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三桩祈祷张木匠过年 两副门联徐秀才扫兴
除夕风俗,街衢上的行人彻夜灯笼不息,忙着讨帐还帐。周德提灯笼却照着祝枝山去惹祸招殃。三个人出了周府的门,周德高提着灯笼,照着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无事联”都已一律贴齐。要是捱家沿户的写将过去,除非千手观音,同时挥洒着千枝柔毫才行。祝枝山只有一双手,一双手中只有一只右手可以握管,无论下笔如飞也写不尽千门万户的联语。只好随着他的兴致,高兴写那家便写那家。大约一条巷里至多也不过写着三家两家。走到一家门口,他有些技痒了,便问周德:“这家是什么人家?”周德道:“这是积善人家,常行好事,是杭州有名的善人。”枝山便提笔在手,蘸一蘸祝童手中托着磨浓着墨汁的墨壶,凑一凑周德手中高举着灯笼的灯光,下笔飕飕,写着普通吉语。叫做: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乐有余。
又走了数步,但见一家门首挂着白石浴堂的灯笼,枝山笑道:“这里也可以赠他一联。”便问周德道:“这家浴堂生意好不好?”周德道:“生意平平。开浴堂的老板和小人熟识的,他向小人说,只须每夜盘帐时有八吊制钱便够支持,而且开销以外还可盈余。”枝山道:“他要多少浴客进门夜间便可盘八吊钱呢?”周德道:“洗澡的价钱不一,上等浴堂每客制钱二十文;中等浴室每客制钱十文;下等浴室每客制钱五文。通扯浴客有一千人进门,夜间盘帐便可以有八吊钱进帐。”枝山道:“那么联语便有了。”捉笔写道:
日进千张卵,
宵盘八吊钱。
这十个字周德看了也都明白。“卵”字是男子性具的代名词,这是江浙一带地方,人人知晓的。两个书童见了都是笑不可仰,尤其是祝童,笑了一回又是一回,笑得手中的墨壶几乎泼翻在地。枝山道:“你又吃了笑药么?可记得在嘉兴城中笑个不休,惹得路上行人停着脚步向你呆看?”
祝童道:“苏州人唤那话儿叫做北鸟。‘北鸟’两个字又读作‘八吊’。大爷写的‘八吊钱’,妙语双关,再好也没有。”
枝山频频点头道:“祝童,你识字无多,居然也会得品评文字。”又行了一程路,却见茅屋三间东倒西歪,板扉上也贴着无字对联,枝山道:“这家做什么的!”周德道:“这是唱小热昏的,在城隍庙中说新闻,南腔北调,倒是很滑稽的。枝山道:“对联有了。”提笔写道:
三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又走了一程,一家大门很是阔绰,枝山道:“那家总是仕宦门庭,做的是什么官?”周德把嘴一披道:“做什么官,只是一个长随出身,和我一样的,不过他手头积得了许多钱,居然起造大屋,和衣冠中人常常往来。”枝山道:“原来是长随出身,那么我来调笑他一下。
提笔写道:
家居绿水青山畔,
人在春风和气中。
枝山笑向祝童道:“你是会得批评文字的,这副对联写得切不切呢?”祝童道:“大爷不是说要调笑他么?照这十四个字不是调笑他,却是赞美他。便把来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也觉相称。”枝山道:“你这批评便不到家了。要是贴在周二爷的门上,便是赞美他,现在贴在那家的门上,便是调笑了。你不见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一个是‘家’一个是‘人’么?明明调笑他做家人,你怎么不省得呢?”又行了一程,打从一条小弄里经过,都是一门两闼的小户人家,黑魆魆的都已闭户睡觉,门缝里又不见灯光。惟有一家门缝中还瞧得见烛影红摇,知道在里面齐利市。一个老婆子高声唤道:“小二,为娘的年纪已迈,不能拜神了,你替我多磕几个头儿,在神前虔心祝颂。”小二答道:“儿子理会得……”里面这么说,外面逛夜的三个人都已停了脚步。祝童凑着主人的耳朵说道:“里面斋神的便是那天涌金门外倚在树上痛苦的张小二。”枝山摇了摇手儿,禁止祝童讲话。……张小二的老娘道:“你怎样祝颂的?”张小二道:“儿子祝诵三件事:一愿娘的身体渐渐强健;二愿涌金门外遇见的两位恩公年年如意;三愿儿子的泥刷匠生活天天不绝。”老娘道:“祝诵的三件事果然不错。但是前后弄颠倒了。”张小二道:“依着娘的意思该怎样祝?”老娘道:“你说一愿两位恩公年年如意;二愿自己生活天天不绝;三愿老娘身体渐渐强健。”张小二道:“为什么要把娘的身体放在最后的一愿?”老娘道:“你没有恩公相救,怎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年关?祝颂恩公该是第一愿。你单仗着人家相救,是—世没出息的,还是自己奋力,巴望到了来年生意兴隆,不要在家中坐食,该是第二愿。娘的年往大了,活在世上徒然耗费些饭食,有什么用?恨不得早早闭目。但是你在手头拮据的时候老娘便死,又怕你担当不起。所以但愿目前身子健旺,待到你的手头活动了,那时闭目才不会累你吃苦,该是第三愿。”张小二道:“娘的年纪虽老,但是儿子没有孝敬过你一天,捱饥受饿,只是累你吃苦。儿子第一巴望的便是老娘身子健全,儿子总是报过你十年八年的恩,才不枉你老娘把我抚养成人。所以儿子祝告神明,把这桩事当做第一愿。既是老娘这么说,便依了老娘的吩咐,第一愿两位恩公年年如意;第二愿娘的身体岁岁平安;第三愿儿的生活天天不绝。”说罢,接着“扑通”“扑通”的磕着响头。外面的祝枝山暗暗嗟欢,便写着门对道:
国泰民安,年年如意。
母慈子孝,事事称心。
又走了一程,经过一处小户人家,里面哭声呜呜,象是夫妇口角。祝枝山又停着脚步,侧耳静听。女的呜呜的哭,男的劝道:“算了罢,今天是除夕,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况且我出了远门,今天方才赶到,待要和你吃一桌合家欢。怎么饭也没有酒也没有,左一把鼻涕右一把眼泪?难道鼻涕、眼泪可以当做接风筵席不成?”女的且哭且骂道:“你这千刀剐万刀割的,今年出门到镇江,足足十二个月,只寄得三两四钱的家用,老娘写信向你要钱,你的回信总是一味唐塞,说什么远道寄银不便,待到岁底回来一并面交。现在你回来了,钱在那里呢?拢总只有一副被褥,一个衣包,打开看时,两身千补百衲的短衫裤,一身七穿八洞的棉袄棉裤,三钱光景的碎银,四百十六文制钱,其他一些也没有。问你可有什么家用带回?你说只有此数,天杀的啊!巴巴的望你回来,‘竹篮子提水落了一个空’。这几个老钱,养一只猫儿都养不活,你有什么面皮回来吃合家欢啊!”男的道:“阿大,你见了爹爹也不叫一声,和你一年不见了,你又长了许多。快快过来,替你爹爹搥一下背,你爹爹又要香香你的面孔。”女的喝道:“阿大,休要理他,不许替他捶背,也不许给他香面孔!有钱是你的爹,没钱只是一只老忘八。”男的道:“你不许我吃合家欢,又不许儿子亲近我,冷清清坐在这里也乏味。自古道‘新婚不如久别’,和你到房里这个那个去罢!”女的啐了一口道:“不要你的面皮,饭都没得吃还想这个那个。”男的叹道:“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活在世上也乏味了,给我一把刀,待我自刎了罢。”女的道:“你休吓我,你要自刎你自去取刀。”男的道:“刀上死不成,待我绳上死了罢。”女的道:“你要死你自去寻绳。”男的道:“待我解下一条裤带罢。裤带在这里,托你替我穿在梁上,挽一个圈儿。”女的道:“挽个圈儿倒不妨,但是你自要觅死,怨不得我。”男的道:“谁来怨你?这条裤带付与你罢。”女的道:“取来……”枝山听到这里,乱摇着头儿,暗想道:“这妇人太狠心了,如果那丈夫真的上吊,我们便该打门进去救他一命。”才想到这里,忽听得女的失声惊呼:“这一串都是金戒……”“指”字没有说出,已被男的喝止了,连连埋怨道:“沿街浅屋,休得大声呼叫!”女的又低声问道:“怎么裤带上面系这一串好东西?”男的道:“财不露白,远道归来只得用这方法,使歹人不疑我囊橐扩盈。”女的道:“哥哥,方才和你开开顽笑,并不当真。哥哥,你吃了合家欢去这个那个呢,还是这个那个以后去吃合家欢?”那孩子也是很欢喜的喊道:“爹爹,你香了我的面孔以后才教我捶你的背呢,还是捶你的背后才来香我的面孔呢?”外面站立的祝枝山又多了笔下材料,提笔写着双行的长联:
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
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
周德道:“祝大爷,灯中蜡烛快要点完了。”枝山道:“不妨,且到巷口小杂货店中买一条蜡烛换上了。”于是踅到巷口,换了灯笼里的蜡烛。行行重行行,便见一家黑漆墙门,髹的闪闪有光,门上贴的洒金珊瑚笺。旁边还有两扇侧门,也贴着略短一些的硃砂笺。枝山道:“美哉轮欤!美哉奂欤!这是那一家呢?”周德轻轻的说道:“这是徐子建的住宅。徐子建仗他是个秀才,专替人家包打官司,浑名两头蛇。他这枝刀笔实在厉害,是杭州城中的响档讼师,‘无风要起三尺浪’。祝大爷,你放过了这一家罢。”枝山道:“原来便是徐子建的住宅,我来送他两副对联。”先写着大门对联道:
明日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余财。
写了大门联,走过几步又写侧门对联道: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这是粗俗对联,周德见了也明白。忙道:“祝大爷,你真惹祸招殃,‘太岁头上去动土’了。徐子建不是好惹的,明日开门,见了这些不祥之词,怎肯和你干休?快快抹去了罢。”祝童道:“对联上又没有落我们大爷的款,他便见了也不知是我们大爷写的。”枝山笑道:“祝童这句话倒提醒了我,不如落一个款,好教他认识我祝某。”便在旁边落着“长洲祝允明”五字款。又回到大门前,也是照样的落了一个款。周德摇了摇头儿,明知到了来朝定有一场口舌。但是事不干己,尽可袖手旁观。又知道祝枝山绰号洞里赤练蛇,徐子建浑名两头蛇,看他们彼此“蛇绞蛇,”毕竟谁胜谁负。祝枝山写过了徐子建的门对,一路行去及写了几家,不须一一细叙。壶中墨尽,他的兴致也有些阑珊了,便回到清和坊周公馆里去歇宿。
一宵无事。来日便是大年初一,杭郡风俗,岁首迎神开门,一阵开门的霸王鞭,点的劈劈拍拍地响。众人见那每条巷里的无字联总有几副变了有字联,个个称奇道怪。那时道路上便有兜喜神方的男女们,三三五五,往来行走,遇见了有字对联,总是停着脚步读那联上的字句。
都说杭州的风气变换了,往年总求无事,今年偏要有事,不知是闹出什么事来。有些神经过敏的,便疑及倭寇可要侵扰海疆。江西的宁王听说有造反的消息,不知道可要闹到杭州来,一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社会上多了一种研究的材料。徐子建元旦起身,换了衣冠拜过天地以后,又去拜那代图。这便是祖宗的遗影,杭州人唤做代图。外面高升鞭炮,童仆们准备开门。
徐子建拜罢代图,吩咐家人道:“元旦有三忌:忌乞火,忌汲水,忌扫地。这三桩关系一年休咎,牢记牢记。”家人们应声如雷的当儿,冷不防开门小厮来兴,气嘘嘘地进来报告道:“相公不好了!”徐子建怒骂道:“狗才,今天是什么日子?登坑也要讨个利市,叫化子口中也要哼一声‘一年四季赚元宝,’怎么小事重报,开口便说这不祥之词?”来兴道:“不是小的说这不祥之词,是人家在相公的门联上写这不祥之词。昨夜贴的无字对,今朝变做了有字对。相公不信,自去看来。”徐子建半信半疑,踱着方步负着双手出了大门,先看上联道:“明日逢春,好不晦气。”便摇了摇头儿道:“没趣没趣,‘百年难遇岁朝春’,今朝元旦恰是立春。不料触这大大的霉头。”又看下联道:“终年倒运,少有余财。”便吐了一口涎沫道:“放屁放屁!”又看到落款“长州祝允明,”不禁呵呵大笑道:“原来是他!”来兴指着侧门道:“这里的对联也写着字。”徐子建又去看了一遍,便道:“祝枝山,祝枝山,你枉算是吴中才子,一榜解元,你也会着这一下臭棋的啊!”来兴道:“那个祝枝山,可是在府太爷衙门中题诗赚得三百两纹银的祝枝山?”徐子建道:“便是这个祝枝山。
那有第二个?他能欺侮杭州太守,却不能欺侮我徐子建。来兴,你把门儿掮下,放平在地,含着清水,向门联细细地喷。略待一会子,浆糊便脱了粘性,才好把门联囫囫囵囵地揭将下来,这便是个绝大证据。祝枝山,祝枝山,我不把你吃瘪我便不是徐子建!”说罢,自回里面。来兴奉着主命,要把墙门掮下,一个人怎有这般气力?便叫老妈子帮他掮下。无多时刻,两扇墙门。一扇侧门,都已放倒在地。路上行人见了又都诧异起来。自有不识相的连唉奇怪道:“大年初一掮下了板门,敢是死了人,把来当做尸床。但是怎么一起死了三个人?”又有人说道:“臭嘴老鸦,少说几句罢,这是两头蛇徐子建的住宅,被他听见了可要不是。”臭嘴老鸦猛吃一惊,回头望了一望,脚下明白,急急的走了。来兴忙着在门联上喷水,有人问他做什么,来兴道:“苏州祝枝山大除夕写无字对,我们的门联也被他写了字。相公吩咐把门联揭了下来,好和祝枝山理论。”众人听了才明白大街小巷中贴的无字对总有一二家变做了有字对,原来是祝枝山弄的顽意儿。祝枝山的字是有名的,要是写的句子好,也如法揭将下来装表成轴。题的句子不好,便把祝枝山骂个不休。尤其是那个大除夕还乡的经商人,到了来朝见了这副对联,商人文学有限,见了“带中有物,便成柴米夫妻。”这两句是明白的,昨夜浑家见了他的裤带中套有一串金戒指,甚么事都肯干了。这真叫做柴米夫妻咧!但是上联写的“囊内无钱,休想饮食男女”,甚么叫做“饮食男女”他有些不明不白,向着隔壁的家塾先生请求解释。先生笑道:“这个典故出于《礼记》叫做‘饮食男女,入之大欲存焉。’大约你回来时,尊嫂见你囊内无钱,既不许你吃年夜饭,又不许你行周公之礼。”经商人听了,知道那夜夫妇谈话都被祝阿胡子听了去,益觉恨恨不休,准备撞见了他把他的胡子连根拔去。……元旦这一天,徐子建为着讨取吉利起见,并无举动。到了初二日,便约齐了几位酸朋醋友商议对付的方法。众秀才看了这侮辱对联,都抱定着地方主义,说:“祝枝山是苏州人,他在苏州撒野不干我们的事。现在他要撒到杭州来了,若不把他吃瘪,足见得我们杭州无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于是一致主张和他到明伦堂上讲理去。明伦堂仿佛是秀才公所。三十六行,行行有公所,凡要讲理都要开公所。秀才们讲理只要开那学宫中的明伦堂。当下印着传单,遍发杭州内外的秀才们,约定正月初四日上午在杭州府学明伦堂上和祝枝山评理。
周文宾得了消息来见老祝,埋怨他多事:“自古道:‘众怒难犯。’你怎么写这两副侮辱徐子建的对联?秀才们动了公愤,只怕你抵挡不住。”枝山大笑道:“老二放心,看祝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明伦堂舌战群儒。从前诸葛亮舌战群儒还觉得不大简捷,舌战一人须得准备着一种说话。祝某舌战群儒,只消三言两语管教众秀才人人失色,个个低头。老二不信,何妨陪我上明伦堂,看是他们的理长还是我的理长?”文宾听了疑信参半。外面已送进众秀才的公信,约期和祝枝山在明伦堂上相见。枝山写了回信,交付来人,应允他们准期相见,这便是批准了战书。到了规定的日子,唇枪舌剑便须开始工作。杭州的府学规模很大,“明伦堂”三字匾额足有栲栳般大,屏门上镌着“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种种经训。东西楹联都是《论语》《孟子》上的成句,上联“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下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四围匾额层层,凡是忠臣孝子名儒贤相,明伦堂上都有匾额。其他状元、榜眼、探花会元、解元等特殊科名,也都制了匾额悬在明伦堂上。自从明太祖洪武四年开科以后,杭州的文风蒸蒸日上,悬状元匾额的有成化二十年甲辰科一甲一名进士钱塘李渂;悬探花匾额的有洪武十八年乙丑科一甲三名进士仁和花纶,天顺四年庚辰科一甲三名进士仁和郑环;悬会元匾额的有正德二年戊辰科仁和邵锐。周文宾是寄居在杭州的,所以明伦堂上没有匾额。正月初四日的上半天,明伦堂上衣冠大会,众斯文先先后后来了五六十人。祝枚山所写的两副对联用别针别在门上,徐子建向着众秀才说明原由。
众秀才腐气腾腾,怒气冲冲,恨不得把祝枝山生吞活剥,一口吃下,以泄胸头之恨。他们等候了良久,却不见祝枝山到来。徐子建道:“他若不到场,便是自知理屈,我们尽可以具着公禀,到有司衙门告他一状。”
众秀才道:“若要具禀,我们一齐签名。须得把他驱逐出境才可大快人心。”正是:
群儿漫撼蚍蜉树,此老能翻鹦鹉洲。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