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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汤巡抚亲抄赌窟 姜知县求教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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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汤抚台传唤吴县知县姜霞初上辕,在西花厅接见,问他申衙前沈家大赌局情形,姜知县骤聆之下,宛如半天里打个霹雳,教他如何回答?说晓得弗好,说弗晓得弗好,心里想:沈家如此秘密,这个消息谁人泄漏?汤大人何以会得知?一时汗流浃背,回答弗来,只得吞吐,连连种树。汤抚台是何等样人,见其一而知其十,看姜知县如是这般,早已若见肺肝,汤抚台鼻子里哼的一声,姜霞初低头至腹,连称“卑职失察,该死,罪该万死,求大人栽培,求大人栽培。”这大人栽培四个字,本属小官对上司的通套口头禅,不过用于此际,实在文不扣题,有些用不着。汤抚台冷笑一声,道:“本部院未曾能栽培你,你却栽培得沈继贤,灌溉滋养,厥功非浅!”正在这个当儿,文巡捕吕超琼、武巡捕邱廷栋两人,一齐进来,打了一个签,禀道:“奉命调集本衙门亲勇卫兵五百名,点齐伺候听拨。”禀完叉手拱立于帘门前。汤抚台微微颔首,又对姜知县看了一眼,只见他额角上的汗宛如黄荳般大小,滴滴搭搭直挂两颊,真是又好气又好恨,想嘉定陆令说起城中大小二十八头衙门,无一处不与沈家通声气,单单瞒我一人。照此说法,非独吴县姓姜的一人得贿,连那藩臬两司道府总捕,比吴县上级官都受关节,简实可恶万分。若不澈底重办,再用何法可肃?官方且慢慢地计较……戈什送上一杯香茗,汤公吃了一口润一润喉,对姜知县笑道:“贵县,你可晓得本部院今日请贵县来院,有何事故?”姜霞初听了,吓得汗如雨下,急屁连放,引得文武巡捕掩唇吞声,如何敢放声大笑。汤公看他这种神气,煞是可怜,那姜知县也无半句还答,双膝跪下,磕头如捣蒜般的,口中只说“该死,没法,该死,听参,该死……”汤公笑道:“今日本院意欲相烦贵县同往申衙前沈家,去赌他一场摇宝玩玩。”说完,遂命往申衙前。你道抚台衙门里的人,虽然不比廿八头衙门的通同一气,然而沈家的开销,抚台衙门也挨着一分,否则猫儿不吃素的,见了鱼腥岂有不偷之理,不过略比别处衙门少些肥油罢了。本官虽是不要老虎不吃人,这班狐狸精要他遮瞒上头,那敢不送一个干人情呢?故而此刻汤抚台去密传姜知县,密调亲随兵,好算得人不知鬼不觉,落里晓得早已蚂蚁传信,关照申衙前去了!就是昨夜里顾全宝不去通风报信,预备放走,此刻亦来得及,仍旧从从容容可走,你想厉害不厉害!汤抚台一面说,那两位巡捕老爷也各自揑一把汗,心里都在寻思,邱廷栋对吕超琼看,意谓老头子如何会亲访着这件事情?吕超琼对邱廷栋看,意谓沈家事体那里出的毛病,会被老头子自已访着呢?莫明其所以然。两人心里怀着鬼胎,面孔上那能可以露出半丝破绽呢,兀自立在窗前,斜侧眼睛看姜霞初,想他此番一定该死,顶戴总归虽保。

闲话休絮,却说汤抚台传命更衣换帽,手下戈什哈文武巡捕等出去,预备往申衙前。不多一刻,抚台在前,知县在后,两乘轿子,五百亲兵,一直来到申衙前沈宅照墙停下。吕超琼看前门,邱廷栋围后门,即令姜知县引导进门。姜霞初战战兢兢,领了抚台大人暨护卫人等走进石库门,曲曲折折,将所有关闭的门窗户闼尽数推开,今朝抚台亲自下来踏勘,不比等闲,前进到处搜觅,并无一丝半毫破绽。汤公走到前日赌钱处所,月洞门依然如旧,只少一个人把门罢了,心中颇为诧异,难道已有人报信不成?汤抚台如此想,姜知县心里却大放厥胆:只要搜寻不到痕迹,就可以脚踏实地。前进搜寻过了,再往后进搜查,既经到此,也不客气了,亲兵动手翻箱倒箧,连那天花板地阁板夹壁板统统翻起,非但牙筹骨牌不见一张一根,连那小孩子白相的赌具也没有些些。众兵搜查了一回,汤抚台坐在房厅上,命主人沈继贤来见,自有一个半老妇人回禀:主人往江西去了,来年十二月内动身,至今尚无信函寄归家中,所留主妇练氏暨小妾三人。汤公听了,勃然大怒,回看姜霞初面孔似有喜色,以为搜寻不到凭据,故而放心,孰料汤公早已窥破奥妙,即谓姜知县道:“贵县有所未知,本部院老实对你讲了罢,二十那一天午牌时分,本院自己来此入局赌过,门径看得清楚,一切局面都已知道。何以事隔一宵,竟为变动到此地步?若无走漏风声,岂能料理到如此干净!”说完,即挖出锦囊内的牙筹来,姜知县看了顿时失色。汤抚台即命带主妇回院看管,俟捉到主人释放,房屋前后发封。沈宅男男女女,霎时间大哭小喊起来,所有人口限一个时辰迁空,巡抚公事谁敢抗违,当面论姜知县:限七日内将沈继贤捉到,如私释贿放,惟尔是问。姜知县诺诺连声,汤抚台带了沈宅主妇练氏,念他小脚伶仃,罪非己犯,特命赏一竹兜,扛抬至院。练氏哭哭啼啼,无可奈何,只得似田鸡捉入竹笼,跟了巡抚道子同走。这个当儿,早已哄动满城,无论近处远处城里城外,一班年轻喜事的朋友,三五成羣,七八成队,都到申衙前西百花巷沈家前后门来看好看。人言嘈杂,道三弗着两,吵得甚嚣尘上,茶坊酒肆间作为新闻资料,有的说汤青天为民除害万代公侯,有的说沈继贤恶贯满盈眼前报应,有的说有财有势钱可通神,有的说汤青天活包龙图关节不通。书中丢开沈宅迁空,妾妇奴仆彷佛逃难,各寻安身处所。讲到汤巡抚带了练氏回辕,督令姜霞初七日内须将沈继贤交出,若不把正身捉到,当以姜知县李代桃僵,替人受罪。此刻姜知县身背上分量吃重。话分三头,笔无两管,汤抚台回辕,将练氏交官媒婆看管。那官媒婆姓孟,年纪四十多岁,人极圆滑,出名叫做孟婆太太。孟婆太太晓得沈练氏是一块肥肉,兼诸抚台亲提公事,千万分干系,安敢怠慢,故而把练氏好好安插。

书中再要说到吴县大老爷姜霞初,今朝碰了天字第一号的大钉子,自家饭碗纱帽丢在脑后,倒是七天之限如何办法捉得到本人,还有可说,或者将功抵过。倘然沈继贤坏坏良心,神通广大,怕吃官司,逃之夭夭,鸿飞冥冥,势必将我捉生替死。七日光阴一瞬即逝,这便如何弄法?一筹莫展,回归本署,抓耳爬腮,终无善策。还是搭师爷去商酌商酌,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虽然师爷亦到手赌场里个孝敬,究属他是客位,我是主位,换一句说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闲常日脚沈继贤月月送规费来大家受用,此刻沈继贤出了这样天大的毛病,我亦适当其冲,邵达勤亦决不能袖手旁观,青云头里看厮杀。这位邵达勤,原是会稽孝廉,本衙门的刑席师爷,胸中极其龌龊,笔下极其尖利,平日捞横塘的本领亦极其灵敏,沈家月规,与本官三七均分。故而姜老老此时想着他有福同享有祸独当,想想实在不愿,真正弄到山穷水尽,也要拖落案不放他便宜安安逸逸还绍兴去吃酸冬汤、买锡箔灰。除他以外别无商量,看他大才有何妙法可以脱卸自己罪名。故而走到书房门口,咳嗽一声,邵达勤正在吸旱烟阅案卷,听得咳嗽声音,知是东翁到来,谅必有要事,遂即丢去旱烟筒,立起来招呼。姜公真是僵公了,皮笑肉弗笑,两僵面孔,叫声“邵老夫子”。那邵师爷打起绍兴白:“东翁请坐。”姜公即把房门掩上,回转身来,向邵先生深深一喏,说:“大祸临头,须求老夫子神机妙策帮忙。”邵达勤倒吃一大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东翁请教乞道其详。”姜霞初坐下来,遂把上项事从头至尾一一告与邵师爷听了。邵达勤别样公事,任你万难,鸭蛋里会寻筋骨,象牙筷上要扳燥丝,省里大小官员、同道刑名钱谷,都不把在眼里,惟有这位吃荳腐的祖宗汤介庵,提起他尊姓大名,已经头痛脑胀,实在清廉厉害,猛往难挡。听亲访案子,且有牙筹实据,这件公案非同小可,不独东家有碍,连那藩臬道府统统难免纠葛。眉毛紧蹙,一言不发,只拿双膝乱摇,一头乱点。姜霞初如失乳婴孩殷殷求教,未识孝廉公大名鼎鼎、博古通今的刑席师爷,运何妙算可以成全本官顶戴,暗地骗到赌棍销差,且待下回分解。

姜霞初见汤公一节,形客逼肖,真是颊上三毫,栩栩欲活。

汤公亲到沈宅,而赌博痕迹早已烟散火灭,且不待顾全宝通知,亦可以从容摆布,消息传递捷于置邮,甚矣小人之可怕也!

绍兴师爷自是有名,然不知其计将安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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