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侠禅受了虎臣之计,赚爱呼马到千佛山结果了。又围住他的执事亲兵,杀的杀,捉的捉,不曾走漏了一个。即剥下号衣,叫跟来的市井少年穿了,扮作亲兵,飞马进城,到文武大小各衙门禀报。只说安抚使在千佛山得了暴病。众多官员,得了此信,便都匆匆的到千佛山去请安问病。侠禅那一根禅杖,未免又劳动它逐一结果。
虎臣探得众官都已出城,便到安抚使署前,放起三声轰天大炮,不一会,刀枪林立,剑戟争光,一众好汉,都来齐集,听候号令。虎臣一面分兵到四门,砍倒了守门兵弁,摧倒了腥膻臭恶的鞑旗,换上光明正大的宋家旗号。
一面打开了监牢,放出了犯人,自己却亲身杀入安抚衙门,首先收了文书印缓,出榜安民。李复带了兵士,出城去会合侠禅,恰好在半路相遇,会齐了同进城来。李复亲提各和尚来问话,内中是汉人,尽都释放,仍回本庙,是鞑子,都拿去砍了。虎臣备了文书,差一名精细兵上,到益都去投递。又叫侠禅带了本部五百禅兵,受了密计,先到益都城外一百里地方埋伏,倘遇了益都兵来,不可放过,就便截杀。教李复镇守济南,自己却带了五百兵士,扮做难民,径奔益都来。
却说益都守将是葛离格达,拥了一万重兵,镇守益都。这天接了一封文书,内言济南起了土匪,请发兵来弹压。葛离格达看了文书,便派一员副将,带了五百鞑兵前去。这员副将名唤宋忠,得了将令,领兵便行,走不到百里之遥,忽听得一声鼓响,树林内拥出一队和尚。为首一员,生得面貌狰狞,虬髯倒挂,手抡禅杖,大喝:“侠禅在此,谁敢过去?”宋忠纵马上前问道:“你既是出家人,为甚不去念经礼佛,却来造反?”侠禅更不打话,纵马出阵,抡起锡杖便打。宋忠忙举枪相迎,战不三合,被侠禅一杖打落马下。挥兵掩杀,这五百和尚,都是侠禅亲自教出来的,操练了几年,今日新硎初试,勇气百倍。这五百名鞑兵,不够他们一阵,还嫌杀的不尽兴。侠禅约住众人,仍旧埋伏林内。
不多一会,又有一支兵到了。原来郑虎臣首先到了益都,又递了第二道假文书,只说济南被围甚急,专待救兵一到,里应外合。葛离格达连忙又叫一员副将,名唤胡突的,带了一千鞑兵,兼程进发,会合宋忠,同援济南。
侠禅截住去路厮杀,五百僧众,便向敌阵冲入,横冲直撞,鞑兵大乱。胡突措手不及,被侠禅一杖打死。杀得尸横遍野,方才呜金收军。
那边郑虎臣赚得葛离格达两次出兵,便教五百假扮难民,一拥入城。口称济南已失,只得弃家,逃难到此,围住了镇府衙门求赈。葛离格达大惊,便集众将商议,遣兵救援。一将出禀道:“未将虽不才,愿领兵克复济南。”
葛离格达看时,却是乌里丹都。这乌里丹都,从前与葛离格达是同僚,一同跟了伯颜、张弘范入寇宋室,后来他贻误了军机,被伯颜参了他一本,便奉旨革职。他要谋开复原官,就想投营效力,争奈没有人肯收他。后来葛离格达出守益都,他仗着同僚之谊,便来投奔,葛离格达收在帐下。此时听得济南有失,便出来讨差,葛离格达大喜道:“将军克复了济南,我当奏闻朝廷,开复将军原官。”便拨了三千人马,交乌里丹都,即刻启行。乌里丹都奉了将令,即刻起身。益都百姓,看见一天之内,连起了三次兵;又见那假扮的难民,说得土匪怎生厉害,一时人心大乱。
且说乌里丹都,领了人马,离了益都,径奔济南,走了百里之遥,只见两旁树木丛杂,天色已晚,便传令扎住行营,埋锅造饭,安歇才定,忽然军中扰乱起来。乌里丹都急问:“何故?”左右告道:“军士掘地作灶,掘出了好些尸首。细看时,都是益都兵士,所以惊扰。”乌里丹都喝道:“哪有此等事?再有妄造谣言者斩。”正传令间,忽报外面火起,急出帐看时,只见两旁树木尽着。此时九月天气,木叶黄落,着了火,犹如摧枯拉朽一般。
军中大乱,乌里丹都传令拔队起行。忽然听得喊杀连天,鼓声大震,一队和尚,在火光里杀出来。乌里丹都大惊,又不知敌兵多少,不敢恋战,带着人马,向济南路上走去。走不到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带火光,列成阵势,旌旗招展。正不知多少人马,幸得那一队和尚兵,只杀了一阵,便自退去。不如回去见过葛离格达,添兵再来,想罢,便传令回马,只见那树林内,火光迄自未熄。那树木被烧的倒将下来,塞住大路,不得前进。正叫兵士探路时,忽然鼓声大震,火把又明。先前那队和尚兵,又从两旁杀出。当先一员虬髯和尚,直接到乌里丹都马前,举起五十斤的镔铁锡杖,劈脸打来。乌里丹都接住厮杀。侠禅杀的性起,用尽了生平之力,抡动锡仗,往来如风。一杖打在乌里丹都的马头上,把马头打碎了。那马负痛直跳起来,把乌里丹都掀翻在地,跌离五丈多远。侠禅赶上,拦腰一杖,几乎打做两截。挥兵掩杀,那鞑兵夺路逃命,拥挤不开,自相杀戮,死者不计其数。看看杀至天明,侠禅方才约住众兵。
那杀不完的鞑兵,逃了性命,到葛离格达那里报信。葛离格达大惊,正欲派兵救援,忽报济南安抚使,盼救兵不到,杀出重围,逃难到此,离益都只有十里。葛离格达连忙上马,带了一队亲兵,出城迎接。出得城时,只听得城内三声炮响,猛回头看时,城头上大乱,四门尽闭。不到一会,尽换了大宋旗号。正不知何处兵来,吓得葛离格达几乎堕马,幸得标下各兵,还有五千驻扎城外,仓皇便投到营里去。
忽探马报说济南安抚使爱大人,被土匪追赶甚急。葛离格达仓皇之际,便引了一千军士,迎将上来。走不到五里路,只见一队残兵,打着爱呼马旗号,飞奔而来。葛离格达亲自出马,迎将上去。那一队兵,行至切近,忽然一声号起,众兵士一齐去了头盔,全是和尚,直扑过来。葛离格达大惊,不及招架,回马便走。五百和尚,在军中左冲右突,勇气百倍。城外各营,闻警齐来救援。城内郑虎臣,率领七百少年壮士,杀将出来。正在混战之际,一连三四次报到东平、临清、东京、莱州、平度各处郡县,一齐失守。此是虎臣假报,他们哪里得知。军士闻报,信以为真,一时大乱,无心恋战,簇拥着主将,寻路奔逃。葛离格达也没了主意。正在慌张之际,忽然侠禅匹马撞将过来,马头相并,抡起锡杖,当头打去,葛离格达不及招架,侧身一闪,打在肩上,翻身落马。军中大乱。葛离格达竟被众兵踏成肉酱,混杀了一阵,鞑兵四散奔逃。
虎臣收兵入城,安民已毕,留下人马,镇守益都。自己和侠禅率领五百禅兵,班师回济南去,李复迎接进城,商议分兵进取。虎臣道:“此时兵马未足,不可轻进,一面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等兵粮足用时,方可四面掠地。”
李复依言,竖起了兴复宋室的义旗,招军买马;一面差细作分往广州、浙江等处探听消息。
且说临安杨镇龙,本是当地一个矩富,伯颜兵入临安时,纵兵蹂躏,他家损失不少。他的父亲杨敬和母亲均被鞑子掳去,死生未卜。那时镇龙才一十八岁,乱后访寻父母消息无着,因此立志报仇。与嘉兴柳世英结为生死之交。平日阴蓄了许多敢死之士,待时而动。生平又专喜济困扶危,临安地面,人家都称他为“小孟尝”。前番江南大饥,他和柳世英两个,暗带了钱米,前去赈济,救活的不少,所有流亡无归之人,都招到临安来。喜得他家广有田园,安置上二千人,并非难事,因此人人歌功,个个颂德。镇龙见人心归服,便坐了船,亲自到嘉兴来,与柳世英商量。
这柳世英家世是以蚕桑为业,嘉兴一带的桑园,多半是他私产,因此也是财雄一方,所有种植桑园的佃夫,便是他的心腹。这一日家人来报说杨镇龙到了。便亲自迎出来,执手相见。延入密室,置酒相待。说起举义的事,柳世英道:“这件事必要斟酌万全,方可下手。近来虽据探报,说广州董贤举,惠州钟明亮都约定九月起事。我们虽也答应了九月,然而万一没有机会,切不可卤莽。我并不是畏缩,恐怕画虎不成,被人笑话。近来仙霞岭上各人,既与我们通了气,何不先到那里走一遭,和他们商量一个长策呢!何况我们人众虽多,却都是不曾上过阵的,战将更少,到得那里,或者可以招致几个来,便好行事了。”镇龙喜道,“如此我们便行,”柳世英道:“前回听得狄定伯说:本来他们踞了仙霞岭,招兵买马的甚好;后来恐怕鞑子与他们为难,便一律都改为寺观,众英雄都改了道士和尚。我看这一着很为不妙,这番到了那边,看看形势,好歹劝他们再改回来。果然有险可守,我们也可以有个退步。”镇龙道:“这个且到了那里再说。”于是二人收拾过行李,叫家人挑着同到仙霞岭来,一路上水船陆马,夜宿晓行,不在话下。
一天到了清湖镇,天色已晚,便觅客寓投宿,恰好路旁一家大店,招牌写着“张家店沽酒寓客”。二人入内,先拣了酒座坐定,家人把行李放下,酒保便过来招呼,摆上几碟小菜,暖上一壶会稽女儿酒,在二人面前,各斟上一杯。那两个家人自然另桌去吃。酒保便问:“二位还是在此歇宿?还是吃酒便行?倘是歇宿,我们此地有上等客房。”镇龙对世英道:“只怕我们吃过酒,赶上山去,还来得及。”酒保道:“二位是到哪里的?”世英道:“我们是到福建去的。”酒保笑道:“既到福建去,巴巴的赶到山上去做甚么呢?我这里住一宿,明日一早起行,不舒展得多么!”世英道:“那里有一个道士,是我们的朋友,要去看看他。”酒保道:“是哪个山上的?”世英道:“仙霞岭的。”酒保笑道:“客官你弄差了!仙霞岭只有和尚,没有道士。只有马头岭、苏岭、窑岭是有道士的。”世英听了,不免一呆。那酒保便去了。世英对镇龙说道:“那狄定伯明明说是仙霞岭,怎么到了这里,又说不是,莫非有点蹊跷?”镇龙道:“或者这酒保弄不清楚,也未可知。何况这等事,本来是缜密的,或者定伯故意闪烁其词,更未可定。”
说话之间,只见店中走出一个人来,向二人招呼让酒,便在横首坐下,问道:“不敢请教二位,是要访哪了位法师的?小店这里,所有山上的寺观,都来买酒,略有点晓得。”世英道:“是一位姓狄的。”那人道:“你二位贵姓?”二人说了,那人连忙拱手道:“久仰大名了!不知驾道,有失迎迓,失敬了。”忙又叫酒保重新暖酒,送到头号客房里去,即起身让二人到里边来,走过了两进客房,直到第三进内,另外一个小门,推门进去,却是一座小小花园。园内盖了三间精室,琴书炉鼎,位置幽雅,进去坐定。世英方问那人姓名。那人道:“在下张毅甫的便是。”镇龙道:“莫非是从燕京送文丞相灵柩回吉州的张义士?”毅甫道,“尊称不敢。”镇龙道:“义士为何做了这当垆的勾当?”毅甫便把仙霞岭建庙开店的一番话告知。又道:“这园内各处房屋,便是专为延接天下英雄而设。平常过客,是不得进来的。”
世英道:“狄定伯前者说是在仙霞岭。方才贵伙又说仙霞没有道士,这是何意?”毅甫道:“若说这仙霞岭的山脉,大而言之:从东面天门山起,过雁荡、括苍到这里,直到福建、岑阳岭、三祭岭、翠峰山、新路岭、迄南入西,到江西盘古山、南径岭,一路几千里,都是仙霞山脉。小而言之:从这里清湖镇起,迤南七千里,入福建界,都是仙霞岭。大约仙霞是个总名,近人把最高的一座,定了仙霞岭名,其余都另有名字,不过都是仙霞的别峰。他处人便笼统说过了,近地人却分别的很清楚。如定伯他只在苏岭结了一座茅庵,二位要会他时,只消到马头岭岳公荩那里,便可以会得着。”二人大喜。说话时,酒保已送上酒菜,三人对坐,把酒论心。杨、柳二人就在张家店住了一宿。
次日早起,张毅甫亲自送到马头岭,与岳忠相见。通过姓名,便差人去请狄琪、宗仁来,共议此事。宗仁道:“既已应允了广州那边九月起事。我们又已差人去约济南一路,他们亦必如期同举,这里万不可夫信。如果怕没有将弁,我有两个小徒,刘循、刘良,勇力过人,可以相借。”岳忠道:“便是我教的张雄、马勇,也可以叫他跟随二位,听候指挥。”镇龙大喜拜谢。
又谈起此处一律毁去堡栅,改建寺观,甚为可惜的后。岳忠道:“便是我也日夕打算过来,当日谢叠山先生教这样做,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以避鞑锋。也因为我们当日建立山寨时,只在山之一隅,用乱石塞断山路,过往诸人,都要绕山下小路,才能到仙霞关。我们那时,本怕不能大举,才想出这样办法。此刻既是各处都举事,我们也断不袖手让人。二位起义时,此处必定响应。”二人更是欢喜。聚了一天,即带了刘循、刘良、张雄、马勇、别过岳忠等,先到嘉兴去。
论理这条路,是先到临安,再到嘉兴,何以他二人却先到嘉兴呢?因为世英想起一件事,说我们虽说是举义,然而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平民,恐怕人家不肯响应,必要寻一个宋家宗室,奉之为君,方为名正言顺。镇龙道:“此时更到那里去寻宋朝宗室呢?”世英因又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赵,名盂坚,表字子固,系安定郡王之后,曾经做过翰林院学士承旨。宋亡之后,避乱在海盐居住。那年程文海奉了元主之命,访求江南人才,要荐他,他高卧不起,文海使威迫胁,他仍旧抵死不行,文海无奈,荐了他的同族兄弟赵孟頫. 此人至今尚在海盐,便想迎他到军中,先做了监军,以后觑便行事。或竟奉他继了宋室之后,立之为帝。二人议定,所以在临安并不耽搁,径向嘉兴而来。
先把刘循等四人,安置在家里,拨人伺候。二人径奔海盐,寻到赵子固庄上,告与守门老仆,说有事要求见。那老仆进去良久,出来相请。二人进得庄门,只见夹道桑阴、匝天浓绿,内中也点缀些花草,大有隐士之风。二人跟着老仆,走到一所房子内,拾级登楼。老仆领到了楼上,便自下去。
二人抬头看见子固是一位苍颜老者,气象荡然。一个垂髫童子,侍立一旁。二人上前,拜见已毕。子固让坐,便问:“二位辱临,不知有何见教?”
镇龙见有童子在旁,因请道:“有心腹之事相告,乞王孙屏退左右。”子固道:“这童子只在老夫身边,并不下楼一步。有话但请直说无妨。”
镇龙、世英齐声道:胡元恣虐,宋社沦亡,迄今苦元虐政,人思故主,某等愿从众志,毁家抒难,兴复宋室,特来请王孙监军。”子固道:“二位在宋,官居何职?”世英道:“某等皆是农民,并未授职。”子固起敬道:“难得两位义士,不忘先朝,但老夫行将就木,只求晚年残喘,与圣朝草木,同沾雨露之春足矣,何敢多事!况不肖弟孟頫,屈膝胡元,厚颜献媚,我赵氏祖宗,当恸哭于地下。凡我宗族,都蒙其羞,更有何颜,妄图恢复,望二位努力为之。此时赵氏宗社已屋,胡元僭妄,凡我中国人,都同他有不共戴大之仇。但能起义恢复,凡是中国人,有德者皆可居之,何必赵氏!”镇龙道:“玉孙活虽如此,远望以宗庙为重,屈驾一出,以镇人心。”子固道:“不瞒二位说,自国亡之后,老夫即居此楼,足不履地,日以卖字为生。有所不足,则老妻采桑、饲蚕、织绢,以佐朝夕。自恨不溘先朝露,更何心争雄。二位果能恢复旧物,即据而有之,但能使胡无绝迹,即找赵氏祖宗,亦必含笑顶礼于九泉。二位好自为之。”世英道:“王孙高洁不从,某等只好别求宋家宗室了。”子固道:“这大可以不必。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昔者,我太祖皇帝,军次陈桥,骤遇兵变,黄袍加身,遂受天下于周。天下岂是赵氏私物?何必如此拘执?”二人再三相请。子固笑道:“二位孤忠可敬,志气甚大,何以识见反小?此时兴兵恢复,是代全中国人驱除腥膻污秽之气,岂是为我赵氏一家之事?望二位旗开得胜,肃清宇内。俾老夫得再履中国土地,受赐多矣!”二人见子固执意不从,只得兴辞嗟叹而出。一路上商量,虽无赵氏监军,此时人心思宋,或者亦可以行事。且待回到嘉兴,再为商量。
不知回嘉兴后,如何布置,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