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点墨全无嘲笑呆公子 薄言往愬激怒老皇封
大踱抛掷纸团,抛上了唐寅案头的素笺,赶紧摘去,已墨污了一大块,有浓有淡,淋淋漓漓的不成个样子。二刁道:“老冲,好一张双料贡笺,被你弄污了。”大踱道:“不不妨,误误笔,可可成苍蝇;误误墨,也也可成老鹰……”原来这时的呆公子胸中已灌输了相当之文学。这误笔成蝇的故典是唐寅讲给他听的,他今天触景生情,也会运用这故典。唐寅听着,点了点头儿,看这墨迹的形势,很可改造一只飞禽。他是深明六法的,对着这墨迹凝神了一会子,觉得有几条墨痕很挺拔的,宛似雕翎。《埤雅》上说:“雕一名鹫,其翮可用为箭羽。”不如绘了一只皂雕罢。想定主意,飕飕落笔。果然把这大墨迹改成了一只健翮凌空的皂雕。呆公子见了拍手称美。又见旁边还有一个小墨迹,大踱道:“大大叔,索索性,再再来一个。”二刁道:“半仙绘了一只大鸟、再绘一只小鸟。”唐寅趁着高兴,又绘了一支鸽子。一雕一鸽,都有冲霄之状。大踱、二刁越看越起劲了,便要唐寅添绘人物。唐寅绘这一雕一鸽的当儿,并没有什么讥笑之心,比及绘好以后,忽然想到事有凑巧:“这一对踱头恰是一鸽一雕,华文格格不吐是个鸽,华武刁嘴欠舌是个雕。他教我添绘人物,我便绘了他们兄弟俩罢。但是真绘其人,似觉欠妥。我便绘这快活神仙和合之像,却把他们的面目绘做和合的面目,岂不是好?”想定主意,立把和合二仙绘得栩栩欲活。这种游戏画,现在各报馆中颇觉风行,其名叫做插图,开此端者实始于唐伯虎之雕鸽图。所以唐伯虎不但是词苑名家,也是插图祖师。呆公子问绘的是谁,唐寅告诉他们:“一是寒山,一是拾得。绘在一起,叫做和合二仙。”大踱道:“这这个拾得的面孔,好好像二老官。”二刁道:“那个寒山的面孔,好像老冲。”兄弟俩益发起劲了,又要唐寅题些诗词在上面。唐寅暗想横竖无事,开开玩笑也好。便在上面写了四个字。写的格式如左:
雕
鸽
图
容
这四个字是横写的,下面题着八句诗,每句一行,格式如左:
寒山与拾得,
胸无半点墨。
一鸽复一雕,
此意谁能识?
问君何所长?
不知与不识。
秋去又冬来,
香风动颜色。
“雕鸽图容”四个字,分明是两位呆公子的写真图。还加着八句诗,借着寒山拾得,讥讽呆公子不识、不知,胸无点墨。收处两句是唐寅自诉相思,不见秋香颜色。题完以后,呆公子愈看愈爱,大踱向唐寅索取,二刁也向唐寅索取。一张图如何分给两人?况且又含着讥讽之意,呆公子虽然莫名其妙,要是被他们的巧妻见了,看破机关,不免闯下一场大祸。唐寅因此不肯把这幅图赠给呆公子,许他们每人另绘一幅。呆公子听了,“说着风,便扯篷。”立逼着唐寅提笔就绘。论到唐寅的本领,挥洒几幅图,不算甚么一回事,偏是一时内急起来,赶紧要去大解,叮瞩二位公子:“暂缓片刻作图,待我大解以后再来握笔。”说罢,急匆匆进内书房,自去解手不提。也是唐寅合该有事,“一滴水恰恰落在油瓶里,”春香早不进书房,迟不进书房,偏在唐寅解手的当儿进书房来送点心,恰见华文、华武同看着一张图,春香忙问是谁画的。华文道:“大大叔画的。”华武道:“画的其是和合二仙,一个活像大老半,一个活像我二老半。”春香赞不绝口道:“画的真好,画的真像,华安兄弟本领大!件件皆会,般般都能。无怪相爷说他有翰林之学,太夫人说他有状元之才。现在太夫人正和二娘娘在紫薇堂上闲谈,他们都喜看图的。大公子、二公子请用点心,待我去献给太夫人过目。
这一盆点心是华安兄弟的,他到那里去了?放在这里,待他到来请他用点心。说罢,正待返身入内,唐寅在内书房听得清楚。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倘在平时早已赶将出来拦住春香,非得抢回图幅不放他入内。但是现在正当尴尬的时侯,行将跳海的黄老老初出洞门,尚没有跃入波心,只好坐在马桶上高喊着:“春香姊妹,快不要把图幅携入内堂!这是见不得太夫人的。”春香道:“华安兄弟快不要客气,包在我身上,太夫人见了一定欢喜非凡的。”说罢,早已返身走了。春香为什么这般起劲?只为春香眼光中的唐寅,已当做他们三个人的未来夫婿。夫婿的才学愈多,自己的面子愈好。唐寅说的见不得太夫人,为着这幅游戏画不免惹祸招殃。春香误会了,只道唐寅是个谦谦君子,不愿买弄才情。越是唐寅不愿卖弄才情,春香越是要替他卖弄才情,但求太夫人称赞他的华安兄弟。春香面孔上立时便飞了金,急匆匆到了里面,见过太夫人,献宝似的献上了这幅画图,尊一声:“太夫人,这幅画绘的多么好啊!是华安兄弟绘的,只怕唐伯虎也绘不过他。”二娘娘听了暗暗好笑,唐寅便是他,他便是唐寅;可笑这春香只知道华安,不知道唐寅。太夫人见了和合二仙,便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寒山、拾得二菩萨,听说他们是文殊普贤菩萨的化身。”说时,仔细看了看面孔,便道:“二贤哉你来赏鉴赏鉴这幅画,好不奇怪!寒山貌以大郎,拾得貌似二郎。”二娘娘凑头过去,看这面孔果然绘得很像,又读了上面的题咏,不禁咬咬银牙,唤一声:“岂有此理!”太夫人道:“二贤哉因何动怒?”二娘娘站起说道:“启禀婆婆,华安这小厮简直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轻薄刁嚣之辈,公公、婆婆青眼相看,教他在书房中伴读,有何亏待于他?不该借着图画毁谤小主。甚么胸无点墨,甚至不识不知,这些话岂是奴才说的?况且上面绘的飞禽,尤其胆大妄为!一鸽一雕都有用意,鸽者格格不吐,雕者刁嘴欠舌。明明欺着小主人忠厚,才敢舞弄他的笔头轻薄。”说时,把小小金莲跺了一下,表示他的心头愤恨。那时四香听了,个个奇怪。秋香眼快,早已把题咏看个明白。暗想这一番魇子合该倒灶了,鬼使神差,教他闯下这场祸来。这一顿板子万万躲避不得。三香不但奇怪,且都失色。尤其是春香,默默的把已死的爹娘咒个不住,咒他们坠入十八层地狱,咒他们永远不得转世为人。为什么咒及已死的爹娘呢?怨他们不教女儿读书识字,要是自己读过书,识过字,无论如何不肯把这幅惹祸招殃的图画携入中门,教华安兄弟担当戏弄小主的罪名。……太夫人眼目昏花,看不清题画的小字,自有秋香帮着他看。看过了“雕鸽图容”四字,又把下面一首诗念给太夫人听。太夫人不禁大怒道:“可恶的奴才,竟敢恩将仇报!老相公怜他孤苦,提拔他伴读书房。
谁料他仗着自己略有才情,竟敢把小主这般戏弄。我不把他重重责打,怎泄我胸头之怒!春香,快去唤这奴才进来见我。”春香奉命而去,心如刀割。暗想:“我不该多事,害了华安兄弟。要是太夫人真个把他责打,我只好伏地跪求,拚着磕破了头皮,他老人家是很慈悲的,惟有这苦肉计救得华安兄弟。”他一路走一路寻思,竟向书房中去唤这惹祸招殃的华安兄弟。
再说唐寅大解已毕,洗手出房,连连的唤着这便怎么好?“唉!春香害了我也。”大踱、二刁唤他吃点心,他也不吃,只是唉声叹气。忽听得春香惨着声儿进书房传唤华安兄弟,唐寅道:“事发了,姊姊害得我好苦也。”春香道:“华安兄弟,都是我不好,累你吃惊。但是你不用惊慌,太夫人传唤你进去,你会得声辩尽管声辩,他老人家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只须你辩得有理,‘一丈水,退八尺’,包你无事。要是太夫人真个要责打你,有你姐姐代你哀求,拚把头皮磕破总不使你华安兄弟吃亏。”两个踱头莫名其妙,都问春香为什么妈妈发怒。
春香怎有工夫告诉他们?只连连的安慰那心爱的华安兄弟。唐寅道:“姐姐暂待片晌,容小弟想一个声辩的方法。”当下在金粟山房中打了一个转,忽的擦着鼻子,微咳一声,连唤着:“好了好了,已有了声辩的方法!太夫人使要责打我也打不成了。”春香莫名其妙,便领着唐寅直达中门。管家婆已知道书僮闯下了祸殃,太夫人在里面发怒,很替乾儿子捏一把汗,叫他见了太夫人须得服罪,休要触怒了老皇封。唐寅点头称是。进了中门,又遇见了石榴,愁眉泪眼的问道:“华安兄弟怎么好?你也忒煞胆大了!”唐寅道:“姐姐不用惊慌,小弟自会声辩。”春香把唐寅领到紫薇堂的庭中,叫他暂时小立。自己揭帘入门,禀告老皇封说:“华安兄弟进来请罪了,伏乞太夫人大度宽容,饶恕他这一遭。”太夫人道:“不干你事!唤这狗才进来见我。”春香唤道:“华安兄弟,太夫人传你进见。”唐寅应了一声,揭帘入内,伏地请罪。太夫人喝道:“想你这狗才孤苦零丁,身无依靠,若没有相爷爱你才华,一力提拔,你早已身死他乡,做那飘零之鬼了。相爷教你伴读书房,有何亏待于你?你敢目无相爷,戏弄两位公子,绘就这雕鸽图容,你可知罪么?”唐寅道:“太夫人听禀,小人题这四个字,并无讥笑之意。只为绘完了这幅图画,便想题一首七言绝句,恐怕手腕不慎碰坏字样,所以题诗时先写每句的第一字。诗尚没有写全,小人入内更衣,却不料春香姐姐到书房中送点心,他见了我这幅画,便即携入内堂。小人止住他,他又不依。这是未曾题毕的诗句,只有颂扬,并无讥刺。太夫人啊!小人投靠相府,身受太师爷、太夫人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且难图报,怎有丧心病狂戏弄小主人之理?”春香也帮着说道:“丫头取这画幅时,华安兄弟不在外书房,却在内书房,高声呼唤说画幅上的题诗未完,休得携入内堂。都是丫头不好,急于献给皇封观看,以致太夫人误会了。”太夫人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知道华安这小厮不该这般昧良。”二娘娘暗想:“婆婆太没主意,受他巧言所骗。唉!表兄表兄,你太藐视一切了,放着我在旁边,决不使你蒙混过去。”便在婆婆耳旁说了许多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待我再来追问这小厮。”便喝道:“华安!”唐寅借此抬头应了一个“有”字,眼角上瞧见秋香站在太夫人旁边,抿着嘴匿笑不已。唐寅自忖:“秋香秋香,你不该幸灾乐祸啊!”太夫人道:“你说‘雕鸽图容’四字是颂扬不是讥笑,你且把这一首七言绝句念给我听。果然颂扬得体,还可轻恕;要是支离牵合,一顿板子决不轻饶!”唐寅道:“太夫人听禀,这首七言绝句每句只写得一个字,要是写全,便成了这么样的四句诗:
雕翎箭下建奇功,
鸽足传书战略通。
图绘汾阳床满笏,
容成彭祖一般同。”
太夫人道:“这首诗颂扬些什么?”唐寅道:“这是出于小人一片恋主之忱,颂扬两位公子将来智勇兼全,福寿无量。‘雕翎箭下建奇功’,大有薛仁贵三箭平天山的勋绩,这叫做勇;‘鸽足传书战略通’,借着鸽足传书,运用奇策,这叫做智;‘图绘汾阳床满笏’,郭汾阳家中平笏满床,这叫做福;‘容成彭祖一般同’,容成子和彭祖都是古来长生不老的仙人,这叫做寿。智勇福寿,分道在四句七言之中,语诚吉祥,伏乞太夫人详察。”太夫人咏:“难为你了。我原说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却会想出这些吉祥句子颂扬两位公子。”太夫人说这话时,旁立的三香都是面有笑意。二娘暗想:“不妙,婆婆这般说法,非但无罚而且有赏了。”又在婆婆耳旁说了许多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待我再来盘问这狗才。”又喝道:“华安!”唐寅又借此抬头应了一个“有”字,眼见秋香仍在匿笑,三香面有愁容。太夫人问道:“这‘雕鸽图容’四字算是被你掩饰过了,以下的八句诗呢,难道也是颂扬两位公子的么?”唐寅道:“启禀太夫人,这不是八句诗,一共有十六句诗,小人写的时候预备每行写两句,逢奇数的句子写在上排,便是第一句、第三句、第五句、第七句、第九句、第十一句、第十三句、第十五句,逢偶数的句子写在下排,便是第二句、第四句、第六句、第八句、第十句、第十二句、第十四句、第十六句。太夫人所见的句子是上排奇数的句,又并非全诗。小人的全诗也含着颂扬之意。”太夫人道:“原来并非全诗,我又错怪你了,累你久跪在这里……”二娘娘见婆婆这般说,差不多要唤他起立向他道歉了,便又在婆婆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我怎肯受他的蒙蔽?”便又喝问道:“你快把上下排的句子一起念出,念的颂扬得体还可饶恕;要是念的支离牵合,准备精皮肤一顿打。”唐寅道:“太夫人听禀,小人题的是一首五言古风,四句一转韵,共转四韵,都含着颂扬之意。若把上下排一起读出,便是这么一首古风:
寒山与拾得,人称和合仙。
胸无半点墨,而吟诗百篇。
这是前四句,押的一先韵。一是说二位公子宛比和合二仙,不知者以为胸无点墨;知之者以为公子具有天才,一旦贯诵,自能吟诗百篇。”太夫人道:“这四句做的不错,以下怎么说?”唐寅道:“以下转了二箫韵,叫做:
一鸽与一雕,奋翮入云霄。
此意谁能识?鹏搏万里遥。
这四句颂扬两位公子直上青云,鹏搏万里的意思。自来念书人只希望有这一天,这便是小人的善颂善祷啊!”太夫人点头道:“果然是善颂善祷,但愿依着你的话便好了。以下四句怎么样?”唐寅道:“以下又转了七阳韵,叫做:
问渠何所长?努力读文章。
不知与不识,桂折一枝香。
这四句是勉励公子的话,若要有这飞黄腾达的日子,全在努力用功。待到功夫深了,不知不识,纯任自然。桂折一枝,定能名登秋榜。”太夫人道:“谢天谢地!若得中了一名举人,总算读书有成了。结尾四句说些什么呢?”唐寅道:
结尾四句又转了十灰韵,叫做:
秋去又冬来,春归放早梅。
香风动颜色,他日占花魁。
这四句是颂扬两位公子高中乡魁以后,将来入京会试,可以先后大魁天下。宋朝王旦咏梅诗云:‘而今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诗中已安排着状元宰相,后来果应其言。
小人说的‘他日占花魁’,便是预祝两位公子都有王旦状元的福分。”列位看官“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唐寅接二连三的拍着马屁,拍的太夫人笑容满面,嘻开了嘴,隔了片晌,说一句:“华安是个好小子,不用跪了。”唐寅正待起立,二娘娘道:“华安,且慢!我还有话问你。”唐寅口头应了一个“是”字,心头又恨又惊。恨的是什么?表妹太促狭了,几次在婆婆耳边挑拨还不算数,又来亲自问我。惊的是什么?只为太夫人是好人,容易封付;表妹心思又灵,口才又好,若要驳倒他,很非易易……二娘娘道:“华安,你仗着小有才情,百般强辩,以为可以颠倒黑白,淆乱是非,但是有一个绝大的漏洞不曾补去。你说‘雕鸽图容’是七绝的每句第一个字,这算被你辩过了;你说这八句诗是上排的奇数句子,既是奇数句子,有了上句没有下句,决不会一气贯串,又都押着入声韵,现在诗中意思又是显豁呈露,除却末二句你另有用意,其他六句都是骂着两位公子。‘一雕一鸽’、‘无知无识’,证据显然,你赖到那里去?……”这几句轰雷掣电的问话,唐寅一时口钝,正在“这个”“那个”满口支吾,二娘娘道:“婆婆,这小厮不给他吃些痛苦,他益发目无长上了。”太夫人道:“二贤哉言之有理,春香去取家法板来!”春香应了一声,只是口应身不动。太夫人又遣春香、夏香、冬香,也都是口应身不动,惟有秋香自告奋勇道:“太夫人要责打刁奴,待小婢去取家法板来。”正是:
枉具口才蒙主母,且将家法责刁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