属于春天的气候。若在那东南方生的,叫做清明风,南方生的又叫做景风。此乃夏间所生的风。及至秋天的时候其气萧杀,那西南方起的叫做凉风,西方起的叫做闾阖风。到了冬天腊月,那个风如刀似箭,一般一名不周风,生在西北方。一名广漠风,生在正北方。盖以四方配合四维,故有此名。却说舜帝信重黎之荐,使后夔做了一个典乐。那后夔要显其长,不敢尸位,又不敢素飧,日以定乐为事。曾有谚语赞他道:
修九韶,定六列。辨六英,明帝德。
从此声律风候皆得和通,国无荒旱,民无天疠。过了岁余,重黎又荐能为音律之人。舜帝道:“乐乃天下之精,得失之节,夔能和之以平天下,一人足矣。”果然用了这一个后夔,不但亲百姓、逊五伦,连那蛮夷戎狄都来归化,及至南方巡狩,崩在苍梧野中,归葬九嶷山下。正是:
圣帝雍容好乐声,绵绵寿享百余龄。在位六旬多一载,四海欢声颂太平。
舜崩之后,传位于禹,及至千有余年,传与周文王。他性也好琴,恰将那琴弦又加上两条。如今传说文王武王各加一弦,其弦名叫做文弦武弦,此言属虚谬,不可信他。却说文王也按着五弦制造,在那五根琴弦之下是第六根弦了,这弦叫做少宫,第七根叫做少商,共成七弦。所以,世风愈下,好琴的人愈多。还有一说,弹琴的人虽众,然而不知琴字所繇,也不知琴有妙理。夫琴者禁也,禁人为邪,劝人为善。世间慧悟之人能知过去未来的事情。古来知名的从未闻有不会弹的,亦从未见有弹了不知吉凶成败的。当宋朝有一个范希文,有听琴歌一首,是七言古体,真得琴中三味者也,引以为证。
银河耿耿霜棱棱,西窗月色寒如冰。江上一叩朱丝绳,万赖不起秋光凝。
伏羲归天忽千古,我闻遗音泪如雨。嗟嗟不及郑卫见,北里南邻竟歌舞。
竟歌舞,何时休,师襄堂上心悠悠。击浮金,戛鸣玉,老龙秋啼苍海衣。
幼猿暮啸寒山曲,陇头瑟瑟咽幽泉。洞庭潇潇落衰木,此声感物何太灵。
十二衔珠下仙鹄,为予再奏南风诗。神人和鬯舞无为,为予复弹广陵散。
鬼物悲哀晋方乱,乃知圣人情虑深。将治四海先治琴,兴亡哀乐不我道。声中可见天下心,感公遗我正始音。
世人若味得此诗,便识琴中奥妙,不独养性修身,亦且扶危定难。如今说了半日的琴,未归正传,那知要说的故事也为好琴,故此把琴为谕。
只因琴是神君造,留与人间雅士操。
却说这弹琴的人,却非有目的人吱呀,难道是个瞎子不成?也差不多。你道他生于何代?是那一个国土的公卿大夫、优伶庶士?却就是晋国的乐师,名旷,字子野,是晋平公时节的人。虽是个失明的乐师,却有忠君爱国的心志,尤多明事达理的神聪。那平公性好音乐,一自悼公亡后登了国位,受用非常的富贵,顿忘治国治民的事务,终日游河作乐,饮酒无度。这师旷的眼睛虽不看见,耳朵之内甚是明亮,听得平公如此作为,不是人君的局面,心中踌蹰未决。嘿坐一室,忽然想道:我师旷职非谏官,身包赤胆。论起那夏书上说道,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中,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诚,就算我如今是个乐工也可谏得。正是国有诤臣可易昏愚而为明哲,上可以延长国脉,下可以克尽臣心。况我善于鼓琴,正宜仗了薄技,奏在音中。万一主公听信,意转心回,也不枉我师旷平日知音。有诗为证:
抱此七弦琴,登堂试播音。若逢明慧主,始遂这番心。
其时,平公闲居无事,命左右人宣召师旷到了座侧,行了君臣之礼,即命坐于旁边。师旷不敢推逊,应声坐下。那知平公有意笑他是个瞽目之人,故此召来消遣他一番。看了师旷的瞽目,已不知妆了多少鬼脸。那师旷也无繇得知,止好以耳为目。平公便道:“子生无目何以辨乎昼夜?甚哉墨墨,令人可憎。”师旷闻言,便触起一点谏诤之意,立起身来说道:“墨墨有五,实在天下。臣虽无目,不曾与一。”平公道:“汝且坐下,何为五墨墨?”师旷又复身坐了,叹道:“如今世衰道微,为群臣的专行贿赂,或是求名,或是干誉,致使百姓侵冤,无门控诉,为君上的全然不悟。此乃第一件的墨墨。”平公道:“那第二件子还有何说之辞?”师旷道:“臣敢无说,但恐主上不容臣言。”平公道:“子是泛论,与寡人何涉?何患子言?”师旷闻了平公这些言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恐主上颜色不平,只得按捺住了。又想道:若不为君发论,何苦费这番唇舌?便说道:“若是国君有了忠臣不肯信任,即肯用之臣又未必肯忠,将那些处高位的都是下等之材,又使那不肖之人,为那贤者的临莅之官,其君又不省悟。此是第二件墨墨。”平公听了他也只是如风过耳,又问第三件是怎么。
辞虽多,亦奚为。昏顽甚,不知非。国几废,运欲摧。人民乱,主势危。兵戈扰,失邦畿。赖谏臣,进讽规。或悟君,抑扶颓。修政务,继前徽。设不悛,恣狐疑。如燕雀,处幕山。
那师旷又想道:主上虽然不能即悟,他只管容我陈说也是一个学好的机会,不要埋灭了他。我且尽意进言料无他祸,即使祸及师旷之身,难道做不得个忠臣不怕死?那平公又催道:“寡人要问第三墨墨。子野迟而不言,是何意见?”师旷道:“那三墨墨是奸臣欺诉,府库空虚,贤人摈斥,宵小当权,而君不悟。”平公也不发怒,又问道:“四墨墨何如?”师旷道:“国贫民疲,上下不和,为君全不理会,一味好财用兵,嗜欲无厌,谄谀在旁,是为四墨墨也。”平公道:“五墨墨又是怎生样的?”师旷道:“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君又不悟。这叫做墨墨之五。”看平公若是个聪明有解的便当翻然改过,还是迟了,其如闻犹不闻。有诗为证:
可堪子野说谆谆,空费高情付土尘。晋国当兹危始甚,不知何事尚延存。
却说平公反向师旷问道:“人君纵然不悟,吾想墨墨有五,其如人君受天命而兴,何患此墨墨?”师旷道:“岂有此理。若国内有此五件,那亡身丧国顷刻可待,岂若臣的小小墨墨相似?”平公微有怒色,那师旷却也无繇看见,自想今日劳了多少唇舌,主上犹如未闻。可惜适才来时不曾带得琴来,我不若且辞归冶乐之所,待以悔悟,自然召我入宫商量政务。那平公正有些恶这师旷所论墨墨之言,见师旷立起身要辞下殿,平公略不做声,师旷又不敢退又不敢坐,好生被这平公奈何得像一个道旁的翁仲相似,曲曲躬躬茫无所倚,自朝至午站了半日,那平公也决不肯着他退班。其时,平公在国中筑一座宫殿,名唤虒祁。那些督率筑宫的官员,也有掌金工的,也有管木工的,也有料理土工石工的,如流水一般,走近平公之侧问短问长,遣人调众,这些都是劳民伤财的恶事。为人君的切不可妄作妄为,做人臣的必须用谏非谏止。那师旷耳中听了恁般烦碎,巴不得要说又难好开口,好生手足无措。有诗为证:
君无命言言不敢,越逗瞽师愁缕糁。欲去不去计无之,咄哉末世君心暗。
师旷立于平公之侧,耳听那干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纷纷缠得不了,平公毫不为烦,真所谓乐此不为疲也。少顷,本国魏榆地方有几个百姓前来奏报:魏榆有一块顽石甚是作怪,忽然就似人说起话来,人人以为奇事。那顽石原是人间至愚至蠢之物,今日能言,不知何兆,特此奏闻。平公闻奏不解其故,便道:“顽石能言,世无此事,莫非汝等诞妄?”那些百姓道:“人主之前岂敢虚诳,委实那顽石忽然嘻嘻哈哈笑了几声,呹呹嗒嗒又说了几句。只是言语支离,听不明白,急来奏知。”平公道:“既然如此,我已知道,你们都去罢。”魏榆人应诺而出,平公便问师旷道:“子野,你适间曾闻顽石能言之事否?”师旷道:“臣已知之。”平公道:“子快坐下,与寡人解来,省得我心下疑惑。”那师旷立了半日有余的光景,听得这一个坐字,如接着天恩大赦到手,正要坐坐,伸伸腰,息息脚,也不谦逊,即时坐下。正所谓:
天颜当咫只,安敢弗鞠躬。温旨如相慰,何妨体解恭。
这师旷立之甚久,坐在椅子上好生自在,不觉走到睡乡去了。但是,人君前岂有安眠贪睡之理?只因他是个瞽目的人,又因年纪高大,所以倦极而寝,何足为怪?这也算是放肆的所在,如今且不要论他。却说平公正要问那石块能言之事,那知师旷鼾鼾呼呼睡了。平公倒也不怒,看着他恁般睡态像一个伏豕之声,甚是可笑,直等他睡醒方问道:“子野何故恁样好睡?”师旷道:“小臣不曾睡。”平公道:“你适才何等鼾呼,敢是立久,身子疲极了么?”师旷应道:“是也。主上信是神见,但臣老迈,获此不敬之罪,千祈主公容宥。”平公道:“止息之事乃高年之常情,寡人亦安敢苛责子野?只为魏榆百姓奏称顽石能言,是何缘故?子野可为寡人分剖,以释我生平未曾经耳之大惑,兼且可佩子野的教言。”师旷便道:“顽石岂能有言,莫非主公为人所诳奏乎?”平公道:“寡人见魏榆百姓急入朝门来奏,深疑其为诞妄,彼以耳闻目见,安敢欺君获罪?子野,你是聪慧高人,难道这些须小事就不能剖析明白?休道寡人蠢愚鄙陋不屑赐教。”正是:
君谦何幸肯无辞,忍不舒忠念在兹。一旦若回天意处,高名奕叶鲜穷时。
师旷听了平公之言,即便奏道:“石之能言非真真石块为之,必有草木之怪,人物之妖,附于石上而然。”平公道:“那石块能言,或者如子野所言,料想不谬。但不知是吉是凶?”师旷道:“如此看来,却也有凶无吉。”平公听了这两句话,心知师旷又要说腐话了,便道:“何以见之?”师旷道:“臣虽无目,为当世瞽人。然而胸中甚有所见。”平公道:“既有速速说与寡人听着。”师旷道:“臣闻做事不按个时俗,率意妄行,恣欲胡为,苦于奔命之劳,不消说了。那民间的人少不得有父母妻子长幼朋友,当此之时,既劳其心力,又妨其恒业,孰不盻盻然抱怨相诉。若是民间怨心一动,上闻于天,天意大怒,便使那不能言的物类也要施张说李说起话来了。”平公道:“奇哉!一至于此,毕竟何事可以上干天震其怒?”师旷道:“非臣多言,今君问臣,不得不明说了。万望主公少缓重诛,待臣实对。”平公道:“何诛之有?快些道来。”师旷道:“臣闻目今晋国之中人民凋敝,皆因宫室不肯仍旧,一味崇侈的原故。那些人民本是惧刑畏罚之众,争奈其性命不保,并作怨诉,故顽石能言,非为异事。臣愿主上速速修德,即免危亡之恐矣。”平公到此殊有修戒之心。有诗为证:
几年迷锢其,一席启聪明。畏石能生谤,容臣得展情。
邦安应可卜,谏受愈堪称。墨墨言虽五,胜操十万兵。
那平公听了师旷之言,想道有理,便问:“做了人君,去治下民的道理如何?”师旷应道:“君人之事,清净无为,务在博爱为主,又要任贤人为其趋向,广开耳目以察万方的人情风俗、寒暖燥湿、水火土谷、吉凶军宾、聘问往来,这些事体又不可为流俗所锢蔽,又不可为左右所拘系。若使其见廓然而远,其立踔然而独,屡为警省,以考政绩,以临人下。这君人之操在乎其中矣。”平公道:“善哉斯言,寡人谨当佩之。”天色已晚,即命师旷退朝,平公也进宫去了。有诗为证:
忧勤拮据,论思不慵。吾重师旷,吾羡平公。一言有悟,慎涉其终。晋或弗亡,赖此喁喁。
其时,平公走进宫中,一宿无话。次日,忽闻楚人兴师伐郑。那平公因郑国向来依附,欲点了劲卒强兵去救郑国。那师旷闻知急来奏道:“主公在上,臣闻有救郑之举,可是真否?”平公道:“正为楚兵残鸷,恐其有失,以此要去救,不知子野可有甚么计策,说一个与寡人知道。一以安郑,一以却楚。那时有功,另加升赏。”师旷道:“臣乃瞽目,已为废人,无甚本事,每以胜人者仅有这极聪的双耳。况臣素为乐师,甚知歌理,待臣试歌一曲验其强弱,然后出兵未为迟也。”平公听说大喜道:“妙!妙!言之有理,请即歌来。”师旷便道:“晋居北方,宜歌的是北方之歌。”平公道:“快歌起来。”即传令殿上殿下不许出声,违者重责。正是:
一令出,如山岳。孰敢违,受折罚。试歌风,听强弱。羡师旷,知音乐。纪其神,世鲜若。当洗耳,听非怍。
却说师旷先要试晋国的强弱,骤然出声,歌那北风的曲儿。只听得:
其声若蛟蜃,怒飞春雨之中。其韵似鼋鼍,狂奔秋波之上。疏剌剌春琼糁玉,哗口口击剑号钟。练响彻云,不数那子夜歌哀天宇碧。洪音震耳,岂殊这蒲牢撞后月光寒。数万甲兵,都向喉中分胜败。一天星斗,又从舌上办雌雄。这片苦心,惟有平公还解。那般曲理,若无子野难求。翘企征尘,伫聆歌意。
其声委实雄壮,又歌南风。此声是要听楚国的强弱,这歌可又作怪,全无那奋场激厉之韵,但多休囚死败之声。这叫做:南风不竞,楚必无功。声音之道,与天相通。歌尚未完,早有飞马来报道:“楚国之师失利而退,郑国人民安堵如故,特来奏知主上。”平公闻之大喜,深信师旷之聪,不是虚传,赞之又赞,那师旷一味逊谢不敏。平公忽问师旷道:“子野这等天聪,寡人还有一事动问。”师旷道:“主公所问何事?”平公道:“请问卫人出君之事却是为何?”师旷对道:“或者其国之君,甚为自招其过。”平公道:“子野,你这句话又来得古怪,快说其详。”师旷道:“吾闻良君之所为,其将赏善罚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平公道:“有这样的事,寡人向来何曾得知?但那民奉其君却又怎么?”师旷道:“却也有一个比方。”平公道:“其比若何,使寡人亦可与闻否?”师旷道:“臣今且说与主公知道,有何难闻之理?实有四句言语为证。”平公道:“这四句是甚么说话。”师旷即数道:那百姓爱君上之心,真真实实,不是假话。
爱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
平公道:“既是恁般爱君,却为何又要出了他?”师旷道:“人君是百神乏主、万民之望,岂敢出之?只因那困民的人主,匮神乏祀,使那百姓绝了所望,又使那社稷无了所主。如此之君将安用之?其势不得不去了。”平公道:“原来如此,寡人已知之矣。但是一件,不知子野还能教寡人么?”师旷道:“人臣一日致身,自鼎至钟,皆吾君之所有。况闻事则言,臣安敢有吝色?”平公道:“那舅犯与赵衰这两人,还是那一个贤,还是那一个不贤?”师旷道:“昔者阳处父欲臣文公,因舅犯三年不达,因赵衰三日而达,他不知士众,是他的不智所在。”平公道:“他可也算得个忠臣么?”师旷道:“忠臣岂若此哉?他知而不言也不叫做忠。”平公道:“他可有勇的么?”师旷道:“何勇之有?”平公又问道:“为何他不是个勇?”师旷道:“当言又不敢言,岂算得个勇来?主公,他不智不忠,不忠不勇,况且不贤。”平公道:“此说又奇了,为何狐偃与赵衰不是贤人?莫非过于责备贤者?”师旷道:“臣乃瞽目乐师,安敢妄谈彼短?实是据理而言。”此是师旷论狐、衰二人,乃诛心之论。那平公已知其言,便谢道:“子野,我今日与你一席之间,听了你四项大论巨识,寡人何幸得了子野为臣,如今寡人正当老年之际,所好音乐向因筑宫造台,未曾闻子野弹得几曲琴,自今以后常欲听之,烦子野稍稍整理以悦寡人。”师旷道:“臣谨闻命,敢不精调。”即便辞别出宫,当下就去习那琴声了。有诗为证:
乍商国务劝平公,又向幽居理峄桐。凄调自嗟珠落凿,虚吟聊琢玉玲珑。
千丝碧水山头泻,百阵疏飚月下冯。操就将呈台畔奏,清娱舍是更无从。
却说魏国之中也有一个乐师叫做师涓,他所处的境界,正是那艾豭兴歌,余甘初进,盘荒无度之候,比这师旷也不差毫厘。何常这二人际了清宴之朝,快其龙云之志,所以,师旷事的是平公,师涓事的是灵公。这二公一为晋国之主,一为卫国之君,倒像是同胞兄弟。你昏我愚,不知政务,不惜人民,不理政令,不乐亲贤,所喜的是声色货利,所近的是佞幸奸邪。然而,平公身边亲近的这师旷尤胜师涓。你道怎么胜他?只因他有明聪之识,知兴亡,知乱治,因此胜那师涓十倍之五。如今却说师涓有了这知音之才,又善鼓琴,时时在灵公身边献其长技,娱其朝夕。一日,灵公排了车驾前往晋国拜问平公,不意出疆太晏,忽然间日落云迷,荒林凄楚,灵公便问道:“天色已晚,可驻了驾,明日早行。但不知这是甚么所在?”师涓应道:“此乃濮水之上。”灵公道:“既如此,你可传令与随行从者就此驻扎,明日起行罢。”师涓即传下旨意,便在濮水安歇。灵公睡在行宫之内,那师涓乃是灵公亲近之人,也就宿在帐外。灵公每常宿在卫宫,有夫人南子颠鸾倒凤,握雨携云,竟夜欢娱,五更易尽,其如此时。在这濮水之上,未免有寂寞厌更长之意。自从睡在枕上翻来翻去,那里能彀睡得片时,捱过了一更天气,方才合得眼去。正是:
欲作阳台梦,难迷楚岫云。
灵公正在展转不寐之时,忽闻琴声清亮,不觉荡志怡神,便从梦中惊醒。侧耳细听,果然凄清。有韩退之听琴吟一首为证。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凉云柳絮无根蒂,天阔地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湟。跻扳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灵公暗想道:“师涓到了这时候还不思量要睡,尚在弹琴。”连忙披了衣服坐在床上,揭开帐子一看,但见残灯明灭,臣仆酣眠,并没有甚么声息,一张宝琴悬挂壁上。灵公疑道:“此音怪之,师涓兀自憩然睡着,这琴声胡为乎来哉!听他口口口幽奇古,我且睡了,伏枕而听。”那灵公方才睡在枕上,正欲安眠,又闻琴声悠抑,连声说道:“怪哉,怪哉。此声决是随从人中或有能知音律的,在这里卖弄手段,也未可知。我明日决要访出此人,以为师涓之敌,服侍寡人。”你道夜半三更琴声奇艳清远,不消说是鬼神所弹了。若使晋国师旷在此听得,自然知其去迹来踪,晓其宫商声调。谁料师涓无此大才,不能理会。那时灵公再三听之,再三难遏其兴,又披了衣服,揭开帐子一看,仍旧如故。又想道:“我平日听师涓所弹,不曾有这样异声。我不若唤他醒来,叫他随其声而习之,有何不可?”便唤道:“乐师快醒觉来,寡人有话与你讲。”师涓此时也听得弹琴之声,虽然睡在帐外,他却是醒的,眼见灵公披衣揭帐了两次,心知为了这琴声,故作此态。他也知这琴弹得非常音调,默默的屏息暗记习学,及至灵公唤他,他便应声道:“主公正好听琴,何故必唤小臣?”灵公道:“原来乐师是醒的,寡人正为琴声异常可听,汝可整衣而起,取琴写而习之。”师涓道:“小臣听之已久,已习了一半在此。”灵公笑道:“又来谎言了,琴也不曾弹,便说习其一半,岂非是谎?”师涓道:“臣深知宫商之理,这挑剔不过如是,是以一习而知。”灵公道:“你再细听,不可造次。”师涓道:“自然。”两人侧耳而听,方才的琴声,全无一丝声气了。灵公与师涓等到意休不休的光景,已是四更时分,不觉身子疲倦,垂头而睡,直睡到大天明。灵公方醒,未及梳洗,命师涓出宫查问昨夜弹琴者。师涓于随从人中逐名细查并无踪迹,遂入行宫回覆。灵公道:“既没有罢了,我今往晋有师旷在彼,相见之时,乐师可以奏此新声,不识肯如吾愿否?”师涓道:“主公有命,安敢不遵?如今待臣先操演一曲如何?”灵公道:“正合吾意。”师涓取琴一弹与昨夜所听的一毫不错。灵公大喜,遂令排驾起身径往晋国。一路上无甚好景,都是田野村庄,惟有琴声时时聒耳,亦程途中赏心乐事也。有诗为证:
心醉上征鞍,秋岑薄蔼寒。清声闻满耳,幽绪结盈仇。
孤雁入云唳,哀蝉激木嘽。羁怀禁不得,且事睦邻欢。
灵公到了晋国入见平公,平公即命排宴于施夷台上,乃邀灵公赴宴。未到台前,喧天鼓乐齐鸣。那台制造可也雄壮,高三十六丈,方圆四里。这高按着周天之数,方圆按着门维之象。平公一则要夸示新台,二则是款宾旧例。这日的酒筵,比往常愈加齐整。有诗七言排律为证:
主人杯酒拟荆班,冠盖逍遥向夕扳。草色远连朱槛外,花香轻傍绮筵间。
宁愁返照催青勒,却喜微熏动白纶。南浦云霞时自发,东邻池馆晚能闲。
流莺引谷园为谷,骑马看山客是山。幸有绿杨垂碧水,不妨玄醴醉酡颜。
清吟竹月窥琴几,雄辨松风响佩环。露净帘钩星影烂,烟笼庭砌鸟声娴。
幕中二美真双璧,席上千钟胜九还。宝炬已残鹦鹉泪,金炉犹口鹧鸪班。
歌翻紫玉宵将半,光动香疏兴未阑。莫道尊前成往事,尊前玄理出尘寰。
却说晋平公与卫灵公互相酬劝,饮到酣畅之际,灵公走起身对平公说道:“偶有新声,愿奏以献晋公兄,不识可否?”平公见说有新声,即应道:“甚妙。敢是殿下的贤乐师能弹么?”灵公道:“正为此尔。”平公道:“就请贤乐师扳琴而弹,吾与卫公兄静坐听之,以为赏音人何如?”灵公即命师涓抚琴,其时师旷侍宴于侧,便开言道:“琴乃至人雅乐,非席间所弹,主公既要听琴,即当撤去酒席。”灵公道:“言之有理。”平公即命撤去筵席,那师涓如了平公所言,坐于旁席将琴弦调和,然后把昨夜所闻于濮上的新声,细细依官傍徵,镂羽琢商,弹将出来,果然溺人心志,华靡可听。那师旷已知琴声所繇,但未便出言,且再听片时。那灵公、平公口中十分称赞。师涓只是弄弦抚徵弹未及半,被师旷将师涓所弹的琴弦一把揿住,竟摇手道:“二位主公在上,此乃亡国之声,切不可听,请即止之。”平公道:“其故奚在?”师旷道:“臣实知其所繇来。”灵公道:“子野既知,何不使寡人亦闻其故?”师旷道:“昔日殷纣令师延制造的靡靡之乐即此新声,只因我周武王天子率了革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会于孟津。那时天下的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国,景附而从者三千邦。武王又师尚父先使勇力敢死之士犯敌,那死士骤如风雨驰入殷军营内,纣王亦发兵七十万人来拒武王。怎奈殷兵虽众皆无战心,被武王驰马而来如入无人之境,殷兵见周兵势大,尽行放倒干戈,跪拜武王呼为万岁,武王得胜。那时纣王无人护卫,纵有飞廉恶来几十人,一个个都要保全自己首领,竟没有赤心为国的。纣王见势头不好,飞马退走,竟奔鹿台之上,衣其珠玉,即命侍臣纵火焚烧而死。武王赶来,纣王已死,止有妲己在旁,武王一剑斩了。于是,诸侯欢声如雷,便尊武王做我周天子。那时,师延惧祸及身,急忙抱了平日所弹的琴,犹如鱼之漏网,兔之脱置,只望东走,走到濮上赴水而死。故闻此声者,必在濮水。”灵公道:“委实昨夜在濮水所闻,不知闻了他无甚害事否?”师旷道:“臣乃瞽人,不见天日,恐无所知。”灵公道:“子野乃神聪之士,何必太谦?”师旷道:“小臣斗胆奏知,但有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灵公听了,心中觉有愧色,便道:“久闻子野之音出妙入神,寡人虽鄙,也可见教么?”平公道:“寡人所好者声也,今卫公殿下相烦子野,何不使寡人与卫公兄同听之。”师旷沉吟半晌,始应道:“臣不敢逆命。”方才整弦操弹,果是雍和旷达之音。有诗为证:
奏鸣凄切若为吟,孤韵高腔自感侵。欲起一川遗客恨,转深三叠抚琴心。
那师旷奏罢,真是韵绕梁间,声摇花落,不繇人不动情也。平公又问师旷道:“此声何名?”师旷道:“此名清商。”平公又道:“清商之曲如此可悲的么?”师旷道:“不如清徵,那清商还不及其万一。”灵公听说清徵更妙,又问平公道:“晋公兄,万乞贤乐师为寡人一奏清徵。”平公应道:“尊命。”即命师旷再弹清徵。师旷道:“卫公殿下要弹或可,若主公要弹,臣则不敢。”你道师旷为何说及这两样的话?师旷乃是平公之臣,那灵公乃是邻邦之君,与师旷不甚亲切,他一边说可,一边说不可,真是他忠君爱国的所在。晋平公不解其意,问道:“欲弹清徵,子异其辞,何也?”师旷道:“主公在上,臣非敢异辞。但古来人主要听清徵,决定要有德有义在身,然后可听清徵。今主公德薄,不可听他。”灵公一心要听,且会赞人,便道:“晋公兄德也不为薄了,贤乐师何必太谦?”师旷此时那里肯弹?平公道:“今卫公兄在此彻席听琴,意亦诚矣,正宜奏乐为娱,况寡人所好琴音,又与卫公相符,子野鼓之何害?便拘窒乃尔。”师旷不得已而鼓琴,刚才奏得一段清徵,只见南方有玄雀一十六只飞来,停在廊门栋树之端。那雀也因听清徵而来,世间音声之感物类且然,何况于人?这时左右从臣轻轻报与平公耳内,平公也轻轻说与灵公知道。二公纵观玄雀果然一十六只,看见纷纷扰扰,落于门垝之上。已知清徵所召,又促师旷再奏,那玄雀全不像初到的光景。但见他:
蹁跹羽服,整齐齐似列着八对朝官。旋绕冰裳,寒肃肃如排了两行秀士。逸情不肯栖珠树,横翅无斜。奇态偏来献碧台,冲霄未举。意迟千里,行节八风。似迎仙驾诣缑山,偶集芳园停画栋。
那师旷再奏未终,二公又命速为三奏,休要停手。师旷耳闻其言,手里抚琴,口中不敢说,但点一点头,及至三奏时节,那些玄雀又比再奏的时节不同,莫不延颈长鸣,舒翼而舞。你道这鸣雀的声音若何?他正与弦上的宫商相合,一声二声,三声四声之后,也不知是琴声,也不知是雀声,但觉洋洋彻耳,声闻于天。久之玄雀飞去,晋、卫二公各各大喜。平公即命侍臣取一个巨觞来,亲自起身,为师旷寿。师旷忙忙接在手中也无从看见,那双手偏生与他的嘴舌相熟得好,接觞在手便送到口边一饮而尽。平公一连又斟了两觞,待师旷饮尽,方才转身入席而坐,又问师旷道:“清徵之悲,遂如此止么?”师旷道:“还不如清角。”平公道:“清角之声,如寡人辈,亦可闻得么?”师旷道:“清角断不可闻。”平公道:“子野又来执滞了,适云清徵不可闻,及弹到清徵之妙,又无他变,倒引得玄雀飞来鸣舞,集垝助欢。今试鼓清角,或再有玄雀来未可知也。”师旷道:“清徵与清角不同,若鼓清角只恐有败,那时罪及小臣将若之何?”平公道:“鼓琴取乐,寡人所好。纵有甚变,何罪之有?”师旷道:“臣宁受刑断不敢奏,况君德实薄,不敢动弦。”那师涓虽为卫国乐师,不如师旷万一,这就里茫然无知,也在从旁撺掇,况平公再三央求不已。师旷道:“此清角非平常之雅乐,乃黄帝合鬼神所奏之乐也。”平公道:“既是黄帝所奏之乐曲,请说其故,然后再奏可也。”师旷道:“黄帝姓公孙,名轩辕,乃有熊国君之子。这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人而聪明,国于有熊之地。也有诗为证:
帝绩构偏艰,德业布日间。须信有熊后,功烈匪云间。
神农之世当衰,蚩尤作乱,轩辕用干戈以征不轨。那蚩尤作起大雾,把轩辕的军士皆迷。轩辕造指南车以示四方,遂擒蚩尤,僇于中冀,诸侯咸归,轩辕代神农氏治理天下,是为黄帝。登位之后,黄帝大会鬼神在那泰山之上,驾了大象之车,六龙之辇,那毕方之神同车而行,又有风伯率着神兵手拿苕帚进前扫尘,又有雨师率着雨工洒雨洗路,唯恐尘土污了黄帝的车辇。不但如此,甚有那虎狼鸷兽,咆哮向前,异鬼奇神回环在后。那极狠的腾蛇,最要噬人,尔黄帝来时也潜伏在地。只有一个异鸟飞来相从,名为凤皇,飞绕在上,果然瑞气祥光,氤氲香霭,鬼神之状,莫不备其丑,惟所穿的衣服,戴的冠帽无有不是金装玉嵌,彩画珠联。用的饮食也是龙脯鼍羹、天厨珍馔,何能枚举?那黄帝在上,众神在旁,羽觞交错,音乐铿锵,又奏清角之曲,只见人物恬和,鬼神谨奉。正是:
清角既陈鬼神合,音扬声曳天风发。黄帝德重百灵钦,宜在筵前及时作。
却说这清角,惟有黄帝可弹,今主公欲弹,恐奏不能终,必有其变。”平公只是不管,决然要奏清角之声。那师旷告罪已过,将弦调和,他始初时节尚然神气穆清,到此便觉得容颜改变,失错惊惶,这也是个先兆。师旷刚把琴弦调和,将清角奏得起手一段,忽见那西北方上黑云骤起,如米颠的画儿相似,纷纷散布空中。平公暗想道:听琴完了,还要在此台上饮酒,为何阴云骤起?好生恼人。想之未了,师旷又奏第二段时节,忽闻一阵大风卷起泥沙向台上乱扑,风未息大雨随至,平地水深一丈,就似盆倾一般,将那些锦帷翠幕裂碎如丝,陈设的俎豆也被这些左右的人要奔走逃匿,将来都践踏粉破,连那些廊瓦也如雪片乱飞堆起满地,也有打碎人头的,也有积成丘垤的。那平公恐惧非常,惊倒廊楹之下。师旷是个瞎眼的,也不知惊走在何处。少顷,雨霁风收。平公始与灵公相见,把个师涓也惊得迷魂丧胆。半晌之间,那师旷才从瓦砾堆里扒将出来,一步一跌伥伥然,若无所之。赖得耳朵尖,听得人说道瓦砾堆里钻出一个活鬼来。师旷也不怒,叫道:“我非鬼,乃乐官师旷。”众人知是师旷,慌忙扶出,平公即命送回家中。正是:
颠沛中获生命,流连处实多灾。
当日,灵公别了平公,竟到公馆安歇,次早辞别而去。从此晋国大旱了三年,遍地俱赤,不生一草一木。那平公深悔不从师旷之谏以至于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平公身上又染了痈病,未几而薨。师旷乃抱琴遁去。有诗为证:
有客奏清角,祸流邦几危。乐师多远炽,黎主值时艰。
薄德当遵讽,凄声莫任嬉。何容不终隐,遗恨恨庖牺。
总评:琴以导性情节嗜欲,世人不察,恒有破败之忧。若然后世司马长卿直欲鳏老一生,岂不耽阁杀了文君孀妇一笑?
又评:师旷瞽老倒比平公有些计较,可知矮子肚中浑是拐不为虚话。不有大旱之警,又是一幅老轩辕皇帝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