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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劝相打陆知县受辱 讲斤头冯地保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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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万年春茶馆楼上忽地里相打,飞盆掷碗,大哭小喊,闹得不亦乐乎。一班游手好闲,日里吃太阳、夜里吃月亮的朋友,趁此机会一齐拥上楼来,人声噌杂。陆公主仆亦立了起来,望楼梯看,不晓得所为何事。七言八语,楼梯拥挤不堪。亦有贪小利茶客,一遇相打局头,趁此推托逃走,茶钿不还,就此夏侯惇明朝会。这是苏州老茶馆里茶馆楦头的老规矩,既然茶客要溜之云乎,何以堂倌不喊住,叫他还钞呢?内中也有一个道理,因为这班人都是地方上的老弟兄,横竖停停,好向动手打相打的总算帐,非但当日的合茶馆茶钞,敲碎的碗盏、打坏的烟袋枱櫈面桶,一古脑儿少停停结帐,统归在打相打的身上;即是不过敲碎了一只碗,费心他要把从前连自己打碎的茶碗碗底碗盖一齐拿出来,算你的帐。所以茶馆内老规矩,一等喉咙响动手动脚,这班老茶客就此弗客气照牌头。今朝陆公主仆难得到苏州来,适逢其会,看见打架情形,陆先生是本性和平的,最恨的是不讲理,现在见了此等事,不免插身其间,走上楼来问问为何情形。那相打的人,都是胥门枣市一带的流氓,嘴里三句说话,倒有两句骂人。他们看看陆公像个村夫子模样,又非是本地口音,面孔又不熟,呆头呆脑,故而出言不逊,把他冲撞了几句。陆公闷气吞声,自己怪自己多事,正欲想下楼来,与仆人挑了行李进城,再住一夜客栈,明日等航船抵码头,方可动身回嘉定,忽见楼梯上涌上一羣少年,脚声如潮,嘴里乱嚷“覅吵覅吵,覅打覅打,大家住手,有话好说,有屁好放,陈阿爷来哉,冯相公来哉!”只见一羣少年,簇拥一个年约四十八九岁的员外打扮,一个年约三十六七岁的公役打扮,陆公一想,此两人必定是前来决断的,我左右无事,不免看看子细,亦是探听风土、查访民情的资料。所以打定主意,不动脚下楼,就轧在人丛中静观窃听。那前楼打架的,也有人劝开几个,动手的都是扯得衣碎发乱、满脸红涨,帽子也丢了,头上的热气,一缕一缕直冲起来,好像馒头蒸笼,恶狠狠犹是磨拳揎袖,口中别无话说,独剩骂人,这边也是骂,那边也是骂,骂得陆公暗暗好笑。究竟为着何事,看了半天,未曾知晓;听了半日,亦未能明白。只听那三十六七的那人开口道:“今朝新年新岁,何不快快活活,偏要打得头开?既然请我们到来,速将前后情形告诉清楚。”话犹未毕,只见前楼走来一个二十余岁的人,恭恭敬敬对那冯相公一揖,立在他面前,气急败坏的诉说道:“小人在年初三,到申衙前沈继贤太爷府赌钱,一连十日,输去三百七十余两银子。在初五那一夜,小人赢了九十多两——”说至此,右手一指前楼的那少年道:“潘阿根一同去赌,他那夜输干净了,身边分文没有,要想翻本。我与阿根素来认识,原是赌友,他见我赢了百两纹银,问我借去三十五两。原约十四归清,加利五两,共计四十两。到了十四,小人出城来向阿根取讨,他避而不面,到他家里,上庙不见土地菩萨,一个铁将军把门。小人连日赢了,这三四十两银子,朋友面上缓几日还我,尽不妨事。此刻我又输光大吉,自然要问他讨还,自己想再到沈太爷府上去翻本。今朝出城来,恰巧在城门口碰见,扯他到万年春来吃茶,开口问他要钱,谁想他非惟不还,教我拿出借票来。冯相公,你想在赌场里,衣袖管里暂移的钱,那里有写借票的道理?虽是借款,总有凭据收条,但是赌场里白相人借移,全凭一个信字,牙齿当阶石。谁料阿根不要脸,就此读赖谱。冯相你去想,天下有此情理?我肯放他过门么?”冯地保张开三角眼,对他看了一看:“闲话少说,你姓甚名谁,住居何处?”那少年答道:“我姓杨小名四知,住在阊门吴趋坊莼思桥,做帐竿竹旱烟袋生意。”那冯地保道:“你杨四知的说话晓得了,但是一面之词,不足为凭——”高唤:“潘阿根!”潘阿根听得本图保正叫他,他是从小出身生长胥门,老子潘金玉,素来亦当吴县衙门的皂役,现在死了,所以冯地保是一向认识他的。此时潘阿根听得冯相喊他,满心欢喜,意谓护身符到了,随即拔步如飞的奔到后楼来,与陈书办太爷点了一点头。冯地保即把借钱是否果有其事,申衙前沈家赌钱输赢如何……潘阿根推托干干净净,且说杨四知问他借过五十两银子,已有三年多本利弗清,今朝问他讨讨利息,反而动手打人出口骂人。“冯相,你明白人,天下世界有此种道理么?”冯地保听了潘阿根一番说话,斜转三角眼回过头去,对杨四知看了,冷笑几声,鼻子里哼哼作响道“出出色,你又说他借你四十两,他又说你借他五十两,到底谁借谁的银子?我姓冯的又不是中保,当时又不曾看见,你们过付这件事情,真叫包龙图况青天活转来,恐怕也断不清楚。据我说起来,杨四知也不是好人,潘阿根也不是户头,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既然你们来请我出来,我来劝开一句。从今以后作为,叫开瓜葛,谁碰着谁,再也不许提起谁借银子!朋友原是好朋友,大家不必怀恨,船头有相逢之日,好轧未仍旧吃茶吃酒,弗好轧客客气气,各走各的千秋路。陈老相个句闲话,听得进么?我姓冯的弗助和尚,弗帮道士,潘阿根,你听得进吗?”潘阿根一口答应,姓冯的也不把这话问杨四知,即连下来道:“既然如此,甚好甚好。你不问杨四知讨五十两,杨四知也决不能再问你潘阿根来纠缠了,说开算数。就是大家吃茶,大家吃茶,千弗好万弗好,你们才好,独有我姓冯的弗好。”说完,哈哈大笑。各茶馆的人拍手的拍手,跳脚的跳脚,齐声和调,响震屋瓦,彷佛春雷震耳。此时杨四知的神气,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潘阿根嬉皮滑脸,得意洋洋,两只脚躲在长櫈上,手里拿自己的辫子梢,在指头尖上乱转,嘴角里合唇嘘嘘嘘的吹孟姜女寻夫。

陆稼书先生立在人羣里,看得明明白白,听得清清爽爽,杨四知借银子与潘阿根,虽在赌场里私相授受,无人见证,是极不该应。然观其情形,这四十两银子确有其事,而潘阿根之五十两,一定是反诳,无中生有的。况且杨四知住在申衙前,到城外来讨钱,冯地保是胥门之地保,潘阿根去叫来,通同一气。察其原委,名为劝和,实为恶霸。苏州乃省城繁盛之区,何容有赌窟害人?方纔听得这赌场“沈继贤,沈继贤”三字,好生耳熟,不免待下官探听探听,能得除去赌窟,为地方上灭脱害人之事,亦不虚此一行。陆先生打定主意,翻身走落扶梯,走至沿街靠栏杆方纔吃茶那只枱子上坐下,仆人叫应了,行李铺程仍摆在桌边。此时茶馆中闲人亦络续退清,人声亦静,陆先生意欲探听申衙前赌窟,望茶堂里一看,无巧不成书,恰巧左侧一只桌上,坐了三个中年人,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精神抖擞兴高采烈的,在那里高谈阔论:“白虎连三三伏一大跳,开出来一个青龙,王阿狗一挡摊摇官换子,五个人结帐下来,挡里输一千二三百两银子……”正在说得起劲的当儿,又走进来一个似下色人模样,头戴青毡笠,身着短绵袄,领钮摊开,元色布裤,紫花布鞋子,口操本地音,走到那左首一只桌上,随便坐下来,喝了一杯茶,接讲:申衙前沈家赌台采花六百两,还弗及白塔子巷施家采花一夜,采花连房工小头一千多两……四人讲的皆是赌经,陆先生是有心的,等他四人说话之间,略为松懈之际,乘间笑微微说平湖口音南路话:“请问申衙前在那里?沈继贤是何等样人?何以名声普普?苏州赌场如何规矩,至少有几化本钱可去出手?”那四人都对陆公上下身打量了一回,像个秀才形景,不像睹客,又听他问得赌经入细,又是南路声音,湖州是丝茧绸绉出产地处,乡下亦多富户,不可衣帽取人。他既问得赌场规矩,或者此老新年到苏来张亲眷望朋友,带了银子想来白相相,亦未可知。做些输赢,人不可貌相,看他虽然寒酸读书人打扮,金钱不是着在身上的,或者比较身上十两头、屋里火石榴的空心老官好得多。内中有一个紫棠色招耳朶杳山口音的答道:“老先生尊姓?”陆公哈腰半立,笑答:“敝姓钮。”那招耳朵一听,湖州姓钮,怕人山水,胜于苏州姓宋姓顾,随即问道:“钮先生,你阿欢喜白相相?”陆公趁势问起申衙前沈家赌场情形,那招耳朶把头一蹲,舌头一伸,右手大拇指一跷,将沈继贤罪恶一齐说出。不知陆知县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茶楼为五方杂聚之处,形形色色,皆研究社会情形者之好资料也。陆公厕身其间,遂发见无穷隐秘。

公门胥吏,恶毒甚于猰貐,徇私也,贪利也,均为彼辈必守之成例。文中写冯地保庇护潘阿根,虽无一语直叙,而意在言外,读者自能知之。作小说者必知乎。此而后有含蕴之妙。

苏台言语,腴软清丽,为全国冠。作者随手拈来,皆作妙谛。可以知其为老苏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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