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陆昭容惩戒狂夫 唐子畏忏除旧恶
快乐须从艰苦中映衬出来,才是真快乐。“不知高山,那知平地。“不有苦中苦,那有乐中乐。”这部书描写唐、祝、文、周的欢喜姻缘,结果都归圆满。祝枝山拥有云里观音赵氏;文徵明拥有杜月芳、李寿姑以及美妾柳儿;周文宾拥有王秀英以及艳姬素琴;就中惟有唐伯虎的幸运最大,八美以外,又添一美。倘使载艳归来,毫无挫折,不独文字上失之平衍,不能引人入胜,即就情理而论,抛撇了八位美人,使他们啼珠怨玉,动魄惊心。要是不受些小小折磨,惩戒他的风流罪过,在情理二字上。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解元府改作家庵,虽然被他慧眼看破并不吃惊,但是河埠扁舟,不知去向,这却值得唐解元魂飞天外,对著这河埠呆呆发怔。扁舟失去不打紧,扁舟里面的妙人儿,便是他的灵魂。
灵魂已失,这块然的躯壳要他何用?为着这魂灵儿,半年来背乡离井,在相府中做那低三下四之人。万不料费尽心机,依旧是一场幻梦。于是顿足踢地,大骂着舟子不良。吩咐轿夫,沿着河岸。分头追赶。说是一只圈棚小舟船梢头挂着一盏五福捧寿的灯笼,船舱里坐着一位千娇百媚的女郎,这便是新娶的九娘娘。你们不许逗留,快去追赶。追到了,重重有赏。追不到,打断你们的狗腿。两名轿夫,口头答应,却不肯拔步便跑,只向着主人痴笑。唐寅毕竟是聪明人,便知道这又是大娘娘弄的玄虚。城中繁闹之区。舟人怎敢昧良,劫着美人远去?况且秋香又是玲珑剔透的人,扁舟摇动,那有不声唤的道理。想到这里,心头顿安慰了一半。
便不唤轿夫去追赶。反而举步从容,折回府中。那时八位美人在轮香堂上。议论纷纷,他便停踪潜听,恰听得大娘娘假作慌张,连说不得了,不得了,他是我们大爷的心肝宅贝。一旦失去,便是攫去了大爷的心肝。诸位妹妹,你们留心着,大爷不见了九娘娘,回来定要觅死。
方才上吊不成,这一回难免悬梁高挂。五娘娘马凤鸣道:“只怕不见得罢,九妹虽已失踪,我们八姊妹依着无恙,难道不可以解免大爷的寂寞么?”二娘娘罗秀英道:“我们八个,怎比得上那一个,我们八个是尘羹土饭,那一个是仙露明珠。大爷的意思,还要‘以一服八’呢!”八娘娘春桃道:“大爷为着那一个,把我们八个抛在九霄云外,好容易赚到家门,偏又被摇船的摇去了。大爷便不觅死,也得背乡离井,寻取他的心上人回来。”六娘娘李传红道:“大爷上次出门,不惜卖身投靠,做人家的书僮。这番出门,不知又要闹什么顽意儿?”大娘娘接嘴道:“他是不惜身分的,甚么都肯扮。”春桃笑道:“听得老祝说起,大爷在相府中专替主人倒便壶,别别别的倒个不休。这回出门,去寻觅他的心上人,不是扮一个倒马桶的倒老爷,定是扮一个挑粪担的种田汗。”唐寅皱了皱眉头,知道是老祝造的谣言。三娘娘九空道:“阿弥陀佛,这真叫做眼前报,已够着他受用了。”七娘娘蒋月琴道:“三姊毕竟是慈悲人,念着弥陀,敢是舍不得他?”四娘娘谢天香道:“恰才他没有受惊。这一次,多少总要教他受些惊惶。”唐寅听得清楚,分明是八美合谋,预把秋香接取入府,却教我担惊受吓。他们一计不成,又设一计,端的太可恶了。转念一想,却怪不得他们,都是我自己不好,把他们抛撇在家,足有半载以外。秋月春花,等闲虚度。这次弄些顽意儿,惩戒我的风流罪过,好使他们出一口气,这也是人情之常。于是打定主见,一味软化,直上轮香堂,向八位娘娘正式道歉。陆昭容道:“大爷闹什么虚文,还是赶快遣人把新人寻取回来的好,趁着他们没有去远。”唐寅道:“大娘休得为难,新人便在旧人那边。”陆昭容假作嗔怒道:“大爷又来了,你说的旧人是谁?难道我们藏着你的心上人不成,你可取得什么证据来?”春桃帮着昭容说道:“大爷冤枉我们把新人藏起,一定有什么证据落在大爷手里,你可还我们一个证据来。”唐寅笑道:“你们休得一搭一挡,一吹一唱。可怜我一宵没有睡觉,精神疲倦,捱不起什么惊恐。卑人知罪了,还我新人罢。”说时连连作揖。昭容兀自假作诧异道:“新人是你自己伴着回来的,怎么向我们要起人来?”唐寅知道八美中间九空的心肠最软,他又向九空打拱作揖,左一句慈悲为本,右一个方便为门。九空正待开言,陆昭容向他瞅了一眼,他便摇头道:“我不知晓。”唐寅道:“列位娘子,你们作弄卑人,卑人自知其咎,不敢抱怨。但是有几句心坎中流出的话,要在列位娘子面前表白一回。你们不要把卑人当做贪花爱色的狂徒啊,卑人这般风流放诞,正与箕子为奴,接舆佯狂,一般道理。卑人不幸略有才名,做了宁王夹袋里面的人物。无论如何,他总放不过卑人。徐鸣皋按院是奸王的党羽,卑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徐按院监视之中。为着避免物色,所以一向佯狂自污,做一个登徒好色的人。列位娘子,卑人在这半年中间,把你们抛撇在家,不通音信,确是万分负疚。然而亏得卑人失踪,才没有第二度被宁王赚去。这飞扬跋扈的奸王,卑人早知其必反,他在去年果反了。反的快,败的也快。身遭显戮,为世所讥。所有列名奸党的人物,都一一逮捕到案,身败名裂,为天下笑。便是卑人也险些儿身遭不测。亏得题着一首如讥如讽的俳体诗,方才保全了生命。”说时,便把何知县两度报告信息的事,一一说了。众美人听了,一一失色。
都说险极险极,亏得这一首诗,救了大爷性命。唐寅道:“虽是这一首诗救了我性命,然而也仗着历年以来,卑人隐于好色,佯狂自污,才和奸王踪迹疏远,不生关系。要是去年没有追舟的事,卑人依旧住在家中,难保徐按院不奉着奸王之命,前来强迫卑人到江西去走一遭。
那时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要是被逼而去,那么这番诛戮奸党,卑人断难幸免。要是托词不去,又恐徐鸣皋仗着巡按的声势,把卑人设计陷害。现在想后思前,这六个月的失踪,却是很有益于卑人的。列位娘子以为何如?”众美人听了,大半点头赞成。陆昭容冷冷的说道:“大爷的说话,怕不有理。但是你的隐于好色,佯狂自污,既为着避免宁王起见。现在宁王已失败了,你还是一辈子隐于好色,佯狂自污么?”唐寅道:“大娘轻视卑人了。‘已往不可追,来者犹可及。’卑人娶得九娘以后,立即变化气质,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除却诗酒陶情,啸歌寄兴以外,再也不做那寻花问柳,倚翠偎红的勾当。好教外面人改变舆论,都说唐解元本非好色之徒,他是有托而逃的高士。昔者刘伶隐于酒,刘盘龙隐于赌,陶渊明隐于菊,林和靖隐于梅,唐解元的风流放诞,也是这般意思。他是隐于好色,借此自污。在那奸王跋扈的当儿,人人说他是登徒子,急色儿。其实呢,俗人不识高贤,分明是冤诬了他。但看宁王失败后的唐解元,又另换一位唐解元了。遇见美人,正眼都不瞧一瞧。只和家中的九位美人,吟风弄月,作画谈诗,再也不到外面去猎艳。可见唐解元的风流跌宕,并非出于本意。他只是借此躲避奸王罢了,当今天子赞他是个有气节的解元。煌煌天语,确是唐解元的定评。”陆昭容笑道:“这叫做‘癞蛤蟆跳上戥盘,自称自赞。’说时容易做时难。只怕到了他日,遇见了倾国倾城的美貌,便想再加一个九变十。”唐寅很激昂的说道:“大娘放心,卑人从此以后,已断绝了得陇望蜀的心。休说人间女儿不在心上,便是天仙降凡,也不能牵动卑人的眼光。”陆昭容微笑道:“大爷果能心口相符,我们众姊妹还有什么话说,只怕不见得罢。”又向众姊妹说道:“你们以为大爷的说话,果然出于本心么?”春桃首先说道:“靠不住,靠不住。”其他诸位娘娘也道靠不住。惟有三娘娘九空道:“大爷的一席话,也许是良心发现。趁着佛堂还没有收拾完毕,且在菩萨面前立下誓愿,我们众姊妹才信大爷的说话。”唐寅笑道:“三娘说的不错,卑人便在菩萨面前立下誓愿来。”好在佛前放着现成蒲团,香炉内尚有未烬的旃檀,便即插烛也似的跪将下去,喃喃祝告道:“菩萨在上,念弟子唐寅身犯色戒,并非出于本心,一向佯狂自污,逃避奸王网罗。现在奸王伏法,朝政清明,弟子做一个太平自由之民,还我本来面目,再也不去寻花问柳,再也不去倚翠偎红。有时节焚几炷名香,消除绮孽。有时节编一首歌曲,唤醒痴顽。菩萨菩萨。‘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今日的弟子,不是昔日的弟子了。”祝告究毕,又磕了一会子的头,方才起立道:“列位娘子,大概见得卑人的真心了。”八位美人听了,点头不已。
原来假设佛堂,潜藏秋香,都是祝枝山和陆昭容定下的计较。第七十五回枝山遇见了唐寅,便回到姑苏,向八位美人面前报信。陆昭容恐怕唐寅回家以后,过了一年半载,依旧起什么得陇望蜀的念头,便要预备一个计画,把薄情郎惩戒一下。枝山笑说道:“若要惩戒尊夫,须得借重三娘娘。”这是枝山知道三娘娘九空是尼姑出身,和苏城中的比邱尼,都有相当的联络。赶快向观音堂中,借得全副佛殿庄严,把轮香堂改装了佛殿。雇一名尼姑,在家庵中主持香火。待到伯虎到来,这么长,这么短,把他吓这一吓。一面派遣轿夫,把秋香接取上岸。又吩咐舟子,把船远泊少停,自有人来开发船钱。好教伯虎惊上加惊。既然应了《易经》上的话,“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又失却了心爱的秋香,变做了“黄鹤不知何处去”,伯虎即使机警,两计之中,必中了一计。待他进退两难,萌了死志,然后向他点破机关,并把他奚落一场。好教他受了这一场教训,从此断绝邪念,不再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
昭容听了,赞成这两条妙计。不过九空婉言规劝,这计画下得太凶。万一大爷有了三长两短,这便懊悔嫌晚。陆昭容说无妨,待到他有了觅死的神气,我们便好把机关道破,决不会弄假成真。众美人对于陆昭容都是惟命是听的。昭容的意思已决,大家便无异议。便在观音堂中借了佛像庄严,又雇用了妙珠师太,教他在唐府左右,不住的徘徊往来,好教那薄情郎上当。
又打发唐兴唐寿在暗地侦探,待到妙珠师太陪着大爷从侧门进来,你们便开放大门,快快带领轿夫,抬着自己这项新制的大轿到河埠去接取九娘娘上岸,这便是当日定下的计画。八位娘娘知道今天九娘娘进府,都在八谐堂上守候。秋香在轿厅上出轿以后,便有小丫环在旁边守候,把他从备弄中搀扶入内。在这当儿,妙珠师太已把唐寅引到假设的佛堂里面,瞻仰佛像。同时秋香已进了备弄,由那小丫环引入八谐堂。那时八位娘娘,都已含着笑容,降阶相迎。秋香看这八位娘娘,出落得玉貌娇姿,打扮得花团锦簇,暗暗佩服大爷的艳福不浅。连忙口称列位姊姊,这般抬举小妹,折杀小妹了。大娘娘口称九妹今日降临,愚姊等接待不周,诸祈原谅,于是把秋香迎上八谐堂。众美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秋香一人身上,大都不约而同佩服大爷的眼力真好。尤其是大娘娘陆昭容,他想大爷失踪的前一天,向我们八姊妹夸下海口,说什么“全凭窃玉偷香客,去访沉鱼落雁容。”我听了不服气,向大爷发话,说我们环肥燕瘦,集于一门,还谈不到沉鱼之貌,落雁之姿。你有什么本领,访得到第九位美人,胜似我们的八姊妹?大爷又夸下海口,说九级浮图,还缺着最上的一层,非得有风磨铜、定风珠这一项宝物,不能完成这九级浮图。现在大爷娶得第九位夫人,分明已觅得了风磨铜、定风珠一类的宝物,而可以造成这塔顶塔尖。我和七位妹妹都拂拭着秋波,要仔细看看这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要是稍有些美中不足,便可在大爷面前说的嘴响,原来你访觅塔顶塔尖,却也不过尔尔。所以今天秋香到来,八美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从他云环上面,顺看到裙下双钩,除却暗唤几声妙也,觅不出一些破绽。又从裙下双钩,逆看到云环上面,除却暗道妙极了,更寻不出一些缺憾。看了前面不算,又看背影。看了侧影不算,又看正面。看了态度不算,又看丰神。看了容庞不算,又看腰肢。任凭吹毛求疵,却不能在秋香身上索取什么美中不足。大娘娘佩服了,其他七位娘娘也同时心折了。秋香见八位娘娘都向他呆看,不免红霞上颊,低着头不做声。待到上了八谐堂,还没坐定,秋香请问八位娘娘的姓名,便要依次行礼。陆昭容道:“九妹且慢,你远途到来。受了风尘劳顿,理该休息片时,再行相见之礼。”说罢遣发丫环领着九娘娘到堂楼上去休息。这房间是陆昭容替秋香预备的,虽然仓猝布置,却也陈设完备,应有尽有。秋香心中好生感激,比及进了房间,八位娘娘都来谈话。
陆昭容说:“九妹不须拘束,在这里暂作休息,我们众姊妹还得下楼去和大爷谈话。”秋香毫不疑惑,以为八位娘娘和大爷久别重逢,自有一番絮语。谁知道他们到了外面,把唐解元两番摆弄,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直待伯虎在佛前许下了誓愿,八美心中,渐渐气平。听他这一席话,都是由衷之谈,并非空言搪塞。尤其恳切的,便是“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大有“既往难追,来者可及”的意思。列位看官,这十四个字,并非著者杜撰,确是六如居士全集中的一联佳句。题目是《警世》两个字。我再把全诗写在下面:
措身物外谢时名,着眼闲中看世情。
人算不如天算巧,机心争似道心平。
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
说与明人应晓得,与愚人说也分明。
这首诗是常言遭俗情。其中发人猛省的,便是第三联“过来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觉再生。”后来袁了凡先生根据这十四个字,说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论调虽变,意思是一般的。不是大澈大悟的人,怎会有这了解语。当时八美听了,才信唐寅忏悔的话,确是肺腑中流出。三娘娘九空央告昭容道:“大姊,饶了他罢。”昭容方才回嗔作喜道:“大爷不用慌张,你的心上人正在堂楼上休息,船钱已开发了。但是舟子声言,大爷面许他绘写便面两页,不知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唐寅笑道:“确有其事,我曾约他过了三天,前来取件。”昭容笑道:“大爷的脾气太怪僻了,堂堂华相国,央求你的墨宝,你却吝而不与。一个摇船人,托你绘扇,三日便可取件。”唐寅笑道:“现在看着九娘分上,便是华老要绘什么东西,也不能拒却了。”于是一夫八妇,共入内堂。唐寅看了八谐堂三字匾额,笑说道:“这匾额的字样要换了。”昭容道:“换什么字样?”唐寅道:“原名八谐堂,意在八音克谐。现换九成堂,意在箫韶九成。我须请一位大手笔的先生,把匾额另书一通了。”在这当儿,秋香已下堂楼,盈盈出外。见了八位娘娘,彼此行了一个平等礼。
八谐堂上,充满着许多喜气。昭容早已准备着接风酒,排设在桃花庵左近的关春轩中。这时候,桃花盛放,正堆着满树红霞。仿佛含着笑意,欢迓主人回里。席间畅谈衷曲,说不尽多少离情。唐寅酒落欢肠,不觉诗兴勃发。便在席上唱起自己所做的《花间酌酒歌》来。歌道: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间酌酒唱高歌。
枝上花开有几日,世上人生有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
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
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风云起,人事难定悲与喜。
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
人生不向花间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唱毕这一首诗,众美人都把弓鞋在地上点拍。忽的一阵春风,吹的枝头花朵颤个不住。
秋香道:“大爷,你看枝上桃花,笑的前仰后合。”昭容道:“想是笑那不醉花间的呆人罢?”唐寅笑道:“怕被桃花笑作呆,一杯一杯又一杯。”说罢,擎着酒壶向席上九美各敬三杯。这一席酒,从午后直饮到酉初,上了灯火还没有散席。正在欢饮的当儿,忽的祝枝山闯入圆中。一路喊将进来道:“小唐休得起劲,华鸿山已到苏州,要向你起问罪之师了。”众人听了。一齐愕然。正是:
映水有钩鱼却钓,衔山无箭鸟惊弓。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