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呆公子自夸先见 老太师亲访逃奴
华老正待赶赴苏州和唐伯虎理论,却听得两个儿子到来。便唤华平去请问他们,大好春光,不在书房中勤读,赶到这里来做甚?华平问过,回来禀告道:“启禀太师爷,恰才两位公子口称得了伴读书僮逃走的消息,兄弟俩读书都没有兴致,特地到这里来劝劝堂上二老。
太夫人道:“难得他们有这孝心,你去唤他们进来。”于是大踱、二刁同入里面。瞧见全家都坐在这一间屋子里面,他们上前见过二老之后,大踱首先开言道:“华华安可可是走了?”华老道:“大郎你既已知晓了,问他做甚?”二刁道:“听说逃走的希(书)僮,不其(是)华安,其苏州唐伯虎。”华老皱着眉道:“只为他是唐伯虎,所以为父的愈想愈恼。试想半载有余,被他瞒在鼓中。他竟把为父的玩弄于股掌之上。直待骗去秋香,方才本相尽露。人之无良,一至于此,为父的到了苏州,一定要向他索回秋香。他若不依,他的文契还在这里,我便把他当做逃奴看待,锁解到府。罚他永充贱役,才可以发泄为父的胸头之恨。唉,早知他为着秋香而来,留他在府中做甚?早已一顿乱棒把他打出大门了。”二刁笑道:“爹你不要怪着唐寅,他早相(向)你说明来意,他其(是)为着秋香而来的。”华老道:“这是我看了画轴上的题词,才知道他的来意早在画轴上声明,但是这幅画轴一向挂在佛阁上,我没有看见。要是早见了,我便要预防了。只为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是我为秋香屈居童仆。”说时指着题词给儿子看。二刁道:“这幅画其(是)十月里绘的,唐寅其八月里来的。他进了相府没多几天,便向你老人家说明来意,请你把秋香喜(赐)给他。倪(又鸟)(儿子)还劝你老人家,休得上他的当。”大踱道:“爹,可可记得,我我也说,不不要把香。给给他。”华老听了茫然,太夫人也很奇怪道:“我不信你们这两个呆头呆脑的人,倒有先见之明。”侍坐的妯娌也各各心头奇怪,不信这两个痴人的见识,倒在公公之上。华老捋着长髯道:“大郎二郎,你们可明白讲来。为父的便是健忘,也不会把去年八月的事完全忘得干干净净。敢怕是你们在那里做梦罢。”二刁道:“爹,不要奇怪,且听倪(又鸟)(儿子)讲来,究竟其(是)爹做梦,还其倪(又鸟)做梦。说了出来,便会明白,去年八月中秋在天香堂上庆赏中秋,可其(是)有的?”华老点了点头儿。二刁道:“你老人家教华安吟希(诗)作对,把那席上的佳肴,一样一样的赏给华安吃,可其(是)有的?”华老又点了点头儿。二刁道:“你老人家又出了一个上联,用的拆忌(字)格,把希奇(思字)拆开。可其(是)有的?”华老愕然道:“什么希奇拆开?没有这么一回事啊。”大踱道:“阿阿二,口口齿不清,我我来翻译。他他说,思思字拆开。”华老点头道:“这是有的,为父的把思字拆成十口心三字。出的上联叫做“十口心思,思国思民思社稷。”你们对的都不好,惟有那个假扮书僮的唐寅,对的很好。”二刁道:“爹啊,你可记得他对的其(是)什么下联?”华老搔了搔鬓发道:“便在口头一时却记不清了。你们可记得么?”大踱道:“记记得。他他说八目尚赏。”华老点头道:“不错不错,提起这个赏字,为父的便记将起来了。记得那时满园金粟盛开,一阵风来,香透鼻观。唐寅即景生情,对的下联叫做‘八目尚赏,赏风赏月赏秋香,’”华老念到“赏秋香”三个字,忽的也醒悟起来道:“唐家小子,端的可恶。他说这‘赏秋香’三字,是很有用意的。”二刁道:“爹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么?可惜太迟了。倪(又鸟)(儿子)曾在席上向爹进言,不要上了华安的当,鲜鱼汤可以赏给华安,秋香不可以赏给华安。这便其倪(又鸟)(儿子)有了先见之明。爹呵,只怕不其倪(又鸟)(儿子)在那里做梦罢?”华老摇着头道:“说也惭愧,倒是二郎有先见之明。你没有做梦,为父的那时却在梦中。”大踱道:“我我也说过,秋香啊,赏赏他不得。爹爹不不听,给给我白眼,吃吃大汤团。” 二刁道:“爹不但贬白眼,还把象牙筷向桌上一拍,骂我们‘朽木不可雕也。’”大踱道:“骂骂我们,徒徒读死书。”二刁道:“爹说赏秋香三个忌(字)不能喜(死)解,要活解的。不忌(是)婢女秋香,却忌(是)满园秋香。”大踱道:“爹爹说,你你们,误误解解解的不不通。”二刁道:“爹啊,忌(是)不忌(是)我们徒读喜(死)书?”大踱道:“请请问你老老人家,是是我们不不通么?”华老叹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想不到老夫的见识竟出于两个童騃之下。唐寅分明已在那时向我道破衷曲,老夫却没有留意。
反而责备两个孩儿的不是,这不是儿子徒读死书,却是老夫徒读死书。又不是儿子不通文理,却是老夫不通文理。仔细思量,都是吃了唐寅的亏。这番赶到苏州,断然饶不得他。太夫人道:“老相公要动身,还是早一天动身的好。遇见了唐寅,罚令他交还秋香。他若应允,我们便隐恶扬善,不追究他的前非。要是不然,好在按院便在苏州,老相公和新按院有同年之谊,便去拜会按院,把卖身文契做凭据。只怕他的一榜秋元,便要断送在秋香身上。”华老沈吟道:“到了苏州,要把逃僮逃婢一起追究。唐寅果然罪在不赦,秋香也是背主私奔。他们的罪状是一般的,不能够同罪异罚,重于唐寅而薄于秋香。倘把唐寅告到按院台前,那秋香便也不免一起送官究治了。”太夫人着急道:“这是使不得的。怎好教秋香出乖露丑,对簿公堂?”华老道:“太夫人错了,唐寅秋香合谋同逃。要是原情定罪,秋香罪在唐寅之上。
我们对于唐寅并无什么深恩厚泽,他要逃走,还是情有可原。至于秋香,他受了我们老夫妇天高地厚之恩,却不该昧没天良,跟着男子背主私逃。老夫到了苏州,决不放过这贱婢。”太夫人听了益发著急起来,忙道:“老相公,这是万万使不得的。老身已把秋香认作女儿了,怎好再教他受这许多磨折。”华老听了,不觉愕然。忙问皇封,这女儿是什么时候认的。老夫人便把昨天遣发秋香出外,秋香再三不肯,后来许着他出嫁从夫,许着他厚奁赠嫁,许着他认为义女,择日行礼。华老奇怪道:“唉,夫人既把他认为义女,为什么不通知老夫一声。”太夫人道:“昨天匆忙,无暇告诉老相公知晓,准备今天相告。却不料秋香已跟着他丈夫去了。”华老摇头道:“夫人受愚了,这贱婢以退为进,假装不肯去应选。实则他已千愿万愿的了,只不过假惺惺作态,好教他潜逃出门夫人不能怪他而且将来还有重奁赠送,还可自称义女,算是相府千金。夫人夫人你身居八座之尊,却被一个婢子百般播弄。惭愧啊,惭愧。这几句话,赢得太夫人脑羞成怒了。要是寻常妇女,早已翻转面皮,大吼其河东之狮。
不是桌子拍的怪响,便是双脚乱跳起来。太夫人究竟是名门之女,涵养功深,向来不会有过疾言厉色。他只很从容的说道:“老相公说妾身受愚,妾身为什么受愚?都只为老相公先已受愚,妾身便不得不受愚了。妾身许纳秋香为义女。算是受愚,那么去年八月间。那假书僮才进大门,老相公便要把他认作义子,不知究竟受愚不受愚?秋香服侍多年,妾身把他认作义女尚近情理,那假书僮进了相府不满三天老相公已想把他认为义子。老相公的受愚比着妾身的受愚究竟孰轻孰重,妾身为着膝下无女,有这个知心合意的婢女认作螟蛉,所谓‘慰情聊胜于无,’便是受愚,也属情有可原。老相公生有两子,而且都已成房,虽然愚鲁一些,毕竟自家骨肉。你却看中了花言巧语口是心非的假书僮,要做你的承继人。亏得妾身进了忠告,方才暂缓举行。要是真个认为父子,他却抛了你义父,一去不来,这笑话才闹得大呢?妾身受愚,究竟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琐琐裙钗。老相公身为当朝相国,顶天立地的奇男子,须不比我们妇人家,却不要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己,老相公试返躬自问,果然智珠在握,一些没有受人之愚么?”太夫人平日对于华老,有顺从而无争执。今天的滔滔清辩,还只是破题儿第一遭。这便驳倒了华老,但见他搓了一会子的掌、自言自语道:“老夫今天竟在楚歌四面之中,夫人有夫人的理,大郎二郎又有他们的理,说来话去都是老夫的疏忽。老夫向来爱才如命,求贤若渴,今天却吃亏在这分上,唉,不要说了,还是赶到苏州和这轻薄小子讲理去罢。说时,催着华平、华吉整顿行装,预备下船。
好在华府的坐船常年预备,只须吩咐一声罢了。太夫人又再三叮咛道:“老相公,你见了唐寅,不妨严词训斥。见了我的义女,须得顾全他的面子。须知道出外从夫,天经地义。
他自己做不得主,一切都被唐寅所累。”二娘娘也在担忧,恐怕公公到了苏州和表兄闹翻了,以致两败俱伤。便向华老进言,劝公公到了苏州,先和家兄冯良材会面。他和唐寅是中表兄弟,公公把唐寅拐婢的事向家兄说知,家兄自会开导唐寅,把秋香送回相府,而且亲自登门向公公婆婆请罪。那么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了。
华老道:“老夫到了苏州,本要去访冯良材,只为他到了这里。老夫还没有答拜他。”大娘娘也向华老进言道:“公公到了苏州,不如先和家父会面。家父和唐寅是文字之交,一向也很投机。媳妇以为这件事不宜立时决裂,尽可央托家父去劝告唐寅。倘使唐寅自愿赔罪,公公便可和他约法三章。第一,秋香虽然嫁了他,只许他住在公公指给的房屋里面,不许他住在苏州。”太夫人点头道:“大贤哉言之有理,秋香常住在相府中,老身便不嫌寂寞了。”大娘娘道:“第二,唐寅不忘秋香,只可自己到秋香那边来,不许把秋香接到唐寅那边去。”太夫人点头道:“这个计划益发好了。把秋香留在这里,他念秋香,自会到来。以前不知他是唐寅,现在知道了。待他来时,把一切诸菩萨的法象限着他。”太夫人说到这里,又转变着论调道:“不好不好,他来伴着秋香,他便不能沐手绘佛像,我只教他绘几幅屏条和中堂。
要使那奇货可居的唐画,张满了相府中的墙壁,才泄我这胸头之恨。”大娘娘道:“婆婆着他绘画,还是小事。媳妇的意思,有了第二,还有第三。要是唐寅为着秋香而来,一来便须住这一年半载。日间只许他在书房里伴读,要和以前一般勤奋,才许他放学以后和秋香会面。
要是不然,夜间也教他伴倍着公子读书。”太夫人听着,益发赞成了。笑道:“大贤哉,向来不大有主见,现在的主张却不误。真个‘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老身最佩服你的第三条办法。唐寅不忘秋香,一定要到相府中来的。到了相府,他贪着和秋香作伴,只得在书房中努力伴读。那么大郎二郎便不愁没有寸进了。老相公你且把这三条计划牢牢记着,到了苏州便这么干罢。”华老道:“到了苏州。本来要和老友杜太史相见,这三章约法只是我们的如意算盘,不知可能做得到,只好随机行变。”大踱、二刁都不赞成大娘娘的计划。大踱道:“这这个,不不行,相相府,延延师,不不能把把师母为质。”二刁道:“妈啊,你不能听那小小(嫂嫂)的主张,我们不基(知)道华安便其唐寅,可以唤他做伴读。我们既已基道华安便其唐寅,那么我们要拜他做先生了。从来对待先生,须尽恭敬之道。《孟子》上说,‘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若照小小(嫂嫂)这般说法,相府延师,须把师母做抵押,教的认真,许他放学以后和师母相会。教的不认真,便其(是)近在咫尺,也不许他们夫妇相逢。先生坐那无罪基(之)牢,师母做那有夫基(之)寡。好比牛郎织女,永远隔着天河。
这个名声传将出去,只怕不大好听罢?”华老向来对于儿子的议论总不赞成,不是骂一声踱头该死,定是道一句小子乱言。今天却不由的频频首肯。向着太夫人说道:“夫人,你听他们的说话很有几分道理,却不要轻视他们这一双踱头。”太夫人冷冷的说道:“老相公,你从前把他们看的太低了,一言不合,便是厉声呵喝,接着还要自怨自嗟,似乎这两个孩子永无出头之日的一般。现在呢,你又把他们看的太高了,你竟承认他们都有先见之明,你既承认他们的见识在老子之上,你自称不通而以他们为通,你自称徒读死书,而以他们为不读死书,似这般的赞美儿子,未免太过,没的养成了他们的骄纵脾气,老相公,这两个踱头依旧是踱头。不要‘爱之则加诸膝,恶之则坠诸渊’啊!从前畜生长踱头短,现在又把他们当做宝贝。”太夫人这几句话说的两位少夫人忍俊不禁,都把手帕掩着樱唇。没多一会子,华平、华吉早把一应行装发下船舱,单单守候着老太师登舟,于是太夫人率领着两房媳妇,恭送华老动身。临走时,华老忽的想着一件东西。便道:“险些儿忘却了一件要物。有了这要件,任凭唐寅怎样抵赖,老祝怎样狡展,这胜算总是老夫所操的。”又回过头来道:“夫人,你可知道是什么东西?”太夫人道:“莫非是一纸卖身文契么?”华老道:“然也然也。这一纸书胜于十万雄兵,管教得胜回来。秋香会得回到相府,唐寅会得登堂谢罪。夫人,这红旗捷报,请你拭目以俟可也。”华老说罢,便匆匆的到二梧书院把收藏的一纸文契检取出来。
可惜他没有细细覆看一遍,要是覆看一遍,便可以看出破绽,这一纸书算不得什么证据了。
只为他心粗了一些,急急的便把来纳入怀中,以致下文饱受多少奚落,暂时慢提。且说婆媳三人送过华老以后,依旧回进中门。惟有华文、华武恭送华老登舟,直待开舟以后方回府第。
按下两个踱头,且说华老带着华平、华吉赶往苏州,要和唐伯虎大开谈判。开舟的时候已近午初,好在一帆风顺,增加速率,华老在舟中自斟自酌,聊解寂寞。吉平两僮,侍立左右。华老便问书僮,你们预料情形,此番到了苏州唐寅可肯见我?华平道:“小人的愚见,唐寅听得太师爷到来,一定带了秋香,惧罪潜逃。”华吉道:“小人以为唐伯虎听得太师爷一到,他便带了秋香伏地请罪。”华老笑道:“你们的主张不同,须得说明原故。华平,你把逃的缘故讲来。”华平道:“这番太师爷亲到苏州,这是出于唐寅意想以外的。他以为相府中失去一名丫环,没有什么大不了事。何况太爷已把这婢女嫁他。临走时又不曾卷物潜逃,谅他料不到太师爷会得亲自上门问罪。他知道太师爷到了苏州,一定挈着秋香逃避不迭。所以小人想来,太师爷便到苏州,也不会和唐寅会面。”华老又问华吉道:“你把你的见解讲来”。华吉道:“小人以为唐寅断然不敢和太师爷避面,他知道太师爷上门问罪一定带着卖身文契而来。文契上虽没有写着他的真姓实名,不过确是他的亲笔。无论如何总赖不掉。他怕太师爷把文契向衙署出首,他只得向太师爷叩头伏罪了。”华老点头道:“你也猜的不错。”又捋着鬚髯道:“一个猜他匿踪,一个猜他认罪。二者必居于一是矣。”比及华老酒饮完毕。撤去残肴,由书僮们搬到后舱去享用。华老向例每逢饭后,须得小睡片时。这一睡,因为方才太劳碌了,比着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待到一觉睡醒,只听得市声鼎沸,好像已到了热闹所在,推窗观看,却是七里山塘,市廛繁密,有多少年轻子弟,都是遨游虎丘回来。
夕阳中帽影鞭丝,如入画景。这一天,是上已良辰,嬉春士女分外热闹。“七壁山塘水亦香,”塘河中还有许多画舫,载着粉白黛绿,奏动那管弦丝竹之声。华老左顾右盼,不觉寂寥。华府的坐船到了闾门外码头,便即停泊。舟人系了缆绳,正待另换小舟,摇入城关,其时船旁正泊着一只轻舟,里面有一位绅士出舱招呼道:“老太师快过船来,兄弟侯久了。”华老听得是他亲家杜翰林杜颂尧的声音,好生奇怪,便到船头笑问着亲翁怎会未卜先知,预知华某今天来游贵地。杜翰林笑道:“兄弟怎有这本领?只不过今天老祝前来通知说老太师旁晚必然赶到苏州,却令兄弟在此守候。”华老大惊道:“老祝真有神谋妙算也。”正是:
大索逃人华相国,巧施妙计祝先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